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刀

2022-02-11 08:37小昌
山花 2022年2期
关键词:三爷曾祖母

一九八八年,我六岁,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梅姑。梅姑是我三爷的女儿,独生女。关于这个三爷我们全家都讳莫如深。他是我爷爷的亲兄弟,多年前就死了,先是疯了后来才死的。他总让我想起一个叫洪芳的邻居。这人至今还活着,已年过古稀,他是我爷爷辈的。他被关在西屋里,确切地说,是西屋的西边,像羊圈更像牢房。站在他家西墙头上,能透过木栅栏望见他。房前没有门和窗,只是一道木栅栏,他被关在里面。那时我们几个小伙伴常常攀上墙头,逗他玩,我们会向他扔土块儿。他光着身子,披头散发,蹲在地上,自言自语,像个孤独的老猴子。他是蹲着来回移动,有人说他站不起来了,永远无法站起来,说是因为他常年蹲着的缘故,筋变短了,抻不直,睡觉的时候也蜷着腿。不过有次我却看见他站起来了,冲着我们怒吼。他双手抱着木栅栏,脑袋拼命向外挣,像是在喊冤更像是在求救。我们慌忙从墙头上跳了下去,疯了似的四散逃开。那时我想,他也许没疯。

想到洪芳,是因为三爷。我从未见过三爷,连梅姑也不记得。他死的时候,梅姑还很小,不记事。在我想象里,三爷就是洪芳的样子。洪芳对着我们怒吼时的样子:披头散发,双眼暴凸,面色蜡黄,清癯消瘦,唾沫横飞。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俩同岁,也认识,或许还一起喝过酒。听说他们都略有文采,写几首歪诗,这在乡间是不多见的。这样的人,才容易发疯,遇事想不开。洪芳的疯,我是知道的,村里尽人皆知。他相亲时,别人问他家中几口人,他说是五口半,脱口而出。这话也没错,他奶奶当时是他们两家轮着养,说是半口有情可原,可那女方却揪住不放,说人怎么会有半口,这不是傻是什么?亲事没谈成,洪芳越想越觉得冤枉,后来就疯了。我三爷和他不一样,当时他是国家干部,在写一个重要文件的时候,把其中的“万”字都写成了“刀”字,他无法原谅自己,当然别人更不会原谅他。他一蹶不振,回了老家,老家在山东冠县,千里之遥,三爷回家后没多久就开始疯言疯语,将那个正楷的“万”字写得满村都是。这都是梅姑后来和我说的,她笑着说,他写下的那么多的“万”字,无一不像“刀”字。她像说一个笑话一样,说这都是命。她这么说的时候,就像她也曾见过那些像“刀”的“万”字。

三爷死后,梅姑随她妈就去了姥姥家,一住就是很多年。她姥姥家住河北馆陶县,距我们家有一百多里,也不是很远。馆陶县曾出过一个叫魏征的谏臣,广场上有他的雕塑,雄伟壮观。一九八八年时,还没那个雕塑,也没那个广场,我只记得县城里有无数条巷子,兜兜转转,像个迷宫,当然这也可能是出于想象,或许我从未去过那时候的馆陶县。梅姑来我家,其实也是回老家。这也是她的家,毕竟三爷在这里出生。可事情也并没那么简单。

一九四二年时逢旱灾,蝗虫铺天盖地,家家户户逃荒要饭,我们家也未能幸免。曾祖母推着独轮小板车,缓缓出了家门,那时三爷还在板车上睡觉,摇摇晃晃,头顶枝叶交错,那一刻也许就是三爷一生飘零的写照。曾祖父有病,在家留守,后来他没等到曾祖母回去就病逝在老屋,破席一卷,草草被收了尸,埋在河边乱坟岗。曾祖母出河北,下河南,又绕到山东泰安,在泰山脚下的一座庙里上了三炷香(当然这极可能是为了赎罪),就打道回府了。她推着独轮小板车,出现在村口,板车上只有粮食,她推着救命的粮食回来了。小脚老太在华北平原上走了一大圈,路上兵荒马乱,在外乞讨也混不上一口饱饭,她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就在三爷头上插上草标,草草卖了,卖给了河南一户殷实人家。那时三爷不到三岁,还不怎么记事,据三爷说,他仍旧模糊记得曾祖母转身离去的背影。她一身黑衣,弓腰俯身推着独轮板车,板车吱吱嘎嘎响,走到一株大槐树下,就消失了。三爷说,那时她头上包着一块脏毛巾。

