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中的“忘”及其美学意义

2022-02-15 16:03张丽娜
湖北社会科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外物庄子境界

张丽娜

“忘”是《庄子》哲学的重要概念,是《庄子》哲学体系尤其是人生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历来为研究者所重视。但历代学者对《庄子》“忘”的研究,或是以《庄子》酒杯浇其心中块垒,立足自己思想理论资源进行阐发,或是集中在“坐忘”命题的研究上,缺乏对“忘”的系统性把握,为我们进一步研究《庄子》中“忘”的观念留下了空间。本文将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梳理《庄子》中“忘”的逻辑体系,发掘其美学意义。

一、何谓“忘”

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把“忘”字释为“不识也”“从心从亡,亡亦声。武方切”。[1](p2185)《增韵》释为:“忽也。又遗也。”段玉裁把“忘”字理解为“意”,认为“忘”具有知识和记忆的含义,并进一步解释说:“识者,意也。今所谓知识,所谓记忆也。”[1](p640)“忘”字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解释为:“经历的事物不再存留在记忆中,不记得。”[2](p1304)由此可见,“忘”字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都被理解为“忘记”“不记得”,也可引申为“遗失”“遗漏”“遗弃”“舍弃”等义。

(一)“忘”作动词

《庄子》中的“忘”主要作为动词而存在。《齐物论》中的“忘年忘义”,《德充符》的“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这些“忘”作为动词性存在,动作的发出者,有时是人自身,有时是人与人之间。指向的往往是具体的对象,如年、义、形、要、是非等等。结合《庄子》全篇不难看出,作为动词的“忘”主要是庄子针对是非、仁义、礼乐、形骸、生死等种种人生困境、人生限制所发,是寻求精神上超越的一种重要的修养工夫。

《庄子》中对“忘”的阐释,并不限于“忘”字的本意,根据其所表达的意义,还有许多与“忘”的本意相近的概念。比如“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中的“外”,“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中的“无”,“吾丧我”中的“丧”,“离形去知”中的“离”和“去”,“遗其耳目”中的“遗”,“堕肢体”中的“堕”,“黜聪明”中的“黜”等等。通过考察,我们会发现《庄子》中的“忘”并不仅仅是指“忘记、不记得”,它代表的是更高层面的道,是精神层面的领悟和超越。

(二)“忘”作名词

“忘”除了用作动词之外,偶尔也用作名词。可以指代所遗忘的内容。如《德充符》中的“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是指人类如果不能忘掉本该忘掉的事情,而忘掉了不该忘掉的事情,那才是真正的遗忘!这句话中,出现了四次“忘”,第一个和第三个“忘”字的词性都是动词,第二个和第四个“忘”则是名词。这里面,动词的“忘”意为遗忘、忘掉,名词的“忘”其意为遗忘所指代的对象,这个对象是指形体和德性。周晓玲在《试论〈庄子〉之“忘”》中做了这样的解释:“人们如果不遗忘所应当遗忘的(形体),而遗忘所不应当遗忘的(德性)。”[3](p12)更重要的是,作为名词的忘,也可以指代一种自由的精神境界,如“坐忘”等。彭富春《论庄子的道》中对“坐忘”的阐释是,“人的心灵一般总是记得一些事情,如关于自己身体的存在,关于世界的各种观念,包括功名利禄、仁义道德等,但它们阻碍了人们去认识道本身。坐忘就是忘掉这一切。人们不仅要忘掉外在世界及其观念,而且要忘记自己。人不仅要忘掉身体,而且也要忘掉心灵自身。惟有如此,人才能虚心接纳道,并与道合一。”[4](p119)由此可见“忘”字作名词时的思想主旨。

二、为何“忘”

《庄子》所谈论的“忘”,体现的是一种修养工夫,是通过现实生活总结得来。面对现实中的生活困境,《庄子》希望用“忘”的方式进行解决,以“忘”来完成自我的精神超越。《庄子·齐物论》提出:“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5](p58)在《庄子》看来,如果人们总是处于忙碌疲惫的状态,就始终无法摆脱外物的诱惑,无法超越生死的考量,就难以体会到生命的价值与意义,陷入悲哀的境地。这些人生困顿,《庄子》认为主要源自丧己于物、丧性于形、丧真于心知。

