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感
办公楼里出了1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需封锁两周,所有人员就地隔离。
从银行办完事回来,黎苏就看到张贴在门口的通知。各层的职员,已经抛下手头的工作下楼来,在门口排起长龙,准备挨个接受核酸检测,闹哄哄的。
光看背影,黎苏就一眼认出李扬来。他个子高,人又瘦,深冬只着一件薄薄的针织开衫,一个人拎着同事们的数袋外卖,却半点看不出狼狈。他看到黎苏时,眼神一亮,抬腿就想过来。
看出他的意图,黎苏迅速转向,走向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安保,佯装两人错开。卡在原地的李扬用手摸了摸鼻子,露出一抹笑。
“请问核酸检测阴性也不能离开吗?我去街道办事处开证明行不行?我家里真的有很要紧的事。”黎苏还在挣扎,想要逃开这一次隔离。
“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所有人都得隔离14天,尽快请家人送些食物和起居用品过来吧。”安保的回复,彻底断绝了黎苏的念想。
黎苏只好给未婚夫打电话,这么多年,他是她安全感的全部来源,也是她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依靠。
电话接通,听完黎苏的话,未婚夫当下就开始安慰,“我爸妈那边你不用担心,我来说。机票改签就好,反正咱俩回去只是领个证,这顿饭什么时候都能吃。被隔离也不要着急,不是马上要离职了么,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再跟同事们好好相处。”
挂断电话,黎苏看到已经做完核酸的李扬站在门禁处,他晃了晃手中的门禁卡,示意她赶紧和自己上楼。黎苏翻了翻自己的手包,发现早上出去得太匆忙,竟将卡落在工位上了,李扬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电梯里很拥挤,黎苏站在靠后的位置,隔着人头悄悄打量李扬的背影。她能够感觉到,在人与人的间隙,他提着那些外卖十分费力。“叮咚”一声,电梯里的人群涌出,只剩下黎苏跟李扬,黎苏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希望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这样最好。两周隔离后,就要结婚领证了。黎苏最怕的就是“生变”,她33岁的人生,不要再有意料之外的变化了。
黎苏与李扬不算相熟,两人隶属于不同的部门,黎苏在策划部,李扬在设计部,因为设计部工位短缺,李扬的工位被暂时安排在黎苏的工位后面。不过,李扬入职半年,两人总共才正经接触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迎新联谊上,推杯换盏几次后,就到了拉近距离的“真心话大冒险”环节。到了黎苏这里 ,李扬借着酒劲单刀直入:“不知道小姐姐有没有男朋友?”众人起哄,黎苏迟疑了几秒,清了清喉咙轻道:“有。”
那日席间,大家忙着吃上好的鱼生,只有黎苏察觉到李扬的眼神有意无意从斜对面瞟过来,还有他的气味。李扬入职第一天,她就对这气味“不胜其扰”,那是一股香水味,前调是原木质地,中调和后调都是果香,如果黎苏没猜错,那应该是柑橘的味道。
迎新饭的半年后,凭借着对气味敏锐的辨识度,黎苏不抬头就能知道,李扬中午几点下楼拿外卖,下午几点几分去复印文件,傍晚何时起身上厕所。黎苏不愿承认,这股味道总是让她心神不宁,这股味道真是缠人。
第二次接触是在一个下雨天。加班的夜晚,一出办公大楼,没有带伞的黎苏就看到李扬站在路口。彼时两人并不熟悉,但李扬看上去就像是在等她。他很自然地走过来,很自然地询问她是否要一起去地铁站。黎苏鬼使神差就走进了他撑开的伞底下,一切似乎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雨下得不大,两人一路相顾无言,平时短短十分钟的路程,磨磨蹭蹭走了将近半小时。黎苏被那股气味紧紧包围住,一直等她回到家,气味还不依不饶地绕在她周围,扰得她一夜睡眠不安。
第三次是在地铁上。那日也下雨,不过很快停了,下班时天空出现了一道四色彩虹。在这座城市多年,黎苏是第一次看到彩虹。她的心情莫名轻快,就连李扬提出一路去坐地铁,她都欣然应允。地铁上人很多,李扬借着身高优势,将她圈在角落里,抵挡外人的推搡。两人站在地铁里,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李扬将黎苏环抱在怀中。黎苏不知道眼神往哪里放,只好不自然地将头扭向一边。
中途一名有点胖的男乘客费力挤上来,将李扬往黎苏那边挤了挤,仅那么几秒的时间,黎苏的脑袋就不偏不倚深深地靠在了李扬的胸上,连他剧烈的心跳她都听得一清二楚,砰、砰、砰。她就像脸贴上了什么滚烫的东西,怒吼了一句,“后面的人不要使劲挤了!”而后,费力地从李扬的“环抱”中挣脱出来,换到了门口的位置,还没到中转站,就仓皇下车了。
