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现代的对接及调试

2022-02-14 01:24房广莹
当代文坛 2022年1期

房广莹

摘要:罗伟章小说始终立足于现代性视阈中乡土社会的整体变迁特别是人的精神嬗变,以清醒理性的态度深入审视乡土社会现实,真切地反映出了后乡土时代社会的复杂样态。本文从写实原则与神话视界的融合、“立人”传统的当代延续、小说结构的创新三方面,探索罗伟章极具个人化的小说特征,进而挖掘其质朴深沉书写背后的超越性精神追求。

关键词:罗伟章;写实原则;神话视界;立人精神;结构探索

在21世纪文学已有二十多年积累的今天,如何书写具有“中国性”的文学作品,如何在流动的语境中精准地表达文学的“常”与“变”,对作家提出了更高的挑战和要求。罗伟章正是在这种文学背景下进行着“有根”创作的代表性作家,他以对故土的深度文化审视,追寻隐含于地域内的民族文化实质,完成了一种精神的皈依和价值的超越。在他的众多作品中,既沉淀着日常生活的重量,又不断回响着悠远历史的古韵,在一个细节套叠着一个细节、一个人物链接着一个人物错综的命运里,演绎出后乡土时代的复杂样态。特别是罗伟章的近作《谁在敲门》,将他的写实功力展现得淋漓尽致,在沉实饱满的文本开凿过程中,那些潜藏着笑与泪的角落,那些居住在大河两岸的众生,以及那些充满后现代意味的神思,获得更为清晰的轮廓。必须承认,罗伟章的文学世界异常宽广,涉猎到社会生活的多个层面;尤为可贵的是,他对文学的严肃性始终抱有极高的热忱,对文学中关于身份、尊严、责任、道德、生死等普遍恒久的命题,提供出个性化程度极高的独到思考。

罗伟章的小说向来以写实见长,其长篇更暗合着21世纪以来现实主义小说的“史诗化”品格。蜀地的自然风貌和历史人文,较好地调和了他小说中“日常化”与“史诗化”间对立矛盾的因子,同时避免了陷入冗长琐碎的“生活流”之中,彰显出源自作家直接经驗的世俗生命力和潜藏在叙事中的精神力量。陈思和说罗伟章有用一支笔“枝枝蔓蔓地写开去”的能力,善于用长篇小说的形式表达他对生活的经验和体悟。在笔者看来,长篇叙事杂而不散的境界,唯有靠丰富的生活阅历支撑才能抵达,而能够下沉到生活之中的写作,在今天尤其难得。《谁在敲门》开篇就选取了一个典型化的生活场景,“我”的兄弟春晌夹带着“气恼、自大和经过掩饰的逆来顺受”的心情,敲响了大姐家的门,不情愿地送父亲到镇上过寿。这个开篇几乎统领着小说的前半部分,父亲焦心地等待着大姐家的门敲响,门外可能是某个子孙的笑脸;走马一样频繁的敲门声响起,也许是大姐家曾经的乡亲旧邻来拜访,或者与姐夫有业务往来的人来交代事情。循着此起彼伏的敲门声,原本安静的家庭场景叙事,随即迸发出人间烟火的热闹气息。小说结尾依然以一个典型的场景收束,叙述者“我”坐在北上的高铁上,大哥打电话来告知大姐的死讯,而大姐的死,又是对小说后半部分的概括性收束,公路场景是敞开的,它让悲剧有了流动的特质。家族的故事被置放于更加广阔的社会图景下,在势不可挡的现代性进程中,作为个体的人只能跟随进步的节奏,在物欲的浪潮中浮沉,即便大姐夫这样的地方“能人”,也无法挣脱时代发展所带来的物质枷锁。罗伟章的确在哀悼家族乃至故乡整体精神的坍塌,但他也在试图用闪光的人性重建这片精神废墟:如父如母的大姐被亲人无度索取反遭怨恨,却在临终前出人意料地原谅了所有人;《大嫂谣》中的大嫂受尽生活的辛苦和磨难,心中仍有对良知和知识的憧憬;《奸细》中重情重义的谢家浩,拒绝了第五中学的“掐尖”,坚守住了自己的原则与良心;《声音史》里空寂山村的最后居民,依然能够抬头仰望“银河灿烂奔流”。对日常生活常怀悲悯,艰难现实的岩层下一直有质朴、美好精神的涌动,是罗伟章长期以来恪守的一种现实主义原则。

