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琳 蒋耘中
(清华大学图书馆 北京 100084)
清华由庚子赔款所建,初为留美预备学校,学生、教授多有留学、游学欧美的学习经历。图书馆馆舍初建后的几任馆长戴志骞、洪有丰、王文山都曾留学美国并获得图书馆学学位,他们将美国先进的图书馆管理理念和方法介绍到中国,以清华图书馆为实践基地,大力进行改革创新。其中尤以戴志骞领导下的清华学校图书馆①创立了国内多项最早和第一。1914年到 1928年,戴志骞任清华图书馆主任,任职期间他两次赴美留学,遍访欧美各大图书馆,回国后对清华学校图书馆的多项管理工作进行了改革,包括首创“购书预算”制度[1],使用荐购为主的文献采购方式,开始有目标、有计划地购置图书,使20世纪20年代的清华学校图书馆成为中国新图书馆运动的先锋。
清华图书馆作为我国早期引入美国科学管理方法的图书馆之一,早在1915年清华学校图书室时期,就已经开始了荐购工作。民国时期图书馆文献资源荐购的这段历史,零星见于各种历史文献中,1926年戴志骞在中华图书馆协会学术刊物《图书馆学季刊》第一卷第一期上介绍了清华图书馆荐购工作。同期,国内采用推荐形式购置图书的大学图书馆除了清华图书馆,还包括北京大学图书馆[2]和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图书馆[3],但均晚于清华图书馆。目前学界未见关于民国时期荐购制度发生和发展情况的专门研究,偶见有关民国时期大学教授荐书访书工作的个案,如登载于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官方微信的网文《钱玄同先生与北师大——从其买书、借书、捐书、荐书说起》。已有的相关研究主要集中于2000年之后的荐购工作,2018年方向明、沈玲在其《图书馆读者荐购研究综述》一文中介绍荐购方式时简单提到专家荐购。
直到清华图书馆藏民国馆史文档整理工作基本完成,民国时期保留下来的各种荐购信函、书单、订购单、发票等业务文档才逐渐被发掘出来。这批文档中与荐购相关的文档有2 000余套②,涉及荐购书、刊、手稿、金石碑拓等各种类型的文献2万余种,年代从1915年开始到1937年截止,展现了国立清华大学南迁之前图书馆荐购工作的历史面貌,是当年荐购工作的真实记录,可以作为研究图书馆馆史的宝贵实物资料,对历史文献进行有效补充。
按参与人员、职责和购置文献性质的不同,民国时期清华的文献采购可分为主要由图书馆直选的普通报刊、参考书采购和主要由学科教授直接推荐或审定推荐的专业文献荐购。本文将民国时期出现的与图书馆直选相对,执行先推荐或介绍,后经图书馆购买流程的文献购置活动简称为荐购,与荐购相关的活动办法、规定及运作模式称为荐购制度。民国时期清华图书馆荐购制度从无到有,再到逐渐完善,历经三十四年之久,经历了一个艰难、缓慢的转型发展过程。探究其出现及转型过程和特征,有助于找到荐购制度在清华图书馆长久执行运转的原因,认识荐购制度在图书馆资源建设中的地位和作用。
民国时期清华荐购由零星活动逐渐发展成为清华文献购置工作的主要方式并实现制度化,具备成文的操作办法和配套规定,由全校师生遵照执行。根据清华荐购工作状况,大致可以将其分为四个发展阶段:雏形期、调整期、定型期、成熟期,现将史实陈列如下。
1926年,时任清华图书馆主任的戴志骞作题为“欧美图书馆概况”的演讲,述及西方荐购制度的发源地在美国,“北欧的三国——挪威,瑞典,丹麦,确是多采用了美国的现代图书馆制度”,具体做法是“各主要图书馆的管理员,多聘请有学问的学者担任,各种书籍的采择,都请大学教授兼理,并任评定书籍内容的工作”。戴志骞对教授采择图书的制度及其作用持肯定态度,认为“他们在管理上很知道着重”[4]。同年,戴志骞在其《清华学校图书馆概况》(下文简称《概况》)一文中明确了清华学校图书馆采购书籍的办法起源于欧美各大学图书馆,“本馆按以往之历史,并参酌欧美各大学图书馆采购书籍之办法”[5]。戴志骞的演讲和文章公开表明了清华荐购制度源于美国这个事实,当时清华学校和图书馆的管理者认可并模仿美国图书馆现代管理理念是荐购最初在清华出现的原因之一。
