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伟鸿 蔡定益
景德镇陶瓷大学 江西景德镇 333403
《申报》是“近代中国第一大报”。民国时期,《申报》在景德镇设有记者,对景德镇瓷业的报道及时全面。本文通过对民国时期《申报》有关景德镇瓷业的梳理,概括出民国景德镇瓷业三个方面的特征,以期对近代景德镇瓷业史和城市史研究有所助益。
民国时期,无论是主管景德镇瓷业的政府当局还是一些先进国人,都已认识到景德镇瓷业衰落的现实,不断发出“中国陶瓷衰退”、“今不如昔”、“亟需改革”的呼声,政府和瓷业自身也切实有所动作。袁氏当国期间,赣省当道有“欲就御窑开办国瓷模范工厂”的想法。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对景德镇瓷业颇为关心,曾有拯救景德镇瓷业的具体政策和方案,例如:1934年起赣省联合江浙实业家、银行家设立“江西光大瓷厂”,设立陶业管理局,委任杜重远为局长改良瓷业,废止窑禁。1936年国民政府财政部准免征仿古瓷器出口税,“准予视为普通瓷器,一律免税”。[1]同年实业部赣省府合资经营景德瓷业,筹备设国窑厂。[2]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召见江西省陶瓷职业学校校长汪藩,研究改进瓷业之道。甚至到了1946年,国民政府还提出了“国窑计划”。
除政府官员外,一些先进国人和有时之士也不断发出声音,呼吁政府和实业家,关注中国瓷业,效仿西方现代化制瓷,改造景德镇瓷业。如1929年,署名“嘉琪”的作者在《申报》刊文指出。面对景德镇瓷业困境,最重要的是要改良新法和加强工人教育。文中写道:“欲期改良出品,自非采法于各国各瓷厂,检人之长,补我之短,以求改良,勿畏难而苟安,勿作辍而无常也。”“欲改良出品者,自非教育不为功”。[3]这些瓷业改革的措施实事求是,不无真知灼见。
但另一方面,“亟需改革”的呼声和动作似乎都未起到应有效果,民国景德镇瓷业无论是从销量还是影响力方面,却愈趋衰落。民国时期,景德镇瓷业销量虽因战争、匪患等内外因素,不同年份有所不同,除了1915—1917年、1934—1937年有过短暂好转外,总体上各类瓷器产量下滑明显。据《申报》报道,到了民国十八年(1929年),“据建厅之调查,市年瓷器出品总值约400万至500万,较之全盛时代之千万,已不胜今昔之感矣。”[4]
晚清同治、光绪年间,《申报》还有景德镇瓷器销往欧美的报道。到北洋政府时期,景德镇瓷业仅在东南亚地区还有市场,直至民国后期,连东南亚瓷业市场也被日瓷和台湾地区瓷器占领。此外,民国《申报》有关瓷业的报道中有大量景德镇瓷器廉售的广告,这也从侧面验证景德镇瓷业销场的日益狭窄。
日用瓷器在古代属日用消耗,是家家户户日用所须,有庞大的需求市场。传统景德镇瓷业中日用瓷产值一直占有绝对比重。清代中期以前景德镇外销瓷中日用瓷比重无法准确考证。近代关税大权旁落后,从九江关统计资料中可以清楚看出景德镇粗瓷、细瓷、古董工艺品的外销比重,其中日用瓷占有绝对比重。
景德镇日用瓷重要,但瓷业人士对此的认识却有个过程。近代景德镇瓷业衰落后,改革景德镇制瓷业成了有识之士的共识,但关键所在是如何改革。对此问题,近代有识之士大致有两派:一派是“慕古派”。这派人认为瓷器是中国特产,西人以瓷器代指中国。大多从瓷器起源、明代永宣青花之美、康乾瓷器之强等角度进行论述,指出景德镇瓷业改革方向是“慕古”,要不惜成本追寻帝国强盛时期的古老制瓷工艺和颜料配方,从材料和形制回到帝国强盛时期。张之洞、柯逢时、端方、瑞澂、郭葆昌等地方大员多属于这一派;另一派则是“市场派”。“市场派”的人虽也谈及明清景德镇古瓷美之类的话语,但他们最看重的实质是瓷业带来的利益。他们在市场中实战后得出的认识是:景德镇瓷业改革最重要的应是利用西方现代制瓷技术提高日用瓷质量和产量。最早有此认识的是江西瓷业公司首任经理康达,他在1914年接受《申报》记者采访时,首次触及到了这点。康达说道:
“忆中屡失之失败:外人喜古式,内地好新奇,此系瓷业家之通论。”公司开办之始,即专力于此,一时颇得社会之称许。后至货物积滞,乃知此等物品,以罕见贵本非日用所必需,仅供富者之玩赏,少则可得最高之价格,多则必致韫藏而待沽。按件计利,虽属倍蓰有余,而销行不广,通盘合计,赢余实仅活资,坐滞,运转不灵,遂陷危境。今则制品注重普通样式,暂从习惯改良,则逐渐从事,不复持急进主义。而改办以来,销行极速,零星计算,所获虽微,统筹全局,赢余实厚。故于仿古求奇之品,以一局部为之,虽出品无多,转获厚利。[5]
