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人和动物:浅析《大象旅行记》中的叙事伦理

2022-02-13 17:07严雨文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34期
关键词:所罗门哈拉讲故事

严雨文

(伦敦大学学院,浙江湖州 313100)

乔纳森·歌德夏在《讲故事的动物:故事造就人类社会》中宣称,我们是“说故事的动物”[1]。他的宣言一面暗示了人类的动物性,一面又将是否具有讲故事的能力作为前提条件,而再次区分人和动物。不可否认的是,故事在人类对世界、对自我、对其他生命和非生命的认识、理解和反思过程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它们承载着我们的生命经验、情感维度,不断拓展边界的想象力。作为与人类共享地球的生命体,动物从古至今持续地活跃在我们的故事中,成为神话创造和意义生成的载体。而这些故事总是在反复召唤几个重要的问题:人和动物之间是否存在决定性的差异?我们能真正地理解其他物种吗?讲故事能改变什么吗?本文将探讨讲故事这一文学和文化实践在讨论上述问题时发挥的作用及其对人与动物之间跨物种关系产生的伦理影响。通过借鉴美国学者当娜·哈拉维的《伴侣物种宣言:狗、人与意义重大的他性》(The Companion Species Manifesto:Dogs,People,and Significant Otherness,以下简称 “《宣言》”)来细读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的小说《大象旅行记》(A Viagem do Elefante),本文试图达成理论和文学文本的相互映照,以此论证故事对人和动物相互关系的影响的伦理复杂性。叙事实践未必能够提供关于改善跨物种关系的积极的伦理承诺,但哈拉维呼吁的一种抵抗人类中心论的重新叙述故事的方式或许能为人与动物关系的发展开辟新的思路。

1 故事中的跨物种关系

长久以来,故事在表征人与动物关系的历史中就扮演着关键角色。它们在构建意义的过程中联结起人类与动物,并揭示出我们与动物同作为生命体的某些共同经历和体验。哈拉维在《宣言》的开篇描述了她和狗(凯恩·佩伯女士)之间的亲密关系,并强调了故事在促进人与动物关系中的关键作用:“我们谈论过禁忌的话题;我们有过口唇接触;我们之间的关联在于一个接一个不停地讲故事,故事的素材全部都是事实。”[2]历史上,不仅哈拉维和她的狗是通过讲故事的实践建立联系的,更多的跨物种相遇也是由不同形式和体裁的故事记录、改编或幻想出来的。萨拉马戈的《大象旅行记》讲述了印度象夫苏布赫鲁奉葡萄牙国王若昂三世之命带着大象所罗门从里斯本前往维也纳的奇特旅程。这篇小说以象夫和大象之间的关系为核心,在对16世纪的历史事件进行后现代主义改写的同时,也穿插了一些宗教和民间的动物故事。小说中,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得到了大量的聚焦和刻画,这也包括人类如何看待自身和他者的相互关系,例如象夫如何理解自己和大象之间的关系。在旅行途中,苏布赫鲁担忧自己可能因为职位人选更换而被迫与所罗门分离,他的梦境不受控制地反映了这种焦虑,将自己和大象移置成一对相爱但不幸的恋人:“仿佛身处一段不被接受的爱情之中,所有人不知道为什么都决定要反对,苏布赫鲁和大象逃亡在平原、山丘和大山之中,绕过湖泊,穿过河流与丛林,躲过胸甲骑兵的追捕。”[3]象夫的梦中充满了中世纪浪漫小说的一些典型意象,有着穷追不舍的反对者和不断变幻的自然景观。爱情和私奔的母题被全知叙述者幽默地借用到对跨物种关系的想象中,用以体现人与象之间的亲密性。苏布赫鲁梦中的逃亡故事暗示了他和大象之间潜在的相似之处:来自印度的苏布赫鲁意识到自己对欧洲人来说是他者,正如所罗门之于百姓,因此他们共享着这一份孤独。换句话说,他们因共同的他性而紧密相连。

然而,故事也经常将人类和动物明确区分,将人类置于不言自明的更优越的位置。动物在故事中的存在时常是边缘化的,有时只是在以人类为中心的叙事中充当推动剧情的工具。译者王渊在译后记里指出小说中贯穿着萨拉马戈对天主教会的抨击[4]。这同时也包括作者对动物境遇的深切同情和对宗教故事含义另一层面的思考。例如小说描写了一位村民和一位神甫由于一篇《圣经》故事引发的争执。在这个宗教故事中,耶稣将人类从恶灵的控制下解放,却允许被恶灵上身的猪被淹死。这个故事显示了人类和动物受到的截然不同的待遇。解读故事从神甫的视角来看,动物的生命损耗从未引起他的注意。《大象旅行记》的叙述者在后文评论大象在教堂门口下跪事件的时候对前文提到的这个宗教故事进行了讽刺性的回顾:“……(大象下跪)这件事证明了福音书的信条是面对整个动物世界的,而那数百头遗憾地淹死在加利利的猪只不过是缺乏经验的结果。”在神迹之下,只有人类得到了拯救,而猪被排除在外,它们的痛苦在宗教叙事中被边缘化了。

