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卡罗尔
早晨。天气骤变,狂风肆虐,气温比夜里高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和可可相互依偎着,挪到了一处篱笆下。我的小公鸡可可正躺在我的怀里睡得香甜。它喜欢睡懒觉,从不打鸣。有时候,我真觉得它不是一只鸡,更像是宠物狗。
当我从篱笆下钻出来,此时的天空给了我慰藉。一抬头,发现正是我最喜欢的那种——蓝莹莹的天上,洁白的云在迅速飘移——我看着天空,心情顿时好转。
我正倚着门,突然发现天空中飘着一个奇怪的东西。它就在我头顶上,悬浮于林子上空。我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太饿了,所以眼花了……可那东西越飘越近,我也看清了,是一个“白色的长方形”。绝对不是云彩,也不是风筝,更不是飞鸟。我心直痒痒,想跟上前去一探究竟。
我一把抱起熟睡的可可,把它放进斜挎包,然后穿过大门。门后的草场十分开阔,枯黄的矮草布满山坡,沿山坡往下,便可以回到镇上。离开篱笆的庇护,我才感到狂风的威力。风吹得裙子紧贴在腿上。我脚底趔趄着,才勉强站直身子。在我头顶上空十米处,那团白色的东西正快速飘过。它看上去就像从晾衣杆上被风刮走的一条巨大的床单。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拽住绳子!千万别放手!”
我吓了一跳。虽然四周不见人影,但这声音似乎就在我身边。我可不希望被人看见,尤其一大清早的在山上,会显得形迹可疑。我最好蹲下,保持不动。
“哦,爸爸,我们不能松手让它飞一會儿吗?”一个小男孩的声音问,“它还没飞过这么远呢!”
父子俩从篱笆后钻了出来,快步迈向草地。他们刚刚就藏身在离我不远处。我看见他们的背影——一个戴着破旧假发、穿着绿色外衣的男人和一个头发乌黑、兴奋不已的男孩。他们径直跑向那个飞行物。跑到一半,男人突然停了下来,俯着身子,好像岔气了。“快去追!抓住它!”他对男孩喊道。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在开阔处,更容易看出问题——那飞行物四周虽垂满绳子,但没有人牵住,所以才越飘越远。
作为一个小偷,看到此情此景,我本能地兴奋起来。但这回还须谨慎,因为谁知道这玩意儿会飞向哪里——草场?河边?还是镇上?
男孩继续奔跑。他动作迟钝,笨手笨脚,根本追不上。最后,他终于凭运气及时拽住了其中的一条绳子。一阵疾风骤起,飞行物被猛然掀上了天,在风中摇摆、舞动着……
男孩紧紧扯住绳子,叉开双腿,似乎想让自己的重心更稳、更沉。但他还是敌不过强风。飞行物移动得太快,他被拖着,连连后退。
男孩哭了起来。“我做不到,爸爸!我不行了……”他嚷嚷着,好像在说绳子缠住了他的手腕。他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楚。不过,我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恐惧。我也开始为他感到担心了。
“挺住,儿子!挺住!”男人对男孩说。
一阵大风刮过,风力之巨大,似乎足以撕碎所经之途上的一切。飞行物也被风撕扯着,在草地上跳荡、跌撞。男人试图抓住其中一根拖在地上的绳子。他张开双臂奋力一扑,却扑空了。
又来了一阵巨风。这一次,飞行物升得更高了,带着小男孩飞了起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双脚离开了地面。接着,他落地,腾空,又落地。我心里一紧——大事不妙了。男孩开始尖叫。
我想都没想就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了绳子。经过男人身边时,他发现还有第三人在场,吃了一惊,但他还是朝我挥挥手,示意我继续。
“快追上他!你比我跑得快。”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点点头:“帮我抱着鸡,好吗?”
