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树基, 巫能昌, 刘训茜
(1.三江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2;2.复旦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433;3.上海交通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240)
中国史的分类,如果以时间划分,可以分为古代史、近代史、当代史。时间之外的分法,则有专门史,如美术史、音乐史、农业史、医疗史等。这些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分类,如果细究,则几乎所有的历史都可以在一个个特定的门类下展开,都可以视为专门史的研究领域,如政治史、经济史、文化史、科技史、社会史、军事史等。换言之,专门史几乎可以将所有的历史学研究领域划分殆尽,加上时间,就是全部的历史。
对于农业、医疗、美术、音乐等学科的专门性,人们没有异议,这也是大学设置各学科的理由。这些科学技术或知识门类都有一个随时间变化而变化的过程,因此,时间维度中的各个学科及各类专门知识的变化,就成为一门专门的学问。如农业史是农学的分支,医学史是医学的分支。因此,本文称其为“内史”,可以大致表述为:“内史=专门学科+时间”。
从逻辑上讲,如果将“内史”扩展开来,不仅讨论各个时代各学科或各类专门知识的演变,而且讨论各学科或各门类知识演变与各种不同人群的关系,就形成一种“内史化专门史”。本文将这门学科大致表述为:“内史化专门史=专门学科+时间+人群”。
还有一种“外史化”的专门史,学科只是一个专门领域,或一个论域。由于论域并不是学科本身,因此,“外史化专门史”可以大致表述为:“外史化专门史=专门领域+时间+人群”。
比较而言,“内史化专门史”更侧重于从各个学科知识体系中提出问题,更侧重于应用各学科的专门知识解决问题。或者说,倚重各学科的专门知识的专门史才是真正的专门史。
本文将讨论限定在科技史、经济史、文化史等三大版块。科技史包括所有科学技术门类,如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建筑、农业、医疗等;经济史包括宏观经济与微观经济,包括市场与商业;文化史包括但不限于美术史、音乐史、宗教史、思想史等。下文将分别举例说明“内史”“内史化专门史”与“外史化专门史”的差别。
本文对于所评论之学科,大多以作者熟悉的方面为主,不求完备;对于评论的对象,也以各学科的老一辈的论著为主,兼及其他。本文评论的对象以专著为主,兼及其他。需要强调的是,本文并不认为“内史”“内史化专门史”与“外史化专门史”之间存在优劣,只是在揭橥三者之异同,更强调“内史化专门史”有可能为习史者提供更多的选择。
本节以我们较为熟悉的农业史与医疗史为例,说明两个领域存在的三种不同的研究取向。
1.农业史
1930年代,万国鼎先生在金陵大学开设中国农业史课程,创立专门研究机构,开创中国农业史研究新领域。1949年以后,农业史家仍将主要精力集中于中国古农书的搜集、整理与研究。这一时期的农业史具有强烈的内史特征,是农学的分支。李根蟠、王小嘉对此曾作过很好的总结。[1]
在古农书整理方面,有石声汉《齐民要术今释》、万国鼎《陈旉农书校释》、陈恒力《补农书研究》(中华书局,1958)、王毓瑚《农桑衣食摄要》(农业出版社,1962)、缪启愉的《齐民要术校释》(农业出版社,1982)等(1)贾思勰著,石声汉校释:《齐民要术今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陈旉著,万国鼎校释:《陈旉农书校释》,北京:农业出版社,1965年;陈恒力:《补农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鲁明善著,王毓瑚校注:《农桑衣食摄要》,北京:农业出版社,1962年;贾思勰著,缪启愉校释:《齐民要术校释》,北京:农业出版社,1982年。。这些著作,集中体现老一辈农史学家采用现代农学知识研究古农书的成果。
在传统农学研究方面,则有辛树帜的《我国果树历史的研究》、谢成侠的《中国养马史》、刘仙洲的《中国古代农业机械发明史》、郭文韬《中国古代的农作制和耕作法》等;通史性的农史著作,可以中国农业遗产研究室主编《中国农学史》与梁家勉主编《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史稿》作为代表(2)辛树帜:《我国果树历史的研究》,北京:农业出版社,1962年;谢成侠:《中国养马史》,北京:农业出版社,1991年;刘仙洲:《中国古代农业机械发明史》,北京:科学出版社,1963年;郭文韬:《中国古代的农作制和耕作法》,北京:农业出版社,1981年;中国农业遗产研究室:《中国农学史》(上、下册),北京:科学出版社,1959、1984年;梁家勉:《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史稿》,北京:农业出版社,1989年。。这些农业内史性质的著作,为我们提供中国农业科学技术演变的专门知识与完备的知识体系,当然,是用现代农业科学作为解释工具的。
从1982年春天开始,各个农业史研究机构及导师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南京农业大学农业遗产研究室招收两名学生:曹树基来自历史学,曹幸穗来自农学。曹树基被安排选修南京农业大学的农学课程,曹幸穗则去选修南京大学的历史学课程。农业遗产研究室诸教授开设的《中国农学史》,就是以当时已出版的各种农史著作为教材的。曹幸穗的硕士论文选题是北方盐碱地的改良史,曹树基的硕士论文为明清时期江西山区的移民与开发。前者为内史,后者为外史,泾渭分明。再以后,曹幸穗留在南京农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他以民国时期的农家经济作为自己的博士论文,属于内史化经济史;曹树基则去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两人皆告别农业史。
