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秋华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艺术设计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
潮绣是潮州刺绣的简称,是指以潮州市为中心的整个潮汕地区的刺绣。潮绣属于粤绣的一个流派分支,具有悠久的历史,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极具特色的民间手工艺精品。潮绣是潮汕地区原住民文化与中原移民文化融合发展的民间艺术结晶,具有特殊的地域文化烙印,与中国其他地域的刺绣虽有文化、工艺的相关性,但也存在十分明显的差异性和独特性。自古以来,中国传统刺绣一般呈现为先运用于服装装饰,再延伸到家居用品,继而到观赏类刺绣的发展脉络,如与潮绣一脉相承的广绣就主要应用于官服、日用品以及供品等,而传统潮绣则主要应用于庙宇、祠堂等的宗教仪式以及戏台陈设和戏服装饰等[1]。由此可见,传统潮绣的图式呈现与符号语义深受宗教艺术、戏剧艺术的影响,形成了以宗教艺术、戏剧故事为主要语义基础,以浓烈的色彩、细密的针法、金银装饰为主要图式,以立体垫绣为主要工艺特征的刺绣体系。
图式作为哲学概念,一般可理解为一种心理结构,是帮助人们获得知觉、组织和利用信息的认知结构[2],也是在人们熟知的事物、信息、民俗、信仰等基础上建立的一种认知结构,影响因素包括人们的社会生活经验、兴趣爱好、行为动机等。本研究的图式呈现主要指在潮汕文化整体认知结构下,潮绣作品中文化共通性的表达与显现。符号首先是用来指称和代表其他事物的一种象征物,其次是一种载体,承载着交流双方发出的信息;而符号语义是指潮绣图像中所蕴含的社会、文化、民俗、工艺等意义。图式呈现与符号语义作为艺术表现的两个要素,既是独立存在的概念,又是不可分割的两方面。
探讨潮绣的图式呈现和符号语义有助于人们更深入地了解传统及现代潮绣体系认知结构建立的社会、文化基础以及整体与个体之间的内在有机联系,明晰潮汕文化的内涵特征与符号语义传达的多元途径,为潮绣的现代化发展、创新提供借鉴和启示。
研究传统潮绣的图式呈现必然要以潮州区域文化的发展脉络为基本背景。大约三千年前,中原文化经过江浙、福建流传到潮汕地区,与潮汕地区的原生态文化形成了交融并存的发展态势,进而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潮汕文化体系。传统潮绣根植于潮汕特殊的地域文化体系中,受到潮州文化、中原文化和宗教信仰的多重影响。潮绣在唐代已经走向成熟,始建于唐朝的潮州开元寺中,至清代都珍藏着唐代的幔帐、幢幡等潮绣制品。宋代大批民间艺人将中原的工艺技法带入潮州,经过几百年的融合发展,逐渐形成了潮州独有的大量使用金银线、立体浮雕式的特殊刺绣技艺。传统潮绣的图式呈现还受到潮州其他民间工艺的影响,融汇了潮州木雕、石雕、木偶、潮彩、潮州剪纸等艺术形式,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垫高、浮雕式装饰效果。传统潮绣品种繁多、形式多样,但从图式呈现的整体特征来看,主要表现为题材的独特地域文化性以及受其影响形成的特殊刺绣工艺体系。
潮绣题材的独特性主要受宗教信仰、佛教传说、历史典故、民间故事等影响,归纳起来不外乎人物、植物、动物以及博古器物四大类。其中,人物题材的图式呈现多源于刺绣者对上述题材的传承、理解和表达,例如传统潮绣—人物彩眉就是典型的受民间故事影响而产生的设计灵感(图1)。在人物图式的呈现中,还常辅以寓意吉祥的松树、凤鸟、花卉以及祥云等,流畅优美的线条、饱满灵动的画面使其图式呈现具有极强的观赏性。
图1 清代潮绣人物彩眉(局部)
在传统潮绣植物题材的图式呈现中,岭南文化构建的文化共通性表现得尤为突出。其中,植物题材除了国内其他刺绣品种中常见的牡丹、梅兰竹菊之外,岭南独有的瓜果花卉—佛手、荔枝、菠萝、林檎等明显表现出地域生活对图式呈现的影响。因潮绣中的垫金绣技法更适合表现侧面的花卉植物,所以在这些传统植物题材的图式中,植物造型以侧面居多,一些绣品甚至会将几种不同的植物花叶组合在一起,追求画面的饱满丰盈及多样性。另外,传统潮绣绣品中植物图式的运用灵活多变,既可以单独作为设计表现主体,也可以作为其他图式呈现中不可或缺的点缀。