《概况》中讲到1914年清华学校图书馆的采购工作:“民国三年夏,购书经费,只有五千元。何种书籍应否购置,须得校长之许可。”[5]短短数语提到了购书经费和审批人,并未明确提及荐购事宜。荐购文档中有早期代表性采购、荐购信函三套。第一套包括:1915年7月6日,中华书局向唐孟伦③发函并推荐《学生界》等四种新出刊物通知;1916年3月13日,唐孟伦向中华书局订阅《学生界》《教育界》杂志的订单各一份;1916年六月初八,清华学校图书室向唐孟伦说明图书室欲购中文书籍名单,包括《古今说部丛书》等七种。中华书局1915年的荐购通知是目前发现最早的清华荐购实物资料。
第二套和第三套荐购文档记录了清华学校图书馆时期的两宗校内荐购。1917年1月11日,汪铮具信向戴志骞推荐《调查币制意见书》《金币制考》两本书,认为内容尚好。信上两部书的书名位置以红色大字各注一“来”字以示书籍入藏情况。1917年2月22日,时任清华教务长的杨恩湛④写信向图书室主任戴志骞荐购:“近见教育部审定演讲用书四种,请登核应否购办即请 《克己论》《职分论》《品性论》《美国大富豪》。”信上注“照购”示已获审批通过。
清华学校图书室到图书馆的建设运转过程中已经开始零星出现一些荐购活动。未见有关荐购办法的相关规定或说明,不排除荐购工作最初是因实际需要自发出现的可能。凡荐书者,初需向庶务长推荐,经庶务长审批,待1914年戴志骞接任图书室主任,图书室脱离庶务处后,转为直接向图书馆主任推荐书籍。荐书人、审批人和书商相互联络,落实了荐购文献的采买流程,清华荐购制度的雏形基本形成了。
1919年,清华学校成立“图书委员会”,成员五人,以图书馆主任为主席。购书预算由每年五千元增至两万元[5]。自此,清华选购书籍的办法从荐书人员范围、审批人员组织构成到荐购流程都处于动态调整过程中,出现了荐购办法的具体说明。1920年,清华学校学生刘聪强撰文《清华图书馆》介绍图书馆荐购具体办法:从前购书由各科主任选定,现在无论何人都可以介绍;介绍者可将该馆特印之介绍纸填好投戴馆长门前小柜中[6]。
1925年后,清华学校添设大学部及研究院。1926年,图书馆采购书籍的办法,也因为学校教育方针的改变开始有所变通,具体办法为“先由各科教员介绍拟购之书,俟通过图书购置委员会后,径由图书馆购办”。“关于图书购置法,现已组织七人图书委员会,由该会负责,决定预算之支配,及购书事宜。其委员之分配法如下:主席一人,由图书馆主任充之;国学及东方语言文学一人;外国语言文学一人;生物、植、动、微生物及医、农一人;数、理、化及工程一人;哲学、心理、名学⑤及教育一人;历史与社会科学一人,共七人。各科应购之专门书籍及杂志,既得该科教授之同意,且书价未超过图书委员会之预算者,可由该科或数科教授自行推举代表一人,直接与图书馆主任接洽购置之。至采购各种普通参考书、自然科学、传记、游记、美术、音乐等书,则由图书委员会酌量其性质,自行负责购置,或就商各科教授以定行止。”[5]这次调整较大,变化重点有四项:①加大图书委员会成员的学科覆盖面,将负责图书采购预算支配和购书工作的“图书委员会”成员由五人增加至七人;②将图书采购分为专业图书杂志采购和普通图书杂志采购两部分,其中专业图书杂志的采购采用荐购制;③强调教授在专业图书荐购审批、预算使用和购买接洽等方面的作用,增加了教授审批环节,各科荐购的书籍和杂志需得到该科教授审批同意,且书价在图书委员会预算范围之内才可购买;④荐书人不再直接与图书馆接洽,改由教授代表与图书馆接洽购买。新办法一经启用便发挥了积极作用,将一部分无法购买荐购图书的信息拦截在图书馆之外,有效扭转了“外间教职员介绍之书甚多,亦因无钱搁置”[7]这种“荐”多“购”少和“荐”而不能“购”的局面。