南京农业大学农业史方向,大致可以分为农业史与农业经济史两大方向。在农业史方向,内史性质的研究相当少见。只是由于本科专业不同,以及交叉课程训练,以农业史为研究方向的,大多有内史化的印迹,形成“内史化农业史”。这方面的典型,可以南开大学历史系王利华教授为例。他的本科是历史学,在南京农业大学缪启愉教授的指导下完成硕士论文,在南开大学张国刚教授的指导下完成博士论文《中古华北饮食文化的变化》(3)王利华:《中古华北饮食文化的变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有论者认为,这部著作涉及饮食史、农业史、文化史、社会史等多个领域,“借鉴和使用了农学、生态学、人类学、历史地理学、民俗学、传播学等多学科的知识和方法”。(4)朱学良:《断代区域饮食社会史的多维观察——王利华先生〈饮食文化的变迁〉读后》,《中国农史》2019年第3期。再以农学本科毕业的王建革为例,1995年,他在南京农业大学完成以《人口压力下中国农业的发展》(5)参见王建革、李群主编:《农业发展原理》,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在农业技术史中加入人口的变量,可以看作农业内史学者外史化的尝试。进入复旦大学以后,他的研究方向迅速转变为蒙古、华北及江南地区的生态史,回归了内史化农业史之本色。
也有学者从外史切入内史的。如李伯重教授,他的研究领域集中于江南农业,举凡耕作制度、水稻与蚕桑亩产、农家经济等皆成为其讨论的对象,极富特色。李伯重《唐代江南农业的发展》一书以耕作制度暨稻麦两熟制的讨论,最富内史化特点,引起的争论主要集中于农学而非史学(6)李伯重:《唐代江南农业的发展》,北京:农业出版社,1990年。。
近几年来,凡有内史化农业史的研究著作问世,总能在学术界引起更多的关注。有时,光看题目也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如李昕升的《中国南瓜史》就是这样的一部著作(7)李昕升:《中国南瓜史》,北京: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年。。这说明,内史化农业史因其具有强烈的学科色彩而受到学术界的普遍重视。
2.医疗史
从1930年代开始,内史性质的医疗史开始形成。与农业史最初的研究者为农学家一样,早期医疗史的研究者皆为医生,甚至是著名的医生。
以鼠疫流行史为例,最早的研究者为伍连德医生。他指挥扑灭1910年东北鼠疫,以后又组织扑灭1919-1932年间在东北、上海等地爆发的鼠疫和霍乱,被誉为中国防疫、检疫事业的创始人。关于中国鼠疫流行史,他在《鼠疫概论》专设一节加以阐述(8)伍连德:《鼠疫概论》,上海:卫生署海港检疫处,1937年。。在这本书中,伍连德首次将《内经》中的“恶核”、吴有性《瘟疫论》中的“疙瘩瘟”解释为腺鼠疫,还揭示1644年发生于山西东南潞安(今长治市)的鼠疫流行,同治年间云南的鼠疫流行,以及19世纪末广东、香港的鼠疫大流行。这一切,为中国鼠疫史研究奠定坚实的基础。
继伍连德之后,冼维逊著《鼠疫流行史》(9)冼维逊:《鼠疫流行史》,广州:广东省卫生防疫站,1988年。。这本书同样出自医生之手,将伍连德著作中简略记载扩大为一部著作。该著虽未正式出版,但引用率非常高。再以后,就是我与我的学生介入这一领域。
还有一派可以称为中医内史。1937年,中医医生陈邦贤的第一本著作《中国医学史》出版(10)陈邦贤:《中国医学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1986年,范行准医生出版《中国医学史略》,该书虽然采用的是通俗性的写法,但内容精炼,详略适当,是那个时代水平最高的著作(11)范行准:《中国医学史略》,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86年。。直到2006年,有着“国医大师”称号的邓铁涛先生出版他的《中国防疫史》(12)邓铁涛:《中国防疫史》,南宁: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年。。这部中医防疫史代表国内中医历史的最高水平。
以后的学者主要从文化或文化交流的角度进入中医史。马伯英教授本科为医学,硕士为中医学,研究方向为医疗史。他的著作主要有《中国医学文化史》、《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内史化医疗史是他的研究特色(13)马伯英:《中国医学文化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上海:文汇出版社,1993年。。
台湾的皮国立先生是从历史学进入中医学的,即从外史进入内史,然后转型为一个内史化中医史学者。这一转型很难,迄今为止,没有见过第二例。他的代表作《“气”与“细菌”的近代中国医疗史——外感热病的知识转型与日常生活》是从文化切入中医,可看出他在内史化方向的努力(14)皮国立:《“气”与“细菌”的近代中国医疗史——外感热病的知识转型与日常生活》,台北:中国医药研究所,2012年。。
1990年代,曹树基开始进入医疗史时,最基本的教科书是伍连德、耿贯一、冼维逊、范行准的上引著作。曹树基与李玉尚合著《鼠疫:战争与和平——中国的环境与社会变迁,1230-1960年》具有很强的内史化色彩(15)曹树基、李玉尚:《鼠疫:战争与和平——中国的环境与社会变迁(1230-1960年)》,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
2003年以后,随着非典疫情的传播,医疗史成为显学,最近三年来新冠疫情的传播,使得从事这一领域的研究者越来越多。不过,大多数研究者只是将医学当作论域或话题,而非学科。
总之,最近二十年来,作为内史的农业史或医疗史处于萎缩状态,而作为外史的农业史与医疗史却兴旺发达,一片繁荣。其实,最能代表研究者实力的领域,是内史化农业史,或内史化医疗史。换言之,内史化科技史因其极具挑战性,前途广阔。
本节将经济学分为宏观经济学与微观经济学两大门类,分别叙述其各自相关内容之史。1980年代之前,中国经济史的主题为社会形态的演变与中国社会的性质等,如果一定要分类,可以将其归为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经济史,本文不予讨论。
1.宏观经济史
宏观经济学的主题涉及国家财政与货币、国内生产总值、国民收入与支出、银行与金融、储蓄、投资与就业、物价、国际贸易、人口数量与增长率等。
国家财政与货币。梁方仲先生有关明代赋役制度的研究论文集中于《明代赋役制度》一书中(16)梁方仲:《明代赋役制度》,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虽然这一主题与国家财政及货币有关,作者采用的却是制度分析而非数据分析。梁先生认为,16世纪以前的中国,一直实行实物田赋制度,一条鞭法实施以后,田赋的缴纳以白银为主,开启现代田赋制度的新时代。刘志伟等进一步归纳为“市场运作的贡赋经济”。这意味着,从16世纪开始,货币成为编户齐民与王朝政府联系的纽带,中央集权与官僚政治得以加强[2]。显而易见,这是典型的外史化经济史。以后的历史学者将赋役制度史的研究转化为区域社会史研究,进而派生出一门名为社会经济史的学科。