潮绣中独特的钉金衬底绣技法,无论是在寺庙祠堂中还是在日用潮绣作品中都极为常见,而这种技法的出现和运用与潮绣中动物题材的表现不无关系。潮绣动物图式中出现较多的有龙凤、仙鹤、麒麟等珍禽异兽,而绣品上的这些动物图式与其他刺绣相比,多注重金银线的大量运用,这也与潮汕注重祭祀的民俗传统文化密切相关。
此外,传统潮绣作品中还会运用中原地区少见的海产鱼虾图式,如龙虾就是潮绣中较为典型的海产图式之一,这在潮州其他工艺品中亦为常见,如潮州木雕中也常有龙虾图式出现。
博古器物图式在近现代的观赏类潮绣中应用较多,主要表现主体有观赏类山石、玉石、瓷器、古物摆件等,此类绣品一般都是将寓意吉祥的图案纹样集于一体,较为常见的有花瓶与花卉、蔬果的组合以及各种摆件与祥花瑞草的组合等,作品造型古朴大方,具有韵味深远的东方之美(图2)。
图2 潮绣“博古”单联床裙
此外,在传统潮绣图式中,前辈画师还创造了种类繁多的“填空纹样”,通常以云纹或者花草等纹样居多,如团龙图案中的云纹等[1]。这些纹样既填补了图式中的空缺,又丰富了画面,使图案整体呈现出疏密得当、灵动活泼、饱满丰富的视觉效果,达到了形式美法则中在统一中求变化以及对称、平衡、富有韵律等美感。
每一幅潮绣作品都有不同的符号语义,从侧面反映出人们的生活观念和精神寄托,并且绝大多数的图式呈现都运用了符号性的象征表达方式,这些符号性的语义包括民俗的、宗教的、儒家的、吉祥的等方面。如在吉祥语义的表达中,“将祈福纳祥、驱恶辟邪的思想观念,通过谐音、会意、借代、比喻等方式化为图形,……这些图形已经具备了象征意义”[3],并形成了潮绣中“凡图必有意,有意必吉祥”的符号语义特征。
传统潮绣中大量民俗符号的融入是其特征之一,并且这些符号无不与潮汕地区多祠堂、寺庙的地域文化相关。《广东省志·二轻工业志》[4]引述古代记载:“潮汕地区在明正德年间境内祠堂庙宇处处可见,民间迎神赛会逐月有之,正月灯,二月戏,清明墓祭。神台幔帐,描龙绣凤,仕女穿戴,咸施彩缯。”潮州城南的安济圣王宫更是乡民还愿祭神的场所,每年都会更新以潮绣为主要装饰方法的神袍。上述现象从多个侧面反映了宗教信仰以及民俗对传统潮绣图式与符号语义产生的影响。另外,在寺庙神袍、桌帷、幔帐、幢幡、彩眉等物品的刺绣中,各种神灵图案、典故人物、龙凤等是常见的民俗符号,尤其是龙的运用最多。这些无不表达了人们对神灵的敬畏、尊崇、信奉以及对宗教信仰的精神寄托。除了庙宇之外,潮汕的大户人家还会有自己的私家祠堂,潮绣也就自然而然地从庙堂进入寻常百姓家,产生了屏风、挂饰等生活装饰用品。这些装饰用品的题材除了沿袭庙宇刺绣中的符号语义外,吉祥的符号语义也成为另一个重要题材,如象征延年益寿的松鹤、象征富贵荣华的牡丹、希冀繁衍昌盛和后继兴隆的龙凤、象征和谐自然美好的孔雀和锦鸡、表现生活欣欣向荣的家畜以及瓜果花卉等;再如传统潮绣中常见的“平安如意”“平升三级”等;还有以谐音表现的,如“鱼”代表“富裕”、佛手瓜的“佛”代表“福”等[5]。这些吉祥的符号语义都表达了勤劳、善良、朴实的潮汕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感恩、祈盼和追求。
传统潮绣中的很多人物典故题材还表现出中原文化中“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等儒家思想对潮汕文化的影响。如以“二十四孝”为符号语义的绣品便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学精髓,这些绣品作为装饰的同时,还在潜移默化中起到了教育后代做人所需遵守的道德规范的作用,弘扬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潮绣作品《郭子仪拜寿》(图3)展现的就是中国传统的祝寿画面,表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父慈子孝、厚德载物的精神追求。
图3 潮绣作品《郭子仪拜寿》(局部)