1926年3月12日,戴志骞介绍了图书馆新设计的荐购流程,主要从图书经费统筹、购买单位统筹两个方面介绍了清华图书馆的举措:“各系成立后,所需添购新书之预算,由各系自行规定,提交校中最高立法机关通过,然后各系教师即可介绍需购书籍于各学系会。俟通过该会,再交图书馆购置。”[8]“自十四年起,本馆选购书籍之方法,及每年购书费之多寡,除订购普通杂志及普通参考书外,均由各学系及研究院教授自定之。例如新出版一本化学书,本校教师及同学,均能介绍。惟决购与否,应先得化学系之许可。书款亦在化学系之图书费中扣除。”[9]新的购书预算办法重视院系的实际需求,给院系采买专业文献预留了宽松的经费条件,自此之后到清华南迁前,院系购书预算逐年提升,为荐购逐步发展为全校文献采购主要形式奠定了基础。在新的荐购办法规定下,图书馆直接面对院系而非个人,各专业购书费用的多少及购买决定的统筹均按书籍所属学科归各院系自行决定,消除了院系内部、院系之间荐购无统筹的弊病。
1928年清华学校改为大学,时任国立清华大学图书馆主任的洪有丰在他的《二十年来之清华图书馆》一文中介绍了清华大学正在实施的荐购办法:图书购置经费“按各系分别规定预算”,购书手续为“除报章及普通杂志参考书,仍由图书馆照例办理外。其他书籍,则由各系主持,开单经系主任签字,交图书馆购备。新书及西书则径函发行公司,中文旧书则通知旧书肆检书样,并开价目单,送需要之学系选择。经择定后,由系主任开单签字,通知图书馆购备”[10]。此阶段的荐购办法承袭了调整期内对荐购制度的最终调整方案,买书预算仍按学科院系划分,荐购审批权归系主任。1928年到1937年十年间,国立清华大学图书馆的荐购流程基本处于稳定执行状态,一种新的荐购形式——“学系审读书目”出现了。
清华大学曾于1933年12月28日与1937年6月两次核准正在实施中的《国立清华大学购置图书及付款办法》,办法中规定院系荐购图书的基本流程为:“购置图书概由各系部开具购书单,送图书馆交事务股稽核,所需费用如在预算范围以内即送主任签字交购置股照购。”[11-12]这两次核准实施荐购流程与1931年洪有丰的介绍基本一致,只是更加强调院系荐购必须根据预算决定是否采购。1933年《国立清华大学购置图书及付款办法》是目前所见最早由校方核准实施有关荐购工作的正式校级文件,荐购已成为一项得到全校认可的工作,朝着更加规范化、制度化的方向发展了。
1938年春,国立清华大学迁滇,与国立北京大学、南开大学组成西南联大。西南联大图书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决案通过《西南联大关于图书经费等问题的笺函》[13],购书仍采取荐购制度,由各系主任或著名教授总览推荐图书。西南联大时期还曾推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图书购置办法》”[14]、《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图书馆收购旧书办法》[15]。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图书购置办法》已经相当成熟规范,对于荐购手续的规定更加细化,按所荐文献类型、用途分为参考书、教授用书和报章杂志三种荐购类型;规定了荐购单上应列事项,“如著者书名版次、出版年及价值等均须详细注明,并签名单上以便书到时由馆通知”[14];对可能出现的已有馆藏、已绝版、超过预算等特殊情况也有具体的应对措施。西南联大时期,因交通阻断、外汇缺乏,图书馆书籍购置困难,同期因经济贫困愿意出售私家藏书的事件增多,《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图书馆收购旧书办法》在此社会背景下应运而生,该办法用于管理私家藏书荐购。