罗伟章的小说如实地反映了后乡土时代社会的多种样态,在质朴深沉的文字背后积聚着对文学的热忱,这种主观情感与阎连科不谋而合:“一是作家在小说文本中所透出的那种对人物、故事的爱与恨,二是作家面对现实的热情和激情。”对于读者来说,“主义”往往过于空泛,或许只有作者的热情通过人物和故事表达出来时,小说的现实意味才会得以凸显。在帕慕克那里,文学的现实力量是“‘他人’变成了我们,我们则变成了‘他人’”。这种“我们”和“他人”的转换,隐含着“经典化”的过程,更为重要的是内在地传递着不同生命之间的感受和能量。《谁在敲门》之所以能把家族故事写得动人,正在于它尊重了人普遍又真实的情感表达。大姐对父亲的爱中,含着深刻的怨怼与委屈,看见父亲的头发,大姐也能够联想到成长过程中的艰辛。而“我”也对大姐刻薄话语背后传递的情绪心领神会。在日常生活中,母与子、父与子之间的情感,其复杂程度远超人们的一般认知,“父父子子”“父慈子孝”的亲情模式相对刻板和笼统,这种模式忽视了普通人情感逻辑的复杂性。父亲在“我”和大姐面前经常手足无措,多了某种对客人般的陌生和拘谨,少了骨肉亲情之间的亲密与不设防。在众人看来,父亲来到镇上的大姐家就应该安心享福,并且理应感念大女儿的孝顺,可父亲所思所念只有小儿子春晌,他要帮着小儿子看住媳妇,守住一个完整的家,哪怕这个儿媳妇并没有善待父亲。拥有着“慈爱”品格的父亲,活成了“弓腰驼背”的可怜相,在二哥看来这种懦弱甚至比暴虐更难以接受,它总能勾起孩子们青少年时代的屈辱记忆,甚至成为成年后的心理阴影。父亲病逝前的抢救治疗、子女们的行为以及各自微妙的心思更是刻画得深刻,生与死之间的争夺具象成了一件忙忙碌碌的“事儿”。兄弟们忙着操办和争利、小辈们只是匆忙回乡走个过场。文学的抒情性与死亡的悲剧性被逐步淡化,“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生命的多番思索,在众人眼中显得尤为酸腐而无聊。

这些描写显然并不意味着罗伟章陷入了琐碎的生活流,而是在努力追求一种“我们”和“他们”的生命经验的真诚沟通。当亲情关系被“利益化”之后,人们需要的那种更高尚、更有力、更恒久、更富于人情味的情感,或许只能来自某种生命价值的诗意憧憬。作者对生活本真的书写仿佛贴地而行,但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他遨游天外的神思,向历史、向更悠远的神话时代寻求某种存在确证与精神庇护。

《谁在敲门》中,罗伟章在人世的喧杂和山川的肃静中,引入了神话的视界,“父亲死后”的叙事非常缓慢,只有这些带有神话意味的“话语”出现时,人的存在才得以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拓展,那么卑微懦弱的父亲,终于回到古老悠远的先祖那里,死亡也就具有了召唤和超越的力量。在“遗忘”与“回归”的对比中,文本的张力得到了最直观的展现。神话的光影在《谁在敲门》中惊鸿一瞥,而在《声音史》《大河之舞》和短篇小说《寂静史》中,“地之子”的神话隐喻意味却十分明显。仔细辨认就会发现,《声音史》中能够听懂自然界万物的语言、模仿任何人或物发声的杨浪,《大河之舞》中痴迷大河、呼喊巴人先祖的罗秀,《寂静史》中神秘传奇的土家祭司林安平,都有着“山精”的特征,他们拥有与神秘之境沟通的能力,却在世间饱受谩骂与苦难。小说的本质赋予了小说家虚构的特权,也赋予他们探索叙事边界的权利,以神性的话语环绕故事的讲述,使小说的语言自然而然地抵达了现实与诗意的边界。

