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王蒙《活动变人形》中的悲剧形象

2022-02-13 17:07陈征帆周冰心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34期
关键词:悲剧

陈征帆,周冰心

(中央财经大学,北京 102206)

在作家王蒙漫长的创作生涯中,《活动变人形》堪称是里程碑式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王蒙把视角移回20世纪40年代的北平,借归国知识分子倪吾诚及其家庭的起伏与矛盾,映射出中国20世纪40余年间的历史一隅。《活动变人形》被称为叙事结构上的鸿篇巨作,而其辗转叙述、跳跃时空的篇幅构写中,是不同时代角色眼中种种难以调和的矛盾。旧学与西学,传统与现代,家庭与事业理想,其中不乏荒诞的文字、令人沉思的悲剧,杂糅交织在一起。人人皆在时代中挣扎,亦在自我中挣扎,无关对错,但结局悉数悲凉。在围绕倪家几人开展的故事叙述中,我们看到了时代和个人的悲剧。人物的悲剧形象无疑是构成《活动变人形》艺术特质的重要因素。

1 倪吾诚的悲剧形象探析

倪吾诚作为书中主人公,出生于穷乡僻壤,幼习儒学,渐染西风,少小以革命党人祖父为追随对象,却遭到宗族家长的强烈打击。一番周折后,倪吾诚终于与母亲达成妥协,和上过洋学堂的静宜订婚;随后由女方家庭出资供他去欧洲留学。学成归国后,倪吾诚自恃为文明之代表,对静宜母女三人嗤之以鼻,由此家中矛盾此起彼伏,最终倪吾诚与静宜离婚,随时代洪流而浮沉。倪吾诚的形象代表了五四后追随新文化出国留洋的广大知识分子群体,其悲剧有环境因素影响,但也充满了倪吾诚的个人色彩。总结来看,其形象悲剧色彩可体现于4处。

1.1 理想与现实的激烈碰撞

倪吾诚生错了时代,这注定他的一生将会成为牺牲品[1]。关于倪吾诚的青年时代,大抵可看作是其对于时局与生活的哀怨。作为留欧的知识分子,他“一到北平便同时被三个大学争聘,并获得了讲师学衔”,一时风光无两,也自认为学得了改良社会、进升文化的满腹经纶。他一直以革新者的形象自定义,事实上这一定义贯穿他的一生。自小他受到祖父革新失败自缢的强烈刺激,对“新”的一派产生了浓厚兴趣,以至于在经过洋学堂教育后,大胆坚定地反抗以母亲为首的“旧势力”,并立出婚配四大原则:一是天足;二是师从洋学堂;三是归国后再完婚;四是亲自相亲。留学归来,他习得先进学术,更是奉西方一套为皋臬,每每与同为知识分子的杜生高谈阔论。他左手执近代维新革命家章太炎、梁任公的观点,右手执西方先哲莎士比亚、黑格尔的理论,将其凝聚成自认为具有知识青年特质的学术骄傲与热血。更重要的是,他试图积极“改造”在他眼中落后固执的妻子,带她参加“蔡元培、胡适之……的讲演……吃酒说话,洋文洋词”。试图从根子上、从文化上改观中国人的国民性。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要先成为一个有名有利的人,于是他孜孜不倦地追求更高的地位(无论是公职上的还是“学术威严”上的),一直想“混个副教授”,乃至于离婚的战术昭然若揭之时,他还大声抗辩:“我自信我的资质还不是很差,将来我有了点出息……”总而言之,倪吾诚的理想主义体现在他的方方面面,他渴望知识,渴望先进理念的醍醐灌顶,渴望“宏伟地”改造中国,渴望名利双收,跻身上层社会等。他的思想其实并没有超脱传统儒家的思想追求,善其身、兼济天下,如此种种,其又放诸中西碰撞、大厦将倾的时代关口,最终造就了他极度的理想主义形象。

然而现实一次又一次将倪吾诚的“理想”掐灭。他对家族的示威被草草敷衍,因为倪母找来了有着“解放脚”,身为名儒后代,比之倪吾诚的标准,更满足倪母标准的姜静宜,这就奠定了倪吾诚一生家庭悲剧的基调。倪吾诚新婚后怀着“一腔热血”,带静宜出入新派场所,改换思想的努力,却被静宜视作“不如听和尚念经顺耳”。静宜是典型的传统大家闺秀,三从四德又执拗偏执,她对丈夫本能顺从,但又对其“大逆不道”的“爱情革新论”深恶痛绝,逐渐生恨。她时常认为丈夫是疯子,其所言疯语不过是不爱自己的表现,所以倪吾诚的“婚姻理想”只能换来静宜对婚姻的焦虑和不自信。而姜家三母女固守的封建思想,不时用经济、辈分和人多势众的权威来压倪吾诚一头,实际上这个怀揣各种新思想的年轻人始终没走出过家庭的桎梏。而倪吾诚对于孩子的教育同样屡屡碰壁,他的理想化冲动没能带来任何现实的波澜。他认为儿童最紧要在于玩趣与健康,所以给儿子倪藻买来鱼肝油,又用自己的瑞士表典当来了一本东洋玩具“活动变人形”,寄希望儿子成长为“新”的人。然而在当时的教育环境,在母亲、小姨的耳濡目染下,倪藻无法理解父亲的用意,反倒对于父亲“不着家”的恶行印象更为深刻,父子二人徒增隔膜。在倪吾诚的教育观中,充斥着揠苗助长、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思想,最终只能在所处的时代沦为无声的笑柄。