彭泽益先生的《十九世纪后半期的中国财政与经济》也是由数篇论文组成(17)彭泽益:《十九世纪后半期的中国财政与经济》,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各章关键词如战争赔款、银贵钱贱、银库收支、通货膨胀、财政危机、国民经济等,可以显示其研究的重点所在。书中的各项数据除来自《清实录》、清人文集、地方志等常见史料外,还有一批资料来自于清代钞档,这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从清代户部档案中抄录的。彭氏强调数据分析,特撰文讨论经济史研究中的计量方法。这一切,都说明彭先生内史化经济史的特征。
测量的同时对现场的车流量进行统计,得到表11。由表11发现,下行方向的车流量大于上行方向;且根据现场观察得知,上下行的车型无显著差别,以轿车和大中型卡车为主,但下行方向出现过车辆自行加高挡板的超载情况,即下行方向的行车荷载大于上行方向。
王业键《清代田赋刍论》是一部关于清代田赋制度史的力作(18)王业键:《清代田赋刍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该书关键词包括土地登记、田赋管理、田赋附加税、税收结构、物价变动与田赋负担等。书中的大量数据分析与数学模型,体现经济学家内史化经济史之特色。
周育民《晚清财政与社会变迁》虽然以国家财政为主题,但“社会变迁”才是他的终极关怀(19)周育民:《晚清财政与社会变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周著中引用的资料更为丰富,整理的数据也更多,却缺少清代钞档之类的清代档案,颇为可惜。尽管如此,周育民著作的内史化经济史特征也十分明显。
国民收入与支出。巫宝三《中国国民所得(一九三三年)》是这一领域的开山之作,似乎也是这一领域唯一的作品(20)巫宝三:《中国国民所得,一九三三年》,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国民所得(National Income)指一个国家生产所得的总数,与国民生产(National Output)同一意义。依巫先生的解释,“国民所得”指的是一个疆域以内所有住民的所得,即所有住民全部的生产。这样一来,“国民所得”就与“国内生产总值”(Gross Domestic Product)意义相同。巫先生所用资料来自当时各种并不完整且残缺的统计数据。为此,他投入大量精力进行考订,“以期不致盲目利用而影响估计的结果”。在这一点上,与历史学家的工作性质相同。
概括地说,1930年代巫宝三先生进行的中国GDP研究,是一项纯粹的经济学研究,几十年以后转化为经济史研究,即从经济学转化为经济内史。对于民国年间许多类似的经济学研究,我们都可以作如是观。
银行、货币与金融。彭信威《中国货币史》是一部有关中国钱币学的著作,而不是一本关于钱币的著作(21)彭信威:《中国货币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在他之前,钱币学是关于钱币实物形制的研究,而他则将钱币学定义为钱币购买力、钱币对人民生活与政治的影响,作为研究的主题。这样,钱币学便演变成内史化货币史。
王业键《中国近代货币与银行的演进(1644-1937)》将货币与银行合为一个主题,其关键词包括银铜复本位、多元本位、信用工具、私票、纸币制度、新式银行等(22)王业键:《中国近代货币与银行的演进(1644-1937)》,台北:中研院经济研究所,1981年。。其中,货币是其讨论的核心,纸币及新式银行为全书旨趣所在,是一本内史化经济史。
张国辉《晚清钱庄和票号研究》补充王业键用力不足的钱庄与票号(23)张国辉:《晚清钱庄和票号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这两类机构是中国早期银行业,非常重要。张著中的关键词除钱庄、票号、账局外,只有钱票、信贷两项。通读之后,该著涉及银行的专业分析并不很多。这是一本由经济学者撰写的外史化银行史。
杜恂诚《经济转型中的金融创新》虽然是有关金融创新的理论著作,却是以近代金融史上的诸多案例与数据作为支撑的(24)杜恂诚:《经济转型中的金融创新》,上海:立信会计出版社,1996年。。所以,该书并不以时间为纲,而是金融创新作为关键词,分六章一一展开。其他的关键词还有资本的集聚与供应、资本的形成与积累、资源配置、资金市场、资本市场、金融自由化、市场与政府、中央银行、金融中心、币制改革、企业改革等。这本金融学著作完全可以视为经济内史型著作。
人口数量与增长率。在中国人口史领域,何炳棣先生是开拓者,他称自己“主要致力于通过追溯若干人口术语的制度内涵的演变来理解现有的清初的人口数据,并上溯到明洪武元年(1368)”[3](p1),即揭示人口统计制度的内涵,从而奠定人们正确利用明清人口数据的基础。由于何氏并不进行人口数量与增长率的研究,所以,这一工作成为曹树基《中国人口史》第四卷《明时期》与第五卷《清时期》的主要任务。在这两本著作基础上,曹树基《中国人口史,1368-1953》提供1368-1953年共9个时点全国分府人口数据库,已为学术界广为使用。这一个案意味着,在中国人口史领域,也有“内史化人口史”与“外史化人口史”之差别。
总之,在宏观经济史领域,经济学者或采用经济内史的研究范式,或采用内史化经济史的研究范式。与此同时,历史学者越来越向内史靠拢,企图在内史化的研究中取得突破。
2.微观经济史
微观经济学的范围包括产业经济学与区域经济学,也包括市场与商业,为方便起见,本文将其分拆为二。本节论述产业经济史与区域经济史如下。
产业经济史。在这一领域,徐新吾的《江南土布史》最值得重视(26)徐新吾:《江南土布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徐氏不仅将19世纪初期松江棉纺织业的各种史料搜罗殆尽,而且对该行业的许多细节进行缜密的考证。该书涉及的关键词包括棉粮比价、布商品市场、纱商品市场、土布的品种与规格、土布价格、土布产量、土布消费量、洋纱挤代土纱土布、手纺手织分离、机制布等,这显然是一部内史化产业史著作。
