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非
1
每个礼拜二的下午三点,鸟类学家羽静雯博士会准时来到鸟园,出现在饲鸟员弥生面前。从去年十月到今年四月,这种状况从未间断。因此,每个礼拜的礼拜二,弥生的心情都处于一种相对愉悦的状态。这天上午,他早早把鸟舍打扫干净,驱散鸟园的异味,将各种鸟食准备好,同时,他还会给羽博士精心准备一点水果拼盘,再冲上一杯速溶的雀巢咖啡。忙累的间隙,羽博士总会放下记录本钻进他的小木屋。弥生闻着从小木屋飘逸出来的咖啡香味,捕捉聒噪鸟声中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银勺触碰瓷杯的脆响,心生欢喜。
羽博士健谈,脑子里总是装着许多问题,在园子里走一走,在树下站一会儿,逗一逗鸟,问题就来了,比如,鸟类的个体主义意识强烈,却为什么喜欢群居?为什么雌灰喜鹊比雄灰喜鹊更喜欢帮助邻居?鸟类的社交能力和封闭的环境是否有关?这些经过仔细观察得来的看似普通的问题,却也难倒了弥生。
偶尔,羽博士的话题也会游离出园子里的鸟儿,聊起当下的网络热门事件。弥生本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多数时候,是羽博士在讲,他在听,只偶尔停下手中的活,不紧不慢地插上两句。有时,他嫌园子里的鸟太过吵闹,挥舞着手让它们离开或者闭嘴。
有那么几次,话题甚至滑向了双方各自的家庭,这是个沉闷的话题,弥生不愿意多谈,相比于羽博士一家欢乐甚至有点幽默滑稽的生活,他真的找不到自家能为外人说道的点滴。有的时候,他会陷入某种恍惚中,设若他的妻子不是美树,而是眼前的羽博士,他的儿子不是宏宝,而是其他什么宝,他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这是一个令人感到羞愧的假设。
这个礼拜二的上午,突然下起了雨,园中的鸟纷纷飞入室内。雨越来越大,被风裹挟着,争先恐后落入鹤池,砸出一个个瞬息寂灭的水花。弥生隔着玻璃窗,四处搜寻红脸地犀鸟。这宝贝疙瘩自入园以来,高冷,像个没落的贵族,喜欢独来独往,这种行为引起了羽博士的极大兴趣。
下雨天,羽博士应该不会来了。弥生为未能去看望父亲而感到懊恼。每当坏天气来临,他都要去看看父亲,这是多年的习惯。这段时间他积攒了不少羽毛,如果父亲看见这些羽毛,一定会高兴坏了。他是个很容易快乐起来的老人,自从他得了那个病之后。
雨渐停,阳光穿破云层,晃得人有些眼目酸胀。大雨赶走了本就稀稀拉拉的游客,鸟园安静得能听到雨滴滴落的声音。这种安静并没有维持多久,两只白鹳倏然飞入林中,被修理过的黑羽像一道黑色的闪电闪过,随之,寂静的鸟园重又无休无止地热闹起来。
弥生推开门,阳光中,立着一个熟悉的被悬着水珠的铁丝网笼分割成一小格一小格的身影。他喊了一声羽老师。羽博士朝他做了一個勿惊扰的手势。弥生顺着她的目光,看见那只消失了好几天的老鸦。它沿着锈迹斑斑的网笼墙根,缩头缩脑来来回回地走着,束手无策的样子。园子里的几只鸟,漠然地看着外面的老鸦,它们大概知道,它是无论如何也进不来的——这是它们的领地。
弥生返身进屋,抓了一把杂食出来时,老鸦已不见踪迹。
它好像受伤了。你注意到没,它的腿上。羽博士朝这边走过来。
弥生摇摇头。这只经常来蹭食的老鸦,他并没有过多留意,只是看见了它的黑影,总是撒一把鸟食过去。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自然行为。
好似欢迎羽博士的到来,鸟们叽叽喳喳叫起来,声音明明灭灭,如水洗过一般清亮、富有光泽。一对母子进入了园子,妈妈指着从本杰士堆里面钻出来的湿漉漉的地犀鸟不停地给儿子说着什么,约莫十来岁的儿子却心不在焉。弥生瞟了一眼男孩,神情很像自己的儿子,眼神中有几分倨傲。
羽博士打开笔记本,旋开笔,像往常一样开始询问那几只画眉鸟的情况。两个礼拜前,羽博士给画眉吃了几粒药,一再声明此举是“经过动物园允许的、对画眉鸟无害的正常动物行为实验”,药吃下去,并没有见明显的变化,几只画眉依然是那么爱斗架、绊嘴。
弥生看见羽博士背上被雨水洇湿了一大片,找来干净的毛巾,递给羽博士。羽博士把背转向他,你帮我吧。弥生愣了一下,迟疑地伸出手,胡乱地擦了擦,低了头,转身离开。
弥生师傅,可以给你提个意见么?