倪吾诚的理想主义悲剧最终引发了同时代文学形象的联想。从经历上看,他和《围城》中的方鸿渐类似,都是学得西洋知识的皮毛,但方鸿渐无法改变现状的内生原因可以归结其优柔寡断、怯懦的性格,而倪吾诚的失败则很大程度上归结于其追求的极端,即理想主义的极化。实际上,倪吾诚代表着当时知识分子悲剧人格的一种分支。五四之后,掀起西洋东洋的留学热。一派人成功留洋,但终找不到精神归宿,最后沦为实际的矮子,其耽于空想,精神忧郁,自我放弃,拥有小资产阶级的弱点,如《沉沦》中的零余者;一派在国内做过“革命青年”,曾经满腹学识,挥斥方遒,但在现实的凌辱下最后成了“四不像”的卫道者,如酒楼里黯然的吕纬甫之流。再一个就是极端却并未消沉反而一路“昂扬”的倪吾诚,他们好像从未向现实低下头颅,但其理想抱负亦只是无法触地的泡沫。故而倪吾诚所作所为每每呈现种种“荒诞现实主义”,实则是本就不坚定的理想与现实短暂交锋后的败退。倪吾诚无非是自欺欺人,将这种败退外现为屡败屡战的号角罢了,实际上这只是增加了其形象的悲剧性色彩。

1.2 极端的尊“西”抑“中”导致的幻灭

倪吾诚自从归国,其实就已经注定了他的幻灭,因为他一套极端的西化思想理论,无法在当时的土地上滋长,即便在后几十年的文明发展中也无法被接受。这一切都建立在以倪吾诚为代表的一派知识分子(尤其是留洋知识分子)的价值体系上——他们自宣扬摒弃了传承千年的儒学道统之后,就必然要依附于全新的文化、价值体系。而西学无论从初衷上还是实际上都无比符合他们的需求。于是在他们的行列中,形成了极度“崇西”的思想,所以他们就必须完全地极端地抨击中国一切的传统,并以自身的价值体系树立权威。如同倪吾诚,其作为后“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对待传统文化就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使他成为文化上“无根”的漂泊者[2]。他毫无保留地抨击一切眼前的事物,他称与妻子的婚姻是“龌龊”,对妻子直言 “我所爱的……是现代女性。而你差得太远”,他在送给儿子玩具的时候眼里看到的满是“多么呆板、恐惧、茫然、麻木的面孔”。他渴望身边的一切事物都能像“活动变人形”一样全番改变,无论是头颅还是身躯,乃至衣着。这样的思想使得他对于妻子家三人一直保持着鄙夷轻视的态度,并时时刻刻在心中将自己搁置于高位。

但实际上,倪吾诚短暂的留学生涯,并未改变他是中国人的现实,更无法更换他同于常人的种种习惯与心态,他的思想与肉体其实是割裂的。比如,他仍旧无法以身作则地脱离封建礼教的束缚,最后还是遵从母意“半自主”地娶下静宜,而后来他深知与静宜不属于同一世界,却长时间犹豫不敢结束婚姻。在姜母怒而摔杯之后,他立马胆怯,最终“也就真的跪下来”,并磕头以示忏悔。他身着西装,气派优雅,却在吃砂锅白肉到酣畅处“原形毕露”,满口粗话[3]。这无疑与那个要求家人不能随地吐痰,随时给孩子普及餐桌礼仪的绅士形象有所出入。且在他生存在中国土地上,完全西化必是无稽之谈。无论是孟官屯老家的一众亲人,还是身边三个姜氏的围追堵截,都决定了他的极端西化论终将沦为幻灭。而实际上,他在生活事业中的种种碰壁,也与这样极端的思想有直接联系。他以极度自我的形象,带着所谓先进的上层建筑施之于落后的中国大地,不讲求方法只追求“正义”,无异于文化洁癖,最终妻离子散,郁郁而终。