许涤新、吴承明主编的三卷本《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是一部中国经济史的集大成著作(27)许涤新、吴承明:《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一卷以《资本主义的萌芽》为题,虽然带有很深的旧的意识形态之印迹,但整体是一部杰出的农业与手工业的产业经济史。正如作者在“凡例”中所称,该书共考察从明代后期至清代中叶各地制茶、制烟、酿酒、榨油、制糖、丝织、染布、踹布、造纸、印刷、木材、冶铁、铁器铸造、铜矿、煤矿、制瓷、井盐、海盐、沙船运输等20个行业的资本主义萌芽情况。对于每个行业,研究者穷尽当时所能见到的史料,排比分析,尽量用数据说话。有意思的是,尽管如本书作者的大部分来自经济学背景,本书理应呈现强烈的内史化经济史特征。然而,由于可以利用的数据实在太少,本书更像是一部外史化经济史著作。
区域经济史。张忠民《上海:从开发走向开放,1368-1842》(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是区域经济史的经典作品(28)张忠民:《上海:从开发走向开放(1368-1842)》,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他采用生产—流通—商人及资本—城镇—分配的分析框架,各依时间展开分析。严格地说,这是一个基于政治经济学范式的外史化框架,与《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一卷有相似之处。只不过,本书论述的范围不是全国,而是上海。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张忠民也是一个有经济学背景的历史学者。
李伯重《江南的早期工业化》改变区域经济史的研究范式,他不再采用“江南地区手工业发展”之类的题名,而是直接将近代“工业化前的工业化”暨“早期工业化”当作主题,并与近代工业化相区别(29)李伯重:《江南的早期工业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这一论述,与西方经济史学界的一个认识有关,他们认为工业革命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以往一系列渐进性变化的积累。中国的问题由此凸显,何以中国没有发生工业革命?或何以中国内部没有出现近代工业化?在这一主题下,作者分行业叙述江南地区轻工业中的纺织、食品、服装、日用百货、烟草加工、造纸与印刷,以及重工业各个门类的水平及发展状况。质性的描述与量化的分析相互呈现,体现强烈的内史化经济史特征。
李伯重《中国的早期近代经济——1820年代华亭-娄亭地区GDP研究》因只讨论一个小区域的GDP,所以不宜置于宏观经济史单元内讨论(30)李伯重:《中国的早期近代经济——1820年代华亭-娄亭地区GDP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全书完全围绕一个数据来展开,故其内史化性质尤为突出。作者在文末准备了17个附录,分别涉及术语、方法与计算公式、度量衡及折算标准,银钱比价、物价、城市化、农具与农船、水稻亩产量、农家养殖业、房屋建筑、贸易量、学校教育、地租与房租、利息与利润、工资、上交赋税、食物消费、棉布消费等诸多方面。在数据的整理方面,李伯重面对的挑战更大,而这正是内史化经济史学者的专长所在。又因本书涉及明清时期的中国是否停滞,江南经济在世界经济中的地位等重大历史问题,所以,本书的性质是历史学而非经济学,即本书是一本优秀的内史化经济史著作。
总之,在微观经济史领域,有经济学者从事外史化研究,也有历史学者从事内史化研究。学科训练的背景并不妨碍他们采用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
市场既指商品交易的场所,也指商品交易的网络,还指商品交易的价格,由此构成市场的时间与空间架构。此外,市场还包括生产要素市场,如金融市场(资金市场)、房地产市场、产权市场、劳动力市场等。商业史与市场史不同,主要研究商人如何经营,商业组织如何运作。
1.市场史
市场结构。提及中国的市场史,不能不提及施坚雅(G·W·Skinner)的相关研究,本文本不欲讨论西方的中国学研究,但因施氏影响太大,不能不专门讨论之。
施坚雅《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展示他对四川市场的研究结果(31)施坚雅:《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施氏认为,基层集镇暨农村“基层市场”是前现代农业中国各个地区的中心地,数量广大,分布广泛,每个农村家庭至少可以进入一个市场。它既满足农民家庭所有正常的贸易需求,而且为农民自产不自用的物品提供出售的场所。集镇之上为“中间市场”,再之上则为“中心市场”。“中间市场”在商品与劳务向上下两方垂直流动中处于中间地位,而“中心市场”在流通网格中处于战略性地位,有重要的批发职能。该书接着研究基层市场的周期性和集期,从地理学与经济学两个方面阐述其空间模型,并将这一理论扩展至对于中国八大区域城市体系的构造。因此,这一研究带有很强的经济地理学色彩,也是一种内史化研究。
王业键先生关于清代东南沿海米价的历时性分析与米价市场空间整合的一系列论文,见于氏著《清代经济史论文集》第二册(32)王业键:《清代经济史论文集》第二册,台北:稻香出版社,2003年。。其中《十八世纪苏州米价的时间数列分析》一文所采用的二因子变异数分析法,超出评论者的知识范围。不过,就其结论而言,似乎与我们采用的简单时间序列分析法所得结果相近。该文最后结论称,1738-1789年苏州中米价格呈缓和上升趋势的主要因素,是美洲白银的大量流入,市场上货币流通量膨胀,货币供给和流通速度的增加稍许超过粮食供应的增加所致。
在市场整合方面,王业键《十八世纪东南沿海米价市场的整合性分析》一文采用的方法是,将原始资料年平均序列值移去线性趋势因子,藉以计算两地粮价之统计相关系数值,用以测度两个地方间线性相关性的强弱,反映两地粮价互动性的大小。这几篇论文的专业化程度太深,几乎就是关于粮价分析的专业性论文,可以视为价格内史之研究。
陈春声《市场机制与社会变迁——18世纪广东米价分析》讨论18世纪的广东米价(33)陈春声:《市场机制与社会变迁——18世纪广东米价分析》,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2年。。在不同市场的整合方面,陈著采用不同市场价格相关、价格差相关、价格方差相关以及价格离散差相关分析,得出“一个统一的国内市场正在形成之中”的结论。这是一部典型的内史化市场史论文。