1946年9月西南联大事务全部结束,学校复员回平。图书馆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恢复馆藏,在校长梅贻琦和馆长潘光旦的主持下,图书馆除了接收来自国立北平大学图书馆等处的遗失书籍,采买刘半农、卢木斋等名家藏书,还继续请院系主任、知名教授荐购图书。国内文献的推荐收集在有序进行,如中文系主任、教授朱自清在日记中曾多次提到为复员后的图书馆选书、购书、审读书目。国外文献的收集采购也委任专人荐购。1947年1月14日梅贻琦致信冯友兰,亲自指定在美国负责为国立清华大学文学院推荐和采买图书的人选,“关于在美购书,文院三系即请何炳棣、王浩、李赋宁及我兄代办”[16]。1947年前后,冯友兰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任客座教授,何炳棣、王浩、李赋宁均为同期在美留学博士生,三人均为清华优秀毕业生,分别在史学、哲学、西方语言学领域成就斐然。从梅贻琦为文学院安排在美购书事宜的人员来看,在美图书荐购工作与北平略有不同,在读优秀博士也加入了荐购队伍。
清华图书馆的荐购工作从1915年产生之后一直处于不断探索和完善状态,中间经历过经费短缺、战争、南迁改组等困难,荐购制度一直沿用至1949年。本文通过对民国时期清华荐购制度的确立过程和实施情况的考察分析,认为其建制主要具有以下五个特点。
清华荐购制度虽然受到指摘,但能够一直保持生命力,存在并贯穿于整个民国时期的原因之一在于该机制具有灵活性,能根据学校发展需要和执行状况不断调整。荐购预算制定和支配办法、可参与荐书的人员范围、审批人员、流程等均可根据运行情况灵活调整,调整方案在上文荐购制度的确立和发展过程中已有述及,在此不再赘述。该机制的灵活性还体现在对于一些特殊情况的处理采取商议解决的办法,其中预算超支是一类主要情况。
在清华图书馆的荐购机制下,只要经费允许,馆藏没有的书籍皆可购买。如果超出预算,又确实值得购置的文献,就需要灵活处理。通常图书馆主任会同校长申请在经费外支付或联合购买,校长有最终决定权,决定特批或具体处理办法,从而保证文献入藏。1923年3月23日,《清华周刊》在《校内图书馆新书新闻》中记载了发生在戴志骞主任任内一次特批购买事例:“商务印书馆影印日本之续臧经久负盛名,内容宏富,包含宗教、哲学、心理及古昔中印风俗等等,为东方文化极有价值之参考书。预约价在六百元左右。”[7]20当年图书馆的经费预算仅一千元,该书超出了图书馆的年度购书预算,戴主任特同校长磋商,准予支款购买。在朱自清任图书馆主任时期也有同类特批荐购,1935年机械工程系的荐购费数额超支,朱自清向校长申请将超出费用转至开办费下。
在清华的荐购制度下,一种文献通常归一个专业相关的学系荐购,该文献与荐购学系的需求关系最为密切,但也有一些特殊文献单个学系不能支撑购买,如文献量大价高、文献与多个学系专业相关或多个学系同时需要某种文献等情况,此种特殊情形催生出了学系联合推荐这种较为灵活的协商购买方案。荐购文档中有一封冯友兰、朱自清联合署名推荐《朝鲜古物图谱》的信函,另有一封冯友兰写给叔存⑥的信,两封信中均注明了该图谱由国文系、哲学系共同承担购书款。
