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情、白云乡与木瓜意象
——论夏目漱石小说《草枕》对老庄思想的接受

2022-02-13 10:58杨本明董春燕
外国语文 2022年6期
关键词:夏目漱石木瓜人情

杨本明 董春燕

(1.上海理工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093;2.四川外国语大学 日语学院,重庆 400031)

0 引言

明治时期的日本文人普遍拥有深厚的汉学功底,汉学是明治时期日本学校教育的重要内容之一,汉学知识的多寡曾经一度成为衡量明治知识分子文学素养的一把标尺。作为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国民作家”,夏目漱石自幼熟读汉文学典籍,还曾专门到汉学塾学习,并师从著名的汉学家三岛中洲。夏目漱石一生酷爱汉诗,笔耕不辍,共创作汉诗208首,可谓日本汉诗创作的第一人。关于他的汉学功底,夏目漱石曾在《木屑录》中坦言:“余儿时诵唐宋数千言,喜作为文章,或极意雕琢,经旬而始成,或咄嗟冲口而发,自觉澹然有朴气。”(2009:71)可以说汉文学典籍促成了夏目漱石早期的文学启蒙,为他将来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坚实的根基,甚至还让他树立了“以文立身”的远大志向。在中国的汉文学典籍中,夏目漱石尤其喜好老子、庄子的文学作品,并在他的文学创作中频繁引用。老庄思想中的“逍遥齐物”“清静无为”“顺天应道”等重要哲学理念为夏目漱石的近代文明批判提供了思辨视角,成为他“非人情”美学创作的重要基石。

小说《草枕》是夏目漱石于1906年创作的名篇,它以第一人称叙述视角讲述了一位青年画家为逃离难居的人世前往世外桃源寻求“非人情”之美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面对复杂的人性和难居的世界,无法表明内心的苦闷,他决定远赴世外桃源——那古井温泉寻求救赎。在远离世俗的自然风景中,他寄情于山水,逍遥于万物,“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感受到超脱人世的“非人情”之美。小说《草枕》以“非人情”作为叙事主线,通过“非人情之旅”“非人情之境”“非人情之悟”三个章节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小说的题目“草枕”二字取“行旅在外,结草为枕”之意,仅“草枕”一词便洋溢着高逸洒脱的出世色彩。然而,笔者在中国知网和日本CiNii论文库检索发现,中国知网中关于小说《草枕》的先行研究只有15篇,日本CiNii中关于《草枕》与“非人情”关联性的研究也仅有八篇。中国学者的代表性成果主要以安勇花、陈雪、解璞的研究为主。安勇花(2010:57)从比较文学的视角考察了陶渊明和王维的汉诗对小说《草枕》创作的重要影响,指出中国汉诗在夏目漱石实践“非人情”审美理念方面起到重要作用。陈雪(2013:152)从符号学的角度探讨了小说《草枕》文本的图像性叙事特征,分析了小说的“图像性叙事手法”与“写生文观”创作理念的关联性。解璞(2018:44)从叙事学的角度分析了小说《草枕》的第一人称叙事特征,考察了小说中的镜子意象与第一人称叙事的关系。日本也有不少学者以小说《草枕》中的“非人情”为关键词展开论述,尤其是武田充启(1997:159)的“非人情美学”论、田中俊明(2014:4)的“非人情自然主义者”论、永田满德(2017:94)的“俗人情”和“非人情”二元论颇具影响。

综观中日两国学者的夏目漱石研究,主要呈现两种研究范式:一是关于“非人情”审美理念的论述。这类研究主要聚焦夏目漱石“非人情”审美理念的生成、概念阐释、文学实践及其在文学文本中的具体表现。二是关于夏目漱石与老庄思想关联性的研究。这类研究主要集中于“漱石”雅号溯源、“余裕”“则天去私”等夏目漱石人生观的探讨。关于小说《草枕》与老庄思想关联性的系统研究和文本分析并不多见。作为夏目漱石文学创作中频繁出现的关键“词眼”,小说《草枕》中多次提及的“非人情”“白云乡”“木瓜”究竟具有怎样的指涉意义?小说《草枕》中依次呈现的“非人情之旅”“非人情之境”“非人情之悟”三个章节又与老庄思想有着怎样的关联?本文将以此为切入点展开具体讨论。