实际上,在王业键先生的论著之前,已有全汉升关于米价市场的研究论著问世。以后,又有王国斌、李明珠、方行、李中清、濮德培、侯杨方等均有扎实的研究先后问世。具体分析,详见吴承明先生的相关评论[4](p304-318)。最近十多年间,最重要的著作当推彭凯翔的两项研究。
彭凯翔《清代以来的粮价:历史学的解释与再解释》对于纯粹价格史即价格内史的批评是这样的:“现代计算技术的发达很快使这种工作变得稀松平常……充满公式和图表但缺乏历史感的文章……早已淡出了价格史的研究。”真正的价格史或市场史家,“更关心的是货币、人口、市场发育等社会经济重大方面的消长,价格往往只是用来说明它们的一种证据”[5]。这也是该书副标题的意义所在。
举例说,彭凯翔对于前人整理的数据进行再整理;“相对粮价”就是对“名义粮价”的再分析。他不仅将苏州粮价与广东粮价、两湖粮价进行比较,证明各省粮价的高度同步,继而证明全国粮价存在的一致性。此外,他还通过多种清代商店账簿中的价格资料说明粮价与物价之间存在相似的变动趋势,只是粮价的波动比物价大。至于粮价波动的原因,彭凯翔采用货币、人口、气候、技术与制度等诸种因素给予解释,或对历史学家的已有解释予以再解释。
彭凯翔《从交易到市场:传统中国民间经济脉络试探》则不再囿于粮价或粮食市场,而是从交易的空间与时间约束、信息传递的方式、价格信号的形成等新的视角讨论市场的整合(34)彭凯翔:《从交易到市场:传统中国民间经济脉络试探》,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例如,在价格信息的传递方面,彭凯翔采用信鸽要比水、陆物流的速度快得多,从而不同地区之间的行情可以互动。例如,物流的成本与风险被地区间的差价所抵销,流通才会发生。对于外史化研究而言,这只是一种假设,可对于彭氏来说,则可以用一个数学模型来解释。显然,彭著建立一个以内史化市场史为路径的一般市场理论。
在历史学界,大多数论著属于外史化市场史。如刘石吉《明清时代江南市镇研究》、樊树志《江南市镇》,类似的作品太多,不一一列举(35)刘石吉:《明清时代江南市镇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樊树志:《江南市镇》,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最近,许檀的新作《明清时期中国传统市场研究》,以区域经济、商品流通和城乡市场网络体系作为全书的框架,也是一部外史化市场史著作(36)许檀:《明清时期中国传统市场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22年。。
要素市场。典当、合会是传统时代最常见的资金借贷方式;土地交易中的田面权转让,也可以视为借贷。
关于典业。典当是传统时代以经营动产抵押借贷的金融行业。在有些地区,抵押物也有包括土地在内的不动产。宓公干《典当论》对于典业的业务过程、各类账簿的功能等做过详实的介绍,是一本关于典当业入门性质的著作(37)宓公干:《典当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刘秋根《中国典当制度史》研究,以典当业为代表的高利贷对于历史的影响,或不同历史阶段典当业演变的不同形态,代表外史化典当史的一般思路(38)刘秋根:《中国典当制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最新的研究可以王裕明《明清徽州典商研究》为例,作者从典业类书籍(包括学徒用书、当物鉴别用书与典铺管理用书)入手,分别讨论典业各种营业账簿、社会生活文书,以及徽州典商的社会史(39)王裕明:《明清徽州典商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内史化典业史构成本书的最大特色。
关于合会。所谓合会,是指亲友间以互利为主要目的且不需抵押的资金拆借。会友议定各期资金总额后,确定不同次序收款者每期所交之额,再确定收款者顺序先后,先收款者交款数多,后收款者交款数少,多少之差额,大体与资金占用之利息相等。1949年以后,中国民间的这一融资方式式微。王宗培《中国之合会》对于合会的分类、组织、会书与会簿、会利计算有全面的论述,是一本关于合社的专业著作,今天则成为合会内史著作(40)王宗培:《中国之合会》,上海:中国合作学社,1931年。。
关于地权。傅衣凌《明清农村社会经济》开创契约文书的新范式,可以视作土地市场的开山之作(41)傅衣凌:《明清农村社会经济》,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1年。。契约文书中的各种土地转让之契,就是土地产权交易的凭证。虽然傅衣凌先生接受过经济学的基本训练,但当年的经济学并没有为产权分析提供更多的理论工具。所以,对于明代中叶以来福建流行的一田两主,傅先生采用的是所有权与使用权的两分法。他认为田面的转让,亦暨小租的买卖,不是所有权的转移,而是使用权的卖退。杨国祯《明清土地契约文书》的观点与此不同,他意识到田面权并不是使用权,而是土地所有权的分割,是部分土地所有权(42)杨国祯:《明清土地契约文书》,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这一分析是正确的,但由于杨国祯先生仍然使用所有权与使用权的旧框架,故不能透彻地解决产权属性的问题。如果摒弃所有权与使用权的两分法,将土地产权分为处置权、收益权与使用权,那么,在一般情况下,田面权包括土地的部分处置权、部分收益权与使用权;在土地出典时,则田面权人享有全部收益权。基于新制度经济学的产权理论分析,再加上分析者建构的不同理论模型,这一研究体现内史化经济史的典型特征(43)曹树基、刘诗古:《传统地权结构及其演变》,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年;龙登高:《中国传统地权制度及其变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
2.商业史
商业史主要研究商人如何经营,商业组织如何运行。依此定义,许多冠名为商业史的著作,其实是市场史与商业史的混杂,本文不想一一区分,姑且将题名为商业史的著作都当作商业史稍作评点。
外史化商业史。吴慧先生主编五卷本《中国商业通史》将商业史的性质定义为商业发展的过程及其规律,又将商业史分为商业通史、商业史论、断代商业史、专业史、专题史(国内贸易与对外贸易、物质流通、工商管理等)、民族贸易史、地方商业史、商帮史、行业史与企业史十大部分(44)吴慧:《中国商业通史》,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4年。。这十个部分“差不多把商业史的研究对象都包括了”。在讲述商业史的研究内容时,吴慧先生将商业组织如邸店、牙行、贷栈、坐庄、摊贩、行会等内容加进来,商业史的结构更加丰满。其实,这十一大部分仅仅包括了外史化商业史的主要方面。