羽博士在他身后说,很突然的一句。弥生一愣。
其实也没什么,也许是心情不好,人人都会遇上烦心事,对吧?
弥生有点困惑。看着羽博士。
每次来园子,你都锁着眉,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弥生吃了一惊,冤屈地说,没有啊羽老师,每个礼拜二我都盼着你来,能和你聊天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可我总是听见你叹气的声音。
是吗?
是的。
弥生有点懵,羽博士不会凭空说假话,可明明,礼拜二是他一个礼拜中最快乐的一天,他脸上浮着笑,里里外外,忙前忙后,甚至讨好地备上她用得着的鸟类书籍,泡上热气腾腾清香浓郁的咖啡。当然,换了别人也会这样做,聒噪不绝的园子突然来了一个美丽而渊博的女孩,怎么说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也许是想到了儿子,或者父亲。
2
橡胶厂红砖青瓦的筒子楼,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产物,破败、芜杂、拥挤。但弥生对这里是充满感情的,这里有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他见证过橡胶厂的辉煌和没落。厂子倒闭变卖后,废弃的厂房和高耸的烟囱被人涂上夸张的颜色,改造成了所谓的艺术区,伪装成艺术家的商人和游客趋之若鹜。即便是与艺术区一墙之隔的烟火弥漫的筒子楼,也成为一大景点,引来无数游客隔着围墙拍照打卡。
赶到筒子楼,已是黄昏。各家窗户伸出的铁杆上晾晒的被单、衣服迎风招展,遮天蔽日。灰黑老旧的墙体上爬满了藤蔓一般褪色老旧的电缆线以及斑驳的水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从裂开的墙缝顽强地斜伸出来,翠绿欲滴。让人恍惚觉得置身于葱郁、弥漫着老迈气息的原始森林。
弥生喜欢这种气息。
在楼下的面包店,弥生称了两斤肉松,这种软甜的面包父亲爱吃。
屋内光线昏暗,父亲坐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耸立的大烟囱,以及烟囱下来来往往的人群。看见弥生进来,父亲像是遇见了救星,含混不清地呼叫,倒了,快倒了。嚷嚷完,他焦躁不安地用拐杖敲着地板。
“老鬼,别闹了,让不让人活?”暗处响起呵斥。是母亲。
父亲立时噤了声,畏葸的目光朝暗处觑了一眼,提了拐杖,起身往房间慢慢踱去。弥生心生悲凉,这个曾经在橡胶厂无限风光的八级钳工,在家中独断专制说一不二的男人,居然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把它封了吧,钱——我出。”暗处的声音似乎饱受折磨。
弥生看了一眼窗户,以及窗外立着的烟囱,他想起了儿子课本上的比萨斜塔。
“封了,乌压压的,没白天黑夜。”
“受够了……靠不上你,我自己来。”
母亲从暗处蹿出来,臃肿矮小的身躯在弥生眼前一闪。弥生这才看清,母亲手里端着饭碗,桌上的饭菜有些模糊,但还冒着热气。弥生感到肚子有些饿了。他犹犹豫豫端起桌上的一碗饭,父亲吃过的,也许是被母亲给抢下的。父亲不知饱饿,他可以一直吃,也可以一直不吃。
老式的立柜被母亲笨拙地往窗户边移动。相对于母亲的身材,立柜显得过于高大,母亲弓着身子,双脚铲着地面。推过去的立柜将窗户堵了个严实,屋内顿时暗了一层。先前摆放立柜的墙壁,露出一块坠满蛛网长方形的白。
“省下了。”母亲拍打着身上的灰,“钱带来了么?拖了一个月了。”
弥生放下碗,从裤兜里抠抠搜搜掏出一把钱搁桌上。
母亲睨了一眼,“差不少吧?上个月宏宝还在这吃了小半月。”
