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研究缘起与方法

2022-02-16 10:13尹全海
关键词:闽台台湾同胞寻根

尹全海

(信阳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信阳师范学院是全国最早开展台湾同胞祖根问题研究的地方高校。1982成立的信阳地区台湾同胞祖根问题研究会,秘书处便设在信阳师范学院。2008年至2015年,信阳师范学院联合全国各级涉台部门及两岸高校,先后参与举办“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中原根亲文化节”“两岸青年中原文化研习营”等两岸学术文化交流活动,并组建中原姓氏与闽台寻根研究中心、发起成立河南省台湾研究会。2016年信阳师范学院获批中国史硕士学位授权一级学科,下设海峡两岸关系史研究方向(专门史),同年与闽南师范大学联合培养闽南文化与两岸交流“服务国家特殊需求博士人才”。2018年“根亲文化与两岸交流研究中心”获批为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2022年,信阳师范学院“根亲文化与两岸交流”研究团队进入不惑之年。40年走过,根亲文化与两岸交流的研究大致经历了涉台学术研究、两岸学术文化交流、“服务国家特需人才”培养3个发展阶段,这3个阶段的学术资源均来自20世纪80年代初闽籍学者在闽方言及民俗学调查时的新发现。

一、新发现的新学问

20世纪初,王国维分别在《库书楼记》《最近二十年间中国旧学之进步》和《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中,反复强调“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现”。如1925年暑期,王国维应清华学生会邀请为留校学生做《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公开演讲时称:“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现。有孔子壁中书出,而后有汉以来古文家之学;有赵宋古器出,而后有宋以来古器物、古文字之学。”王国维还把孔子壁中书、汲冢书、殷墟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处之汉晋木简、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人写本书卷、内阁大库之元明以来书籍档册等,称为“自汉以来中国学问上之最大发现”。其中,更认为殷墟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处之简牍、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人所书卷轴、内阁大库之书籍档案等,是“最近二三十年发现之材料,并学者研究之结果”[1]342。

中原姓氏入闽迁台进入学界视野,亦缘自20世纪80年代初,闽籍学者黄典诚、欧潭生等在闽方言及民俗学调查时的新发现。先是著名语言学家、厦门大学教授黄典诚,依据“在闽南、闽东和闽北,祖祖辈辈都说祖宗是从河南来的”,以及闽台地方志、姓氏族谱记载的“中原人民成批流入福建简况”等历史信息,于1981年春,带领两位研究生到河南固始进行闽方言调查①。他们在调查中发现,相隔千里、互不为邻的福建和河南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乡土关系,而且“至今客家话区人民还称闽方言为‘河洛话’,称说闽语的人系‘河洛人’”。他们由此认为“福建的方言是从河南带去的”。1981年3月18日,在河南省语言学会成立大会上,黄典诚就此次闽方言调查发现发表演讲,4月19日《河南日报》发表黄典诚《寻根母语到中原》,详细报道了黄典诚团队的新发现。该文根据《三山志》记载之“永嘉之乱,衣冠入闽者八族”、《河南光州府志》所记唐初光州固始人陈元光父子率58姓“入闽开漳”和《五代史》记载的光州固始人王审知兄弟率部入闽肇建闽国的历史,以及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后,台湾同胞为响应统一祖国的号召,发起往大陆寻根活动等,肯定“台湾同胞寻根的起点是闽南,终点无疑是河南”[2]。《寻根母语到中原》的发表,印证了台湾姓氏族谱记载其先祖来自“光州固始”的史实,唤起台湾同胞对“光州固始”的集体记忆。

黄典诚《寻根母语到中原》发表不久,1982年初,河南省信阳地区(今信阳市)文化局文物干部欧潭生到固始县搞文物普查时,听时任县人大副主任陈寿谈到1970年固始县汪棚公社发现有郑成功墓,随即在固始县文化馆馆长詹汉清的陪同下,到汪鹏公社邓大庙大队小营生产队进行实地调查。欧潭生既是福建人又有考古学背景②,他敏感地想到固始为什么会有郑成功墓?福建南安的郑成功墓难道是假的?他联想到不久前在《河南日报》看到黄典诚发表的《寻根母语到中原》,决定到泉州、厦门实地考察福建南安郑成功墓[3]65-67。欧潭生从福建调查回来后提交了一份调查报告《一千年前是一家——台闽豫祖根渊源初探》。该报告称:“通过台湾同胞近几年的寻根活动,他们已经确认自己的祖根在福建闽南一带,因而发出‘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呼声!”但是,在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中,五百年仅是短暂的一瞬。台湾和福建同胞更早的祖根地在哪里?欧潭生的调查报告依据中原与福建的“四次人口大交流”、河南固始“郑成功墓”的新发现,以及固始方言中保留的中原古音与千里之外的闽南方言惊人相似等各方面的证据,不仅确认了开漳圣王陈元光、闽王王审知是“光州固始”人,开台圣王郑成功的祖籍地也在河南固始县,而且他据此判断“台湾同胞的祖根地五百年前在福建,一千三百年前在河南”[3]35-42。此后,欧潭生分别从闽台方言土语、河洛话发音特点、固始皮影与闽台皮猴戏等惊人相似之处发现,“固始民间习俗与闽台地区几乎相同”[3]70-77。

