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视域中威权民粹主义及其最新发展*

2022-02-13 08:45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2年12期
关键词:威权民粹主义资本主义

吴 茜

法西斯主义是代表在工业资本主义社会中根深蒂固的威权民粹主义倾向的一种极端形式。1John Abromeit, Frankfurt School Critical Theory and the Persistence of Authoritarian Popu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 in M. Clemens, T. Päthe and M. Petersdorff (eds), Die Wiederkehr des autoritären Charakters. Kritische Theorien in der globalen Moderne. Springer VS, Wiesbaden, 13 July 2022, https: // doi. org/10.1007/978-3-658-36203-4_3.20 世纪初,威权民粹主义的兴起作为工业资本主义社会中一种新的社会和政治力量,本质上是激进右翼主义和保守派精英为巩固自身统治利益而操纵利用草根阶层运动的结果。21 世纪以来,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和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经济衰退、政治极化、价值危机以及帝国主义地缘政治霸权的历史性衰落,使得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和民主政治陷入困境,西方民众渴望迅速摆脱疫情、保障公众健康和走出因疫情造成的经济危机,他们寄望于强硬果断的“政治强人”、国家干预型大政府和凝聚共识的排外民族主义,这就创造了威权民粹主义延续和升级的新的历史契机。2林红:《从金融危机到疫情危机:西方民粹主义的威权化问题》,《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1 年第4 期。英国脱欧,波兰、德国、匈牙利、奥地利、意大利、荷兰、丹麦、法国、比利时和希腊等国的威权民粹主义政党声势显赫,尤其是美国特朗普政权将过去的法西斯主义与新自由主义的原则和实践相融合,鼓吹对强人领袖的绝对服从,相信暴力是实现政治净化的形式,仇恨是一种爱国主义行为,固守白色种族的优越地位,坚信种族隔离和民族清洗的合理性,企图将全球经济、政治重新纳入到美国的军事辐射范围内和制度版图体系,再度引发了人们关于西方宪政民主政治国家的威权政治和心理动态的历史反思。

一、资本主义危机与威权民粹主义之间关系的理论及其21世纪实践

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带来的焦虑为左、右翼民粹主义的政治兴起创造了丰富肥沃的土壤,激进左翼民粹主义是一种将“人民”与“精英”斗争与对“人民”的包容性立场以及批判资本主义制度、改善人民社会福利的左翼进步议程相结合的思潮,它谴责社会不平等,倡导国家干预社会财富分配和保护公民民主权利。美国桑德斯左翼民粹主义、西班牙波德莫斯党(Podemos)、希腊激进左翼联盟(Syriza)、英国科尔宾工党是这方面的突出代表。激进右翼民粹主义被称为“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威权民粹主义”,是民粹主义的一个亚型版本,它将人民中心主义和反精英主义与强烈的本土主义、专制主义结合起来,构筑自己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这种思潮和运动助长了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的分裂、敌对、仇视、猜疑、排外种族主义的加剧。3Donatella Bonansinga, “A Threat to us”: The Interplay of Insecurity and Enmity Narratives in Left-wing Populism,The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2022, vol. 24, no. 3, pp. 511-525.尽管德国纳粹法西斯早已被消灭了,但纳粹背后的资本主义体制和生成机制并没有从内部瓦解。20 世纪30 年代,法兰克福学派在理论化和解释纳粹德国极权主义国家的起源问题、极权主义国家与资本主义经济的共生现象、威权民粹主义动员的政治心理方面在学术界一直享有盛誉。流亡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前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的成员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埃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弗里德里希· 波洛克(Friedrich Pollock)和利奥· 洛文塔尔(Leo Lowenthal)等将他们对法西斯主义、威权民粹主义的分析建立在现代资产阶级时代的历史理论基础上,涉及政治经济学、精神分析心理学、人类学等跨学科领域。霍克海默为非理性威权民粹主义研究提供了历史和理论基础,弗洛姆、阿多诺和洛文塔尔反思了工业社会中持续存在的威权主义社会心理倾向;专制政治和政治宣传在动员民众意愿方面的重要性;以及有助于使独裁主义、专制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诉求在大屠杀后的中东欧地区死灰复燃的社会条件和基础。