自1980年代以来,当代作家产生了一种对“大地”的归属共鸣,这种归属感甚至成了乡土文学的某种终极旨归,他们意在弥补人和大地、生命及其意义的本源性断裂,却无法真实地描述人与自然之间不断发展的关系链条。罗伟章并没有强行把“大地品德”等高悬的传统道德观念当作治愈现代性病症的唯一良药,于是小说中的“我”可以是一个时常陷入自我怀疑的观察者、思考者或挑战者,却唯独不是一位自大的乡土变迁指挥家。

罗伟章小说创作的着力之处,不仅在于他对传统与现代关系的宏观体察,更在于他对“人”的成长的持续关注和深入思考。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立人”的思想始终在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鲁迅早期主张在科技进步基础上建设物质文化,强调人的“独异”,建立现代人思想的前提是利己却不必害人;冰心从亲情的爱出发,努力创造从“爱”中获得勇气的现代人;叶圣陶在小说中讽刺了小市民的自私、精明和庸俗,希望可以立起一个“大写的人”。罗伟章的创作承继了新文化运动以来的“立人”思想,并持续加入时代元素再行熔炼。他对于人成长过程中可能面对的多种问题、个体进入“正路”抑或“歧路”多维因素的全面考察,具有相当的独特性和时代性。《谁在敲门》《奸细》《我们的成长》《我们的路》等小说,尖锐地反映了青年成长过程中面临的诸多困境,其对现实的揭示和暴露,颇有“非虚构”写作特征,在今天尤其具有振聋发聩的警示意义。

《大嫂谣》是近年来书写弱势群体的力作,其中大嫂的命运坎坷而沉重。然而在大嫂艰辛的生活里,曾被寄予厚望的儿子清明的沦落明显最具打击力。不知何时起,“寒门出娇儿”成为具有普遍性的教育难题,在如此贫寒的家庭中,大哥的溺爱与纵容却尤为严重。清明也有过心疼父母的时刻,当他看见工地上脊背佝偻、暴瘦到脱相的母亲时,悔恨油然而生,说出一番赚钱养家的豪言壮语之后,却又心安理得地挥霍母亲的血汗钱。《谁在敲门》则进一步展现这些城乡边缘人的生活境遇和灵魂异变。四喜是“我”家族的长孙,这个被父母娇惯长大的男孩一生都依靠着隐瞒和欺骗支撑。他骗亲友加入传销组织、骗女友怀孕生子又抛妻弃子,以结婚、交女友、做生意等借口骗来父母的血汗钱,甚至打着亲戚的旗号招摇撞骗……四喜接连不断的欺骗行为,与亲人的纵容不无关系。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似乎把一切都看透的“我”,在四喜央求父母向“我”借钱的时候,仍然一次次地应允了。每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也不断地哀叹家庭教育的缺失造成了四喜“不成材”的悲剧,然而全家族的人都裹挟在亲情的巨大枷锁中,共同促成一个人社会性死亡的发生。大姐的儿子李志、幺妹的女儿秋月、镇上何老三的儿子,都成为父母极力呵护下“垮掉的人”,传统伦理中的知耻、奋斗、良孝、感恩等美好品德,迅速在这一代人心中烟消云散,他们的堕落基本预示了一个家庭的衰败。“四喜们”的成长,他们带给家人深切的伤心和伤痛,令罗伟章格外动容。作家用较长的文字描绘四喜的成长经历,在他看来揭示一个人的心灵变异很有必要,毕竟当下展示人心崩坏这一结果的作品很多,但“对人物灵魂的慢慢演变,却缺乏深刻的揭示”。罗伟章塑造了一系列游荡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边缘人形象,他们没有继承父辈的责任感和尊严感,又无法通过升学的途径在城市立穩脚跟,反而过早地养成虚荣与欺骗的恶习,在日复一日的无所事事中,灵魂与生命的热力逐渐衰退。

