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雨熹
李白的《将进酒》是一篇脍炙人口的名篇,千载流传、至今不衰。《将进酒》原为双乐府短箫饶唱的曲子,取“劝酒歌”之意,但李白是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作家,将自己的情感与才思倾注其中,为我们展现了“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的艺术魅力。
一、由诗观界
世界是文学活动的重要元素之一。从古希腊的模仿论,到二十世纪中期的再现论;从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的“神与物游”,再到唐代司空图提出的“思与境偕”,都可以表明文化离不开世界,世界才是文化之源。《将进酒》也无可避免地反映了李白身处的客体世界和情感体验的主体世界。
(一)谪仙世界
“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李白《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李白生于蜀中,长于蜀中。蜀中道教盛行,李白从小耳濡目染,深受其影响。因此,客观的社会现实形成了李白自带仙气的内心世界和极强的自我解脱能力。贺知章以“谪仙人”誉他,他也以“谪仙人”自居。他以自然天道的高度来俯瞰人生,“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王羲之《兰亭集序》),挥洒出“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神奇诗篇。类似这种飘飘欲仙之气横流贯通在《将进酒》的字里行间,才有了“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无端发兴,才有了“人生得意须尽欢”的个性解放,才有了“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超越视界。李白的近千首诗中有一百多首都与仙人道士相关,表明了仙人道士信仰是他主观世界的主要成分之一。此外,蜀中的任侠风气对其主观世界的塑造也有着深刻的影响。“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与韩荆州书》),这样一种侠士风范为李白的仙气中注入了一丝烟火气,使他留下“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千古名句。尤其是在李白遭受贬谪后,道教这种逍遥自在的精神慰藉一定程度上排解和稀释了他的苦痛,造就了李白洒脱自由的任侠气质。李白的仙气与侠气相辅相成,最终形成了李白独特的谪仙世界。
(二)盛唐世界
李白也是由盛唐文化诞生出来的文学天才诗人。文学创作作为一种重要的意识活动,往往无意识地把客观存在着的社会生活、文化氛围和作家个人对生活的体验作为创造的客体。《将进酒》虽未提一字的“盛唐”,却分明展现了盛唐时代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无论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乐观自信,还是“钟鼓馔玉不足贵”的大气狂放,无一不立足于盛唐的文化底蕴与强盛国力,其中积极入仕的思想也正受到唐代科举兴盛的影响。正如余光中先生的《寻李白》云:“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了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二、由诗观人
孟子云:“知人论世。”(《孟子·万章下》)要深入分析、了解诗歌,我们需要把《将进酒》发生的时代背景、历史环境和作者的人生遭遇关联起来。
(一)积极入仕的诗人
李白自小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怀有强烈的“济苍生”“安社稷”的儒家用世思想,心存“平交王侯”“一匡天下”的抱负。他年少时四处游学干谒,西入长安求仕,终于在天宝元年,因玉真公主和贺知章的交口称赞,玄宗看了李白的诗赋,对其十分仰慕,便召李白进宫,令李白供奉翰林。“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驾去温泉后赠杨山人》),他本以为自己从此可以青云直上,但没想到好景不长,他的张扬个性不为朝中权贵所容,于天宝三年以“赐金放还”之名被迫离开都城。《将进酒》大约作于天宝十一载,淋漓笔墨展现了此时的作者李白正处在“抱用之世才而不遇合之际”。他怀着“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的冲天抱负入京,原本想大展政治才能,封侯拜相,也曾经历“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的风光无限,终是受小人诽谤、奸佞排挤。此时正是安史之乱前四年,他满腔郁郁,同友人岑勋、元丹丘聚会,于推杯换盏之际,兴会来临,洋洋洒洒写下了这首《将进酒》。由此,这首诗的创作意图和思想感情也就不难理解了。
(二)浪漫诗意的诗人
《尚书尧典》载:“诗言志。”《诗经·大序》中也有“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之说。英国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认为:“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李白之作《将进酒》也是一种情感的宣泄,正是:赐金放还、人生失意,五十二岁的李白此时也已两鬓斑白,唯有借酒意向知心好友倾诉。因此,李白以黄河之水、青丝白发为起兴,表达了对岁月不居,岁月如流,生命易老的感慨。古人的时间之叹和理想之慨往往相互联系,年华老去、岁月蹉跎,又有谁人能理解“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其二)的愁苦。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展现了适时行乐、随遇而安的生命心态,但何尝又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消遣呢。此处的“得意”早不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踌躇满志,而是经历“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其一)的黑暗现实后,“难得浮生片刻闲”的艰涩与凄苦,而又高唱“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来宽慰自己,既表现了诗人的恃才顺性、乐观自信,又激励了后世不知多少失意才子。“三百杯”“杯莫停”“但愿长醉不复醒”更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李白个体生命的狂放恣意、自由不羁、热烈奔放之精神。这种“乘性直往”的非理性气象正是所谓“诗酒精神”的典型体现。然而,这其中不免含有对“钟鼓馔玉”的鄙夷与怨愤之情。最后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超越现实,把精神拔高到广阔的时空层面,以超越名利的绝对洒脱消解自己怀才不遇的满腹牢骚。至此,本诗更全面地展现了诗人李白的及时行乐、豁达乐观、不慕名利的形象,也从其中的真情流露中全面解读李白并非完美高尚的人格,因其至情至性,而显得有血有肉,更具人格魅力。