在不同的社会文化和时代背景下,各种文化艺术的图式呈现和符号语义必然是不同的,潮绣也不例外。现代潮绣毋庸置疑地传承了传统潮绣文化和工艺中的精华,同时在图式呈现和符号语义的探索创新上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其中,孙庆先先生的经典绣品“金龙鱼”系列就是一个很好的案例。
孙庆先先生曾任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示范基地—潮州市潮绣研究所所长,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粤绣(潮绣)代表性传承人,也是潮绣“金龙鱼”系列作品的创新设计者和发展过程的参与者。笔者就潮绣和“金龙鱼”的产生、发展、创新等相关问题与孙庆先先生进行了深入交流。
龙鱼的产地有非洲、南美洲、澳洲和亚洲等地,根据龙鱼的不同体型和色彩等特征,可以分为金龙鱼、银龙鱼、红龙鱼、青龙鱼等品种。国内人们主要饲养的是产于亚洲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的金龙鱼和红龙鱼。20世纪50年代后期,美国最先将龙鱼作为观赏鱼类进行饲养,因为龙鱼有长长的龙须和周身盔甲般泛着光泽的大鳞片而被人们喜爱,20世纪80年代开始在世界各地流行。在国外的华人圈及港澳台地区,金龙鱼被认为是古老传说中龙的化身,是一种可以改变风水的神鱼,具有镇宅避邪、兴旺家财的作用,同时还能彰显饲养者的身份地位和财富能力。
随着20世纪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和对外交流的深入,中国沿海城市的经济以及生活习惯受到海外及港澳地区的影响,潮州作为对外开放的前沿阵地,在发展社会经济的同时,中国香港及东南亚地区的文化和生活习惯也随之传入,潮汕、广东地区乃至全国经商人士越来越热衷于饲养金龙鱼。虽然金龙鱼已经成为好运、多福多寿、财运亨通、驱灾避险、心想事成的一种民俗符号,但由于当时野生红色金龙鱼濒临灭绝而极其昂贵,价格有的甚至达到上百万元,国内真正有能力饲养金龙鱼的人并不多见。孙庆先先生从此社会文化现象中洞察到金龙鱼与潮汕文化、民俗生活和潮汕人认知结构的共通性以及开发以金龙鱼为题材的潮绣产品的广阔市场前景,在1995年创造出双面立体绣的基础上,经过数月的研究,于2005年创作出潮绣K金双面立体绣《好运来—金龙鱼》,于2008年8月取得了国家设计专利。该作品由于高度切合了当时的社会文化现象和人们追求财富、身份地位的心理认知,受到了广大消费者的追捧,并很快成为潮绣产品中极具潮汕文化特征和现代潮绣图式呈现特点的代表作之一(图4)。
图4 《好运来—金龙鱼》
在第一幅K金立体双面绣金龙鱼面世之后,孙庆先先生又先后创作出双鱼构图以及九鱼构图(图5)等多种金龙鱼潮绣双面绣作品,并在金龙鱼双面绣的基础上创作出脱离垫纱的全立体金龙鱼绣品(图6),该绣品于2022年获得了第二届“百鹤杯”工艺美术创新大赛新锐奖。首先,这一系列作品和相关图式呈现方式反映了金龙鱼潮绣的产生和发展是社会经济发展在潮汕文化中的典型体现;其次,双金龙鱼潮绣的图式呈现与“二龙戏珠”“二龙腾飞”等民俗认知也高度契合,孙庆先先生创作的九条金龙鱼的潮绣图式更是被赋予了“九龙在天”的寓意,而全立体金龙鱼独立绣品则在上述寓意之外多了一层“鱼跃龙门”的深意,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憧憬和希冀。
图5 K金双面绣金龙鱼(九鱼)设计画稿和制作过程
图6 全立体金龙鱼绣品《千祥百福》
金龙鱼由于寿命较长,被赋予了“长命百岁,寿比南山”之寓意。其在民间的美名颇多,如香港人称其为“龙吐珠”,日本人将其命名为“银船大刀”。从这些名称中也可以看出人们对金龙鱼的喜爱和对美好生活的心理寄托。金龙鱼不仅有鱼的外表,寓意“年年有余”,还有长长的龙须及金光灿灿的龙鳞,这与传说中的龙有相似之处,因此在人们的认知结构中被赋予了权力、地位的象征意义。另外,“金龙鱼”3个字的文本本身也给人们带来了文化共通性的多元想象,“金”字向来是财富的象征,“龙”字则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鱼”与“余”谐音,有着富足的含义,而且华人通常认为龙有着驱灾辟邪的能力。从孙庆先先生的K金立体双面绣《好运来—金龙鱼》和全立体金龙鱼绣品《千祥百福》的命名就不难看出其对符号语义的精确把握,很好地传达了金龙鱼蕴含的祝福主人福星高照、吉祥如意、家庭兴旺、事业发达的寓意。