(一)丧己于物

《徐无鬼》篇中:“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5](p733)庄子在此列举出了“士”“农”“商”“工”等近二十种人的心态。在庄子看来,虽然智士长于思虑,辩士乐于言谈,察士善于应对凌谇之事,但这些人的形体和内心皆受到世俗评价标准的束缚,都一味向外追逐,贪利、慕权、对物索求无度,无法摆脱外物的控制和诱惑,被“物”所囿,所以他们与常人无异。此外,农夫、商贾、庶人与百工等各个阶层的人们,虽然他们的职业、身份、智商、表达能力等千差万别,但他们执着于物,被外物所奴役,沉溺于万物之中而无法自拔,本真的生命在物欲横流中被遮蔽和迷失,可悲却不知返。因而,庄子为这些无法体悟真道的人发出“悲夫”的感叹。

庄子所言之“物”不仅仅是世间具体有形的万物,还包含仁义、名利、礼乐等无形之物。局限于一事一物的人们身心驰骛,终身不能自拔。对于种种被困于物的现象,《庄子》提出:“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5](p412)这说明“忘”可以使世人摆脱外物的束缚和困弊,使人重新获得生命的本真。

(二)丧性于形

在《庄子》看来,对于人生而言,生命的本质在于内在心灵的自由和淡然,而不仅仅是外在形骸的完整和保全。世人常常因为重“性”而轻“神”,沉迷于无尽的外在享乐之中无法自拔。所以除了对物的悲叹以外,《庄子》对“形”也是持批评态度的。

《德充符》中有一个兀者王骀的故事。鲁国有个叫王骀的人,因为受刑被砍掉了一只脚,但是他的学生数量却很多,“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5](p171)王骀站着时不向学生讲授知识,坐下时也不与学生讨论,但他的学生们却可以空空而来,满载而归。常季对此很不解,所以向老师孔子求教。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5](p171)王骀被刖去一只脚,对于普通人而言他是一个形骸残缺之人,但他在精神上超越了这种残缺,破除了外形的束缚,是一个外形残缺、内德才全之人,深受大家的尊敬,连孔子都尊称他为圣人,还要引导天下人向他学习。人的外在形体是上天所赋予的,是主观无法改变的。真正的德全之人不仅限于外在的形体显现,而应该是超越了物的层面,超越是非功利的观念。达到“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从而忘却了自己的行为动机,最终顺乎自然,合与自然。所以根据外在形象来对一个人进行评价是有失偏颇的,应该以德视人。

庄子通过许多类似的例子揭示出德有所长形有所忘的人生哲理。如《至乐》中描述了这样的故事,“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堰(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5](p524)庄子在自己妻子死后坐在地上敲着盆唱歌,在常人看来是不通人情、不懂人理的,令人无法理解。但庄子并非绝情,他认为生命的本质是气,即气的聚集和耗散,气聚则生,气散而死。一个人的生命过程,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无穷的变化过程中的一瞬间。人活着的时候顺应天体自然运行,死去之后便消解掉了人世间的束缚。天地万物都是顺应道而滋生,死后又归之于道,所以乐生恶死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这种做法正符合了庄子对个人精神自由宁谧的追求,正是庄子对“丧性于形”的超越,不但忘掉了人作为物质性的身体存在,而且也忘掉了各种欲望和追求,对于生死持一种超然的态度。摆脱外在的名利枷锁,归复心灵的逍遥自由,即达到“忘”之境界。

(三)丧真于心知

“心知”在《庄子》中被认为是人在现实生活中面临的最大困境。《庄子》里对“心知”的描述和阐述也极其丰富。《人间世》中:“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5](p139)此处所指之心,是不被外物所影响的心,我们称之为“道心”。庄子认为内心修养极高的人,悲哀和欢乐都不容易使他的心境受到影响,无论什么境遇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心境。知道世事艰难,无法挽回,他们总能安于天命,顺其自然。这是德性修养的至高境界。

不同于对“道心”的推崇,庄子对“心知”持否定的态度。在《大宗师》中有:“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这里的心是指“人心”。指人不应当把过去的因缘都放在心上而纠缠过去,而应当顺应天道和自然的运行。不能“逆天而行”用心知去损害道,这里涵盖了世人应该崇尚的天道,也包含了世人应去除的心知。在《大宗师》中,南伯子葵问得道的女偊:“道可得学邪?”女偊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5](p216)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道”是不能够运用知识和智力去学习和把握的。心知的使用有损于对“道”的体悟和修炼,得“道”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只有抛弃心知,持守圣人之道,逐步实现“外天下”“外物”“外生”,最后达到“朝彻”“见独”“无古今”的状态。这样才是能够走上体道、达道的正确道路,是一个体悟的过程。