1.3 自傲与逃避现实

倪吾诚到底有多大能力?其实书中多处都借倪吾诚自己之口写明:倪吾诚学得的知识只是皮毛。民国时期的很多留洋都带有很强的镀金功利色彩,未必学得所求,如方鸿渐自费留洋,学识上一无所获,最终只不过增加了交际。且当时很多留学生所谓“一年游学西欧五国”等,游历大于求学。虽然书中并未详细阐述他留学的国家与专业,但结合当时的环境,倪吾诚用妻家的经费留洋两年,很可能与上述的情况相符,所以倪吾诚顺理成章地获得了大学的 “疯抢”,但他的学识未必称得上大学老师的要求。但倪吾诚对于自己的学识又是相当自信的,杜慎言学贯中西,又属前辈,但倪吾诚说到兴头了就开始班门弄斧,在学者面前大谈“中国人的毛病在于不会用概念,也不讲逻辑”,又从史福冈说道李尔王。杜慎言的心理活动很好地揭示了这一点:“你说他没有学问吧,他旁征博引……有学问吧,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由此可见,倪吾诚在学术上是极度自傲的人,给他舞台或者权力,他就任由自己表演,不容许别人质疑。

然而倪吾诚的傲气并没有与他的气节相适配。从倪吾诚身上,可以看到一个在面临现实时十分矛盾的灵魂。一方面,倪吾诚极力凌驾于现实,不与现实为伍,而营造理论的世界。他满口经略国家之道,但却在学生问及他“中国正在受难,我们准备怎么办呢”的时候予以拒答“我不知道,我不是政治家”[4]。这与他和友人夸夸其谈时候的风格完全不同,而是呈现出了一种绝对冷静的缄默。这说明倪吾诚的热血与抱负仅仅是建立在虚构中的,他根本上是逃避现实的。另一方面,面临现实生活的困境,他又对于名利、地位乃至女色趋之若鹜。有学者分析:他完全是理想主义者,忽略现实,从而沦落为一个理想主义的悲哀者[5]。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一个渴望在现实生活中得到慰藉的人。但是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是一个天然的空想家。书中关于倪吾诚高谈阔论的片段不胜枚举,而他也一直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向杜慎言坦白,“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他对孩子们说:“我潜力的百分之九十五都还没发挥出来。”他对于自我的认知脱离现实,过分夸大,导致其无法承受现实中的压力,整个人生中都鲜有所成。

倪吾诚意欲脱离现实世界,生活在自己构造的理想国中。经典的一幕就是他十分钟爱沐浴,甚至到了每天至少一次的地步。那个时代民众的卫生意识很差,但他却能够按时按点奔赴浴堂。他沐浴不仅为了干净,还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沐浴,思考的时候沐浴,总之时常要寓于浴堂。这期间,他不与其他人接触,将自己与外界世界隔离开,实则也是将自己困在一方小天地里,逃避每日生活的现实。这样的脱离是极其可悲的。

他并非没有道路可走,同时代也确有进步青年踏上改革改良社会的道路。说到底,他是当时一部分知识分子的缩影。他们对于实干过于怯懦,于是工巧于轻松地侃侃而谈、针砭时弊,他们在铁屋子里醒来,但只是光荣地宣誓或嘲笑熟睡者的可怜,并非合力寻求开窗的办法。

2 书中其他人物悲剧的塑造

《活动变人形》某种程度上是一部悲剧,不仅体现在主角皆无妥当而圆满的结果,还在于每个人在时代的洪流和自身的选择中,承受了人生巨大的痛苦。王蒙把倪吾诚的悲剧特质放大化,但与他关系密切的人,无论是静宜姊妹、姜老太,还是邻居“热乎”等,都具有浓厚的悲剧色彩。

2.1 “无辜的”的旧时代卫道者

静宜、静珍和姜老太三人的结局,除了静宜的无可奉告之外,其他二人都以凄惨告终。红卫兵抄家时,80多岁的姜老太自知当过地主难逃批斗,于是低声下气请求饶恕,并在红卫兵的要求下十分屈辱地喝下了自己的洗脚水,不日离世;姐姐静珍(后已改名为姜却之)则在大西北突发脑出血去世,离搬回北京城只有一步之遥。从个人际遇上看,这三人都是无辜的,因为她们的诉求不过是传统中极为正常的诉求。姜老太安安分分跟着女儿生活,静珍满载“荣耀”地守寡余生,静宜安安分分地跟着倪吾诚过日子,乃至于在面临家庭危机时,她们的所作所为也都是“无辜的”,毕竟她们只想尽力维护原有的秩序,无论是土地上的还是家庭上的。但很显然,在时代进步和社会革命面前,她们都是坚定的阻碍者。