法兰克福学派认为,法西斯主义是所有工业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强大社会历史和社会心理倾向的结果。他们选择了波洛克的国家资本主义理论学说作为纳粹研究的政治经济学基础。法兰克福学派学者们坚信,德国纳粹法西斯的出现并不是孤立于西方文明发展整体之外的偶然现象,这种民粹主义(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把法西斯主义理解为威权民粹主义的一种形式)是当时德国内外经济、政治、法律、文化、心理等因素综合作用的必然结果,是资本主义发展至国家垄断资本阶段的产物。1John Abromeit, Frankfurt School Critical Theory and the Persistence of Authoritarian Popu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in M. Clemens, T. Päthe, M. Petersdorff (eds), Die Wiederkehr des autoritären Charakters. Kritische Theorien in der globalen Moderne. Springer VS, Wiesbaden, 13 July 2022, https://doi.org/10.1007/978-3-658-36203-4_3.波洛克、弗朗茨·诺伊曼(Franz Neumann)深入探讨了纳粹极权主义国家与资本主义经济共生现象的理论。波洛克认为,纳粹国家的经济结构实质上是一种以政府指导或国家控制为特征的实行计划经济的国家资本主义形态。法西斯政权将关键部门强行国有化,通过公共劳动迫使充分就业,废除契约自由,强制实行管理价格和需要分配,目的是克服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以巩固大资产阶级的统治权。2John Abromeit, Frankfurt School Critical Theory and the Persistence of Authoritarian Popu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in M. Clemens, T. Päthe, M. Petersdorff (eds), Die Wiederkehr des autoritären Charakters. Kritische Theorien in der globalen Moderne. Springer VS, Wiesbaden, 13 July 2022, https://doi.org/10.1007/978-3-658-36203-4_3.诺伊曼在1942 年出版的《巨兽:纳粹主义的结构与实践》一书中提出“政党独裁与大工业界联盟”理论,他首先批驳了把纳粹德国当作“一种管理型的、反资本主义社会”的观点,指出德国的统治阶级包括大工业界、政党、官僚以及军队,在帝国主义扩张上,纳粹党与大工业界之间是相互勾结的,纳粹党追求它统治的荣誉和稳定化;而德国工业界大资本厌恶民主、公民权、贸易联盟以及公共讨论,他们只想利用反民主、反自由主义、反联盟主义的纳粹党来巩固政权以及镇压德国工人和社会主义力量的反抗。可见,统治阶级为了克服资本主义内部尖锐的社会矛盾和镇压被统治阶级的反抗,就会集中国家权力,将政府转变成有组织的暴力机构。霍克海默进一步证实,20 世纪30 年代,纳粹堂而皇之地登上历史舞台与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密切相关,工业大垄断资本家和容克贵族地主阶级期望极右翼小党希特勒纳粹党能转移对之统治构成威胁的群众不满情绪,并让纳粹党利用国家政权为他们的经济利益服务,镇压社会主义运动。因此,纳粹党本质上是大商业的代理者,是垄断资本主义的一种政治形式。1Max Horkheimer, Die Juden und Europa, Zeitschrift für Sozial forschung, vol. 8, 1939, p. 128.

法兰克福学派对资本主义危机和威权民粹主义之间联系的深刻洞察,对于解释21 世纪美欧国家威权民粹主义沉渣泛起的根源解释,仍然具有理论启示意义。20 世纪70 年代,资本主义“滞胀”危机导致资本主义从“福特主义-凯恩斯国家干预主义”模式过渡到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模式,正是这种赤裸裸资本剥削劳动的盎格鲁-撒克逊模式创造了与20 世纪20 和30 年代相似的气候,特别是2008 年国际金融危机下新自由主义财政紧缩政策带来社会矛盾的激化,致使欧美国家的政治光谱发生了显著的右倾。“滞胀”危机后,以巨型跨国公司为主体的对外投资迅速增长,西方国家的一大批劳动密集型低端制造业被转移到发展中国家,“产业空心化”“去工业化”致使美欧国家制造业丧失无数工作岗位,传统的产业工人甚至一些中层管理人员被排除在全球价值链之外。尽管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使得美国的富豪精英阶层和巨型跨国公司CEO 能够在全球范围内攫取高额垄断利润,但美国国内的小企业和普通劳动者却只能受困于本地经济的衰退,成为与跨国精英阶层相对立的本土经济弱势群体。数十年的新自由主义大规模不平等、薪资奴役、制造业崩溃、对金融精英的税收优惠以及社会福利支出的不断缩减,使得失意的美国中产阶级和白人蓝领阶层充满了愤怒、绝望情绪。这就使得徘徊美欧大陆已久的民粹主义与排外的民族主义故态复萌,并耦合成一种全新的政治逻辑——威权民粹主义。