罗伟章善于发现平凡生活中闪光的爱,同时也看到了某些畸变的“爱”比“恨”更加残忍可怖,《我们的成长》就在探讨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少女许朝晖学生时期十分优秀耀眼,却因为多种原因成为问题学生,以致离家出走、外出打工,十六岁便怀孕生子,最终甚至以出卖肉体为生,读之令人不寒而栗。阅读中产生的紧迫感和恐惧感多数来自许朝晖命运悲剧“恶的源头”的不确定性,就像作者所言:“发生在许朝晖身上的那些事,只是一种十分平常的生活状态,平常得就和我们走路不小心便可能摔跟头一样。”许朝晖本是把学习当成快乐和希望的贫困女孩,身为乡村教师的父亲对其期望甚高,于是在即将升学的紧要关头,许朝晖转学到父亲身边。这样一个平常的故事走向和人物选择,竟然导致了后来一系列令人不敢相信的悲剧。读罢小说,读者难免做出许多种假设:如果许校长能慢下来等待女儿成长的脚步,如果金叶中学校长没有公开惩罚她,如果许朝晖再坚强一些,如果妈妈能够勇敢地站出来保护被打的女儿……许朝晖的生命中有许多看似关键的节点,似乎只要抓住某一个瞬间,就能避免陷入绝境。曹禺的《雷雨》中,周冲和四凤并无过咎,同样遭到了命运的捉弄,冷酷的命运嘲弄着世人,“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仿佛是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宰,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我们的成长》中,每个人看起来都是无过咎的,许校长在女儿身上看到通过教育摆脱穷困生活的光,他要用更炽烈的“爱”抓紧这份希望,反而愈加深沉地陷入绝望之中。作者将许朝晖在金叶中学逐渐堕落的过程处理得隐忍平静,却泄露了许朝晖疯狂偷吃马桑泡的细节,她也许要用这有毒的果实麻痹自己的心灵,暂时摆脱人生脱离正轨的恐惧。以爱和希望之名强加在许朝晖身上的不安、恐惧和羞辱毁掉了花季少女,同样也扼住了父亲的咽喉,他只能以更强硬的方式将这种焦虑施加于女儿身上。从结果来看,许校长既是教育的主体,同时也应该是教育的客体,他懂知识,却不懂人。

《奸细》将教育的主体与客体一同放在良知的天平上,衡量德与行的重量。《奸细》把“高分—利益”关联下学校教育的失序状态刻画得十分到位:语文教师桂成武提醒某“尖子生”朗诵课文时起冲突,学生竟然要求校长换掉老师;拥挤的学校食堂中,“尖子生”拥有独立的窗口;学校为“掐尖”来的张泽君的母亲安排工作,提供高昂的奖金。然而,在家庭和学校的双重偏爱下,大部分尖子生却成为“无心的人”,他们漠视老师的关爱,轻视同窗之谊,只追求功利性的短期目标。在这些老师和学生心里,只要有了高分数,一切的规则、情感、道义甚至人格都不再重要,罗伟章用浓重笔墨描写的这些被“应试教育”催逼的高分怪胎,极尽嘲讽,不留情面,足见其对基础教育应试化的强烈态度。

新文学发生已百年之久,文学中关于“人应如何”的讨论仍需继续。罗伟章以不乏犀利讽刺的笔法,从较为奇特的视角切入,抨击了转型时代下偏执的教育和错位的“爱”,这既需要提出问题的勇气,也需要对现实人生、社会生活乃至对“未来”的热切关注和深入思考。

罗伟章在不断拓展小说叙事内容疆域的同时,也在持续进行小说结构的探索。在现代叙事文学传统中,“结构”代表着作家对世界的一种思维方式,“是在探索感知的本质时一次重大的历史性转折的产物……事物的真正本质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我们在各种事物之间的构造,然后又在它们之间感觉到的那种关系。”对文本结构进行研究,分析文本中的叙事是如何组织到一起,并就此深入体察结构之外的文化动因,是从小说结构抵达意义的重要途径之一。近年来,罗伟章在小说形式上的探索日益深入,这种具有鲜明个人印记的小说结构,是通往作家文本世界与精神世界的重要通道。