闽籍学者黄典诚的闽方言调查和欧潭生的民俗学调查,分别得出“台湾同胞寻根的起点是闽南,终点无疑是河南”和“台湾同胞的祖根地五百年前在福建,一千三百年前在河南”的结论。这一结论首先引起“光州固始”所在地河南省信阳地区和固始县等各级政府的高度关注。信阳地区相关部门随即于1982年4月2日召开“台湾同胞祖根问题座谈会”,在听取专家学者的意见后,决定成立信阳地区“台湾同胞祖根问题研究会”,并于同年6月28日,为纪念郑成功逝世320周年,在郑成功祖籍地固始县召开“台湾同胞祖根地问题学术研讨会”。1982年河南省第二届社科联代表大会在郑州召开,会上印发了“《台湾同胞祖根问题研究会”成立简报(第1期)》(以下简称《简报》)。该《简报》受到与会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著名历史学家尹达的高度重视,尹达随即约见了《一千年前是一家——台闽豫祖根渊源初探》的作者欧潭生。会后,尹达把《会议简报》及欧潭生的调查报告发表在《中国史研究动态》1982年第7期上。次年,国台办主办的《台声》(1983年第6期)、香港《文汇报》(1983年10月30日)和《中州今古》(1983年第5期)分别以《寻根溯源到中州》和《寻根溯源到中原》为题,转载了欧潭生的调查报告,引起了学界及海内外华人的极大关注[3]65-69。当学界在寻找“相隔千里、互不为邻的福建与河南之间为何存在如此密切的乡土关系”以及为何“固始民间习俗与闽台地区几乎相同”的答案时,历史文献记载的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史事便浮出水面,并很快成为两岸学者讨论的热门话题。

闽籍学者在闽方言及民俗学调查中发现的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史事,在学术生成意义上可谓新发现。据赵世瑜研究,因新发现而发掘某种新史料,进而造就某种学问,已有百余年历史。如“甲骨学、敦煌学等,近数十年来一直方兴未艾的秦汉到三国简牍也属此类”[4]494。但并非所有新发现都能成就新学问。王国维本人在强调“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现”,并列举殷墟甲骨文字、敦煌千佛洞卷轴及西域各地之简牍、内阁大库档案等五种新发现,成就了新学问之同时,也曾追问“何以西晋汲郡竹书不能激荡起学术波澜?”其实,1930年陈寅恪为陈垣《敦煌劫余录》作序时已回答了王国维的疑惑。陈寅恪在序文中称:“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5]266陈寅恪的意思是说,只有以一时代之“新材料研究新问题”,才能成为一时代“学术之新潮流”,即新学问。

二、亲历亲见之学

我本人结缘于中原姓氏入闽迁台之研究,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本人之前的研究方向是历史上中央政府对台湾管辖方式,研究对象和研究范围属于两岸关系史。2007年博士论文《清代渡海巡台制度研究》通过答辩,回到信阳师范学院工作时,福建、河南学界正接续黄典诚、欧潭生的调查发现,积极推动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研究。2008年10月20日,首届“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在固始召开,来自海峡两岸及新加坡、菲律宾、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地区和国家的300多名学者,围绕固始与固始文化、固始与闽台姓氏、固始移民与闽台人物等主题展开讨论[8]625-630。