郭蕴静《清代商业史》分为商业和对外贸两编(45)郭蕴静:《清代商业史》,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上篇分别论述清代商业政策、市场价格与税制、商人与商品流通、不同类型的市场、清代商业发展的水平等;下编论述清代海禁及一口通商政策的演变、对外贸易制度、清与海外各国的贸易等,属于外史化商业史著作。
内史化商业史。从学科设置上讲,大学里有商学院,却没有一个可以称为“商学”的学科。商学其实是一个庞大的学科群,主要分散在管理、会计、金融等一批学科当中,因此,真正的内史化商业史一定与管理、会计、金融等三个领域有关。由于会计、金融这两个实用性学科与管理学关系最为密切,且现在还没有一个名为“管理史”的学科,因此,事实上的商业史,在某种意义上主要就是个人或企业的经营管理史。
内史化商业史可以分解为以下议题:
公司组织:主要是股份构成、公司组织、破产清算等。以今天学术界取得的成果看,人们对于晋商的股份构成已经有较为深刻的理解,包括资本股份、人力股份、2-3年不等的账期结算等。账期结算以后,原有的股份公司结束经营,新的股份公司开始运作。原有的股东或部分退出,或全部退出,然商号名称不变,或基本不变。我们要追问的是,在有限责任的公司架构中,如果本账期亏损,该公司该如何结算?如果依有限责任原则结算,一年或两年后,这些股东再度因投资其他公司,或重组公司赢利,他们是否真的不承担已破产公司的债务。娄敏指出,在民国时期的江津,当原破产公司股东重新发达以后,他们仍然面临原公司债权人的追偿[6]。
账簿与核算:会计科目及其性质、财务报表等。科大卫《近代中国商业的发展》认为中式商业簿记缺乏明晰的损益核算(46)科大卫:《近代中国商业的发展》,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彭凯翔上引2015年的著作中,认为大多数中小商号的会计原理为“捞锅底”,其法是按届对所有资产和负债进行盘查、核估和清算,以期末总资产减去期末总负债和期初资本,所得既是本届的资本增减额,也是本届的损益额。彭凯翔称此法虽然没有单独进行利润核算,但却与现代的资本原则吻合,是一种直达本质的思路。不过,最新的研究表明,清代的股份合作制企业,均采用同一账记两簿的复式记账,且制作现金流量表、损益表和资产负债表(47)曹树基、王国晋、李锦彰《“同一账,记两簿”:清代丰盛泰号账本的复式簿记》《中国经济史研究》2021年第5期,李锦彰、曹树基《传统时代山西当铺账本的复式簿记与会计核算》《中国经济史研究》2022年第2期。。也就是说,清代商业会计的水平较以前估计得要高。
信用与融资:商业票据(包括发票)、融资手段、信贷利率等。姜锡东《宋代商业信用研究》似乎是第一部以“商业信用”为主题的经济史著作(48)姜锡东:《宋代商业信用研究》,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该书循着这样一个逻辑链展开:由于宋代出现普遍性的赊买赊卖,于是发展出民与民之间,官与民之间普遍存在的商业信用,既包括流通领域,也包括生产领域,信用证券流行,预付货款、预付定金成为派生的商业信用,相关法律趋于完善。这一研究描绘出宋代商业资本主义的鲜活图景。谢秀丽、韩瑞军《清代前期民间商业信用问题研究》延续宋代信用的主题,商业活动中的赊买赊卖仍然是商业信用的源头,而信用票据仍然是论述的中心(49)谢秀丽、韩瑞军:《清代前期民间商业信用问题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这令人对于宋代以来中国商业资本主义的性质有系统的认识。
随着浙南、赣南、闽东等地乡村中大量凭票的出现,对于清代中叶以后以凭票为主要形式的商业票据的研究正在展开[7]。东南地区乡村凭票的格式与性质与巴县档案中发现的凭票相同[8],既证明以凭票为形式的商业信用的普遍化,也证明所谓乡村,其实已经商业化。
关于本主题的研究正在展开,我们只想指出以下几点:
其一,最近出版的几种大部头的契约文书与商业文书,包含相当数量的商业发票,对于这些商业发票的研究,有助于我们了解商业的流程与交易的细节。
其二,由于清代的乡村已经普遍的商业化,所以,地权的转让可以看作是融资的手段。这样一来,土地市场与金融市场的融通成为事实。
其三,清代的利率以单利为主,也出现复利,即利上滚利,甚至出现与现代金融业相同的等额还本付息式土地租卖[9][10]。
成本与利润:采购、运输、销售、利润计算等。这一部分的内容见于上引彭凯翔2015年著作第十二章《市场与资本主义:利润的核算》。作者以损益核算为切入点,以道光二十四年(1844)北京万盛木厂盘货老账、18世纪芜湖吴氏账簿,以及其他几种清代或民国时期的账簿为例,论述一般商业活动的成本与利润,并与土地信贷进行比较。
除商业账簿之外,留存至今的清代诉讼文书,如巴县档案、清代吐鲁番档案,也都提供进行这一研究的可能性,相关研究正在进行当中。
显而易见,内史化商业史需要与外史化商业史不同的资料支撑,需要更多的专门知识,研究的领域更为精深且宽广。
最近,高超群认为,企业不仅是经济史的一个组成部分,还应该是“企业的企业史”。“企业的企业史”包括产权形态及其演变、组织制度演变、生产组织形态、企业内部的文化与社会关系、企业的决策及激励体系等方面的内容。其中,生产的组织内容,包括企业内部各部门关系、企业权力核心如何变化,如怎样从账房转化为总经理办公室之类,以及车间、技术、销售,以及企业之间的关系等等[11]。上文中“内化的商业史”大概与生产型企业的“生产的组织内容”相当。由此可见,对于“内史化专门史”的要求,正在学术界达成某种新的共识。
1.宗教史
总的来说,法国的汉学家原来从事的是比较纯粹的宗教史,如道教内部的历史,可称为“内史”,后来更关注宗教与社会的互动,此即本文强调的“内史化”。最初,华南区域以宗教为切入点的研究更多是“外史”,如祭典组织的社会史,尚未深入到宗教内部,后来在丁荷生等人的影响下,引入宗教内史的方法,形成“内史化”。