首先,从整体来看,罗伟章的众多小说中故事要素呈现出双向的离合结构,往往以新旧、生死、兴衰等交相对应的情节建构一个具有多向度张力的整体结构,“消极”与“积极”相互对照缠绕,共同形成小说的叙事动力和内部形式。在《谁在敲门》中,新生与死亡的情节频繁发生,他们或因生活的逼迫、或因偶然的冲突、或因价值的失落而走向了末路,共同构成了现代性进程中乡土伦理衰败的隐喻。然而,小说中隐隐地透露出一种新生的力量,那就是家族中孩子的出生及成长,长辈们终日忙碌辛劳,无非是为了各家子女成家立业后继有人,这种让生命持续生长的信念,来自对生命本源的探索和渴望。罗伟章小说中的人物在大河两岸生长,时代虽不断地变迁,生命的长河却流动依然。

《大河之舞》建立的是一种更隐晦的双向离合结构,“疯女”罗秀莫名地怀孕,追查孩子父亲的下落成为小说前半部分的叙述动力。残忍的是,孩子的出生直接剥夺了罗秀的生命,罗秀的父亲将孩子视为不祥,残忍溺杀。多年后罗秀母亲追寻会跳巴人摆手舞的女孩,则成为小说后半部分的叙述动力之一。在这里,死亡与新生的对比更富历史感,女儿罗巴艳(李船生)的出生,似乎更像是罗秀浴火后的一次重生,她们本就是一体,女儿带着母体的天然记忆,带着巴人族的集体无意识孤独地流荡在人间。小说中存在着一个线索,暗示了这种双向离合结构的成立,那就是罗杰的背疼。罗杰意外得了背痛的毛病,直到半岛巴人遗址中M22墓主背后剑伤和刀伤的发现,在家里人看来,罗杰穿越千年,与墓主形成呼应,这样的“生/死”对照是半岛人与巴人祖先血脉相连的证明。不可否认,作者对城市化过程中乡村的撕裂有着切肤之痛,但他从来没有抛弃乡村的希望,坚强生长的孩子们,或者说让生命按照自然的轨迹持续生长,成为罗伟章小说中一种更为深层的带有普遍性质的叙述动力。

其次,在具体的文本结构上罗伟章也是匠心独运,在诸多作品中各有巧思,形成小说结构与小说内涵的有机结合。他在创作中的有益尝试,用米兰·昆德拉所说的“不应该将结构(作品整体的建筑构造)当作一种预先存在的模具借给作者,只是让他在其中填上自己的发明;结构本身应该是一种发明,一种使作者的整个特殊性起作用的发明”来概括,是非常恰切的。在做更具体的文本结构分析时,我们无法再套用某一现有的结构类型,这构成了罗伟章小说的特殊性。 比如《大河之舞》中构架起“引言——源头——中流——逝川——开篇:起点”的外部结构,大河的流动与半岛上巴人后裔的命运相呼应,充分调用了蜀地地域文化特点,又有着明显的“循古”倾向,形成强烈的外视结构张力。再比如《声音史》体例上分为四卷,分别以词牌名“東风引”“莫思归”“鹧鸪天”“千年调”命名,搭建起了“声音”与“词”的内在关联。