特朗普在总统竞选中利用全球化中经济上失意和文化上焦虑的民众的不满情绪,将重塑国家利益的政治蓝图与民粹主义的政治逻辑相融合,找到了弥合上层金融垄断资本家和下层白人蓝领阶层之间分歧的途径,促成了异质性经济阶层的勾连,从大选中脱颖而出。2Henry A. Giroux, White Nationalism, Armed Culture and State Violence in The Age of Donald Trump, Philosophy and Social Criticism, vol. 43, no. 9, 2017, pp. 887-910.但是,大卫·科茨(David M. Kotz)指出,尽管特朗普竞选总统时利用了反精英、反建制和反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民粹主义动员机制,但特朗普政权是由金融垄断资本家和大企业富豪精英构成——埃克森·美孚首席执行官雷克斯·蒂勒森(Rex Tillerson)出任国务卿、对冲基金百万富翁斯蒂芬·姆努钦(Stephen Mnuchin)出任财政部部长、亿万富翁投资者威尔伯·罗斯(Wilbur Ross)担任商务部部长,高盛总裁加里·科恩(Gary Cohn)出任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3David M. kotz, The Specter of Right - Wing Nationalism, https://www.jacobinmag.com/2017/05/donald-trumpneoliberalism-right-wing-nationalism.该政权在经济和社会政策上继续推行新自由主义“公司资本主义”,掠夺中产阶级和工人财富来充实超级富豪和大公司资本家的金库;在政治上将恐惧、仇恨作为经济和政治控制的武器,推行警察国家和战争暴力文化,加强对民众的监禁和军事化扩张的外交政策。4David M. kotz, The Specter of Right - Wing Nationalism, https://www.jacobinmag.com/2017/05/donald-trumpneoliberalism-right-wing-nationalism.

总之,随着特朗普当选为美国总统,野蛮新自由主义泛滥、金融精英发动旨在摧毁社会契约和民主制度的思想文化战争以及白人至上主义和军事化力量支撑的战争文化,由此威权民粹主义和种族主义军国主义已从社会的边缘走向美国政治舞台的中心。1Henry A. Giroux, White Nationalism, Armed Culture and State Violence in the Age of Donald Trump, Philosophy and Social Criticism, vol. 43, no. 9, 2017, pp. 887-910.