《大象旅行记》的叙述者讽刺地指出了一部分宗教故事里动物生命在叙事中的边缘性和隐形性,突出了宗教话语的自相矛盾之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没有模糊人类和动物边界的可能性,萨拉马戈的小说利用一位村民和当地神甫的对话来强调人和动物共通的体验。这位村民质疑宗教故事中耶稣以猪的生命为代价来解决恶灵的方式。当面对神甫关于“宗教审判所”和“火刑架”的威胁时,他又回答道:“人总有一死,神甫。”这种对生命有限性的认识与前文他对于动物死亡所产生的思考形成了呼应。“必死性”(mortality)是人类与动物共享的一个核心问题,正如雅克·德里达所说:“必死性存在于那里,作为最根本的思考方式,我们与动物分有的限制,必死性属于生命的限制,同情的体验,分享这种无权力(无能力:im–pouvoir)的可能性的可能性,这种不可能性的可能性,这种脆弱性的焦虑和焦虑的脆弱性。”[5]在葡萄牙严厉的宗教审判的背景下,该村民对《圣经》故事中猪的同情心不仅让他认识到人类与动物共通的 “必死性”,甚至赋予了他挑战宗教叙事权威的勇气。《大象旅行记》中的这段插曲鼓励人们思考人与动物之间的相似性,唤起人们对我们与动物共享的 “脆弱性”的认同。

2 不可信叙事和伦理麻烦

讲述关于动物的故事,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定位我们自身,用哈拉维的话说,是为了“寻找我们自己”[6]。这一目的虽然未必会导向人类中心的思考模式,但也时常引出各类文本中动物表征的伦理麻烦。也就是说,故事和话语中对动物行为和情感的描写常常缺乏准确性和可信度。例如,哈拉维批评了美国主流话语中关于狗对人有着“无条件的爱”的神话。这类信念是人类将自身对爱的渴求投射到狗的身上,在哈拉维看来,这类观点是人类为了“构建自我”而对狗的工具化。她进一步指出了这种观念潜在的道德风险:当宠物犬的实际表现与人类的这种幻想有偏差时,它很可能遭到遗弃。此外,故事背后往往存在着根深蒂固的既定观念,包括经常被认为是“客观”的科学话语。哈拉维已在她的多部作品里解构了关于科学“客观性”的神话。例如在《宣言》中,哈拉维揭示了传统的狗类起源和驯化史的生物进化故事实际上刻意在自然与文化、人类与动物之间立下界限,并且将人类放置于过于中心的位置:

“人文主义的技术爱好者们将驯化描述成为男性化、单亲、自生的范式行为……驯养动物是改变时代的工具,以肉体的形式实现了人类的意图……资深的生态学家乐意相信这些故事,目的却是为了以堕落成为文化的荒野的名义憎恶它们,正如人文主义者相信它们的目的是抵御生物对文化的侵袭一样。”

动物或自然故事在这里被文化观念所编码,并进一步强化了一种把人类当作动物、自然的征服者或统治者而不是共同进化的伴侣物种的观念。哈拉维同时也敏锐地注意到了叙事及知识和权力机制之间密切的关系。叙事实践背后的权力运作在萨拉马戈的小说中通过 “奇迹”故事的制造过程被直接揭露:教会的人员吩咐象夫让大象在大教堂门前下跪以宣扬奇迹。对此,叙述者以怜悯又嘲讽的口吻写道:“……那头可怜的大象不过是教会编造出来的可笑情节中无辜的同案犯,象夫也不过是我们碰巧生活的这个变质的时代一个无关紧要的产物。”与大象自己的意愿无关,这个虚假的奇迹故事是在宗教改革和反宗教改革运动紧张的背景下为了宗教宣传而制造和大量传播的。当一个精心编造的故事被广泛传播,它在故事背后的假设被人们直接接受而没有进行批判性的考虑时,它既会对人与动物的关系造成破坏,又会阻碍跨物种之间的理解。小说中,特伦托城的人们为迎接大象用薄木板搭了一座塞满烟花的大象塑像。它在夜晚来临时“化为灰烬”的结局是对前文“奇迹”故事后果的隐喻:人们了解的不是真实的大象,而是谎言中“大象”的拟像,最后真实的动物的身影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并非所有关于动物的不可信的故事都会对人和动物的关系造成危害。这取决于我们如何讲述故事。在旅途中,苏布赫鲁给士兵们讲了一个悲剧故事:一头母牛成功地从狼群的包围中保护了自己的孩子,但最后却因无法再被驯服而被人类杀死。倾听故事的士兵们 “从内心深处被母牛这样的无理性动物的勇气震撼住了”,并且惊讶于“这头牛展现出了多少人类的情感,像是对家人的爱、个人的牺牲精神,还有极度的忘我”。听众的反应体现了他们对动物认知的变化过程。从“无理性”“人类的情感”等词可以看出士兵们原本不认为动物具有与人类类似的特质和情感,但这一根深蒂固的观念被母牛的故事动摇了。这里的故事讲述的方式也涉及拟人论(anthropomorphism)的伦理维度。虽然很多学者认为拟人论存在着忽略物种差异性等种种问题[7],但这一情节中的拟人论的运用促进了人类对动物的共情和认同,也揭示了很多情感并不是人类独有的。尽管这个故事中的一些细节受到了一名士兵的质疑,但最后在场的人们达成了一致,对母牛的勇敢表现出敬意。母牛的故事体现了事实和虚构的紧密结合,它改变了听众(或许还有一部分读者)对动物先入为主的看法。人类和动物的相似之处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多,而故事蕴含着促进人类对动物的理解和共情的可能性。