传统潮绣画稿的设计者多为民间画师,他们既擅长刺绣画稿,也会绘制陶瓷、木雕、墙画等画稿,而8岁开始学习潮绣的孙庆先先生,不仅专注于刺绣技艺的学习,也深入学习各种民间工艺的设计知识,并灵活运用于刺绣的创作中。在金龙鱼的创作中,孙庆先先生十分注重金龙鱼社会符号语义的分析与表达,每一个细节和动态都充分展现了金龙鱼作为鱼之王者优雅不凡的气度。在华人的心中,龙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在悠悠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中,对龙文化的信仰和崇拜已经深入全球华人心中。传说中的龙是人们通过想象创作出来的艺术形象,而现实中的金龙鱼不仅名字中带有“龙”字,其外形也与人们心目中的“龙”有相似之处,所以作为“龙的传人”,华人对龙鱼又多了一份不一样的感情寄托,这也是孙庆先先生设计、表现金龙鱼潮绣的初衷之一。
但如何将金龙鱼的图像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正是准确传达符号语义的关键和难点。在设计金龙鱼潮绣的过程中,孙庆先先生经常一整天观察金龙鱼的每一个动作,废寝忘食地揣摩、研究和修改画稿的每一个细节,确定好画稿之后,再从单面垫高绣开始实验,最后到K金立体双面绣成品(图7),从垫绣材料、垫高位置、绣的针法、钉金方向到绣线的粗细、颜色的确定等,无不需要细细推敲和研磨。其在工艺表达中不仅将传统潮绣的钉金龙鳞绣法运用于金龙鱼的鱼鳞上,体现出金龙鱼浑厚结实的躯体,还采用接针、连针、缠针技法表现鱼鳍和鱼尾,使鱼尾透明如丝,惟妙惟肖地表现了金龙鱼自在徜徉或扭头摆尾游弋在水草之间的身姿,钉金的鱼鳞随着光线的变化熠熠生辉,更增添了潮绣的灵动和秀美,同时也将金龙鱼本身雄俊优美、富丽华贵、霸气迷人的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图8)。
图7 金龙鱼垫绣过程
图8 孙庆先先生设计的不同形态的金龙鱼绣品
正是因为有了孙庆先先生这样一批勇于开拓、不断创新的潮绣“守艺人”,现代潮绣才能博采众长并不断推陈出新,在众多刺绣中独树一帜。在潮州市潮绣研究所,笔者有幸目睹了孙庆先先生创作的《大展宏图》老鹰台屏,是立体双面绣(习近平总书记于2018年赠送给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该作品构图生动、技法精湛,画面中英姿飒爽的雄鹰立于苍松之端,目光如炬、坚定远眺,极具艺术价值(图9);另外,还观赏了获得国际文博会特别金奖的立体双面绣九扇屏风《鼎盛九州》、巨幅作品《初春》、立体双面绣十二扇门扇《百鸟朝凤》和《吉祥富贵》《金牡丹》《五福临门》《岭南佳果》等融传统与创新图式于一体的潮绣佳品。值得一提的是,孙庆先先生的儿子孙天诚已经子承父业,成为潮绣新生代中不可忽视的一员,他将潮绣技艺带入日常生活中,设计文创潮绣,开展IP合作,和腾讯旗下的王者荣耀联合,将游戏人物纳入潮绣设计中,展现出年轻一代潮绣人紧跟时代步伐的新式设计,为潮绣技艺和图式设计的传承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
图9 《大展宏图》台屏
综上所述,现代潮绣作品不仅传承了传统潮绣图式呈现、符号语义的精髓,从其他地域的刺绣艺术和民间艺术中获得了不断创新发展的动力,还始终保持了独具特色的创作模式和艺术风格[6]。更重要的是,现代潮绣还从潮汕文化共通性中找到了现代图式呈现的情感认同和民族语义符号的价值认同与精准传达路径。
孙庆先先生“金龙鱼”系列潮绣作品的案例以及其他现代潮绣的创新设计,使人们进一步认识到潮绣的现代化发展,其图式呈现与符号语义只有准确把握时代发展的脉搏,在认知结构上与消费者的消费心理实现良好的双向交流,才能在新时代得以不断创新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