1 非人情之旅:对“难居人世”的背离

1.1 辞教从文——对人世难居的背离

小说《草枕》发表于1906年,此时的日本已经进入明治末期,经过明治维新以来近40年的高速发展,日本已经初步完成了工业革命。与此同时,日本社会的各种矛盾不断激化,近代文明的诸多弊端日益彰显。首先,在政治上,十年之内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相继爆发,征兵带来的恐慌情绪笼罩日本,反对无义之战的呼声日益高涨。特别是以幸德秋水为首的“大逆事件”标志着日本社会的矛盾达到了顶峰。其次,在思想上,明治时期的知识分子以“明六社”为中心,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教育启蒙运动。西洋之风席卷日本列岛,因袭传统与全面学习西方的争论遍布社会。再次,在文学上,自然主义文学大行其道,平面的、低俗的、恶俗趣味的自我告白类文学充斥文坛。最后,在社会上,文明开化的浪潮不断侵蚀着私人空间,争名夺利之风盛行,人心浮躁不堪。因此,明治时期的知识分子开始对日本近代的文明开化进行反思。此时崇尚清静无为、道法自然的老庄思想为明治时期的知识分子提供了检视自我的视窗。

夏目漱石是最早对日本近代的文明开化进行反思的作家之一。面对时局的动荡、文坛的论战、思想界的争鸣,夏目漱石在小说《草枕》的开篇部分就发出了“人世难居”的感慨。庄子(2015:185)说:“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所以“愈是难居,愈想迁移到安然的地方。当觉悟到无论走到何处都是同样难居时,便产生诗,产生画”(夏目漱石,2017:3)。在小说《草枕》的第一章,青年画家便流露出强烈的“出关”意向。其实,早在创作小说《草枕》之前,夏目漱石就曾有过两次“出关”经历,这两次“出关”显然是他对难居人世的背离。

1895年,夏目漱石辞去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教职,辗转到地处偏僻的爱媛县松山中学任职。1896年,他又辞别松山远赴九州熊本县第五高等学校任教。夏目漱石这样解释他辞去教职的原因:

昔日学子,负笈游历四方,遇可为师者,便投身门下,故敬重师者甚于父兄,先生待弟子亦如己出。若非如此,则不可谓教育者。而今之书生,视学校如旅社,不过是付钱暂住而已,生厌则移居他处。校长如旅社之老板,教师如伙计。作为老板的校长,须时刻讨好房客,伙计更是如此。故当下之情景即书生趾高气扬,教师甘拜下风。(张士立 等,2020:261)

夏目漱石对彼时教育风气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在中篇小说《哥儿》中对当时的教育风气进行了辛辣尖锐的批判和酣畅淋漓的揶揄。小说《哥儿》以夏目漱石在松山中学任教时的个人体验为蓝本,塑造了一位敢于对日本传统教育制度进行批判的正直的青年形象,表达了夏目漱石对日本明治时期教育界诸多怪相的反思和对教师这一行业的疏离。

1907年,夏目漱石再次辞去东京帝国大学的教职,正式加入朝日新闻社,专门从事文学创作。在“立身出世”之风大行其道的明治时代,他“不爱帝城车马喧,故山归卧掩柴门”的抉择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夏目漱石,2009:41)。但是,夏目漱石却认为“对于把写作视为生命的我来说,弃教从文是求之不得的事”(张士立 等,2020:259)。在辞职之前,他曾一度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复杂的人情世故更让他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彼时的情形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的窘境可谓相似(陶渊明,2015:137)。夏目漱石辞去“心为形役”的教职之后,他一下子感觉“浑身轻松,连呼吸都顺畅多了”“沉积胸中的尘埃,大有一朝唾尽之感”(张士立 等,2020:259)。“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辞教从文是夏目漱石对明治时期教育陋习所作出的反抗,它实现了他“以文立身”的夙愿。就文学创作的意义而言,夏目漱石的两次辞职是他对日本近代文明社会诸多弊端的一种义无反顾的背离,也可以看作夏目漱石职业生涯中的“归去来”。

1.2 诗意栖居——与老子出关的互文

如果说松山赴任、辞教从文是夏目漱石对日本近代文明社会和复杂人情世故的背离,那么小说《草枕》无疑是他的“出关旨趣”在文学创作上的一次具体实践。夏目漱石(2017:3)在《草枕》开篇便写道:“发挥才智,则锋芒毕露;凭借感情,则流于世俗;坚持己见,则多方掣肘。总之,人世难居。愈是难居,愈想迁移到安然的地方。”作家开宗明义,直陈人世难居的现实,寥寥数言便可窥见他的遁世倾向。对于此次进山旅行的目的,夏目漱石(2017:9)写道:“独自一人背负着画具和三脚架,盘桓于春天的山路上。我想直接从大自然中吸收陶渊明、王维的诗的意境,须臾间逍遥于非人情的天地之间。这是一种令人沉醉的雅兴。”由此可见,青年画家的那古井温泉之旅是一次逃避俗世繁文缛节和人情世故的“非人情之旅”。