三、由诗观美
文学作为一项独特的精神行为,更多地需要美的表现和美学的享受。作为经典的抒情性诗篇,《将进酒》采用了特殊的语言艺术组合形式,即具有阻拒性的“诗语”,增强了抒情内容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一)乐府之美
此诗是李白用古题抒己怀的典范,继承了汉魏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优良传统。李白借酒放歌时,以第一人称的抒情与议论的主体感受,将自己的人格特质渗透到本诗之中,便形成了行云流水的情感抒发形式,具有了一股奔腾回旋的动感。见于字句音节,体现了句法的参差错落与韵律的跌宕舒展。整首诗以七言居多,也有立三、行五对仗,在结构上错落有致,诗句节奏多变,诗情波涛汹涌,极具感染力。像“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这种口语化的长短句,既改变了节奏,又缩短了诗中人和读者之间的时间距离,流畅而又自然,仿佛将读者置身于快意纵酒的氛围之中。与“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之类的中长句交错开来,整首诗句子结构跌宕多姿,长短句间交叉纵横,如移山倒海之势,嘈嘈切耳之声,忽而大开,忽而大合,起伏大小不定,高低起伏不平。正如诗人的心绪一般,在整个句式结构与韵律中奔泻急促,迸发突进,声势雄壮,深刻表达了诗人的豪情,具有极强的抒情性和感染力。这种李白式的抒情,暴风骤雨一般从胸中喷涌而出,如《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又如《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可谓一泻千里。
(二)想象之美
与宛若喷溢的火山的喷发式感情语言表达有机结合、相得益彰的,是李白诗歌思想的多变。例如,“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朝一暮,一青一白,他独特的想象力,常有异乎寻常的衔接,随情思流转而变化万端,某个设想与紧接着的另一种设想中间跳动自如,忽而“千金散尽还复来”,忽而“会须一饮三百杯”,忽而“与尔同销万古愁”,纵横多变,极尽才思敏捷之能。这种变化莫测的想象,在他的许多诗中都有所体现,如无论是清新俊逸的绝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十七首》)“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还是雄浑气壮的古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蜀道难》)……
(三)用典之美
用典是中国古代诗歌创作中常见的一种表现手法。借用典故既能表达诗人内心的情感,也能使诗歌的语言更为凝练,内容更为丰富。李白对于用典可谓是信手拈来、炉火纯青。
李诗中有三类常用事典:一是政治人物类,如“二桃杀三士,讵假剑如霜?”(《惧谗》)“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其一);二是神仙类,如“仙人浩歌望我来,应攀玉树长相待”(《怀仙歌》);三是具有“魏晋风度”的人物,如《将进酒》中“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就是借用了曹植在平乐观中大摆宴席,尽情欢饮的典故。南朝宋文学家谢灵运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曹植被认为才高八斗,尽管身怀利器,抱负不凡,却在政治上受到来自亲哥哥魏文帝曹丕的打击,郁郁不得志。“陈王”曹植于丕、睿两朝备受猜忌,有志难展,激起了诗人的同情。本句既表示了对曹植处境艰难、怀才不遇的同情,又是对自己遭受排挤、仕途不顺的愤懑。李白用此典故完美契合他自身的境遇,悲愤若曹植。李白的一些诗作中常常用恰到好处的用典来抒发感情,如《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中的“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用典内涵丰富,使话语更为蕴藉,别具美感。
(四)夸张之美
夸张是运用想象与形象变化,通过夸饰事物的某个特征,以写出惊人之语的写作手法。用夸张手法构建的修辞文本,使其在表达效果上有突出强调某种情感或意旨的功能;在接受效果上有强化接受者注意而引发其与表达者的思想或情感的共鸣和沟通的结果。《将进酒》就大量运用了夸张手法。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极力描写黄河源头一泻千里之磅礴气势,为后文写自己的“万古愁”蓄势增能。诗人使用首尾空间、时间的相互照应手法,给接受者以深刻印象和强烈的视觉冲击,为下文抒写自己内心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激愤之情作铺垫。客观的黄河之水和主观的情感之愁形成鲜明对比,相互映衬,突出诗人所要表达的主旨—淋漓尽致地抒发内心的贬谪幽愤之情。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极力夸张头发变白之快,通过头发“朝如青丝”与“暮成雪”的形象夸张对比,让读者感到诗人对时光匆匆逝去的深重忧愁,以达到与读者的情感共鸣的效果。
“千金散尽还复来”,极力夸张表达诗人对金钱、对人生的洒脱自在心态,以此与后文对主人“烹羊宰牛且为乐”“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劝说作铺垫。
“会须一饮三百杯”,极力夸张描摹饮酒之多。“三百杯”其实是虚指,是诗人以超乎现实的数量来反衬突显其忧愁之多之深若几百杯酒都无法排解,使读者了解到没有“三百杯”之酒,无法浇灭其心中之愁,以此引发读者的情感共鸣,博得读者的同情。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同样是极力夸张描写饮酒时的恣意洒脱之态,“斗酒十千”运用间接夸张,凸显难以消解的怨愤无奈之情。
“五花马、千金裘”,极力夸张描摹马与裘的珍贵,与“呼儿将出换美酒”一句形成对比,表達诗人对身外之物的不屑态度,对纵酒狂歌生活的追求,生动形象地表现了诗人“风神洒落”“洒脱飘逸”的心态。
“与尔同销万古愁”,这句既是本诗画龙点睛之笔,也是点明饮酒主旨的句子,更是极力夸张的点题之句。该句毫不掩饰地将其内心浓重的忧愁通过夸张笔法淋漓尽致地展露出来,可谓“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地揭示主章之句,给读者以难以忘怀、余音绕梁之感。
唐文宗曾盛赞:“以李白诗歌、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新唐书·李白传》)杜甫也极度推崇李白,“白也思无敌,飘然思不群”(《春日忆李白》)。《将进酒》所呈现的人格魅力和艺术特色,都对后世作家和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如苏轼、陆游等。直至今天,我们依然沐浴在李白诗篇的光辉中,对李白的研究和学习也为中国特色的文化自信贡献不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