在首届“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上,中原姓氏入闽迁台之研究者张新斌在会上宣读了《“光州固始”的历史文化解读》一文,从史料文献和家乘谱牒角度解读“光州固始”。他指出据史料显示,唐高宗时期固始人陈政、陈元光父子入闽开漳,促使闽南经济社会发展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唐末王潮、王审知兄弟肇建闽国,为福建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因此,“陈氏父子和王氏兄弟所代表的光州固始,实际上是中原文化的象征”,而闽台地区家乘谱牒所见的“光州固始”,特指随陈氏父子入闽的87姓和随王氏兄弟入闽的83姓,两次入闽的固始姓氏达116个。因此,张新斌认为在闽台人的心目中“光州固始就是原乡,就是他们永远的根”[8]1-9。汤漳平在《再论唐初中原移民入闽与闽南文化之形成》一文中特别强调,唐初中原移民入闽,与前后几次中原移民入闽相比,有三大明显特点:一是由朝廷直接下令,是有组织有计划地向南移民,而且目的明确,就是平定“蛮獠啸乱”;二是人数众多,首批由陈政率领的入闽府兵3 600人及部将123人,第二批援兵58姓,人数更多,两批合并87姓,总人数不下万人;三是影响时间长,自陈元光首任漳州刺史,此后陈氏五代治漳,时间长达150年之久[8]76-87。本人有幸与会做了《关于唐代固始移民的研究取向》大会发言。拙文鉴于当时唐代固始移民史成果多浮于表面,且移民文化多与河洛文化、闽南人、客家人等历史文化现象之界限模糊不清,提出唐代固始移民史纵向延伸性研究和横向精细化研究两个取向,据此确立固始移民在中国移民史上的独特地位。其中,唐代固始移民的延伸性研究,就是将历史上固始移民入闽及其后裔迁台,视为一个整体,用整体史观书写固始移民通史,在完成固始移民入闽迁台史实重建之后,考察固始移民对福建社会的直接影响和对台湾社会的间接影响,如此可彰显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9]。

2008年首届“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召开,时值地方高校为因应全国性评估,纷纷借助地方资源,培育核心竞争力,寻求特色发展之路之时,当时本人已经意识到,固始与闽台之间的渊源关系,虽然是地方性学术资源,但关系祖国统一大业,有望上升到国家战略,承担国家重大使命,服务国家特殊需求,蕴含着强大竞争力和潜在的学术生长空间。更因在首届“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上,我有幸结识了前来参会的欧潭生先生,并获赠“台湾同胞祖根问题研讨会”第一期《简报》和“信阳地委副书记杨峰同志在台湾同胞祖根问题座谈会上的讲话”原稿[3]66-69。我当时判断,这两种文献当是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研究的学术起点及最早的文献资料。基于此,便主动融入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之研究,并联合国务院台办《两岸关系》杂志社、河南省台办、河南省社会科学院等,于2009年10月在固始举办“第二届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10]343-347。至此,本人的研究方向逐渐从制度史视角下的两岸关系,转移到运用豫闽台两岸三地地方志书、姓氏族谱及移民史料,力求在姓氏迁移与文化传播视角下,通过对闽台大姓氏之姓氏起源、入闽迁台进程、寻根联谊等的微观描述,复原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史。

“第二届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之后,由本人参与的“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研究”及相关学术活动,大致沿着两个方向展开。

一是联合河南省社会科学院、闽南师范大学、固始县人民政府等,承办一年一度的“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并协办“中原根亲文化节”。其中,2011年在为纪念《寻根母语到中原》发表30周年而举办的“第四届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做会前准备工作之际,本人在整理中原与闽台渊源关系研究30年取得的成果时发现,中原姓氏入闽迁台不仅是移民史事,而且是一种文化现象。并且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表现形态。如20世纪80年代之初,这一文化现象表现为台湾同胞强烈的寻根意识和汹涌的寻根活动,90年代则表现为两岸学者积极开展旨在为寻根活动提供家族记忆依据的学术研讨活动,进入21世纪则明显表现为海峡两岸的血脉、文化和国家认同。30年间,中原姓氏入闽迁台之研究大致走过寻根、记忆与认同三个阶段。三个阶段不仅前后相继,而且互有重叠,比如寻根活动不因记忆的出现而退出,记忆也不因认同成为主题而淡化。本人认为,在文化认同成为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研究基本取向的背景下,历史上的中原姓氏入闽迁台,无论作为历史事件还是历史记忆,所传达的信息具有同样的价值。据此本人设计了第四届研讨会的三个主题“历史·记忆·认同”[3]1-4;三个主题也因此成为推动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研究的三个基本层面。