宗教史的由内而外。20世纪下半叶活跃于法国汉学界的最早一代研究者如康德谟(Max Kaltenmark)、石泰安(Rolf A.Stein)、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苏远鸣(Michel Soymié),他们借助语文学分析精巧地揭示宗教现象,在透彻地研究书面材料的基础上分析教义、神系和仪式,从而显示他们的杰出才华。在这些研究中,他们不但一贯致力于阐明宗教精英和信众所扮演的政治和社会角色,对中国宗教与其他文化做多方面的比较。第二代学者都曾在不同程度上受业于上述前辈,仍以研究宗教内部文献和历史为主,在中国宗教研究中既驾轻就熟又独树一帜[12](前言,p1)。如索安(Anna Seidel)《汉代道教中老子的神化》、贺碧来(Isabelle Robinet)《道教史上的上清降经》、司马虚(Michel Strickmann)《茅山道教——降经编年史》和施舟人(Kristofer M.Schipper)《〈汉武帝内传〉研究》《道教分灯科仪研究》。施舟人还主持道藏研究计划,其最终成果就是2004年出版的《道藏通考》。
不过,其中一些学者已经表现出对社会史和人类学的强烈兴趣。司马虚撰写过《历史、人类学与中国宗教》《道在瑶中:道教与华南的汉化》等文章和专著《中国巫医——治疗仪式》,1960年施舟人就写过《论中国的进香活动》一文(50)以上论著详参吕鹏志:《法国道教研究文献目录(1831-2002)》,《法国汉学》第7辑,第448-519页。。1962年,他前往台湾访问,很快就对台湾民俗产生兴趣,一年后前往台南,跟随当地的道士学了七年古典斋醮科仪,并受籙为正一道士[13](p5-6)。这段经历对他日后的研究产生深刻的影响,尤其体现在社会史的兴趣和田野研究的方法。例如,他对神明分香网络及其社会文化影响、道教和民间崇拜之间关系,以及旧北京的宗教行事结构等问题的讨论。施氏的社会史兴趣和田野研究方法得到其弟子劳格文(John Lagerwey)、高万桑(Vincent Goossaert)等学者的继承和发扬。其中,劳格文关注道教仪式在中国历史和社会中扮演的角色,致力于从宗教的角度理解地缘中国及其与血缘中国的联系[14]。高万桑(51)高万桑近著有Heavenly Masters:Two Thousand Years of the Daoist State,Hong Kong: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2022.则关注张天师及其道士网络和明清社会的关系、道教在清代江南对帝国国家构建的参与、19世纪以来北京道士的社会史、牛戒、善书等议题[15]。
华南研究的由外而内。在明清史研究领域,将宗教文化作为重要切入点的做法尤其见于华南研究。1950年代以来,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武雅士(Arthur P.Wolf)和华琛(James Watson)等人类学家对宗教给予特别的关注,他们影响从事华南研究的学者;后来又有丁荷生(Kenneth Dean)和劳格文等受过系统宗教史训练的学者,以及萧凤霞等人类学家与中国学界的交流和合作(52)详参程美宝、蔡志祥:《华南研究:历史学与人类学的实践》,《田野与文献:华南研究资料中心通讯》第22期,2001年,第2页。。值得一提的是,丁荷生亦为施舟人的门生。
科大卫(David Faure)在1986年就从土地神崇拜、庙宇和打醮等方面讨论过香港新界乡村的地缘社会[16](pp.70-86,100-127)。1994年,王秋桂和庄英章召集的“寺庙与民间文化研讨会”在台南举办,多位明清史学者参与这次会议。对宗教和民间信仰的关注很大程度上形塑这批学者的明清史研究,如郑振满和丁荷生关于莆田平原仪式联盟和东南亚华人庙宇网络,陈春声关于韩江中下游地域社会变迁,刘志伟关于大洲岛的神庙与社区关系,科大卫关于明代珠江三角洲宗教与地方社会整合的讨论(53)如Kenneth Dean and Zheng Zhenman,Ritual Alliances of the Putian Plain,2 vols.,Leiden and Boston:Brill,2010;陈春声:《地方故事与国家历史:韩江中下游地域的社会变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刘志伟:《大洲岛的神庙与社区关系》,载郑振满、陈春声主编:《民间信仰与社会空间》,第415-437页;科大卫著,曾宪冠,译:《明清社会和礼仪》,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61-73页。。
随着时间的推移,华南研究亦出现一定程度的“內史化”趋势。1992年,郑振满和丁荷生合作,通过分析诸神编撰的道教经文、科仪书等与全国性道教文献汇编《道藏》的关系,讨论闽台道教发展的阶段性特征和地区性特征,指出闽台道教与民间诸神崇拜相结合的过程,可能经历由北向南、由政治中心向边缘地区推进的历史过程,因而呈现出明显的地区特征(54)丁荷生、郑振满:《闽台道教与民间诸神崇拜》,《“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集刊》第73期,1992年,第33-52页。。刘永华先是在厦门大学接受系统的社会经济史训练,后在丁荷生的指导下完成博士论文阶段的学习。刘氏关于宗教科仪书断代问题、闽西四保礼生仪式传统的讨论均体现出结合历史学、人类学和宗教学研究方法,并注重仪式传统和文献内在脉络分析的鲜明特点(55)刘永华:《宗教科仪书的断代问题》,载连晓鸣、庞学铨主编:《汉学研究与中国社会科学的推进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423-431页;《民间礼仪、王朝祀典与道教科仪:近世闽西四保祭文本的社会文化史阐释》,载刘永华主编:《仪式文献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175-229页;《礼仪下乡:明代以降闽西四保的礼仪变革与社会转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
由此来看,至少在宗教史领域,“内史化”有两个方向,即内史学者的外史化和历史学者的内史化。
2.经学史
经学史是研究经学发展演变的专门史学科。研究“经学”相当于内史,研究“经学史”相当于外史。两者的概念不尽相同,却相辅相成。
传统经学的记录见于正史《儒林传》和《艺文志》。现代学术意义上的经学史始于清末。
民国以降,经学不再成为国家的意识形态,传统的“治经”消失,转为对经学进行回顾和总结。这一时期采用新方法与具有新视野的经学研究大量出现,包括从文学和社会学角度研究《诗经》,利用人类学功能学派诠释《仪礼》和《礼记》,由今文经学发端的古史辨运动等(56)李安宅:《〈仪礼〉与〈礼记〉之社会学的研究》,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此后根据《仪礼》尤其是《丧服》篇,研究中国亲属制度和人伦关系的研究长期延续,并多有成果。。这些研究并非学科交叉,而是体现了将经学纳入文学、哲学、史学、社会学等新式分科之学的努力。研究者希望借助这些现代学科体系和学术语言,作为分析经学内史的参照系。