二、威权主义人格剖析与21世纪特朗普现象

法兰克福学派关于工业资本主义危机下严重异化的威权主义人格的分析,对于今日欧美政坛上极右翼人物的批判和反思也是很有启示意义的。1936 年,霍克海默在《利己主义和自由运动:论资产阶级时代的人类学》一书中,描述了威权民粹主义领导人的特征:他们将自己描绘成“人民”的拥护者,但一旦执政上台,他们就开始压迫群众,然后揭示了他们自己的真实性格和整个运动中的主导趋势。威廉·赖希(Wilhelm Reich)出版了《人物分析》《法西斯主义大众心理学》,他关于“虐待狂角色”和“受虐狂角色”的分析开辟了法兰克福学派威权主义人格生成机理的解释路径。弗洛姆在《人类毁灭性的解剖》一书中勾勒出两种性格类型:一种是虐待狂的“破坏性性格”,另一种是热爱死亡的“死灵性格”,他谈到,“对权势者屈从,对比自己地位低的人施加淫威,正是‘威权主义性格’的特征。”借用赖希的观点,弗洛姆认为,“威权主义性格”结构中存在着两种内驱力,即虐待狂和受虐待狂。“虐待狂旨在以不受限制的权力,以带有破坏性的方式支配他人;受虐狂旨在将自我消融于一种压倒一切的强权之中,以分享其威力和荣耀。”2John Abromeit, Frankfurt School Critical Theory and the Persistence of Authoritarian Popu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in M. Clemens, T. Päthe, M. Petersdorff (eds), Die Wiederkehr des autoritären Charakters. Kritische Theorien in der globalen Moderne. Springer VS, Wiesbaden, 13 July 2022, https://doi.org/10.1007/978-3-658-36203-4_3.希特勒就具有这种性格的两种倾向: 一方面,渴望绝对控制大众,使其他人在权威面前丧失自我和自主性,变成顺从的奴隶,充当法西斯独裁统治的顺民;另一方面,又渴望屈从于更强大的命运、历史和自然的力量。弗洛姆通过研究希特勒极具破坏性的威权主义人格典范,提出了嗜尸癖人格的概念,即“一个强烈渴望控制、伤害、羞辱他人的人”。弗洛姆还探讨了法西斯主义暴徒和追随者的心理生成机制,他指出,纳粹运动的社会基础是小店主、手工业者和白领工人等组成的下层中产阶级。在1929 年后的经济大萧条时,中产阶级“失去了美好的一切”,导致他们滋长了孤独感、压抑感和绝望感,潜藏着强烈的破坏性冲动。希特勒装扮成是他们的救世主,蒙骗与利用他们的绝望、怨恨情绪,使他们充当大垄断资本利益服务的纳粹运动的社会力量,成为狂热的纳粹事业的信徒和斗士。

道格拉斯·凯勒(Douglas Keller)指出,弗洛姆关于自恋人格和对人类破坏性人格的剖析有助于解释21 世纪美国特朗普现象,特朗普本人具有过度自恋、恶意攻击、复仇性破坏和嗜尸癖等性格特征,他在竞选期间的各种言行完全符合威权主义人格的基本特征。首先,弗洛姆认为,自我陶醉构成希特勒的个体心理机制,民族自恋、国家自恋则构成德国法西斯主义暴徒的群体心理机制,特朗普在总统竞选中发出的讯号整合了强烈的仇视女性、白人至上主义、排外心理和狂妄自大,他展现了美国政坛迄今为止最巨大、最不受约束的自我,不断鼓吹他的财富、他的商业成功、他有多聪明、女性和所有为他工作的人是如何如何爱他,以及他的《交易的艺术》是仅次于《圣经》的最伟大的书,等等。其次,特朗普的政策主张不仅包含民族主义的怀旧情结、反多元主义的本土情结,还暴露出他渴望成为“超凡魅力”的政治强人和威权领袖的野心。1Douglas Kellner, Donald Trump as Authoritarian Populist: A Frommian Analysis, fall 2022, http://logosjournal.com/2016/kellner-2/.特朗普深谙政治营销之道,利用民众对民主党建制派精英经济全球化政策的不满、愤怒情绪,使用了带有历史法西斯色彩的武器,诸如提出“让美国再次伟大”“美国优先”等口号,得到了中下层白人民众的积极支持。最后,弗洛姆对“嗜尸癖”的分析也同样适用于特朗普,特朗普在整个总统竞选活动和任期中显示出一种失控的恶性侵略和报复性破坏综合症。特朗普的“报复性破坏性”恶性攻击性格体现在他在总统初选中使用无休止的充满仇恨的言论,包括了“仇外言论、反移民言论、反穆斯林言论、种族主义言论和厌恶女性的词汇。”他对美国社会中最脆弱的群体的种族歧视和排斥——未经授权的移民、黑人、穆斯林还有叙利亚难民——挑起了社会最黑暗的冲动,激活了极右种族主义和反犹太主义团体,使美国成为包括极右翼、白人至上主义和其他新威权主义的滋生地。2Henry A. Giroux, White Nationalism, Armed Culture and State Violence in the Age of Donald Trump, Philosophy and Social Criticism, vol. 43, no. 9, 2017, pp. 887-910.特朗普在竞选活动中还表现出虐待狂式的控制环境并给敌人带来痛苦的喜悦,这体现在他对反对者的侮辱以及特朗普集会上他和他的追随者对抗议者的行为上,公然地支持警察和他的追随者袭击和殴打抗议者。特朗普对女性的态度和行为表现出恶毒的攻击性以及公然的性别歧视。总之,像特朗普这样一个虐待狂、过度自恋、恶毒攻击、复仇毁灭性和嗜尸癖的人担任美国总统,对美国和世界构成了严重威胁。