关于“非人情”,夏目漱石(1957:3)在《文学论》中这样解释:“所谓‘非人情’,就是脱离道德的文学,道德分子没有进入此种文学的余地。”因此,“非人情”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客观地、超然地审视这个世界,其本质是超越俗世的人情世故,摒弃一切主观干扰,在超脱的世界中寻求心境的平和及安宁。“非人情”的世界即是超越世俗伦理道德,摈弃现实功利思想的化外之境。在《草枕》中,青年画家的“非人情之旅”是远赴这一化外之境的出关之旅。“非人情之旅”的舞台必须远离污浊之世,远离争名夺利之所。因此,小说《草枕》的舞台设置于山路崎岖、与世隔绝的那古井温泉。青年画家名义上是为取景而来,实际上更像是一次寻求“宜居之所”的“非人情之旅”。山路一侧是充满智巧谋略的“难居之世”,另一侧则是超脱淡然的“宜居之所”。青年画家逃离了尔虞我诈的人情世界,在远离俗世羁绊的那古井温泉,他瞬间“摆脱了烦恼”,“扫荡了一切私利私欲”,实现了诗意的栖居(夏目漱石,2017:4)。从这种意义上说,此次“清净之界”的“非人情之旅”是青年画家对现实困境的背离,与老子出关的典故实现了互文见义,可以看出老庄思想对夏目漱石文学的影响。

2 非人情之境:对世外桃源的向往

“隐逸”一词源自中国的道家思想,表现了中国圣贤先人们追求超然物外、清净自然的审美趣味。一般认为,道家开创了中国隐逸行为的先河。从先秦的隐士到魏晋的高士,道家思想对隐逸行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形成了中华文化别具一格的一脉。早在日本平安时期,中国的隐逸思想就传到了日本,它不但影响了日本古典文学的创作,还深深地参与了日本近代文学的建构。在日本传统知识分子的视野当中,隐逸荒野的超然生活是他们孜孜以求的人生理想之一,并逐渐演化成日本文化体系中极具象征意味的美学概念。隐逸书写曾是日本中世文学创作的重要母题之一,吉田兼好和鸭长明是日本中世时期闻名遐迩的隐士,他们所创作的《徒然草》和《方丈记》甚至成为日本中世文学的代名词。在二松学舍求学时,夏目漱石就酷爱老子、庄子的文学作品,“漱石”二字亦取自“枕石漱流”这一具有隐逸情调的典故,其毕业论文《论老子的哲学》也与老庄思想息息相关。作为“余裕派”的代表性作家,夏目漱石的文学作品洋溢着超然的隐逸情调,尤其是小说《草枕》中的隐逸旨趣更为明显。

2.1 寄迹云霞——隐逸情调的呈现

小说《草枕》隐逸情调的表现之一是对云、霞意象的运用。“白云”和“红霞”在小说《草枕》中的出现次数高达22次,云霞无疑具有重要的隐喻意义。在文学作品中,“云霞一般喻示远离尘世的地方,霞外、云外都比喻高远之处,所谓霞友云朋即指高士幽人的避世隐居,云乡更是仙境的代名词。寄迹云霞是隐者的重要行为之一,卧云、栖云都是寄迹的具象”(刘金枝,2020:57)。白云舒卷悠悠,闲逸孤高,它象征着自由超脱的隐逸生活,令人无限向往。庄子(2015:185)在《天地》中写道:“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白云”“帝乡”喻指自由无羁的神仙之境,庄子借助比兴的手法传达出一种欲超脱尘世、寻求心性自由与解脱的心境。白云天马行空,聚散无定,白云又无拘无束,了无心机。陶渊明(2015:137)在《归去来兮辞》中写道:“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无心”喻指白云飘浮不定,任意西东。“倦飞”暗示飞鸟奔波劳碌,投林归巢。“白云”和“飞鸟”都是逍遥闲适、自由自在的象征。诗歌表达了作者厌倦俗世生活,渴望隐逸的心境。在王维的诗歌中,白云意象同样具有隐逸情调。他在《终南山》中写道:“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陶渊明,2015:82)这首诗歌是他在终南山隐居期间所做。诗歌的首联写远景,极言山之高远,临近天都。颔联写近景,铺叙云之变幻,自如悠然。此处的“太乙”“天都”“高山”“大海”“白云”“青霭”象征逍遥自由的世界,喻示作者的归隐之意。