书中第2章用了整整一个章节,不厌其烦地来描写静珍梳妆的画面,而看似精致细微的描写却给人极强的压抑感。她的梳妆程序极为缜密,其间把胰子在脸上“擦了洗,洗了再抹”,直到“脸盆的水几乎已经成为黑色的”,又涂抹“大白脸”,胭脂唇膏,再配合梳妆过程中每日如常的叫骂,与母亲对骂等,仿佛神秘的宗教仪式。

其实不难理解,这正是静珍最为骄傲的标榜:受志之道。她每天要花大量时间来打扮自己,就是为了体现即便没了丈夫也要行好妇道本分的执念。她的一生,自从出嫁起,就注定了为一个男人奉献所有,乃至那个人已经是一具尸骸。而在静宜怀疑倪吾诚外出风流的时候,静珍也是报复计划的主要策划人,她无法忍受倪吾诚对于妹妹忠于婚姻的漠视,也将此视作对于传统观念的触犯。陈旧的婚姻观念和习俗,如同大网使得倪吾诚喘息不得,个个维护者实则都是借赓续传统之名成为结结实实的 “卫道者”,如同鲁迅笔下吃人又被吃,还要吃自己的病态人格。他们在历史的发展中,是可憎的,然而在各自的生活轨迹中,又足可悲矣。从静珍身上以小见大,是礼教纲常下公然行使了上千年的法则。对于现代人来说,这种自我毁灭式的禁锢让人感情复杂。正如同马克斯所言:“我们不可能喜欢它,但它们却不断吸引我们的注意……不仅是由于它以突然的一击而唤起我们的敏感,也由于它痛苦地刺激我们那作为整体的生活。 ”[6]

2.2 固守与解脱之间的矛盾

静宜是矛盾的。她自小接受传统思想,谨遵妇道,一心相夫教子。但她遇到了倪吾诚,这是一个怀有极端乐观主义的自大狂,他自信能够用世界最先进的思想来改造自己。这对于静宜设定的人生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悲哀。她既无法理解倪吾诚对自己的指责与道德压制,又无法释怀对倪吾诚的憎恨与怨言,夫妻情绪输出极不对等。特别是对于静宜来言,她基本没有接受过西方的开化思想,遵妇道被迫尝试理解丈夫的思想,但遵孝道又要无条件与长姊、母亲保持同一阵营,可见她的人格是撕裂的,她常常面临固守传统与解脱之间的矛盾。但她的思想高度决定了她必将秉持固守的基准生活下去,这也决定了她与倪吾诚的婚姻纯粹就是无谓消耗。对于静宜来说,她“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了你们家的...”,气不过的一句“就当我是守寡好了”,但这些慷慨之言在倪吾诚眼中都是笑话。在姜家与倪吾诚之间挣扎,姜静宜的一生比之静珍更加惨烈。

但静珍的矛盾,又是在冲破与克制自己的欲望之间。她自从年纪轻轻丧夫,一直以守寡为德,并深以为“乐趣”。但她也是人,自然的欲望是无法克制的。于是,她转而十分积极地向邻居“热乎”那里寻得周遭妓女的野史,并暗暗羡慕妓女的性自由。至于那场梳妆的描写、夜深时候的“猫叫”代表的交配,其实又暗喻静珍心中未曾熄灭的“人欲”。她在梦中用笤帚暴打猫的小腹,象征着罪恶的“孕猫”得到的惩罚,其实也预示着她时时刻刻在和心中的“不端”做着斗争。在她艰辛的恪守之中,仿佛是千千万万封建制度下受残害的女性。可惜的是,知识分子倪吾诚的出现并没有也无法带给她实质性的精神解脱,她最终走完了自己悲剧性的一生。

3 结语

《活动变人形》的悲调,以琐碎叙事,以平淡结尾,并非让人痛彻心扉,甚至顿感不过小家之悲。然而细细研磨,书中无一人不悲,无一事不悲。倪吾诚的悲剧,代表了一众迷茫的知识分子的境遇;而静宜、静珍的悲剧,又代表着数千年挥之不去的封建桎梏的流毒之害。而现在由倪萍、倪藻们追忆过去,在已逝的故事中唏嘘,则更添一层悲凉。在时代巨变中,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同时每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应有果决的实干的初心,在反思和前行中找到真正的意义。

猜你喜欢
悲剧
伟大的悲剧
第23章连环悲剧
Chapter 23 A chain of tragedies 第23章 连环悲剧
狂野孤岛:悲剧的诞生
论郭沫若“续”《再生缘》的悲剧美学观
歌剧院的悲剧
你要有拒演悲剧的底气
画家的悲剧
近视的悲剧
论《聊斋志异》的悲剧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