三爷在河南长大,童年平静,高中毕业后,随人闯了关东,在深山里伐木头。传奇的是,我爷爷也在东北,也就是三爷的二哥,据说他们在抬木头时,不经意间谈起往事,说着说着就抱头痛哭起来。后来爷爷带着三爷回了老家,那时三爷二十来岁,人长得高大魁梧又眉清目秀,经人介绍就结了一门亲事。三爷结婚后,在家没待多久,又回东北去了。也就是说,这老家对于三爷而言也是陌生的,甚至有些怪异。他疯了之后,在老家曾住过一段时间,那些时日,他奇装异服,有时会披着红被子,满街晃悠,对来往行人大呼小叫,不过更多是自言自语,后来我爷爷怕他惹是生非,就把他关在了家里。他像洪芳一样被关了起来。在某个下雪的早晨他卻突然消失了,有人说他往西南方向去了,背了个花布袋。那时梅姑已经出生了。他一去不回,听说他去了河南,那也是他的老家,另一个老家,不过他最终并没抵达,冻死在了路上。尸体是我爷爷开着手扶拖拉机拉回来的。他们将他葬在了我家祖坟里,河边乱坟岗,紧紧挨着曾祖父和曾祖母。

六岁前,我就梦见过三爷。有时我会觉得那根本不是梦,是我真的看见过。三爷蒙着红棉被在大街小巷狂奔,他身上红光闪闪,一会儿在街上跑,一会又腾空而起,在树上像鸟似的蹁跹。他是个鬼,在树梢上像断线的风筝似的挂着。就是对于三爷的这种想象,让我对一九八八年初次来访的梅姑敬而远之。

初见梅姑时,她十六岁,或许还更大一点。初中毕业后,她在家赋闲,一年或者两年。听说那一两年,她足不出户,在家织毛衣。她妈怕她闷出毛病来,想让她出来散散心。也不知道是什么具体原因,她突然想当一名老师,并志在必得。为了能当上老师,她还得考师范学校。她是为了备考一所师范学校才来我家的。我爸就是从那所学校毕业的,她来我家就是为了复习功课,让我爸给她辅导辅导。她吃住都在我家。

说起那时的梅姑,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在油灯下伏案苦读的场景。她背对着我们,影子落在身后。有时我会凑近她,侧着头看她。她手指纤细,紧握着钢笔,沙沙地写字。很用力,力透纸背,像是在写一封人命关天的鸡毛信。她刘海很长,隔一阵子就会撩一下,露出苍白的额头。她偶尔也发呆,抠手指,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敢打赌,她想的肯定不是书本上的难题。她会冷不丁突然回头,一把捉住我,咯吱我,逗我笑。她知道我在打量她。她背后似乎长着眼睛。我想她在我家,总还是不自在,谨小慎微。她这人亲切,爱笑,不过不爱说话。她短头发,脖子白而细长。梅姑在县城长大,比我们洋气,早晚会刷牙。身上也总是香喷喷的。她很爱干净,我们家乱糟糟的,灰扑扑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捱下去的。

我爱跟着她,又不想和她挨得太近。她是个疯子的女儿,我想从她身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她不学习的时候,一个人会出去走走,去小河边。我们村北边有条小河,有道长堤,还有一处水闸。这水闸是为了方便灌溉。她有时会爬上水闸最高处,坐在上面,俯视脚下幽幽的黑水。她的双脚在虚空中晃悠,像是随时会跳下去。我想她应该是神色忧伤的。我担心她会向下跳。听我家人说,三爷疯了后也想过死,跳过河,不过他会游泳,又游回来了。当然也有另外一种说法,他不是想死,而是真的想下水游泳。可这说法也不成立,那可是凛冬将至,往水里跳不是找死是干什么?