清华图书荐购办法常见于图书购置办法或图书馆管理规则中,1933年12月28日和1937年6月发布的《国立清华大学购置图书及付款办法》文末均写有“本办法呈由校长核定后实行”,国立西南联大时期发布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图书购置办法》《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图书馆收购旧书办法》《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图书馆指定参考书管理规则》也都注明“本办法经常委会核准后实行之”“经常委会修正通过”。清华在1926年筹备大学部时发布了《清华学校组织大纲》,确立了“校长统辖全校事务”[17]。西南联大以常务委员会作为学校最高的行政领导机构主持全校校务。通过学校最高行政审批,荐购制度的管理层级由图书馆上升到了学校层面,成为一项学校制度,为荐购工作的推行提供了便利和依据。
1926年,“各系成立后,所需添购新书之预算,由各系自行规定,提交校中最高立法机关通过”[8]296-297,表明荐购经费已由学校认定划拨,为荐购工作的实施提供了经费保障。
1926年4月15日发布的《清华学校组织大纲》明确规定了学系主任有审定本系图书购置的权利和责任,为统筹和实施荐购工作提供了组织和人员保证[18]300。
从填写荐购书单到图书采购到馆,整个过程需要荐购人、院系、图书馆、会计科、秘书处、校领导等多方校内个人、单位及领导班子的合作。荐购办法、预算方案通过校长、常务委员会、校最高立法机关核准,院系审批工作职责被写入学校组织大纲,在全校发布实施。荐购工作得到了校领导班子的支持和重视,自上而下在校内师生中普遍推广并获得广泛遵守,切实保证了多单位合作制下荐购工作的统筹实施。
1925年后陆续出台的荐购办法增加了教授和系主任审批环节,但并未限制荐购信息的最初来源,教授和系主任因为专业优势掌握着专业文献的购买决定权。参与荐购的人越多、可获取的荐购信息越多,获取高质量文献的可能性越大。在实际执行过程中,清华荐购办法逐步将荐书人范围扩大到全体教师、职员、学生,将学系、研究所等校内机构和书店、出版社等校外机构纳入荐书方,不断拓宽图书购置渠道和信息来源,这一点对于荐购中文书尤其是较难访求到的旧书刊、名家收藏和金石拓片等特殊种类文献至关重要。
1919年出台的荐购办法首次将荐购推荐人扩展到“各科教员”范围。1920年4月,《清华学校教职员会议章程》明确了“凡教有分数之学科一门以上者,皆得称为教员”[18]197,此处教员泛指学校教师。教师尤其是其中的教授群体作为专业书刊的主要推荐人曾多次被写进荐购办法,荐购文档中也保留了教师在执行荐购工作时留下的书单和往来函件。据不完全统计,在2 000多套荐购文档中,直接推荐或参与荐书的教授有陈达、陈岱孙(陈总)、陈鸣一、陈寅恪、邓以蛰、冯友兰、洪思齐(洪绂)等(排名以姓氏拼音为序)68位。这些教授都是学界翘楚,在各自研究领域取得过杰出的成绩,其中包括我国近代最杰出的学者、清华研究院四大导师梁启超、陈寅恪、王国维、赵元任及研究院主任吴宓,他们都曾是图书馆荐书工作的积极参与者。
西南联大时期办馆条件艰苦,购书经费由原来每年16万元锐减至4万元,购书也因缺少外汇、交通阻断而异常困难。为了使有限的经费能够买到最好的书,图书馆采取了著名教授总揽推荐的办法,从《西南联大关于图书经费等问题的笺函》中获知参与荐书的著名教授包括曾昭抡、陈序经、戴修缵、冯友兰、方显庭(廷)、顾毓琇(顾一樵)、李继侗、吴正之、杨武之、姚从吾、叶公超、张佛泉、张席禔、孙云铸、朱自清共15位。教授荐书在清华南下办学的艰苦十年间保证了选购图书的质量。这15位教授中除了冯友兰、李继侗、杨武之、朱自清外,其余11位教授不在上述68位荐书教授名单之列。可以想见,由于教授任职的变化,参与荐购的教授队伍也处于动态调整中,曾参与清华荐书的教授绝不仅是这79位。