在庄子看来,束缚人心的心知,使得人们囿于自身的成见,生出关于礼乐、仁义、高下、尊卑、生死等种种观念束缚,无法真正上升到道的层面。体道若想进入大道,体道、悟道,就应该挣脱外物的束缚,抛却束缚人心的心知,根除仁义与去掉狡诈算计之心,达到丧真于心知的境界。

三、如何“忘”

在《庄子》中,“忘”的修养工夫主要有三种途径,一个是由梦而“忘”,一个是“坐忘”以及由技而“忘”。梦,超越了外物对人的限制,坐忘,超越了形骸、心知对人的限制。技,则提供了一种更为具体可操作性的途径去忘。三者共同构成了庄子如何去忘的修养工夫。

(一)梦与忘

对于外物的种种限制,《庄子》提供了“物化”的思想。而物化、对物超越,《庄子》认为离不开一个重要的途径,就是“梦”。《齐物论》中记载了庄周梦蝶的故事:“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5](p109)

在“庄周梦蝶”的故事中,庄子十分形象化地向我们揭示了“物化”之义。庄周与蝴蝶本是完全不同、截然有别的二物,庄周是自我,蝴蝶是外物。然而,通过“梦”这一媒介,庄周与蝴蝶两者模糊了边界和区别,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统一体。从坚持自我的角度来看,你我有别,庄周所代表的自我与蝴蝶所代表的外物自然是互不交涉、无有关联的两者。但通过梦中自认为蝴蝶与梦醒后的庄周,蝴蝶和庄周都丧失了其原本所代表的外物与自我的关系。在这里,自我与外物之间分别的确定性通过梦被消弭了,物与我达到了一种能够相互转化、二者皆忘的状态。以我观物,物我两别,以物观物,物我两忘。由此也可以看出,这里的梦所达到的也就是对自我的忘却,对自我与外物之间差别的忘却。

(二)坐忘

“坐忘”是庄子体道的功夫里面非常重要的部分。《大宗师》篇中有这样一段对话:“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5](p240)从这段话可看出,颜回“忘”的过程依次是“礼乐”“仁义”“坐忘”。通过这由浅入深由外及内的三步,一层层打通心灵的各种屏障,颜回忘掉了自身,最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达到了“坐忘”的境界,与“道”为一。颜回在这里所说的“堕肢体”“离形”,实指的是摆脱外在形体,消解生理欲望;而“黜聪明”“去知”是指忘神,为了不让心灵受到外在知识的蒙蔽,就应该除去由心智产生的理性思维,摆脱对知识的追求,不应以知识活动进行是非对错的判断。

郭象曾注释:“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者,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6](p285)“坐忘”指的是一种体道的境界,“奚所不忘哉”就是彻底抛弃人的感觉认识和理性自觉,彻底忘掉一切事物。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与道合一,进入到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境界。所以说:“既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指的是在内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在外不识有天地万物。忘的最高境界便是“忘其所以迹”。所谓“坐忘”也就是“无己”,只有无限的失去才能无限得道。庄子所体悟的“道”,并非就其本体论和宇宙论的性质而言,而是内化于人心灵之后的精神状态。庄子所提倡的最高审美境界便是“坐忘”。通过“坐忘”,使物化为道,通过物我两忘达到主体和客体的完美统一。

(三)技与忘

由梦而忘、坐忘,相对来说具有一定的玄想性和神秘性,庄子中还有一种更为现实可操作性的“忘”之途径,就是对技的纯熟运用。庄子《养生主》《达生》记载了很多能工巧匠的故事,这些能工巧匠最大的特点,就是出神入化、高度纯熟的技艺。在这些技艺的活动中,他们通过反复的练习,排除了杂念、思虑等问题,达到了一种独特的心神状态,即类似于心斋、坐忘的“忘”,我们可以把它概括为由技而忘。

庖丁解牛的故事大家都非常熟悉,庖丁是一个宰牛的人,他在为文惠君宰牛时动作非常娴熟,在肢解牛的过程中他的手接触到的地方、肩倚靠到的地方、脚踩踏到的地方、膝所顶住的地方皆发出“砉砉”声,快速进刀时发出的“砉砉”声都像美妙的音乐,符合乐曲的节奏。而且,庖丁的刀已用了十九年,已杀数千头牛,但却“若新发于硎”。面对文惠君的疑问,庖丁回答:“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枝经肯綮之未尝微碍,而况大軱乎!”[5](p116)