二是联合台湾师范大学、彰化师范大学等台湾高校,以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孕育而成的根亲文化资源为主题,举办一年一度的“两岸青年中原文化研习营”“两岸儒学论坛暨研习营”等豫台大学生双向交流活动。其间在与台湾青年学生交流时发现,他们会说客家话、懂闽南话,也知道祖上来自福建闽南,但并不清楚各自族谱上为什么写着先祖来自“光州固始”以及“光州固始”在哪里?更难理解30年前黄典诚、欧潭生等为什么分别做出“台湾同胞寻根的起点是闽南,终点无疑是河南”和“台湾同胞的祖根地五百年前在福建,一千三百年前在河南”的判断。此等认知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一部分人对海峡两岸历史与现实之间关系的误解,认为历史就是发生的过去,与现实没有关系。本人由此意识到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研究,当在确认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历史史事的前提下,通过入闽迁台姓氏及其后裔的家族记忆建立起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内在联系,进而回答家族记忆是如何保存至今的,以及家族记忆在当下的反映,从而使人们明白两岸关系的现状是两岸历史(过去)的延伸。而台湾学生所说的闽南话、可知可见的家乡地名,以及各自族谱记载的“光州固始”等,都是保存两岸历史或家族记忆的有效载体。如此,可有效避免把两岸历史与现实割裂开来的错误认识或误解。

学术研究层累递进,总需有学术先贤积累“已知”成果,后进者方能继承与发展,以推动学术事业代代相传;学术创新也总是孕育于现实问题,通过发现与解决问题,从而回应现实社会的期待。现实问题的发现往往从自己身边开始,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然后众人参与其中,或由一家之学成为百家之学,或由地方学术上升为国家学术,甚或成长为一代之学,如敦煌学、徽学之成长最具典型意义[11]。或有学者执着于“大学问”或“大课题”, 舍近求远,结果是事倍功半,殊不知学问就在我们身边。从历史、记忆与认同三个层面研究中原姓氏入闽迁台,一是来自“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对以往30年的学术史总结,二是来自近10年“两岸青年中原文化研习营”等两岸青年学术文化交流中发现的现实问题,两者都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学问,以亲历与亲见为研究对象,正是所谓的亲历亲见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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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态史研究法

把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史、中原入闽迁台姓氏及其后裔的家族记忆,以及家族记忆在海峡两岸的当代认同,一并作为研究对象,纳入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的研究范围,作为一种存续状态,分别对应于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的初始状态、过渡状态和现实状态,从而将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历史和现实有机联系起来,此种研究思路与方法,或称为生态史研究法④。

(一)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史

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史相当于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的初始状态,是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确有其人,确有其事,属于事件史。事件史研究中的历史事件,是指那些能够导致历史变化、参与历史建构的事情。历史事件的意义是通过建构实现的,具体表现为历史认识主体借助一定的逻辑结构或理论框架,将若干分散的历史史实组成一个有头有尾、有意义的历史叙述。

再现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史属于传统移民史研究,考察的是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的历史进程,包括姓氏迁徙背景、迁徙过程、迁徙空间分布、迁移终点及其对移入地的影响等。具体到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移民事件,包括西晋永嘉之乱后“八姓入闽”、唐初光州固始人陈政陈元光父子率“58姓入闽开漳”、唐末光州固始人王审知、王审邽兄弟率部入闽“肇建闽国”,以及明末清初中原入闽姓氏及其后裔由闽南渡海迁台等。依据中国传统移民史理论[12]23-37,此等移民活动在空间或距离意义上属于北人南迁,从黄河流域中原地区至东南沿海闽台地区的迁移;次区域省际空间涉及今天河南、福建和台湾三省;时间范围,起自永嘉之乱后中原士民南迁,止于清朝嘉道年间福建沿海闽南人、客家人大批入台,前后约计1 500年;迁出地相当于罗香林界定的客家先民东晋以前的中原居地[13]13。因此,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在中国移民史上,与闯关东、走西口、湖广填四川一样是一个独立的移民事件和独立的移民史研究单元。

再现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史,本质上是还原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移民事件。但任何移民事件作为已经发生的往事,如同长江之水一去不复返,无法直接呈现在我们面前,只有在历代正史、姓氏族谱、地方志书及墓志碑刻中才能感知。所谓再现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移民事件,实际上是通过移民活动留下的痕迹使移民事件的原貌得以呈现。移民活动留下的痕迹无论作为文献史料、实物史料还是口传史料都是不会说话的,需要我们发现、叙述与解释。先是对零散无序的移民史料进行甄别、辨伪和考证工作,求得真相,然后依据移民史理论与方法,将单个的历史史实串连成一个合理的、有头有尾的历史叙述,即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的历史。