有一次她从小河边回来,手捧着一本书,径直走向我爸。我爸正忙着什么,也许是给猪在准备吃的,弯着腰在盆里用力搅拌猪食吧。梅姑用书掩住口鼻,我想,这也是她拿一本书的本意。她就那么站着,一直等着。我知道她不是来询问疑难问题的。其实他们兄妹之间很少说话,除非是和梅姑学习有关的讨论。梅姑突然问,你为什么不留在县城里。她轻声细气,却像是劈头盖脸。我爸怔住了,仍旧俯着身子,脑袋向上歪,像看阳光似的看着梅姑,半眯着眼。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不过这样的对峙并没持续多久,我爸很快就低下了头,继续搅拌糊状的猪食。他悠悠地说,这里更需要我。我后来才知道,梅姑这一问,问到了我爸的伤心处。这也是我爸故意疏远梅姑的缘由,她总让他想起了那两年的学校生活。我爸在上学前,就有了我。听说他毕业时差点抛妻弃子,和另外一个女人远走他乡。梅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我爸再没说话。梅姑一路跟着他,直到他将那一盆猪食倒进猪槽里。不过他让她明白,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这眼前的猪。

梅姑在我家待了有多久,我想不起来了,半个月或者更久。那些天,洪芳也有些反常,早起会大喊大叫,有时还会唱歌,嗓门很大。梅姑问我,见过唱歌的人吗?我说,他是个疯子。我说他是个疯子的时候,有些阴阳怪气,意有所指。她不以为意,让我带她去看看。我们家的东墙就是洪芳家的西墙。梅姑不爬墙头,个头矮,够不着,况且墙头上还有草。我只好给她搬来凳子。她站在凳子上向洪芳家里看,一边问我,在哪,在哪?我几乎是乐滋滋地指给她看。透过木栅栏,可以见到有个老男人正背对着我们。梅姑扫了一眼,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她顺势从凳子上跳下去,急急走了。这时,只听见洪芳吟诵起来: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他像是知道我们都在偷窥他。听爸爸说,他会背整首的《木兰辞》,隔上一阵子,就会背靠木栅栏朗朗背诵。后来我有好几次,看见过梅姑去我家东墙边,踮起脚,向那边偷看,手里还握着一本书。

梅姑走的那天,我不在。是我爸送她去的镇上。我爸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梅姑小心翼翼地坐在后座上。应该是四月,春暖花开,春风徐徐。多年后,梅姑又和我说起过那次送行,说我爸和她说了很多话,说了一路。她没想到,我爸那么能说会道。送她上车的时候,我爸还哭了。梅姑说,他不是舍不得我,他是想到了过去。她说,你爸心里苦呀。

梅姑给我留下一张素描画,画我的,不太像,像张年画。也许我在她眼里,就像是年画里的胖头娃娃。她喜欢画画。我知道,她经常偷偷画,在练习本上,画一只小猫,小马,或者一艘船。有时她也会画小王子和小公主手牵手。她走了之后,我很想她,想她身上的味道。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仍能清晰地捕捉那种气味。那是童年的气味。她来去匆匆,像流星划过,不可磨灭。

再次见她,已是十几年过去了。我已经上了大学,记得是大一学年结束,放暑假回家,路过邯郸,我去找了她。事情是这样的:我和一个女网友初次见面,约在邯郸火车站。她叫谭晓霞,山西人,在长沙上大学,也是大一,回老家经停邯郸,对她来说是绕远,是我让她这么做的,她拗不过我,就应允了。见面前我们经常通电话,一打就是很长时间,她声音妩媚动人,像是台湾妹妹,会撒娇,会发嗲。后来见了面,我大失所望,当时我是打算直接送她去汽车东站的。她在那里转车,去山西长治。在去汽车站的9路公交车上,我们假装不认识。一个多小时的颠簸,走走停停,几乎穿过了整个邯郸城,其间我们几乎没说话。幸好我们没机会坐在一起,一直在车上站着。车上人很多,我们被挤散了,这倒是个让人心安理得的好说辞。一路上我都不敢抬头看她。她实在有点怪,说不出来的怪,那张脸更像是一張漫画,粗糙的漫画。那无数的夜晚,我排了长长的队,就是给她打电话,这让我无地自容。那是二零零一年,我们会去街上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我低着头想了一路,想我给她打过的每个电话。感觉那个说话柔声细气,有时极尽缠绵让人想哭的声音是另一个人的。她不该是她。

从公交车上下来,我们一路向车站售票厅走去。我想让她尽早消失。她在我身后不急不缓,不说话,或许已经哭了。她也无地自容。这时,我却突然回转,朝她奔跑过去,紧紧抱住她,死一样抱住她。我们像两个疯子,或者是傻子,抱在一起。我为什么会那么做,连我自己也难以解释清楚。

