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如
简单,而有丰沛的爱。平常,而有深刻的心。
—《人生最美是清欢》
一
她辗转了几番才于旧梦中醒来,窗外的青雀闹着暮春,睡前烧好的一壶热茶,煮进去了惊蛰的清气,拽着人的一颗心,也缓缓地沉了下来。
忍不住便开了腔:“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可惜,她这黄土已埋了大半截儿,早不复年轻时的那副好嗓子了。她闭上眼,一阵枣泥麻饼的味儿飘过,她颤了颤手,便不由沉沉坠入了年少不知事的日子。
八九岁的时候,父亲常会带她去看祖父。
祖父最爱给她做枣泥麻饼,滋味甜得她那时梦里也咂个不停。
祖父不爱喧嚣,一个人住在山林处。
第一次去探望祖父的时候,清晨的霜雾未散,一路来时满目苍翠。
父亲扶着祖父到摇椅上躺下,行进时传出一阵叮当碰撞声。祖父笑意愈深,握住父亲的手,缓缓点头道:“今儿,要听《牡丹亭》。”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孩子,好好听着,这是昆曲啊,老祖宗的东西。”
那时虽小,可好似也悟得到昆曲是美的,行腔婉转。更神的是,那眼睛便是传神的,不必涂红了眉梢,痴情嗔怒也都是体悟得到的。
黄昏,父亲扶着祖父出了院子,遥望远山。不言不语,沉默如渊。
那时尚小,读不懂父辈的静默,却听祖父忽就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声音已近乎沙哑,却透着震慑人心的力量,下一秒父亲便接道:“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那声音仿佛震得满园的枯槁之态也有了生机,余晖拉长了昏黄的影子,却似有重量,深深压在那时小小的她的心上。
想起了这一晃过去的三四十年光景,都紧紧地缠上了昆曲,怨吗?这一生难免清贫—不怨的。那个焦虑毛躁的小女孩儿,从转和的落音里,寻到了一生的宁静。再回过神,已是落日熔金。她心底某些地方,倒像是被这落日烤过一般滚烫。春秋积蓄了人的病痛神伤,但有些东西,原来从未断绝。
她静静地躺在摇椅上,光跳跃在脸上的沟壑间,映出她满脸的温柔。
二
又变天了,抬眼便是黑云压城,万物昏蒙。
他走在繁华的街头,几乎要感受不到脚下的黄土。尽管几十年了,踩在这大理石砖上滑溜溜的感觉还是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切。他步子迈得急,难得带着一股子年少激情,打眼一看竟是有了些十六七岁时的那股子牛劲儿了。
这年过得和往常都不大一样。盼着,忐忑着,《华阴老腔一声吼》辗转几番终是成功地推上了春晚的高台。他们这群老腔人年纪大了,几个人凑在一起闲唠时,话怎么也绕不过传承的后话。儿孙各有儿孙志,没几个愿意留下来坐这冷板凳。他们几个老家伙,就这么一点儿念头,就是盼着能有更多人看见这行将消亡的老腔。
陕西华阴的冷风直灌进他的领口,他却不觉得冷。想起上午好友打来的电话,说是许多年轻人看了春晚之后都对这华阴老腔感兴趣,有几家电视台也要采访他们。“这倒好了,好,真好!”他一个人边走边搓着手喃喃。
陕西最不缺的就是文化底蕴,积攒着的帝王家墓葬里藏着千年文物,沉甸甸的都是厚重的历史,可唯有这老腔,是活的啊!他活了大半辈子,倒是不在乎什么名利,甘愿一生唱响这老腔—田间地头里的呐喊声混着华阴人一辈子黄土朝天的力量,怎么能说断就断呢?
重重的黄土压下来,这里的风土养不出钟灵毓秀,但养出了一口气儿。正是这一口气儿,支撑着黄土原野上的一代代人,铿锵地朝天唱响。
他走着,忍不住开口唱了起来:“咱脸朝黄土背朝天,梦里面黄河清见底啊,通天的大路咱走长安……”
三
正是酒暖花深之时,巷子里多有些手艺人。我带着囡囡出门,刚满一岁半的孩子整天闹腾个不停。不巧的是,天不遂人愿,越发晦暗起来,倒是要下雨的模样。
匆忙转身往巷子深处一拐,竟看见一个卖糖人的。“来个糖人吧。”那男人眼睛上结了一层灰色薄翳,竟是看不见的。他听我说要,便双手摸索着开始做,薄肩也一瞬间绷了起来。小炭火炉子里支着一小口铜锅,熬着棕黄色的糖浆,男人拿着一根麦秸秆挑上一点儿糖稀,吹了口气使那糖稀鼓了起来,只见他用竹签挑了几下成型—竟是只灵动的小兔子!手里的糖人质地晶莹,色泽喜人,囡囡见着便开心地撒不开手了。
雨声这时酣畅淋漓,倒是叫人心里痛痛快快的了。
“平时生意不好做吧?”我与他闲聊起来。缘是已好久见不着吹糖人的—时代进步发展了,谁还坐这冷板凳赚几个小钱呢。“是,做一上午也赚不了几个钱……本就不求能赚多少钱,干着是图个心安。”男人笑了,嘴角右侧浮出了一个小酒窝,“做了半辈子了,干这行的越来越少,终究是放不下啊……”
男人熟练地收起了零零碎碎的物什,那娴熟的动作倒是完全看不出来眼睛的毛病了。“做着这件事,心里才安稳啊……”他边收拾边念叨着,脸上是烟火气的温柔带来的恬静。
人间有味,守着一点儿什么,也许就是一个平凡人的清欢至乐。
走远了,隐隐听到了那人念了起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啦。”
岁月蹉跎里,传承人心底有着人间至味的清欢,简单而深刻,天真而浪漫。落在他们肩上的雪,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但守着自己的一点儿清欢,简单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无关利益与风月,没有被所谓的生活磨平棱角,知世故而不世故。软红十丈里,他们以静默的姿态观赏我们所站立的这片土地之上的袅娜—在浓稠的夜色里静候晨昏,在立锥之地安放余生。
岁月的颠簸曾经是残忍的,它让消亡与无可奈何夹杂在一起,使荒芜的大地上开不出新的花。但终将有温柔酿造珍贵的人间,水波与风吹起崭新的生命,告诉这个世界有些东西,还不该凋零。
“这个春天是飘雨的,风也繁荣。”总有一些东西是美的,它让人敢去爱着泥泞的人间;粗粝的生活里,挤出了独属于他们的一些清欢与温柔。
于喧嚣的尘世,做一场温柔的旧梦,雅俗共賞。真诚热忱地爱我所爱,单纯热烈地行我所行,内心永远繁盛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