(二)中原入闽迁台姓氏及其后裔的家族记忆

我们目前能够感知的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史,主要是通过中原入闽迁台姓氏及其后裔家族记忆得以保存至今的,此种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的家族记忆属于记忆史。家族记忆在时序上是移民事件的逆向再现或恢复,与历史事件的发生相比,记忆活动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和选择性特征。

就历史与记忆的关系而言,“历史记忆不仅记忆的对象是历史事件,记忆本身也是一种连续不断的历史过程,这个连续不断的过程本身也构成历史”[14]149。姓氏迁移历史最初往往是通过口传记忆得以保存,口传记忆积累到一定程度,自然会以文字形式保存在家乘谱牒、庙宇楹联、碑刻墓志及私人著述等传世文献中。其中,家族谱牒资料所承载的姓氏迁移信息最为集中。比如闽台族谱中的“谱序”“先世考”“传记”等类目记载的或是一个姓氏的家族渊源、迁徙源流和血脉传承等历史信息[15]27-32,或是有关祖先的来历、迁移和定居经历等,代表了一个家族的记忆[16]。一旦一个家族有人获取功名或在本地产生了影响,家族的历史将会随之进入地方文献,成为地方或官方叙事,其真实性和可靠性进一步增强。因此,包括河南、福建和台湾旧方志之人物志、风俗志和艺文志等地方文献,也是保存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历史的重要载体。

除了海量的传世文献之外,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的历史记忆,还会通过诸如方言习语、民间传说、风俗信仰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形式,保存在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此等集体记忆虽不及文献记载的历史事件宏大完整、影响深远,但它是亲历者对历史事件的确认和认同,是一种最基本、最持续、最易发现和观察的历史保存形式,与历史事件相比充满情感、可知可见。正是由于黄典诚、欧潭生的闽方言和民俗学调查发现,才引申出文献记载的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史,这本身就是一个很生动的例证[17]。历史人类学研究还表明,许多家族记忆是从人造物象所造成的感官经验中获得的[14]115。人造物象保存家族记忆之“物”,可以是人为造成的物象,如庙宇、祠堂、姓氏堂号以及当代意义上的纪念物、博物馆等,也可以是被时人赋予社会意义的自然物,如陈元光入闽平乱时留下的磨刀石、演武亭、娘子寨等遗迹、遗址等。另有附着于开漳圣王庙宇及家族祠堂上的楹联,如安溪县白濑乡下镇村陈氏宗祠楹联:“由固始而来,一脉相传蔓延葛蕊根同庇;居南山之下,五星环聚罗列峰峦气独钟”。唐末追随王审知兄弟入闽的黄、许、陈、卢、刘五姓,为纪念先祖在闽清县唐板村塘边建的聚庆祠堂楹联:“同源固始,蕃衍福地,五姓千家亲兄弟;共建凤池,开拓前程,十村继代乐尧舜”[18]293,304等,同样承载着一个家族的记忆。

(三)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家族记忆的当代认同

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的家族记忆,不仅是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的现实状态,而且是当代人经历的历史,属于当代史。如2000年以来兴起的“海峡两岸中华文化研习营”等两岸交流活动,在纯粹时间意义上,确实发生在我们身边,若没有两岸历史文化的共同记忆,何以能以中华文化为研习对象,因此,有人把海峡两岸中华文化的研习活动,称为两岸同胞共同记忆的当代复活,或当代复活的历史[17]。此等当代复活的历史,与事件史和记忆史相比,已经不是沉默的文献和实物,而是更加灵动而触手可及、存在于我们身边的现实生活。

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家族记忆的当代认同,是一种双向认同,而且在两岸互动中,逐渐形成了体现阶层特点的代表性载体。如民间社会的双向认同,一方面反映在台湾姓氏到中原祖地,如陈姓祖地淮阳、林姓祖地卫辉、黄姓祖地潢川、李姓祖地鹿邑、王姓祖地洛阳、郑姓祖地荥阳的寻根活动;另一方面反映在中原地区借助举办淮阳“中华姓氏文化节”、固始“中原根亲文化节”和新郑“黄帝故里拜祖大典”等以群体仪式活动欢迎台湾同胞到中原寻根。寓意两岸同为中华儿女、中华姓氏根在中原[19]。两岸知识精英的双向认同,蕴含在两岸学术交流活动中,如台湾同胞祖根地“五百年前在福建,一千三百年前在中原”等重要判断,就是在“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等研讨活动中形成共识的。由中国河洛文化研究会主办的“河洛文化国际研讨会”,不仅在河洛先民的迁移线路重要城市如赣南、福州、厦门、台北等地相继举办,而且于2009年确认河南偃师为中原客家先民首次南迁出发圣地,两岸学者共同确认闽台客家始迁河洛,福佬、客家祖述中原[20]176-181。台湾青年学生对中原祖地的认同,主要体现在台胞青年千人夏(冬)令营及其全国各省分营,以及信阳师范学院与台湾师范大学联合举办的两岸青年中原文化研习营、闽南师范大学与台湾师范大学联合举办的两岸青年闽南文化研习营等两岸青年双向交流活动中[21]。