我们在汽车东站附近的小旅馆住了两天。两天后,我弹尽粮绝,手里没钱了。我并不想让她走,还想多留她几天。我们像一对老年夫妻,晚饭后在附近随便转转,就上床睡觉。这让我感到莫名的幸福。当然那里更像是我们的洞穴。我们躲起来,这么躲着反而让我暂时忘了我正和谁在一起。事实上我们并没发生关系,我们只是躺在小旅馆那张小床上,紧紧搂在一起。只要在房间里,我们就会这么搂着。天很热,没有空调,我们仍然搂在一起。不知为何,我就说起了梅姑和三爷的故事。一段传奇。她似乎为此着迷。有时我想,她能留下来陪着我,并在我怀里安静下来,更像是为了听完那段传奇。她在我手上不停画那个“刀”字。她说,确实像“万”字呀。她像是发现了一个秘密似的,豁然坐起,眨巴着眼睛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应该大醉一场。她在说三爷和我爷爷在关外的深山里相认的那一天。那里哈气成冰,天空中的星星都被冻得颤抖。两个年轻的山东汉子,泪水涟涟,紧拥在一起,一个叫哥,一个喊弟,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呀。晓霞抓着我的手,也和我抱在一起。那一刻,她不再是我的女网友,女恋人,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好兄弟。是她让我感觉那段传奇变得触手可及。她说,你去看看你的梅姑吧。她垂首不语的样子,也有点像梅姑。

我开始思念梅姑,不可遏制,很想见见她。当然见她,我另有目的,是问她借钱。我和晓霞都没钱了,必须找人借钱,而梅姑正好就在邯郸,况且我真的很想她。听家人说,她走后再也没回过老家,连封信也没有。在他们眼里,她是个有些忘恩负义的人,可我一直不这么看。我想她有难言之隐。我在去找她的路上,一直在回想,她高高在上坐在水闸高处晃悠着双腿向天空仰望时的少女模样。

梅姑家住峰峰矿区,距邯郸市区有一个小时车程。我让晓霞在小旅馆里等我,一个人去了。我们在旅馆门口分别的时候,她痴痴望着我,就像是在等一段传奇的结尾。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姑嫁了人,嫁给一个煤矿工人。她还是没考上那所师范学校,据说差了几分。还有人说,她根本没去考,考试那两天,她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说这话的人是我爸,他言之凿凿,恶狠狠地说。我们都不信,或者说信不信并不重要。她去考和不去考都一样,我们都认为她根本考不上。梅姑没当上老师,托关系到峰峰煤矿当了一名临时工,后来就嫁了人,嫁人后音信全无。我去找她,没和家里任何人说,也没事先打电话和梅姑说。我根本不知道她的电话。也许我会扑个空。路上我一直惴惴不安,不是担心她不在,而是她若在,我该如何张口借钱。毕竟多年未联系,一见面就说钱的事,确实让人难堪。

到了矿区家属院门口,我倒更希望白来一趟,那里根本没她这个人。我没有如愿以偿,她在,而且我没费一点力气就找到了她。一进矿区家属院,我就看见了她。她家开了个小卖部,卖烟酒糖茶,看门的人说,躺在里面看电视的那个人就是她。我走近一看,隔着柜台向内看,一眼就望见了她。她没在看电视,而是正和一个男的讲话。梅姑染了黄头发,蓬松着,嘴有点歪,脖子上贴了副白膏药,也许是痄腮。她瘦了,成了尖脸,这让她显得尖刻。她拿眼觑我,问我,想买啥。我们俩隔着一个玻璃柜台。这时,那个男的突然消失了。我说,梅姑,你还认得出我吗?其实我也没认出她,要不是看门人说,我死也不相信她就是梅姑。她这么俗气,一张中年女人的烟黄脸。世事如烟,一切都变了。她说,你是小昌?都长这么大了。毕竟喊她梅姑的人在這世上就没几个。她说完,又抽了一口烟,向我脸上喷。她说,你咋来了?她并没我想象中的那么激动,确切地说,还有些冷淡。好像她知道我会来,或者说,她看我来了,见我这副狼狈样,有点失望。