3 故事重述的伦理潜力

许多故事倾向于在人类与动物明确设立边界;有些故事则提醒我们人类与动物的相通之处来模糊界限。这些故事的共同点是,它们都参与了人类和非人动物之间动态关系的变化,参与了社会和文化的建构,甚至参与了每一个人的私人生活的形塑。在《宣言》中,哈拉维借鉴了路易斯·阿尔都塞的理论“询唤”(interpellation)来描述“讲故事”如何塑造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动物通过我们对它们的生活充满意识形态的叙述来‘召唤’我们解释他们与我们必须生存其中的体制。”反过来,我们人类也询唤它们“参与我们对自然和文化的构建,承担生与死、健康与疾病、长寿与灭绝的重大后果”。对人类和伴侣物种而言,这是一个共同进化和相互塑造的过程,而不是人类单向的“控制”或“驯化”。哈拉维还强调了专业训练师维基·赫恩对于人、狗在训练中相互沟通、相互构建权利的观点,例如“要求尊重、关注和回应的权利”。在哈拉维眼中,这种人类和伴侣物种通过合作相互塑造的观点极具启发性,不仅免于人类中心论的窠臼,还提供了改善人类和伴侣动物关系的实践思路。她将上述理论运用到了她在《宣言》里重述故事的实践中。这些重新叙述的故事更换了视角,追溯了人类和伴侣物种之间共同进化的历史、相互塑造的过程,消解了二元对立的观念,提倡了一种相互尊重的跨物种亲缘关系。

萨拉马戈的小说中,苏布赫鲁和所罗门之间的故事是人类和动物通过共同工作相互构建权利和建立跨物种亲缘关系的例证。所罗门听从苏布赫鲁的指令,同时,苏布赫鲁也尊重所罗门的习惯和喜好。在苏布赫鲁的心目中,他和大象是 “动物和人之间……完美的结合”。实际上,苏布赫鲁和所罗门彼此的关系并非像苏布赫鲁想的那样完美无缺。例如,为了达成所谓的“奇迹”,苏布赫鲁强迫大象练习双膝下跪。但他们在很大程度上仍然表现了一种相互的尊重和理解。象夫和大象在彼此身上构建了自己的权利和主体性,他们互为“伴侣物种”,也互为他者,分享了一种“意义重大的他性”。苏布赫鲁是通过所罗门和他自己之间的关系来定义自我的,认为自己是所罗门的“一个附着物”。尽管这不是一种积极的自我认同方式,但它仍然表明苏布赫鲁通过大象和他之间的关系构建了自己的主体性。同样,所罗门的主体性也是在这种关系中建构的,在它与象夫的互动中它的个性和特质得到了尊重。大象也在人类身上构建了权利,尤其当他的需求通过苏布赫鲁的观察和陪伴得到回应和满足的时候。例如,即使是面对奥地利大公这样的权贵人物,苏布赫鲁仍然坚持让大象在午餐后有足够的时间放松和休息:“我……不会让人把它应得的休息时间剥夺大半却不做反抗”。象夫和大象的故事证明,基于跨物种亲缘关系的叙事是有抵抗人类中心论的伦理潜力的。这类故事不再合法化控制和暴力,也非人类对动物单方面的“保护”,而是寻求人和动物之间一种相互合作、相互尊重、相互塑造的伴侣关系。

4 结语

在纪录片《当娜·哈拉维:为地球生存讲故事》(Donna Haraway:Storytelling for Earthly Survival,2016)里,哈拉维说道:“我们需要其他类型的故事。”这呼应了她先前在《宣言》里重述故事的有趣尝试。毫无疑问,故事具有影响和塑造我们和动物之间关系的力量。但很难说叙事的实践就一定能促进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共情和理解,因为权力、意识形态和故事紧密相连。如果人们不加批判地接受故事,讲故事的行为就会对人与动物的关系产生破坏性的影响。

萨拉马戈的《大象旅行记》通过主线的人象故事和穿插在文本内的各类其他动物故事以及对叙事实践反身性的描写凸显了叙事本身的伦理复杂性。小说直面了一些和动物叙事表征相关的伦理麻烦,例如动物在叙事中的工具化和边缘化、动物形象的不可靠性和人类中心论的意识形态,但与此同时,也探索出通过讲故事的实践挑战既定观念、促进人类和动物关系进展的可能性。

虽然故事总是伴随着各种各样的伦理麻烦,然而,就像哈拉维所相信的那样,故事仍然具有改变的潜力,“故事远远大于意识形态。这就是我们的希望所在”。故事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被重新讲述和重新形塑,可以从断裂处重新建立联系,它正如我们和动物的关系,永远在形成的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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