不难看出,康达经手公司之初,也曾持有“外人喜古式,内地好新奇”的瓷业家通论,不惜成本制造仿古瓷,但仿古瓷单品利润高却销路阻滞,公司很快陷入运转不畅境地。受此教训后,他逐渐认清公司发展战略错误,将主要精力放在日用瓷品改造上。
康达之后,民国瓷业家逐步认清瓷业革新需加意“日用常品”仿造,而不再仅注重制造“少数之仿古细彩之美术瓷”。如1925年,黟县青年程仿尚参观景镇展览会,赞叹精美瓷器陈设品同时,有瓷友告诫他:“日用品为国人所最需要者,其有待于改良以广推销也亟矣。乃该社侧重于陈设品,而略于日用品,恐非所以谋瓷业进步之道欤?”[6]1936年国民政府实业部总结过往景德镇瓷业改革失败原因时说道:“货品注重于贵族式之美术品,而忽略平民化之日用品,致国内日用品几全为洋瓷所占”,实业部强调新办的光大瓷业公司要“完全用机械工业,精制平民化之日用品,以抵制舶来品”。[7]民国开始,政府和一些有识之士开始认识到,改革景德镇瓷业的突破口在精致日用瓷。
但不幸的是,民国以后,随着搪瓷等新式材料出现,日用瓷器这一景德镇瓷器的最大市场却受到侵蚀。民国时期,西方搪瓷技术已经传到中国,搪瓷产品日益增多。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随着钢板及其他金属材料的推广运用及各种不同性能瓷釉问世,耐火材料、窑炉、涂搪技术不断更新,加快了搪瓷工业的发展。1920年,上海已有制造搪瓷工厂。此后,天津、辽宁等地相继出现搪瓷工厂后,其搪瓷产品迅速在国内传播。这极大地冲击了景德镇日用陶瓷的市场。
民国后,景德镇瓷业人士开始强调要以日用瓷改革为突破口,但随着搪瓷等新式材料出现,日用瓷器这一景德镇瓷器的最大市场却受到侵蚀。
传统瓷业中的瓷商与官府是一对矛盾统一体。瓷商做的是“小本进、高价出”的买卖,利润高、风险大。为求高利润,总是千方百计避税逃税。瓷税则是赣省非常重要的财政来源之一,为了获取税银,官府总是巧立名目,极力通过各种瓷税盘剥搜刮瓷商。正因如此,税种税率的争斗最能体现出瓷商与政府的关系。
晚清《申报》报道瓷商最多的内容是官府任意征收瓷厘,层层加码,瓷厘不堪重负。[8]但民国已降,政权式微,加之宪政共和思想、民主法治原则逐步为社会普遍认可,官府搜刮瓷税遭到了瓷商的合力抵抗。1914年6月,北洋政府发布部令,“完纳厘税,一律改用银元,商人吃亏过巨,十大帮连日开会议决,一律停止运贩。”因为瓷商合力停运瓷器,1914年景德镇瓷税萧条至极,不到往年的百分之十。1914年年底,北洋政府取消了习惯多年的“恩关”。①即“每届腊正两月,运瓷过卡,向不完税”的习俗。这一法令出台后,遭到了以鄂帮为首的瓷商坚决抵制,“迭次派人赴省诉愿”,“约二千余号,尚停泊景镇无行意”。1916年,赣省姑塘关借免料完钞名目,变更税则,加征货税。九江景镇商会代表连同南昌总商会向财政部、农商部、税务处、商会联合会电恳撤消。1917年接财政部批示:暂予取消。1926年,芜商陶同春包办江苏瓷捐,因自愿加赠保证金1万元,意图加重瓷商税负,遭到上海瓷商、景镇瓷商合力抵抗,将“该局桌椅器具等件,捣毁一空”。[9]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因景德镇瓷商与沪上瓷业公所、总商会联系紧密,曾多次通过上海瓷业公所、上海总商会,以“发展吾国特产”、提倡国货为名,呈述瓷商痛苦,向国民政府财政部、赣省财政厅施压,取消瓷器特种消费税或产销税。1928年10月,景德镇瓷商联合会、上海瓷业公所分函总商会,呈请政府,立即撤惩包商,取消印花苛税。1928年12月,国民政府财政部函复:对于国内通过税,正在筹议裁撤,届时运销国内瓷税,当亦在被裁之列。1929年,赣省改瓷类税为瓷类特税,景德镇瓷商吁请瓷税平等,“凡各帮满草单支双帮同类之瓷,准予一律征税。”1935年,景德镇商会联合全国商会电请财政部豁免瓷器出口税。1936年,再次电请财政部窑户付票免贴印花,先后都获得批准。实质上,瓷税仍是民国重要税种。国民政府财政部、赣省财政厅在同瓷商税收征缴周旋中,仍旧不愿放弃瓷税。除瓷器出口关税确实取消外,国内贩卖瓷器照样征税。瓷商反对加增瓷税甚至要求取消瓷税,政府表面上体恤商情予以减税,后又巧立名目重新征收。但无论如何,政府在同瓷商周旋中表面作出体恤商情、减免税收的让步已经是瓷商地位逐步上升的表现形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