三、特朗普时期威权民粹主义的政治动员机制再次上演

每当资本主义社会面临严重的危机挑战时,保守派精英希望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他们需要学会玩弄民主权力游戏,通过动员或对下层阶级的控制来巩固资产阶级统治的力量。霍克海默、阿多诺和洛文塔尔研究了威权民粹主义领导人政治动员的技巧以及威权民粹主义领袖对其追随者的心理吸引力等重要命题。霍克海默从大众抗议运动(他称之为“资产阶级自由运动”),即19 世纪和20 世纪初欧洲发生的资产阶级与下层阶级关系从左到右的转变,来分析法西斯主义运动的历史渊源。霍克海默、弗洛姆指出,魏玛共和国最后几年的蓝领工人和白领工人受到了右翼独裁政治运动的诱惑,事实上,工业大垄断资本和容克地主贵族在试图利用中产阶级和草根阶级运动在德国掌握政权。这种理论同样可以反映今日欧美威权民粹主义运动的政治动员机制和社会心理构成。阿多诺、洛文塔尔研究了威权民粹主义煽动者对于其追随者的动员机制所采用的模式、技巧和标准化比喻。阿多诺揭示,威权民粹主义领导人通常有着排外的、保守的和父权制的政治风格,他们在资本主义陷入危机时通过民粹主义动员和合法选举成为国家领袖,他们试图煽动和助长极权主义反抗是通过自上而下地迎合对“他人”的自下而上的社会怨恨、用阴谋神话来解释复杂的现代社会弊病,以及对“建制派”精英和自由民主的广泛反对。所有形式的煽动都不是为了追求理性的计划,而是以焦虑、怨恨和无意识的情绪为代价,强化由经济状况和物质不安全感所产生的社会恐惧情绪。1Lars Rensmann, The Persistence of the Authoritarian Appeal: On Critical Theory as a Framework for Studying Populist Actors in European Democracies, Critical Theory and Authoritarian Populism, University of Westminster Press, 2018, p. 35.20 世纪30 年代,威权民粹主义领袖煽动反革命的超级爱国主义浪潮和白人霸权的复兴促成纳粹极权主义国家的建立。

阿多诺指出,某些大胆违反社会规范的行为正是煽动者的魅力所在,过度粗俗、表现出咄咄逼人的阳刚之气以及嘲弄少数族裔的威权民粹主义煽动者往往并不会使核心选民疏远他,因为对于下层民众来说,他们对生活的愤怒需要得到发泄。亨利· 吉鲁(Henry A.Giroux)指出,特朗普巧妙地将民粹主义作为其政治动员机制——他与奥巴马、希拉里等传统的民主建制派精英冷漠疏离的形象不同,擅长于将民众的焦虑、绝望作可供调动的情绪,使用简单直白、煽动性强的生动比喻、激烈昂扬的情感号召,承诺通过创造就业和经济增长的国家计划来减轻工人的经济痛苦,从而成功地取悦了文化程度不高、经济水平较低的底层民众。