学校职员参与荐书无论在民国书刊还是荐购文档中都不鲜见,学校从行政领导层如校长周诒春、梅贻琦,庶务长唐孟伦,教务长杨恩湛,到普通职员都曾参与荐购或直接荐书。举普通职员荐购一例:1927年10月,《清华学校校刊》发布《国文学系购书》启示,指出“本系由舍务室职员王九香君介绍代售安徽胡氏藏书”[19],印证了职员可以介绍推荐书籍的史实。舍务室职员工作内容与藏书无关,也未必擅长选购国文系的专业图书,但因为该职员掌握了胡氏藏书的购买信息和渠道,仍然在这次荐购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参与推荐图书的职员还包括图书馆主任和图书馆工作人员,他们不仅是荐购工作和手续的管理者与执行者,也曾作为荐书人直接向图书馆推荐图书。曾经参与推荐图书的图书馆主任有戴志骞、洪有丰、王文山、袁同礼、钱稻孙等,工作人员有施廷镛、毕树棠、余岱东等。清华荐购办法中规定图书馆负责荐购普通图书,事实上图书馆工作人员所荐图书不仅包括普通图书,还包括少部分专业图书。他们参与荐购原因有两点:其一,从事图书馆业务工作,钻研图书馆专业知识,推荐图书馆专业相关的文献,如施廷镛之于版本、目录学文献,余岱东之于编目学文献;其二,出于专业研究和爱好,如毕树棠之于文学类文献。
历史文献和实物资料中均未提及学生荐书,仅在1925年戴志骞文章中见“本校教师及同学,均能介绍”[9]552的说法。值得庆幸的是,民国馆史资料中保留着28套出自学生之手的荐购书单和信函,证明历史上学生群体不光是图书馆馆藏文献的使用者,还承担过建设者的角色。自1920年至1927年,先后有25位学生写信给图书馆主任戴志骞荐购书籍杂志58种。学生荐购人中有许多后来成为各学科领域的专家,如化学工程学家杜长明,数学家曾远荣,教育家顾作铭,诗人、教育家朱湘,油脂化工专家贺闿,著名爱国民主人士彭文应,文学翻译家孙铭传,诗人、外国文学研究家饶孟侃,还有入清华大学学习文学,毕业后留清华大学图书馆工作的民国藏书家金大本。学生群体参与荐购也反映出学生对于图书馆文献建设工作的关注和依赖,他们推荐的书刊大都是专业书刊,爱读书、会选书为他们将来取得专业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学生荐购还见于前文述及的1947年梅贻琦安排清华大学在美荐购工作的信函。此外未发现其他有关学生荐购的相关记录。与荐购主力教师群体相比,学生群体的专业学识在其之下,不可能成为主要荐购人。
教师、职员和学生三类人员作为荐书人明确见诸史料正章,但从荐购文档分析,给清华图书馆介绍图书的人员不限于此三类,已开始出现机构荐书。荐书群体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机构有三类:一是出版机构、书店及其店员,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总发行所等,琉璃厂一带的旧书肆藻玉堂、来薰阁、富晋书社、松筠阁等,国外书店日本东京一诚堂书店等;二是校外文教机构,如中华图书馆协会、教育部、日本研究社、北平图书馆、福建修志总局等;三是校内职能部门,如各学系、研究所等。
清华作为一个文教单位,教书和研究是学校的两项主要任务,荐购方推荐书籍最主要的原因和出发点毋庸置疑是为了满足教学、科研和学科建设工作中产生的对于专业文献的实际需要。从1925年开始,清华荐购办法就明确了由院系负责各专业文献的荐购,院系购书预算在1936年前后占到全校购书总预算的90%,足见学校对专业文献采购工作的重视以及对荐购这种购书方式的倚重。
