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不久落幕的第十三届上海市摄影艺术展览中,澎湃新闻许海峰和他的团队制作的视频《虹镇老街》,获得了多媒体类金奖,他个人拍摄的摄影作品《上海绝唱,虹镇老街》同时入展,并获得了很大的反响。
诗人奥利弗·W·霍布斯的一首诗中有这样一段:“更复杂、更深入的思考意味着更充实、更丰富的生活,意味着旺盛的生命。生活本身就是目的”。许海峰的作品通过丰富而具体的细节,构成了个体生命存在的基本背景,象征了“更充实、更丰富的生活”和“旺盛的生命”。这些实在而鲜活的个体生命与充实而丰富的生活,应是现代文明存在的目的和社会发展的意义。关于摄影经验和创作故事,许海峰这样说道——
我的摄影主要受两种力量的影响。首先是一开始大学里接受到的艺术摄影。我记得在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和陆元敏老师接触比较多,他也没什么架子,经常鼓励我。另一个就是从事新闻摄影的雍和老师。我后来做摄影记者时,雍和老师是摄影部主任。两位老师都各自从自己的领域抵达了艺术的高峰。两位老师的风格虽然迥异,但给我的摄影带来了深刻的影响。
1991年,我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学习摄影,上街创作的时候非常慌张,也没有题材的概念,到哪里都可以拍。我把我那时的摄影当成一种“习作”,练手练心,让相机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是对摄影语言、技术的练习与艺术实践的探索的阶段。早期的那些摄影作品,我都是抱着“习作”的心情去完成的。我现在还在坚持街头的拍摄,那种瞬间带来的直接感受力,然后抓住它,心里并不会想太多。
上海很多地区都在不停发生着变化。因为工作关系,我会做一些专题,比如虹镇老街,毕竟我的家在那里,跟我有切身的关系,有感情投入在里面,再加之变化确实很大,不可能无动于衷。但我觉得这些都还属于我的“习作”,不过在拍摄的过程中,确实加深了我对摄影的热爱,也提升了技术。
有的时候回头看,我会觉得自己走了很长时间的弯路,覺得自己很“愚笨”,但后来想想我在这条路上遇见了别样的风景和人,虽然抵达“终点”的时间晚了一点,但是在路上积累的东西是生命中很好的体验。有的时候我还是蛮感谢这些“弯路”的,不过生命的长度是有限的,不能一直在弯路上。人毕竟要长大成熟,尤其是从事艺术,需要有觉悟,有觉醒的那一天。但是今天这个时代,催促年轻人一夜之间成熟,允许他们“走弯路”的时间明显压缩了,甚至,不允许走错一步路。否则,有可能出现主动或者被动“躺平”姿态。
1998年我有机会进入媒体工作,在那之前的几年,我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拍摄上海“废墟”——整个上海在拆除和建造的过程中。在我的记忆中,整个90年代,上海城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工地,这个状态可能持续超过10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时新闻中听到这样一句话:每年上海有100万人迁出旧居,移居新居生活。这个数字可不小,关系到国人的核心情感地带——家。
近几年上海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旧改,所以我也有在拍一些新的内容。刚开始我也没想明白拍摄的专题如何与自己90年代的创作不同,但是随着拍摄的深入,拍摄的专题也越来越清晰了。像我现在拍摄的专题由三部分构成——首先是建筑的外观,然后是房子里人们生活的痕迹,最后是将房子里被遗弃的物品收集回来在影棚里拍摄。
这个项目名字叫“空房间”,围绕此展开。这组作品试图以摄影的方式建立起对现实境遇的一次申述和对美好的一次唤醒,通过一间间从物理上被空置出来的房间和其中的物,通过审视这些或主动或被迫走向消融的房间和房间中的被弃物,来揭示生活的另一面,城市的另一面。
我的创作一般在早期会有一个朦胧的想法,但并不是很清晰,慢慢地在拍摄过程中清楚自己的意图,构建作品与我自己的关系,与时代、社会议题的关系或者关联,等等。因我白天工作很忙,只好晚上去拍摄,这样也能看到上海的另一面。这是一开始我自己也没有料到的。
要创造一种新的摄影语言是蛮难的,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改造和进步真的是挺困难的,所以我会尽可能让自己想表达的对象更有力量。
有时候拍一个房子,我对这个房子本身是感兴趣的,但我对空间中的氛围更有兴趣——那种城市中一层层的空间感的推进。就好像顾铮老师曾经说的,从我的照片里“看到这座城市的勃勃野心”,因为这种“野心”,所以这个城市一直在不断地发展和变化,以致今天大家喜欢用“魔都”这个词来表达对这座城市的感受。如果只是很客观地拍摄一样东西,那种摄影或许只有记录性的一面,而少了一些情感上的投注。我以为好的摄影作品,除了摄影本体语言的提炼、精进,如果创作的动机无法勾连起观者情感的话,很容易落入纯记录性质的范畴。当然摄影做客观记录本身也没有问题,老老实实做文献也需要有深厚的学养,只是我觉得,如果自认为从事的是艺术,那艺术首要解决的问题,应该不是拍得多清楚、多翔实,画面多漂亮,抑或形式上的夺目炫技,或是依赖文本的解读推进,我理解的艺术应该就是你站在作品前那一刻的情感交流或者说情感交换,否则,我们买票去美术馆干什么呢。情感有强有弱,因个体差异,能接收到多少就全看缘分了,但是作为创作出这张照片的摄影师,必须全力以赴,倾情一生。
我在创作当前的“空房间”作品时,会遇到那些空房间中被它的主人遗忘、遗漏或者遗弃的物品,我以为,这些物品是会承载感情的,它们能够装载、承载看不见的情感,是收纳情感的容器。我拍下它们,期望通过它们唤起的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情绪、情感,更是千千万万人在城市化进程中,不得不面临“移居”他处时,对曾经那个家的回忆。最终我希望能通过这些作品,去触发、唤起那些与“家”相关的点点滴滴情感和思绪。
当下我们已被深度卷入互联网之中,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脱离网络。人人都感受到生活节奏太快了,讲话快,吃饭快,打字快,走路也快,什么都快,这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我们情感上的慌乱、脆弱、不安、粗糙,甚至粗鄙。但是情感这个东西很怪,当它知道自己负面情绪泛滥时,一定会向着自己的另一端扩展、延伸,那就是敏感、敏觉、细腻、从容、优雅,等等。这些一定会在某一时刻,不期而至。人就是在这情感两端摇晃着活过一生,艺术要抵达的目的地正是情感的交换地。
(本文由蔡晴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