1949年以后,由于时代剧变和传统文化断裂,能够精通经学内史的学者可谓凤毛麟角。长期以来,研究者很少阐发经学内容本身,经学外史(或思想史)占据主流。朱维铮继承周予同一脉,是这一领域的代表性学者。另有一些研究者聚焦于某个断代或某种专经,如赵伯雄《春秋经传讲义》、程元敏《汉经学史》等。
内史化研究集中于经学文献领域。研究者主要围绕文本开展整理训解、辑佚辨析等工作,在此基础上对文本包含的思想进行诠释与发挥,同时延续张之洞“由小学入经学”的思路,将文字、音韵、训诂视为经学研究之中坚(57)廖名春《〈论语〉与中国思想史研究》(《国学论衡(第五辑)》,2009年)指出,中国思想史的许多论断都是建立在错误的文献释读之上的,唯有在第一手材料上求突破,通过文献功夫才能把握历史的真实。他的《〈论语·为政〉篇新释》(《儒学评论》第一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慎独”本义新证》(《学术月刊》,2004年第8期)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作。。自20世纪70年代发现马王堆帛书开始,石经、上博简、清华简等出土文献,为儒家经典提供第一手材料,把经学思想诠释推向新的高度,为上古思想若干重大议题(如伪古文《尚书》的论争)提供直接的证据。这方面的成果极其丰富,不一一列举。质言之,出土文献让现代学者掌握了比乾嘉学人更为丰富的资料,给训诂学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条件,推动了语言文字的重新认知,避免了经学研究出现“一代不如一代”的情况。
比较而言,探讨经学内部学说体系的研究太少,“以小学为经学”和“以经学史为经学”的情况突出。马楠《比经推例:汉唐经学导论》是极为罕见的经学导读著作,指出经文存在着前后照应、群经相明的逻辑关系,具有强烈的内史化色彩[17]。近两年,陈鸿森《清代学术史丛考》与《汉唐经学研究》结集出版,在学术界引起较大关注。以其中的《“高宗谅阴”考》为例,该文从《论语》子张问“高宗谅阴,三年不言”的内部经义开始考证,指出“三年之丧”的理解对中国古代的丧服观念产生了重大影响,由此关联到丁忧问题,也形塑了传统中国的官僚制度,实属内外兼修之作[18]。
撬动经学内史的外部议题。不论在研究方法上,还是“道学合一”的观念上,经学与现代学科少有契合度。五经、九经、十三经等材料不断被研究,却被划分进入不同的领域,《诗经》由文学研究,《尚书》和《左传》由历史学研究,《周易》由哲学研究,成为不同学科的一部分。这些领域下的经学内史探究,无疑处于“舍己从人”的状态。那么,究竟用什么样的方法或视野来看待和表述这种学问?本文认为,想要了解“内史化经学”,需要外部材料作为支撑。这里列举出如下议题:
关于儒家制度,内史化经学需要一个可以撬动研究的“支点”。“经筵”、“乡约”、“孔庙从祀”等制度,都是很好的观察点。代表作有黄进兴《优入圣域:权力、信仰与正当性》、朱鸿林《孔庙从祀与乡约》等。
关于文人经说,文人指擅长诗文写作之人,因长期从事举业,颇有文章、经术兼长者。通过文集、日记、书札等外部材料,可以发现他们行文之际经常对经典相关问题别有慧解,有时还会对学术、士风发为议论。晚明冯梦龙、杨慎、钱谦益都是其中代表。“文人经说”可以算是经学外史的一个重要类别(58)龚鹏程:《唐朝中叶的文人经说》,《湖南大学学报》2006年第1期;陈弱水:《中晚唐文人与经学》,《“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2015年;刘毓庆:《从经学到文学:明代诗经学史论》,商务印书馆,2003年;龚鹏程:《晚明思潮》,台北:里仁书局,1994年;蔡长林:《文章自可观风色:文人说经与清代学术》,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9年。。
关于观念专题,儒家经典中有许多观念远超字面文本,深刻影响到人们的思维方式和文化性格[19](p267-359)。《周礼》影响下的职官制度与货币财政,《春秋》学领域中的正统观念和夷夏阴阳之辨,都早已不是经学本身的问题,而是长期的政治思想话题。再如,《公羊传》对复仇精神有明确的肯定,尽管复仇被后世法律所禁止,但历代正史不乏对于复仇者孝道和勇气的歌颂,可见经学提倡的价值观念深植于人们心中。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张寿安《十八世纪礼学考证的思想活力》以“亲亲尊尊”“为人后”等观念为线索,都可算作专题化的经学研究。
综言之,“内外兼修”的要求对经学研究而言或许陈义过高。要了解更多经学内部知识,需要外部材料作为研究的“撬动点”。古人对经文的理解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存在着不同的见解和争论,观察他们争什么和怎样争(59)例如,王安石曾选取郑玄注对《周礼》“泉府赊贷”、“国服之息”的解释,作为变法的理论依据,并与反对派展开激烈的论辩。此后儒者都是出于反对王安石的政治立场,否定《周礼》郑玄注。俞菁慧、雷博:《北宋熙宁青苗借贷及其经义论辩——以王安石<周礼>学为线索》,《历史研究》,2016年第2期。,才能深入古人解经的学说体系。
各学科“内史”的目标是补充或完善各个所属学科的知识体系,与历史学无关。“内史化专门史”从各个学科知识体系中提出问题,再应用各个学科的专门知识解决问题,并回答历史学的基本问题,或挑战历史学的基本框架。“外史化专门史”只是将专门学科当作一个论域,并不从各个学科的知识体系中提问,也不能应用各科学的专门知识解决问题,属于纯粹的历史学。
长期以来,人们总是将历史学与社会科学的交叉视作历史学的发展方向,为此提出“历史学的社会科学化”的命题。问题在于,考虑到历史学与自然科学的交叉,是不是还要提出“历史学的科学化”的命题。如果本文不讨论宗教史与经学史,人们就很容易将“内史化专门史”理解为跨学科的历史学,或历史学与科学技术各学科之间的交叉,或历史学与经济学各门类之间的交叉。本文所揭“内史化宗教史”与“外史化宗教史”之分野,以及“内史化经学史”与“外史化经学史”之分野,均向我们揭示了一种与跨学科不同的学科分析方法。在这个意义上,“内史化”既是历史学的新分类,也是历史学的新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