“白云”这一意象在《草枕》中多次出现。“独坐无只语,方寸认微光。人间徒多事,此境孰可忘。会得一日静,正知百年忙。遐怀寄何处,缅邈白云乡。”(夏目漱石,2017:66)上述五言律诗引自《草枕》第六章,诗中所说的“人间徒多事”无疑指的就是人世难居的窘境。“缅邈”指白云的舒卷自如、娴静孤高。白云在至高无上之处,具有上达天庭的意味。白云又超凡脱俗,不羁于红尘,让人忘记忧愁。作者借助“人间多事”与“缥缈白云”的反衬表达了对自由超脱的隐逸生活的向往。小说中的青年画家经过艰难跋涉,终于抵达群山之巅。当他放眼望去并看到四处春风叠翠,山路遍布樱花之时,青年画家觉得“这回来到山里,接触了自然景物,所见所闻都很有趣。因为有趣,便没有了痛苦”(夏目漱石,2017:7)。小说中另外一首汉诗同样具有隐逸情调,“孤愁高云际,大空断鸿归。寸心何窈窕,缥缈忘是非。三十我欲老,韶光犹依依。逍遥随物化,悠然对芬菲”(夏目漱石,2017:125)。“孤愁”“断鸿”是一个孤独者的自白,说明他内心的孤独和愁苦无人能说,无人能听,只能寄情于云霞之间,借助高空的白云排遣。“高云”“大空”象征着高远幽深的境界,寄托着诗人期望与世俗隔绝的避世思想。上述引文中的“白云乡”“逍遥游”“忘是非”“随物化”等关键词表现了夏目漱石对“非人情之境”的向往,彰显了他作品中浓郁的隐逸情调,体现了老庄思想对他文学创作的影响。

2.2 乌有之乡——对桃源意象的形塑

小说《草枕》隐逸情调的表现之二是对“桃源意象”的形塑。如前所述,夏目漱石自幼酷爱汉诗,一生创作汉诗二百余首,是明治时期颇为高产的汉诗作家。纵观夏目漱石的汉诗创作,田园诗所占比重最大,这与受中国晋代著名田园诗人陶渊明的影响密不可分(张怡 等,2020:190)。据不完全统计,夏目漱石汉诗中引用或化用陶渊明诗文典故的作品共计65首,占其全部汉诗总量的近三分之一。仅就数量而言,陶渊明诗文是夏目漱石汉诗中引用最多的,并且明显高于第二位的杜甫(张士立 等,2020:250)。可见陶渊明对夏目漱石影响之深。众所周知,以陶渊明为首的魏晋玄学以老庄思想为宗,陶渊明的文学创作与老庄思想关系密切,他在文学中进一步将老子的“小国寡民”营造为“世外桃源”般的乌有之乡。此后千百年来,“世外桃源”成为中外文人争相摹写的文学意象,夏目漱石也是深受桃源意象影响的文人之一。在《草枕》中,夏目漱石对桃源意象进行了全方位形塑。作为隐士的寄居之所,夏目漱石笔下的桃源意象具备以下三点特征:

首先,“桃源乡”位于神秘之所,往往难以寻觅。“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陶渊明,2015:144)可见在“桃源意象”的建构中,“山”具有重要的指代意义。小说《草枕》一开始便是青年画家沿着崎岖山路攀登的场景。沿着山路攀登是推动小说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一环。高山是“人世”与“桃源乡”之间的间隔,象征着“分离”。小说中的那古井温泉与俗世之间有着山水之隔,崎岖的山路和羊肠小道象征着从俗世前往桃源仙境的唯一通道,山路隐喻着难居俗世与非人情世界的分界线。

其次,“桃源乡”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陶渊明,2015:144)。人们在桃源乡内“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老子,2011:198)。“难居之世”和“桃源乡”两侧风景不同,寻访者的心境自然大相径庭。青年画家沿着羊肠小道攀登,以澄明的心境观赏山间万物,视野逐渐变得开阔,景色也愈发迷人。

站起身来向下一望,道路的左前方耸立着一座山峰,像倒扣着的铁桶。不知是杉树还是桧柏,从山脚一直生长到峰顶,郁郁苍苍的景色中点缀着淡红的山樱。山间烟雾沆荡,依稀难辨。前面有一座秃山,峭拔凌厉,直逼眉梢。光秃的山脊,像巨人用斧头劈开来一般,锐利的断面一直插进谷底。天边可以看到一棵树,那大概是红松。就连枝间的空隙也看得一清二楚。向前再走二百米的路程,看到高处飘动着红毛毯子,再登上去,就会到达那里吧。(夏目漱石,2017:4)