四、结 语

王国维在20世纪初反复提示“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现”。他这句话强调的是学术创新路径和作为学术、学问或学科研究对象的独特性,甚至是唯一性。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史料创新”。问题是,新发现对大多数人而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未能遇上新发现;少数人即使是有幸遇上新发现,但并不是所有新发现都能成就新学问。按照陈寅恪的解释,只有新发现能够回应社会期待,为解决现实问题提供有效答案时方能成就新学问。吾人为学切不可坐等发现新史料,当沿着钱穆、汤用彤、陈寅恪等前辈大师的为学之路,在没有机会接触到新史料的情况下,也能够从“人人所能看到的史料”中,说出“人人所未说出的话”[22]22-23。

把中原姓氏入闽迁台史、中原入闽迁台姓氏及其后裔的家族记忆,以及家族记忆在海峡两岸的当代认同,一并作为研究对象,纳入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的研究范围,一方面是来自“固始与闽台渊源关系学术研讨会”等的学术实践,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来自于对2011年以来在两岸大学生双向交流活动中,发现有会讲客家话、闽南话的台湾学生不清楚为何自家族谱上记有始祖来自“光州固始”这一现实问题的回应。通过再现中原姓氏入闽迁台的历史,使同学们明白他们的根在哪里,如何、何时来到台湾。以他们所讲的客家话、闽南话、家乡地名以及其族谱所记的“光州固始”等,说明两岸关系现状是历史的延伸,历史与现实不是截然分离的。两岸青年共同参与“两岸青年中原文化研习营”活动,本身就是对两岸历史与现状的双向认同。在此意义上,学术就在我们身边,亲身经历的学术实践、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发现,是学术创新的源泉和不竭动力。

海峡两岸关系之生态史研究法,在学理层面体现了历史在时间上兼容过去与现在的二重性特征,最易表达历史的永恒性[23]6-7。当然,生态史研究中的事件史、记忆史和当代史都是相对的,一直处于循环转化之中,“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在实践层面上,海峡两岸关系之生态史研究法,既可还原海峡两岸实实在在发生的往事(事件史),同时还可回答真实发生的往事是如何保存至今的(记忆史),以及保存至今的往事与当下的内在联系(当代史)。生态史研究法,在理论和实践层面上回应了海峡两岸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内在联系和不可分割性;生态史视域下的两岸关系史是由两岸同胞共同创造的依然活着的历史。

注释:

① 据林寒生回忆说,黄典诚先生“叫我们其中两位研究闽语的研究生到固始寻根,另一位研究客家话的则到河南灵宝寻根;他本人因郑州会议不便脱身便就近找来固始籍学生访谈”,见尹全海、余纪珍编《中原与闽台渊源关系研究三十年(1981—2011)》,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28—34页。

② 欧潭生,1945年生于福建南安,1963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学专业。1968年毕业分配至河南工作,1976年调至信阳地区文化局从事文物考古工作。

③ 黄典诚在河南省语言学会成立大会上即兴赋七律一首:“河洛中原是故山,永嘉之乱入闽南。谋生更遍南群岛,击楫全收淡水湾。莫谓蛮人多鴃舌,须知母语在乡关。寻根不是寻常事,唤取台胞祖国还。”

④ 生态史研究法强调的是历史的连续性、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关系。生态史概念在史学界尚未出现,新闻界已有“史态类新闻”之说,如扬琴把“已经成为历史的新闻,当年新闻背后的历史”称其为史态类新闻,见扬琴《激流中的文化记忆与精神守望——史态类新闻勃兴现象透视》,《当代论坛》200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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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耕溯源 寻根羊头山
寻根稽古德祚绵长
陈秀容 牵手姐妹 馨润闽台
大陆领导人高度关注并作出重要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