没多久,手机铃响起,信息是李扬传过来的,一句没头没脑的问候,“你还好吧。”黎苏当然没有回复,她杵在地铁大厅,走神地想起上一次撑伞日后,李扬的社交动态上的一首小诗《等雨》:你用手握住伞把的样子/我用眼睛拍了下来/我们躲雨,靠得很近/你的呼吸如麦芽糖/微风细雨中带来一阵又一阵甜味/而我假装,自己正在被你包围。
可能是下午正式封楼,大家情绪太亢奋,到了深夜才累得安静下来。隔离在办公室的职员裹着小毯子、睡袋,七零八落躺倒在工位上,黎苏睡不安稳,伴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刷手机。一張字条透过格子间挡板的缝隙塞了进来:我在十七层等你。
一个俊朗、执拗,未来还有无限可能的年轻男孩,向黎苏递了一张通往失乐园的邀请函。
十七层的公司刚搬走,整层都是空的。从九楼坐上电梯时,黎苏的双脚都在打颤,她准备要坚定地、不留余地推开他。
可电梯门打开,黑暗中一只手将她揽了过去。紧接着,密密麻麻的吻落上她的额头、眉毛、脸颊,最后落在了她的嘴唇。激烈的拥吻,让黎苏震颤着眩晕,在肌肤炽热相亲的当下,她偷偷睁开双眼,看到年轻的男子专注而用情。她的心渐渐融化,她开始微微回吻,像在还礼。冬日深夜,黑黢黢的楼道,李扬甚至不用睁开眼来看黎苏,就意识到自己胜利了。
隔离期间,黎苏常与李扬在黑暗中的十七层看楼对面的灯火通明,看楼下严阵以待的防疫救护车,或者看彼此。李扬常常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问:“解封了,我们一起走吧?”黎苏起初还笑着说:“很容易上头,很快也就下头了。”再被追问得紧了,她就堵住对方的嘴。
隔离的第十二天,李扬又抛出了这个问题,黎苏只好摊牌,“我马上就要结婚了,房子也买了,虽然离市里不算近,好歹也是两人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的积蓄买的。两个一无所有的人啊,要在这座城市谋个一席之地真的不算容易。”说到最后,黎苏自顾自感慨起来。
“那你爱他吗?”
“我们研究生一毕业就在一起了,算上今年,整整七个年头了。”
黎苏不知自己是否算回答了李扬的问题。二十出头的人,总是可以轻易说出“爱”这个字,等到了三十多岁,就明白,在一段感情中,很多东西都比爱情本身的存在更珍贵,比如契约、忠诚和信守承诺。
更何况,究竟什么是爱呢?未婚夫很少直接说爱,却日复一日做着爱她的事。好比眼下,他就算冒着要被居家隔离的风险,也要给她送东西来,就连她平时习惯用的枕头,睡前用来敷面膜的小头箍都一块打包送来了。
和未婚夫相遇时,黎苏刚结束一段惴惴不安的感情,内心最渴望的就是安稳。两人四平八稳地恋爱,脚踏实地生活,直到今天。
跟李扬摊牌的隔天早上,黎苏看到了李扬仅对自己可见的社交动态——漆黑的楼道像一间暗室,洗出来的照片千千万万张,每一张都是你温柔无限的眼睛。
这样的感情苏黎体会过,心动时轰轰烈烈,地动山摇,再然后就是针锋相对,撕扯与狼狈。开始有多盛大,结束就有多尴尬。
她摸了摸自己的颈纹,关掉了李扬的社交界面。此后,任凭李扬微信一条条发过来,她再未上过十七楼。
第十五天的零点,隔离正式结束。结束前,李扬喝醉了。
忘了最先是谁提议,拿出自己隔离前快递到的好酒,来个一醉方休。各个部门的同事纷纷掏出了自己的“库存”,拿零食的拿零食,备酒的备酒,一窝蜂聚到了会议室。
李扬彻底醉了。他挨个胡乱抱人,最后抱住黎苏,不肯撒手。众人不明所以去拉,他栽倒了,匍匐在她的脚边。黎苏明白李扬是在哭,那些眼泪像是珍珠,更像是硫酸,把她整个人烫得好痛。胶着了好几分钟,他才被男同事们拖走。
随着零点逼近,兴奋的同事们开始掐表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最后一声倒计时的话音刚落下,黎苏就逃命似的拔腿离开了会议室,拿起工位上的手包就跑,连一早收拾好的东西也来不及拿。
一出大楼,黎苏便看到未婚夫在路对面的车内冲她招手。她片刻不敢犹豫,径直拉开前门坐了进去。黎苏不敢回头,自然也就看不到一路追下來的李扬。他并没有真的喝醉,看着黎苏远去的背影,他突然想到他们在楼道里的对话。李扬半开玩笑半认真问黎苏:“我是你的什么人?”黎苏同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回应他:“永远难忘的路人。”
消失在人潮里的黎苏的确像一个路人。整个世界都是李扬的路人。冬天的风很大,很凛冽,此时吹过来,全部都撞在李扬的身上。
车子很快将大楼远远甩在身后。车内,黎苏望着未婚夫的侧脸,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
“我爱你。”
“东西怎么没一起搬下来?是休完婚假再回去办离职手续?”
“嗯,太多了,一次拿不完。”
未婚夫伸手轻轻拢了拢她额前的碎发,然后一手拉着她,一手握着方向盘开车。彼时,黎苏脑子里想到的是一个老港片中的一句台词:“愧疚永远是维系爱情最好的方法。”自己和未婚夫的爱情,恐怕要永生了。这么想着,黎苏在副驾驶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