绿树苍苍,山樱烂漫,云雾笼罩谷底,红松点缀天际。绿树、山樱、峡谷、红松交相辉映,“自然与人相通无碍”,“桃源乡”的人、物、景构成了一幅自然、完美、和谐的图景(高原,2016:12)。

最后,“桃源乡”内“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陶渊明,2015:144)。在《草枕》中,当青年画家抵达远离人情世故的世外桃源之时,“既没有邻家姑娘隔墙窥探,也没有亲戚朋友在南山供职。这是抛却一切利害得失,超然出世的心情。”世外桃源的怡然自得触动了青年画家的“原初本真”,让他忘却了“非人情”世界的烦恼,体验到了纯粹的美(张剑 等,2018:7)。此时,本来打算用来排遣人世烦恼的诗歌和画作早已成为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想象即使不落于纸墨,胸膛里自会响起璆锵之音;丹青纵然不向画家涂抹,心目中自然映出绚烂之五彩。”(夏目漱石,2017:3)“故无声之诗人,可以无一句之诗,无色之画家,可以无尺幅之画,亦能如此观察人世,如此摆脱烦恼,如此出入于清净之界,亦能如此建立独一无二之乾坤,扫荡一切私利私欲之羁绊。” (夏目漱石,2017:4)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此处的“无声之诗”“无色之画”直接指涉了老庄思想中“无”的意境,彰显了老庄思想的影响。

总之,《草枕》中的“桃源乡”一片繁荣和谐,村落之间没有人情世故来往,百姓之间摈弃繁文缛节,保持着淳朴的状态。所谓“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2011:198),世外桃源成为青年画家逃避现实的承载之所,为他提供了与俗世并立而存的精神休憩之地,成为他摆脱利害关系和人间纠葛的乌有之乡,体现了老庄思想对夏目漱石文学创作的影响。

3 非人情之悟:对近代文明的反思

3.1 抱朴守拙——木瓜意象的寓意

早在明治30年,夏目漱石于熊本任教之时,就写过这样一首俳句:“木瓜花绽放,漱石当守拙。”可见夏目漱石具有浓厚的木瓜情结。木瓜是夏目漱石文学创作中的另外一个重要意象。在《草枕》的第11章和第12章,“木瓜”一共出现了15次,“木瓜”一词无疑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青年画家在登山途中遇见一片“高出草丛一二尺,树叶繁茂”的木瓜,他便开始遐想联翩。他觉得“木瓜是非常有趣的花”“是花中既愚且悟者”,甚至自己“也想变成木瓜”。

木瓜是非常有趣的花,枝条坚硬,从不弯曲。那么是不是直挺挺的呢?不,绝不是直挺挺的,而是一根根又直又短的树枝互相连接,构成一定的角度,歪斜着构成一棵完整的树。花朵似白若红,安闲地开放,衬托着柔软而疏朗的叶子。品评起来,木瓜是花中既愚且悟者。世间有所谓守拙之人,这种人转生来世一定变成木瓜。我也想变成木瓜。(夏目漱石,2017:124)

“直”与“曲”、“巧”与“拙”是老庄思想中重要的哲学内涵之一,上述引文关于木瓜形态的描述明显受到老庄思想的影响。《道德经》第45章就有“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的表述,老子认为正直的东西好像是弯曲的,灵巧的东西仿佛是笨拙的(老子,2011:127)。“拙”是“道”的一种显现形态,代表了一种“以天合天”的大巧境界。“拙”是不为外物所累,摒弃了外在的浮华,心无所拘,内心澄静自在,执着于对深层生命意识的体验(刘伯珍,2008:1)。“拙”注重内在世界的丰盈,代表一种淡泊、优雅、闲适的生存境界。

此外,魏晋隐逸诗人陶渊明在他的田园诗创作中多次提及“拙”字。上述引文中“守拙”一词就源自五柳先生的《归田园居》:“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陶渊明,2015:128)此处的“拙”字是“巧拙”的“拙”,字面上看是笨拙之意,实际上则表达了作者不争名利,不学巧伪,反对机巧,安于愚拙的淡泊心境。同样,夏目漱石之所以在小说《草枕》中反复提及“木瓜”这一意象,其本意是为了借助木瓜之拙来表示对自己不善营生的内省与自嘲,同时也隐含着夏目漱石对淳真朴实心境的一种坚持。从这种意义上说,《草枕》中的木瓜意象契合了老庄思想中抱朴守拙的哲学内涵,体现了老庄思想对夏目漱石文学创作的影响。