《养生主》篇中庖丁解牛的故事,阐发了“神遇”的思维方式与“技忘见道”的体道理路。庖丁从一开始看到的仅仅是一头全牛,到三年后的目无全牛,再到后来的不需要用眼睛观察,只需靠心领神会,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通过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达到技忘见道的境界。庄子认为,道作为万物的本体,“有情有性,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庖丁正因为熟悉了牛的内部结构,所以一把刀用了十九年之久却依然“若新发于硎”,说明万事万物都有它的规律,世人无论处世还是生活只有遵循自然规律,取其“有间”,以无厚入有间,才能达到“游刃有余”,做到事半功倍。对所从事的技艺达到心无旁骛的专注,才有超越艺与技的界限的可能。因此我们无法通过一般的感官活动来体道,而要通过“忘”的过程将“非道”的因素消解,才可使心神向“道”敞开,从而达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的忘形获神、物我交融的状态。技艺高超的主体只有依乎天理,顺乎于道,才能步入神游之态。所以庖丁注重的不是宰牛的技艺层面,而是道。

四、“忘”的美学意义

“忘”在《庄子》那里是指对人生困顿的超越与解放,它既是一种修养工夫,也是一种人(心)与道合一的精神自由境界。《庄子》“忘”的体道方式对中国美学有着十分深远的影响。《庄子》之“忘”在艺术审美领域应该看做是艺术创作者应具备的一种心理素养,即审美心胸。正如李泽厚在《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的论述:“庄子哲学并不以宗教经验为依归,而毋宁以某种审美态度为指向。就实质说,庄子哲学即美学。他要求对整体人生采取审美观照态度;不计利害、是非、功过、忘乎物我、主客、人己,从而让自我与整个宇宙合为一体。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所谓‘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都讲的是这个道理。所以,从所谓宇宙观、认识论去说明理解庄子,不如从美学上才能真正把握住庄子哲学的整体实质。”[7](p178-p189)

(一)无功利的审美态度

“忘”作为《庄子》提出的一种修养工夫,其美学意义在于如何开启审美的心胸、养成审美态度。“自由”是《庄子》思想的核心,通过“忘”可以消除一切使自己心灵受到束缚的因素,使心灵在自然本性中得以回归,实现精神自由。许多美学家都曾指出,在艺术创作中最理想的状态便是物我相忘。只有做到物我两忘,主客体的对立关系被消解,实现物我融合,从而进入极度自由、无拘无束道通为一的理想境界,进入艺术的“物化”境地,才有可能进入最高的审美境界,引起强烈的审美体验,实现审美的观照。

《田子方》中曾有这样的描述:“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槃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矣’。”[5](p630)这个故事里面那些希望得到宋元君赏识的画师们都毕恭毕敬,认真准备,因为他们心中都装满了对功名利禄的期待,所以无法将全部的心思用在作画上,因此不具备真能。“真画者”姗姗来迟,他没有作画的架势,没有把名利放在心上,因此他能够把全部的心思投入到作画中,具备真技能。“真画者”胸有成竹内心平静,抛却爵禄名利、毁誉荣辱等杂念的负累,忘其形体,这正是艺术创作中所要达到的一种心无旁骛的“虚静”状态。当艺术创作者胸中、心中充满了对功名利禄这些外在负累时,怎么会有心境去体会艺术创作本身呢?精神的自由是艺术创造的前提,艺术创造即自由的创造。

“真画者”虽然还没有开始作画,但他不矜行于外、从容不迫的态度正是无拘无束的艺术精神和无功利的审美态度的体现,他的“解衣槃礴”正是艺术创造所需要的自由心态。他所呈现出的真性情,体现的是心灵的畅游,忘我的体验,其展现出的精神状态是艺术创作中的精神升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8](p297)庄子的“无我”“以物观物”所倡导的艺术境界,最终凸显了创作主体的主观意识。在《文赋》中曾有“精骛八极,心游万仞”[9](p153)的说法,所表达出的正是心灵的体验在艺术创作中的重要性,其与庄子的心游之意相通。可以看出,陆机的文艺思想明显地是受到了庄子“忘”的美学观念的影响。