她眯缝起眼睛,半是亲昵半是嘲讽地让我向前凑了凑。我脖子后有块胎记,像是猫的脚印,不过她曾说更像是一片枫叶。她端详了一阵,说,是小昌,你现在十八岁了吧?我还梦到过你,就在头些天,梦见我背着你,去看一个疯子,我现在还能想起你家那个疯子邻居呢,背《木兰辞》那个。她摆了摆手,就像是要把方才脱口而出的话抹掉。我说,梅姑,我刚下火车,顺道来看看你。梅姑回头冲那帘子说,出来吧,这是我侄子。那男的撩帘子进来了。我还在柜台外站着,天很热,梅姑给我递过来一只奶油冰激凌。梅姑笑着和身后的男人说,我和你说过,我爸认了个干哥哥,这是他干哥哥的亲孙子,你说,他是不是该喊我姑姑?她好像新发现了一个秘密似的,兴奋异常。

干哥哥,怎么会是干哥哥?我想起晓霞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我说,不是干哥哥,是亲哥哥,我爷爷排行老二,梅姑的爸爸,就是我三爷,排行老三,是早年间没饭吃,我曾祖奶奶把三爷爷给卖了,是我爷爷在东北又把他找了回来。我激动不已,甚至是气急败坏,声音颤抖,手里的冰激凌也化了,滴答滴答掉奶油。梅姑索性趴在柜台上。你爷爷可是个大好人呀,巧的是,你们家真卖过一个孩子。说完她竖起大拇指,不过给我的感觉更像是在嘲笑。

她和那个男人脸上都带着怪怪的笑容,而我傻站着,不说话,就显得更好笑。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呀,我仍在想。后来我无数次为此感到懊悔,我该扭身就走。最好把手中的奶油冰激凌也扔进了垃圾桶里。我没那么做,只是在原地站着,一直站着,像是在等梅姑把先前的话收回去。

我还没说和她借钱的事,这事就不算完。后来我如愿说了。梅姑表情落寞,更可能是嫌恶,问我,你要钱干什么?我撒了谎,支支吾吾,说是给一个同学买礼物什么的。她没借给我,不可能借给我,我也知道,可我仍旧会说,必须说,就像是对她的还击。她和那个男人眉来眼去,意思是,问她借钱,多么不可思议呀。我扭头向外走。她没喊我,我猜他们会一直望着我的背影,直到我消失在那个拐角。

回到邯郸,晓霞也不见了。她回家了。行李收拾得很干净,什么也没留下,除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谢谢你的故事,后会有期。从那以后,我们没再联系过,就像是彼此约好了似的。我在那个小旅馆又过了一夜,夜里还梦到了三爷,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在一个漏雨的老房子里写字,披着黑斗篷,更像是洪芳蒙着被子站了起来,他一直在写那个“万”字,写了成千上万的“万”字。

一晃又是十多年。我已结婚生子,在一个南方小城教书。小城是个半岛,被南海温柔的水环绕,棕榈树向天空伸展,海水碧蓝,舔舐着银白的沙滩。这里人来人往,是个休闲度假的好去处。一天,我接到我爸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问我,你还记得梅姑吗?我爸一直在老家,其实我们很少通电话,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联系我,这次却突然问起梅姑来。我想他是真老了,人老了总免不了唠叨过去那些往事。不过他这么一问,还把我问着了。我一激灵,像是隐藏在心底那个多年的谜底被人揭穿了。那谜一样的往事,随着我爸那句“你还记得梅姑吗”,又让我浮想联翩,像迷雾一样笼罩住我。

我说,怎么会忘呢?我故作轻松。其实他这句更像是一声惊雷。他说,她被抓了,你得去救她。我说,她怎么了?他说,她被你们那里的打传办给抓了。我说,什么打传办?他说,这你都不知道?打击传销办公室。我问,您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打传办给我打电话,我想应该是你梅姑留了我的电话,毕竟能帮她的人也不多了。我爸似乎想要感慨万千,可又不知该和我怎么说。我说,我还以为她杀人放火了。我爸笑了。我听得出他笑声里的奚落。他和我说这件事,更像是在说一个笑话,是在报一箭之仇。梅姑辜负了他,不仅是她让他白辛苦一场,后来根本没去考那所师范学校,更重要的是,他说了那么多心里话,她却无动于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很少联系。她不是他想象中的某个人,过着某种生活。她是他的陷阱。他哪是让我去救她,是让我在她最不堪的时候作为他的儿子出现在她面前,让她难堪。