1933 年,德国的失业人口突破600 万,许多人把希望寄托在极端民族主义政党身上,期望其能够扭转失控的经济状况。希特勒巧妙地利用了经济危机和当时德国民众的绝望、愤懑的排外民族主义情绪,寻找犹太人、共产党和《凡尔赛和约》作为德国经济不景气的“替罪羊”。如今,特朗普鼓吹种族仇恨和精心策划反移民“替罪羊”,同样是为陷入困境的美国资本主义体系服务,将其作为经济稳定和社会控制的武器。打着“反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旗帜的特朗普事实上是为金融垄断资本利益服务的,根本不可能真正推行根除资本主义制度弊端的改革,因此,他采取了与20 世纪初的法西斯主义方案一致的社会心理机制——即将发生严重的资本主义危机时的大众的恐惧、焦虑引向充当“替罪羊”的共同体。2William I. Robinson, Can Twenty - First Century Fascism Resolve the Crisis of Global Capitalism? http://www.xinfajia.cn/14660.html.例如,特朗普夸大了穆斯林、黑人群体中由于技能与教育背景不足而依赖福利和犯罪为生的移民的比例;散布各种无依据的谣言来挑起种族猜忌,声称那些试图从加州南部边境进入美国的拉丁裔移民大多是强奸犯、杀手、毒贩和帮派成员,由此主张修筑边境墙以减少移民流入;甚至在没有任何证据支持的情况下诋毁所有的海地移民患有艾滋病。1Robert J. Antonio, Ethnoracial Populism: An Alternative to Neoliberal Globalization? Social Epistemology, vol. 33, no. 4,2019, pp. 280-297.特朗普的白人至上主义和排外民族主义仇恨话语,将少数族裔、非法移民塑造为社会动荡、安全问题每况愈下的“替罪羊”,挑起美国社会对移民群体的恐惧与不安,并把自己装扮成这种大众情绪的直言不讳者,以此来俘获选民的政治认同。特朗普这种威权民粹主义政治动员手段以及草根阶级接受民粹主义者煽动的政治心理动态,重建了阿多诺之后现代民粹主义批判理论的路径。

四、21世纪威权民粹主义的复燃对西方民主与世界和平的威胁

美国房地产次贷危机和国际金融危机的爆发,酿成了一场自20 世纪30 年代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资本主义国家为应对危机以空前的力度采取各种措施,加强政府对经济的干预,筹集巨资拯救濒临破产的大银行大企业,竭力实行经济刺激计划,重新启用贸易保护主义和军事凯恩斯主义。2020 年以来的新冠肺炎疫情中,资本主义国家政府治理失灵,充分显示出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制度衰败和社会达尔文主义价值观念的严重缺陷。随着资本主义国家宏观经济干预的强化、排外民族主义、白人至上主义、右翼极端主义、贸易保护主义的急遽抬头, 从美国特朗普、德国选择党(AfD)到荷兰自由党(PVV),从法国的国民阵线到意大利的北方联盟,从匈牙利的青年民主主义者联盟(FIDESZ)到奥地利自由党(FPÖ),他们假装反对“建制”派精英,以“人民”的名义提出种族仇恨、单边主义和专制政策。国内外一些学者预言世界资本主义可能随之进入一个新的极度暴力危险动荡的历史阶段 ——新自由主义与新法西斯主义联盟的威权民粹主义阶段。亨利·吉鲁指出:“主流政治现在由极右翼极端分子主导,他们将可耻的白人至上主义意识形态、有毒的仇外思想和直率、恶意的伊斯兰恐惧战术带到了政治中心。”2Henry A. Giroux, White Nationalism, Armed Culture and State Violence in The Age of Donald Trump, Philosophy and Social Criticism, vol. 43, no. 9, 2017, pp. 887-910.

从经济上看,特朗普威权民粹主义政权本质上是一种裹着民粹主义“人民”外衣的专制民族主义、新自由主义市场原教旨主义和军事战争文化的杂交体。科茨指出,特朗普在经济、社会政策上继续推行新自由主义政策,掠夺中产阶级和工人财富来充实超级富豪和大公司资本家的金库,以换取他推行文化种族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政策。3David M. kotz, The Specter of Right - Wing Nationalism, https://www.jacobinmag.com/2017/05/donald-trumpneoliberalism-right-wing-nationalism.特朗普上台后,大力扭转了奥巴马时代加强经济监管的局面,拓展了新自由主义的反监管、反工会、反税收和反福利的国家政策,逐步消除对环境、劳工和消费者的保护,放松对金融、电信和教育的管制。共和党国会带着病态的热情削减对穷人至关重要的社会公共福利。所谓的草根民粹主义反建制派精英的口号已经被上台执政的特朗普富豪精英内阁抛到一边去了。