(二)无意识的自由创造

庄子对于艺术的看法,是以否定功利目的和人为技巧为前提的。它甚至否定世俗的艺术,认为天地造化本身就是最伟大的艺术。按照庄子的观点,真正的艺术是合乎天地之道的自然、真实的艺术。这样的艺术,它的功能既不在于满足感官的需求,也不在于实现政治和道德的理想,而在于使个体摆脱自我和社会的束缚,达到精神的绝对独立和自由。冯友兰先生说:“道家虽没有论艺术的专著,但是他们对于精神自由运动的赞美,对于自然的理想化,使中国的艺术大师们受到深刻的启示。”[10](p20)

超越于功利目的(静心)和致力于艺术本身(专注)是艺术创造的心理前提。苏轼曾在《书若逵所书经后》云:“而此字画,平等若一,无有高下,轻重大小,云何能一?以忘我故。若不忘我,一画之中,已现二相,而况多画。”[11]此文是苏轼看到僧人若逵所书写的两部经书后有感而发,两部经书字画“无量”,但若逵却能做到笔笔“匀平”、字字“萧散”,“平等若一,无有高下、轻重、大小”。他为何能创造如此奇迹呢?苏轼的回答:“以忘我故。”“忘我”指的就是“一念”,若逵能达到“忘我”的境界,首先源自凝神,专注创作时精神的高度集中。当全身心投入到探索和创造之中,技艺达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程度,文章便会如“海上沙”“空中雨”引人入胜。周围世界和自我便被“忘”字消解。

《达生》中记载了一个佝偻者承蜩的故事。“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问驼背老人是如何做到粘取蝉就像用手在拾取蝉的呢?老人说他有道在身,经过五六个月苦练竿上“累丸”的技巧。直到“累五丸”而“不坠”,手便不会再有丝毫颤抖。捕蝉的时候身体像木桩、伸臂执竿就像枯干的树枝,达到“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蝉)翼之知”。如此,“何为而不得”。老人在粘取蝉时心中只有竹竿和弹丸,“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达到了“忘”的境界,所以可以做到“犹掇之也”。当一个人的技艺达到高度娴熟、精神高度集中的境界时,工具和对象似乎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以至心手相忘、高度自由的创造境界。即达到《庄子》的“得道者忘道,善技者忘技”。

(三)人生的艺术化

贾永雄认为,“实际上,庄子的人生观就是一种美学观,庄子哲学即美学。其最根本的精神就是人生的艺术化,是人在世界上一种诗意的存在、理想的生存。”[12](p3)这样的论断是极为准确的。庄子看重的是个体的生存价值,以及精神自由对于人生苦难的救赎意义。庄子思想的逻辑起点虽然也是无所不在、自本自根的“道”的存在,但他的思想方法则主要是心理学的、美学的。“道”在他那里,实体的意义、法则的意义已经有所淡化,而更多的是指一种本真的存在状态和精神境界。庄子通过自身对道的体验和修养,将其转化为人生的至高境界。

徐复观先生曾在《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讲道:“庄子所追求的道,与一个艺术家所呈现出的最高艺术精神,在本质上完全相同。所不同的是:艺术家由此而成就艺术的作品,而庄子则由此而成就艺术的人生。”[13](p49)庄子思想的出发点是人生的有限、人生的不自由和人生的无意义,而他所追求的是人生的无限、人生的自由和人生的真意义。他在《秋水》中说:“吾生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5](p477)又在《知北游》中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郄,忽然而已。”[5](p657)因此,《庄子》认为,在人生有限这样一个事实面前,过分系缚于眼前的名利、得失,过分满足于眼前的快乐、享受都是可笑的。《庄子》通过“忘”的体道方式忘记是非、善恶、功名、自身等现实中一切外物来消解人生的困顿,涤除玄鉴,达到艺术化的人生境界,与天地精神往来。所以“忘”在庄子哲学里面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是一种与道合一的艺术人生。

总的来说,庄子从人的心灵体验出发,追求把握永恒长久的生命意义。“忘”作为庄子对抗人生困顿的重要修养工夫,作为人生超越精神解脱的自由境界,自其提出就是带有强烈诉求的。从这种意义上讲,庄子是悲观的,但并不是消极的。面对“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5](p58)的人生,他在努力地为世人寻求安顿、寻觅归处,让生命获得内心的安宁和精神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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