除普通图书外的每种图书都需经过所属学科教授推荐才能决定是否应采购,体现了清华图书馆推行的由“专家推荐专业图书”的购书原则。上文所列每位教授都有为所在院系推荐专业文献的经历,结合教授教学、科研经历和所荐书单进行分析,其所荐专业文献的整体特点是“符合教学和研究需要、质量高、可读性好”。由于荐书的教师人数较多,涉及学科领域广泛,所荐专业文献所涉内容、题材特点各异,在此不便一一展开,仅以梁启超所荐专业图书为例管窥一二(图1)。梁公学术研究涉猎广泛,在史学、文学、经学等多学科领域都有建树,他所荐图书涉及学科领域广,囊括了他所研究的历史、文学、地理、教育、医学等多门类学科,且均为专业领域的代表著作,显示了学术大师荐书水平专业且广博,非一般荐书人可比。梁公所荐书单中多见志书、丛书和名家辑录经籍类著作,阅读志书和丛书是系统了解和研究一个学科领域的有效方式,经籍尤其是经过名家辑录、考证过的经籍是较可靠的学术参考资料,可知“重门径、重考据”也是他治学选书的特点。
图1 研究院荐购梁启超需用之书(馆藏文档号26-1-23)
利用书目获取图书信息无论在民国还是当下都是图书馆较为常用的一种图书选择法。民国时期书目均为纸本,人们从书目中获取各地的图书信息包括新书出版信息,是一种可靠且便宜的选书购书渠道。图书馆和荐书人都想方设法与各地出版机构建立联系,以期长期获得书目。当时纸质书目的获取还是难事,因为难得更显重要和珍贵。为表书目对于选书荐书的重要性,现举例如下。
1923年,戴志骞在《图书馆学术讲稿》中讲到图书选择法要点之一就是参阅选择书籍之参考书,他列举的四种参考书均为书目类图书[20]。1929年9月,清华图书馆在《国立清华大学校刊》上发布《搜集全国书肆目录的启示》,说明出版目录的重要性并欢迎同学帮助调查[21]。1929年,图书馆购书办法中亦提到“中文旧书则通知旧书肆检书样,并开价目单,送需要之学系选择”[18]453。书样和价目单从作用上讲也等同于书目。清华馆藏民国荐购文档中存有大量各个学系主任审批勾选过的书目单,书目单多来自各地出版机构、文教机构、书店、书商等处。
职业访书人专事收集、提供购买文献的信息和渠道,发挥着和书目同样的作用。获取书目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够买到其中的文献,这点在荐购旧书及特殊种类文献时体现得尤为明显。此时,访书人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他们直接决定了能否顺利购到某种文献。访书人与清华学者之间交往频繁,《梁启超和天津藻玉堂书店》一文中写道:“京津两地的书商,如孙殿起诸先生,得到较名贵的书籍,都先送到饮冰室,请梁公一读并鉴定。”[22]据雷梦水《书林琐记》记载:“我因为经常到国文系送书,和朱先生就逐渐熟悉起来了,有时还直接把书送到清华园他家里去。朱先生除了指定要选购些古书外,有时还托我替他买些新书。”[23]荐购文档中有多封朱自清委托赵万里寻访、采购古书和拓片的信笺,其中一封写道:“敝系现托北平图书馆赵万里先生代购《国朝古文汇钞》及《松江诗钞文》一部。”于此可见,访书人孙殿起、雷梦水、赵万里诸君对清华图书馆荐购工作有一定的促进作用。
清华教师有的为方便自己的学术研究和教学,有的是学系主任或图书购置委员会成员,他们也常常亲自出入书店为图书馆挑选、寻访图书。据1925年9月25日《清华周刊》刊登的《研究院:添购书籍》一文记载:“该院教授王静安先生,曾偕同吴宓先生及助教赵万里君入城。在琉璃厂各书肆中,访寻中国书籍,游观多家,为校中图书馆选购若干种。”[24]《朱自清日记》多次提到访书之事:“1947年9月12日进城为图书馆选书”;“1947年11月27日 进城,到法文图书馆选书,光旦、梦家与俱。访裴云,观拓片”[25]。仅此两处文献中出现的访书先生就有六位,他们是国学研究院教授王国维、吴宓及助教赵万里,中文系主任、图书委员会委员朱自清,中文系教授陈梦家,社会学系教授、时任图书馆馆长的潘光旦。
民国时期清华图书馆荐购制度作为清华文献采购的主要形式,在中国图书馆现代采购工作发展史上留下了极具代表性的成果。当下,图书馆除了开展口头荐购、书单荐购、专家荐购这些传统的荐购工作,还发展出了多种新型荐购模式,如网络荐购、现场荐购、读者决策购买(PDA)等。这些荐购模式与民国时期的图书荐购制度都是以读者实际文献需要为中心的资源采购模式。我们可以借鉴民国时期图书荐购的经验和优点以弥补现今图书馆荐购模式之不足。