《谁在敲门》在整体上属于双向的离合结构,但是仔细推敲就会发现,它在叙事内部仍然嵌套着一层具有较强时间倾向的话语结构。小说的前半部分存在两条时间线索,一条是“我”来大姐家为父亲祝寿,到父亲生病住院直至去世,前后不过几天时间,这是小说中“当下”故事发生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家族中的重要人物相继登上了小说舞台。而在“此在”的时间线索背后,作者又写出了一个绵延几十年的广阔图景,每一次的“敲门”,都扩写出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在“枝枝蔓蔓”的关系网络中,最终生成了一个乡土家族的兴衰小史,与乡村的盛衰一致。但这敲门声终究是属于人的,《谁在敲门》中隐含的这层时间话语结构,将“人”带到了台前,鲜活的人们穿过时间的帷幕,赶赴这场生命的“筵席”,筵席包含着欢乐,也注定要“散场”,因此从一开始,“父亲”的衰老必然发生。关键在于,衰老和死亡是否有意义,它的背后是虚无还是救赎?罗伟章并没有将视阈局限于“乡土”这一层面,而是对“生”与“死”进行普遍意义上的哲学反思,这是由大悲引发的思考,即人如何在“有限时间”内有所超拔和解脱。小说中的“我”试图用诗来解答,得到的却是“茫茫万古”的凄凉,父亲最好的救赎,就是回到神话传说中的先祖那里,唯有如此,才是“此在”对“虚无”最好的否定。从这个角度看,《谁在敲门》对生命和时间的追问,与由“当下”触发“历史”的文本结构,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再次,罗伟章在一些小说中设置了一个“看”的人物,也形成了作者小说中内在于文本的“看”的结构。在这里,“看”不仅是一种视角,它构成了文本内部隐藏的筋骨。《大河之舞》是由两部分组成,“引言”和结尾处的“开篇:起点”讲述“我”对巴人和半岛人的认知,以及“我”和邓教授对巴人传说的交流,主体部分是对半岛居民传奇生活的描写。小说中明确表明主体部分的叙述人是“我”这个半岛以外的人,然而,“我”对半岛世界内部纷争的了解实在过于详细,超越了一般的限知视角。小说的虚构性当然赋予了作者想象的权力,作家再一次将这种权力赋予在“我”的身上,“我”通过所见所闻及所想,搭筑起一个时空跨度极大的“戏台”,而半岛人则成为戏台上演绎千年离合的主角。

此外,《大河之舞》《我们的成长》《大嫂谣》《寂静史》等,都隐含着一种“看”的结构。我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我”已与故乡疏离,甚至放下了乡愁,进入到趋于中立的价值判断中,这与现代乡土小说中知识分子“回望”式的书写,有着文脉上的相通性。不同的是,作为知识分子的“我”不再是启蒙者的形象,反成为乡亲眼中看似于人情和经济上对故乡无用的当代零余者,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份“无用”,才让人更深切地感受到那片土地衰颓的表面下,建构新伦理和新秩序的重要性。因此,“我”用带有前现代、现代甚至后现代的视野统观城乡变迁、家族的兴衰荣辱,并试图调动所有的知觉,去寻找乡村内在生命力的更生和勃发,在神话传说、历史记忆、社会现实、乡情亲情等层面实现突围,就形成了罗伟章小说的复调特征。

罗伟章对文学创作的持续性和连贯性,一方面源自作家探索文学语言和形式的激情,他从来没有将自己局限于某一流派或题材之中,而是不断地突破既成话语逻辑所设的限制,努力开拓文学表达的空间。另一方面,罗伟章在书写中始终进行着“生与死”的追问和思考,关注个体经验和人类普遍性的联结。不同于寓言式的悬思,罗伟章的思想具有深刻的根性和德性,这就形成了他文学创作的“乐生”特征,他对现代青年生存境遇和发展方向的关注、对乡情和亲情的缠绕羁绊、对知识分子苦难的表述和缓释,都内在隐含着作者对“人应如何”的建構愿望。同样,罗伟章不避讳对“死亡”问题的关注,他对个体有限时间的处理放置于一个更加宏大的中国历史观念之中,死亡不是作为时间终结的否定性力量而存在,而是思考一切问题的起点,它被包含在生的框架内,以成就德性的步骤被预先接受了下来,这就形成了罗伟章小说极具超越精神的人间情怀。

注释:

①陈思和:《寻求岩层地下的精神力量——读罗伟章的几部小说有感》,《当代文坛》2010年第1期。

②阎连科、张学昕:《我的现实我的主义:阎连科文学对话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2页。

③[土耳其]奥尔汗·帕慕克:《我们究竟是谁?》,《文汇报》2008年5月26日。

④罗伟章:《路边书》,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页。

⑤罗伟章:《许朝晖的生活算不算悲剧》,《中篇小说选刊》2004年第5期。

⑥曹禺:《曹禺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8页。

⑦[英]特伦斯·霍克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瞿铁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8页。

⑧[捷]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79页。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