男人眉头一挑。
“你就帮忙照看一下嘛。”我说着,把可可塞进了他怀里。
不一会儿,我就追上了那个男孩——或者说,是抓住了他悬在我头顶上的腿。风停歇了一阵。飞行物降了下来,男孩也随之落了地。不过,他还是没法脱身,因为绳子缠得太紧。
“别踢我,”我警告他,“我是来帮你的。”
他一脸茫然地瞪着我。好笑的是,他的脸——一张肤色黝黑、神情憨厚的脸——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我心中一惊,原来是他。这可不妙。事实上,我开始打退堂鼓了。因为他就是昨天晚上那所房子里,养了一只宠物鸭、逮到我偷箱子的那个男孩。
我不知道,在我拿掉脸上的围巾后,他有没有认出我。我真心希望他没有。再说了,我俩现在也没时间打招呼寒暄。又起风了,我听见树叶发出了沙沙声。
“准备好。”我说,“动作快的话,咱们两个人应该可以控制住这个东西。”
可我们还是不够快。
风呼啸着,袋状的飞行物很快鼓满了空气,迅速上升。男孩被绳子拴住,随之升空。突然加大的升力,使绳子从我手中滑脱。
“坚持住!”我大叫道,“别松手!”不过,那该死的绳结紧紧束缚住他,他也没法松手。他随着风在草地上飘过来荡过去,脚尖时而着地时而腾空。我在后边追他。我们穿过了一片草地,跨过了一道道藩篱,越过了一条小巷。我双腿酸软,快要跑不动了——终于——在一片耕田里,这玩意儿从空中落了下来,男孩的双脚也终于着了地。我在他身边停下,连连喘气。
“一起风,它又会升空的,”我喘着气说,“求求你,赶紧把那绳结解开吧。”
“我不敢,”他回答说,“假如它飞走了,我们就没有模型了。”
“那你也没命了呀。”我提醒他。我没问模型是什么东西。
但他好像吓傻了。于是,我自己动手帮他解开绳结。慢慢地,绳结松开了。我一边解绳子,一边任由风搅乱头发。
这袋状的织物很快又鼓满了风。“呼”的一声,它又开始往上蹿。男孩大叫起来,他努力站稳。但随着飞行物的上升,他又开始被拖得满地跑。我拼命扯住他的外衣,他的双腿,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吼:“看在老天的份儿上,赶紧再抓住一根绳子啊!”
一根绳子正从我眼前迅速溜过,我赶紧使出全部力气,紧紧抓住了它。现在好了,我也被扯得满地跑了。我的脚还在地面上,但这也只是因为,我的两条腿移动得跟风车一样快,才好不容易跟上。
瞬间,地面离我们远去。我们升空了,越升越高了。我胃里痒痒的。我感觉自己正踏着空气奔跑。绳子突然绷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紧抓牢了。
男孩却没能坚持住。看见他缓缓放手,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他落地的瞬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去看。
然而,想知道他平安无事的冲动战胜了恐惧。我往下瞥了一眼,发现他正躺在我下方五米左右的草地上。
“说话啊,儿子。”男人俯在男孩的身体上,他的声音出奇地清晰,“哪里疼吗?”
“我浑身都疼。真的,爸爸,我再也不干了,你别再问了。”那个男孩——他的儿子——试图坐起来。然后,他发现了我。“看那个女孩!快看!”
他们抬头注视着我,一脸惊愕。真好笑:从来没有人这么看过我。不过很快,他们就被我甩在了身后。
没了男孩的重量,袋子升空的速度更快了。我飞过了另一片草地,越过了另一条巷子。巷子里,牛群在漫步。我又飞过了一个谷仓顶。还在不断上升中。我双臂的肌肉已经灼痛了。我快坚持不住了。我也知道,从这个高度摔下去,就不只是疼那么简单了。大地会扑面而来,然后……“砰”,我就死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一切快点结束。
这么想着,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了。假如这就是我在世上最后的时光,我不会再浪费一分一秒。从这上面俯瞰,景色也挺壮观呢。
虽然胳膊很疼,但我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摇摆、失重的感觉。我不敢相信,我在飞翔。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仰望天空,渴望翱翔于天宇。甚至羡慕在污水沟啄食的鸽子,羡慕它们轻拍羽翼,便可逃离肮脏街区。如今,奇迹发生在了我身上。我感到周身轻盈,仿佛肉体已不存在。仅此一次,我不再感到寒冷、饥饿,我感到自己充满了勇气、力量和活力。
从空中俯瞰,世界全变了样,像玩具店的橱窗,或者说,像大地被施了魔法。一切都变小了,也更加可爱了。田间的奶牛,如精巧的瓷娃娃;镇外的河流,如闪闪发光的玻璃镜。我飞过树梢,树梢直耸而立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洋蓟。我就像一只小鸟,俯瞰着这一切,想象这般良辰美景,会不会也有看腻的一天。
但我没这机会。
风突然停了。我头顶上的袋状物,一秒前还鼓鼓的,下一秒就瘪掉了。树林突然近在咫尺。不一会儿,我的脚就触到了树梢。袋子耷拉下来,了无生气地垂在我身边的树枝上。树枝承受不住我的体重,“咔嚓”一声,我坠了下去。
我坠落得很慢很慢,像一片羽毛缓缓飘落。不过,没有羽毛那么优雅——因为树枝不断地钩扯着我的头发、衣服和肌肤。
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有一股气从胸口冒出。我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我不知道应该先移动身体的哪个部位。我试图坐起,左肩发出一阵爆裂声。我没叫。但我感到背后沁出了一层冷汗。我的头顶上,树木似乎弯成了一道弧线。视线越来越暗。我看见的最后一个片段,是一双穿白袜子的腿,向我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