3.2 绝圣弃智——对奇技淫巧的抵牾

“绝圣弃智”学说最早由老子提出,所谓“绝圣弃智”就是要抛弃奇技淫巧,返归天真纯朴。“绝圣弃智”语出《道德经》第19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老子,2011:48)老子认为过度追求圣智、仁义、巧利容易使民众陷入机巧伪诈、追名逐利的窠臼。老子生于春秋战国时期,彼时的中国处于奴隶制瓦解时期,周王朝赖以生存的礼乐制度分崩离析,四方诸侯为争夺霸权交相征伐,“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下苍生不堪其苦。面对当时的生存困境,诸子百家纷纷著书立说提出解决现实问题的方策。但是老子却认为圣智、仁义、巧利等皆为巧饰,不足以用来治理社会的乱象和病态。他指出只有让人民抛弃圣智礼法的钻营,减少私欲杂念,保持纯朴的天性,整个社会才能返璞归真,从而实现无为而治。

夏目漱石深受老子“绝圣弃智”学说的影响,他曾借助火车这一具象表达了对日本近代文明的深刻反思。在《草枕》的结尾部分,有这样一段精彩的描述:

再没有比火车更能代表二十世纪文明的了。把几百个人圈在一个箱子里,轰轰隆隆拉着走。它毫不讲情面,闷在箱子里的人们都必须以同样速度前进,停在同一个车站,同样沐浴在蒸汽的恩泽里。人们说是乘火车,我说是装进火车;人们说乘火车走,我说是用火车搬运。再没有比火车更加轻视个性的了。文明就是采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发展个性,然后再采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践踏个性。给予每人几平方的地面,让你自由地在这个地方起卧,这就是现今的文明。同时将这几平方的地面围上铁栅栏,威吓你不准越出一步,这也是现今的文明。(夏目漱石,2017:137)

由此可见,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近代文明开化实际上是对西方文明的机械模仿,它忽视了对个人精神世界的人文观照。关于日本近代的文明开化,夏目漱石(1957:32)在《现代日本的开化》一文中也有精彩的论述:“西洋的文明开化是‘内发的’,而日本的文明开化是‘外发的’。”所谓的“内发”就是“自发”,是主动的文明开化,其动机源自经济社会发展的需要。所谓的“外发”就是外部刺激下的文明开化,属于被动的文明开化,其动机源自外部的刺激。这种“外发的”“被动的”片面追求机巧的近代文明开化让明治时代的个人和社会之间产生了难以调和的矛盾。夏目漱石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几乎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心》中的先生、《门》中的宗助、《行人》中的一郎都在追求自我本位和坚守伦理道德的冲突中难以自我调适,他们最终都在迷茫、挣扎、痛苦中走向了毁灭。因此,对于明治社会甚嚣尘上的巧智之风,夏目漱石一直保持批判的态度。他在《大正六年文章日记》中写道:“天就是自然,则天就是要顺应自然。去私,就是摈弃小主观,小技巧之意。”(王怡苏,2017:268)据此不难看出夏目漱石对奇技淫巧、圣智礼法的抵牾,这也与老庄思想中“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的主张是不谋而合的。

4 结语

综上所述,明治维新以后,西洋文学如洪流一般奔涌而至,席卷了整个日本。以岛崎藤村为首的自然主义文学、以森鸥外为首的浪漫主义文学、以谷崎润一郎为首的唯美主义文学呈现三足鼎立的态势。再加上国粹主义文学的兴起,传统的汉文学面临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在“和魂洋才”与“和魂汉才”的激烈角力中,老庄思想以其深刻的思辨性顽强地在日本文坛占据了一隅之地,并参与了日本明治文学的建构。

作为日本明治文学史上的重镇,夏目漱石长期浸淫于汉文学的天地,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他自觉将老庄的哲学思想内化为其文学创作的一部分。《草枕》中的“非人情之旅”“非人情之境”“非人情之悟”分别契合了老庄思想中无道则隐、桃源情结、弃智守拙的哲学内涵,表达了他对急功近利的日本近代文明的反思,体现了夏目漱石文学对老庄思想的接受。同时,老庄思想在异域的传播也为中国文学的对外译介及外语教学提供了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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