在政治上,特朗普的超级男性主义意识形态赋予战争机器以合法性,并将其转化为国民身份的认同,伟大的战争和勇士成为美国生活最持久的象征,制造暴力场面、恐惧文化、军事价值观、父权制性质的意识形态和武装政策被拖入美国政治生活的中心,推动美国民主政治向警察暴力国家转变,以更有利于镇压穆斯林、非法移民以及深肤色的贫穷少数群体。特朗普还在他的军事官僚中嵌入一个种族主义新保守主义集团,要将美国推向永久战争地位。为了扭转美国急剧衰落的全球霸权地位,特朗普执政后积极向外转嫁国内经济社会危机,他不仅发动贸易战、科技战、金融战,甚至采用无人机等暗杀手段去打击不驯服的国家,从而给整个国际政治经济秩序带来动荡不安与全球风险。总之,特朗普企图使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将全球经济、政治都重新纳入到美国的军事辐射范围内和制度版图体系,这种新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和大国霸权行径导致了美国国内民众陷入更深刻的苦难以及整个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紊乱、大国之间非理性博弈。

2020 年以来,随着美国经济受到来自逆全球化、中美脱钩、社会老龄化、移民限制、遏制企业部门、网络攻击、气候变化和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等的负面供给的冲击,其硬软实力遭受重挫。在美国统治集团、寄生体集团、军工复合体、金融寡头们眼中,必须对中国这个正在崛起中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进行无所不用其极的战略围堵、战略遏制直至战略剿杀,才能转嫁国内经济社会矛盾,并实现其“霸权永续”的美梦,于是美国政策的钟摆将不可避免地从新自由主义滑向威权民粹主义。现民主党总统的“拜登学说”不像奥巴马时期的经济政策,反而更具特朗普的风格,与特朗普强硬地奉行本土保护主义颇为相似。在政治上,拜登政府延续了特朗普政府后期极力宣扬的制度和意识形态二元对立,宣称美中冲突是民主自由与“专制强权”的对立,把世界朝“新冷战”的方向上推,妄图破坏俄罗斯、中国以及其他由共产主义政党领导国家的社会经济制度。在经济上推行“技术冷战”,拜登政府延续了前届政府的全部贸易战政策, 强化中美技术和关键产业的脱钩,推动建立将中国排除在外的供应链。在军事上,拜登政府积极推动缔结美印英澳新冷战联盟,引诱欧洲盟国向中国周边投射军力,帮助澳大利亚建立核潜艇巡航能力,加剧西太平洋的军事紧张。2022 年2 月11 日,拜登政府发布《美国印太地区战略》报告,提出要“寻求塑造中国所处的战略环境”,以压缩中国战略空间,维护美国统治下的永久的单极世界。美国推动的北约扩张妄图剥夺俄罗斯权力战略的工具,同时也妄图阻止中国在21 世纪的崛起。总之,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和新冠肺炎疫情的叠加冲击下,世界主要国家本应携手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推动世界经济复苏、应对气候极端变化和传染病大规模跨境传播,但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却以意识形态划线,从各个领域抓紧对中俄两国的战略空间挤压。

随着21 世纪世界资本主义体系运行的结构性溃烂颓败,威权民粹主义泛滥已成为全球重大权力转移的直接后果。1Editorial, The Rise of “Authoritarian Populism” in the 21st Century: From Erdoğan’s Turkey to Trump’s America,Journal of Global Faultlines, vol. 4, no. 1, 2017, pp. 3-6.尽管威权民粹主义政党凭借反精英、反建制的旗帜而异军突起,但其内含的反移民、反全球化、威权主义、反自由民主和排外民族主义的倾向对西方民主制度和世界和平、可持续发展造成了重大的挑战。如何应对其挑战是当前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必须面对和思索的一个重要的理论与现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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