民国时期清华来自荐购的文献采购金额占比最高可达到图书馆文献采购金额90%以上,其成功运行的原因之一在于明确了荐购的适用范围。如首先以资源类型对荐购人群及其负责范围作了划分,图书馆员主要负责普通书刊采购,院系教员作为主力负责专业书刊荐购,学生可以参与专业书刊荐购等。而现今图书馆资源荐购研究和实践,常见在没有合理匹配应用背景、适用人群和适用资源类型的前提下,谈方式方法和效果评估,显然有失客观和科学。可以肯定,在不同的荐购模式下,适用人群和资源类型范围应有所区分,如专家荐购适用于购买较为专业的文献。荐购在未有制度化保证或被读者普遍认可之前并不适合用于大规模的保障性资源采购,但对于采购补充性资源中的专业文献、特色文献、批量购入的专题文献、与读者需求精准对接的文献等资源具有优势。
从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调动荐购人群的参与积极性,挖掘潜在荐购人群已成为大家的共识。民国时期清华的荐购工作在各类校级规章制度的保障下,从上而下得到了校长、教授、职员、学生、书商等人员广泛、深度的参与,从而带来大量的资源信息,获得了长期发展。当下图书馆所谓的荐购制度主要涉及荐购流程和规则,较少关注理念、组织、配套支持等制度的核心要素,荐购人员的安排和荐购文献的确定较为松散、随机,缺乏系统、科学的制度保障。图书馆作为荐购工作的主导方,应通过明确荐购理念、目标、人员组织、配套条件等方式建立完善的荐购制度;在条件成熟时,将荐购职责明确到人,适度将荐购经费预算开支、购买决定权转移给荐购人,切实保证荐购人的使用权,将荐购人与荐购任务进行较为紧密的关联,从而带动普遍参与的荐购风气。
调研了解图书馆读者不同的特点和文献需求,组织并形成荐购工作核心且稳定的主力人员团队,有利于推动荐购工作最大程度发挥在资源建设方面的优势作用。民国时期清华荐购的主力是由教员组成的各学科专家团队,他们拥有购买决定权,为图书馆推荐图书,不辞辛苦寻访图书、审读书目,甚至直接垫资购买图书。在当时灵活、赋权、确责的制度下,教员的专业水平在荐购工作方面得到充分发挥。以教师为代表的专家团队具有专业学识、判断力以及专业领域内的资源优势,现今仍可作为图书馆荐购的主力人员,发挥核心作用。事实上,当下的若干种荐购模式中除了专家(咨询)荐购外均未固定设置专家参与环节。专家(咨询)荐购模式下,图书馆通常会联络学科教师代表勾选书目或推荐图书,效果并不理想。根本原因除了缺乏制度保证,还在于对专家和图书馆的合作需求衔接不当。此外,专家的荐购优势不在于逐本推荐,而在审读、审批所荐文献,即为荐购质量把关。
还需要指出的是,当下图书馆的荐购工作多关注近几年出版发行的新书、电子图书,对于“旧书”“特色文献”等文献类型鲜有提及,而民间个人收藏保存的“特色文献”更适合个人荐购、寻访,也更有价值,不容忽视。在互联网和电子文献普遍发行的时代,结合图书馆和读者特点、需要,建立更科学、规范、系统的荐购制度,是图书馆完善采购工作机制的一个方向。
注释:
①清华于1912年成立清华学校图书室,1916年10月清华学校图书室改称清华学校图书馆。
②一套文档包含一份或多份荐购文件。
③唐孟伦,广东香山人,清华学校首任校长唐国安之侄,1911年—1922年任清华学堂首任庶务长。1912年到1914年,清华图书室隶属庶务处管辖。
④杨恩湛,江苏常州人,周诒春任清华校长时期(1913年10月—1918年1月)的教务长。
⑤名学,逻辑学的旧译。
⑥邓以蛰(1982—1973),字叔存,美学家、中国现代美学奠基人之一,我国“两弹元勋”邓稼先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