我去了打传办,没什么人,冷清得很。我问,他们呢?问一个女工作人员。她说,谁们?我说,你们抓的那些人。她白了我一眼,说,吓我一跳,他们在沙滩集中。

沙滩上热闹非凡,一群人在走,一群人在看。那群在走的人就是搞传销的,他们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向前走。像是一群拉船的纤夫,更像是排队上船的难民。我从未见过他们,可我知道这么一些人。做着发财梦。他们坐着火车或者飞机,从北方赶来,像是在远赴一个重要的约会。一些人会告诉他们,沙滩上的石头就是金子,即使现在还不是,但终究会是的。他们会相信自己是淘金的人。

我看见了她,我的梅姑。她走在队伍中,却像个孤零零的人。她头发随意绾着,脖子仍旧白而细长。她穿一身黑衣,像是正为什么人送葬。她让我想起多年前推着独轮板车的曾祖母。我叫了声,梅姑。她微微抬头,也发现了我。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她也认出了我,或者根本没认出我来,她的笑更像是在笑她自己。她缓缓张开了双臂,好似在领略这美妙的海风。她是队伍里与众不同的人。

等签了保证书,她就能随我回家了。我在沙滩上等她。沙滩白得耀眼,她向我缓缓走过来。她像个犯错的孩子,冲我做鬼脸。梅姑并不显老。我还没张嘴。她说,哎,够倒霉的。邯郸口音,尾音向上翘,听上去别提多亲切,尤其是在这千里之外的小城。我说,您来这里多久了?她说,小半年了。我說,这么久都不找我?她说,我找你干什么?把你也拉下水?没说完她就把自己逗乐了。她虽是笑着,但给我的感觉是,她没在说一个笑话,她神情严肃又像是充满遗憾。那遗憾也是真诚的。海风拂面,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我们踩着沙滩悠悠走下去,就像是我们一直在走,在这十几年的空白里走着。

那天晚上我们就上了北上的火车。梅姑蜷缩在卧铺车厢的床铺上,瘦小,无助,茫然地看着我。

后来我们去车厢连接处抽烟。她问我,你爱她吗?我说,爱谁?她说,明知故问,你和谁生活在一起,我就问谁。我说,说不清。她说,说不清就是不爱。我说,还能怎么样?凑活着过。她说,你和你爸一样。我们沉默了一阵。烟抽完了,她又问我要了一根,随即点上。她长吁一口气说,他们都说我是个疯子,神经病,这一点,像我爸。我那个像黑色影子一样的爸爸呀,从没放过我。可你知道吗?小昌,我爸没疯,他从没疯过,他是装疯。你说说,他为什么要装疯呢?她没等我说,就接着说,那是因为他们疯了,其他人疯了,他没地方去了,你知道他有多孤独吗?不孤独他能在寒冬腊月的下雪天一个人出走吗?她在和我说话,又没在和我说话。她在自言自语。我开始想像,多年前那个风雪满天的夜晚,一个高高瘦瘦的人,背着一个花布袋出了村口,向南去了,远远看,像是个仗剑走天涯的人。

她又许久没说话,看着车窗外,像是和我一样,也在想多年前那个走出村口的男人。

她像喝醉了酒。一只胳膊伸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我闻见了那股熟悉的气味。那是三十年前梅姑身上的味道。我恍若隔世,车窗外是迷离的夜景。我们正在穿过一个城市,无名的城市。万家灯火,远处是深山淡影。我想抱抱她。我没这么做,是因为不是我在安慰她,其实是她在安慰我。

我们许久没说话。

火车进了隧道,窗外呜呜响。梅姑说了一句话,让我想了很久。她说,我爸一辈子在写那个“万”字,而我一辈子却在写一个“情”字,你说是吧?后来我们回了卧铺车厢。我问了一句,十几年前,你和我说的话是真的吗?三爷根本不是我三爷,他只是假装成我那个被曾祖母卖掉的三儿子?她说,睡觉吧,这世上真真假假的,没那么重要。我说,对我很重要。她说,那我就告诉你,不是真的,我骗了你,我见过他们的合照,别提多像亲兄弟了。我说,不是像,他们就是亲兄弟。她说,好,是亲兄弟。说完她就开始打呼,我知道她在装睡,她不想和我说话了。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发现梅姑不见了,行李也不见了。我知道,她像三爷一样独自走了。她也像晓霞一样留了张纸条,她写道,和你爸说,多年前我去考试了,没旷考,只是题很难,好多都不会做,打死我都考不上,但有一道题,是关于木兰辞的,那道题我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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