“先欠着,”弥生说,“宏宝也是你孙子。”
弥生看不清母亲的脸,昏暗的光线让他说话也多了几分胆气。往时,他是不敢这样和母亲说话的,母亲一生气,自然把气撒在父亲身上。
母亲收了钱出门,楼下的三个女人,等着她上桌。
弥生摁亮了电灯,喊父亲,屋里没有半点动静。他微笑着撅了撅嘴,顿时,屋里响起清脆的鸟声。初时为一两声,试探着,呼朋引伴,如水滴落入深潭。少顷,数鸟飞至,相互招呼,嬉戏于枝头,翻飞于林间。紧接着,更多的鸟飞来了,叽叽喳喳,纷纷扬扬,密密麻麻,如急雨敲打屋瓦,如细沙从竹筛落下。
屋门缓缓打开,一颗花白的脑袋探出来。父亲惊奇地在房顶、橱桌、杂物间搜寻鸟儿。弥生弯腰低头,向后扇动着双手,在屋里转着圈“飞”起来。父亲咧嘴笑了,像个小孩。
“弥生。我儿。”
父亲认出了他。
“你很久没来看我了吧。宏宝说你住进林子里了,就要变成一只老虎,或者大象、狮子、猴子。我知道他在胡說,哄我呢……”
弥生笑笑说:“还是老爹明白,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弥生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扎羽毛。这些羽毛,多是豆雁、画眉、戴胜、绿孔雀、长尾雉、红腹锦鸡身上掉落的,长长短短,要数宝蓝色红腹锦鸡的长羽毛最好看,还有孔雀羽毛,父亲也是喜欢的,每根羽毛上都长满眼睛一般的图案。
父亲兴奋地接过羽毛,一根一根拿起来凑于眼前,细细端详,随后转身用拐杖从床下拐出一个鞋盒,打开,一盒子各色羽毛,光彩夺目。
妻子美树今天值夜班,弥生心里惦记着宏宝,不敢久留。下楼时,麻将呼啦啦响,河水流淌一般。
快到家了,本想在楼下买点熟食,一掏,方才想起身无分文。他给宏宝打电话,宏宝却在外面和同学玩。宏宝语速极快,烫着了似的,两三句便挂掉了。弥生捏着电话,在熟食店门前愣了半晌。孩子大了,越来越不好管,上个礼拜因为买手机的事情,他差点要和宏宝动手,可到最后,他还是给儿子买了一个,儿子的理由无可辩驳:全班同学都有,为什么我不能有。儿子强忍着眼泪捏着一副鸡公嗓朝他吼的时候,弥生眼里满是死灰一般的绝望。
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弥生下了点面条,勉强吃了一点。美树和宏宝不在,弥生觉得无比放松,一放松就想睡觉。这是近两年才有的现象,美树埋怨他提前过上了老年人的生活。弥生在美树的床上躺下,美树的床原本有他的一席之地,可近两年,美树嫌他身上味儿冲,两人基本上分床睡,两张简易床,中间用床头柜隔开,像极了廉价的旅馆。对于美树的说法,弥生是不予认可的,他从不穿工作服回家,勤洗澡勤换衣,甚至在家也很少谈园子里的事情。他曾问过同事,甚至委婉地问过羽博士,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所以说美树是无中生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弥生把头埋进被窝,贪婪地嗅着,这是一种淡淡的体味和廉价的化妆品和香水混合的味道,令人着迷……似睡非睡中,弥生感觉自己光着身子在去往汗蒸的大街上狂奔,一群人在后面穷追,他们拿着匕首和鲜花,眼看着就要追上……弥生被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刺醒。他惊魂未定地坐起来,电话里的声音叫他赶紧去学校,他的儿子犯错了,弥生头轰的一声炸响。容不得他细问,对方挂掉了电话。弥生顾不得穿鞋,趿拉着拖鞋跌跌撞撞奔下了楼。
3
弥生病了。低热,咳嗽,乏力。
病来得毫无预兆,弥生试图爬起来,可身体轻如羽毛。美树在客厅一个劲催。弥生,这都几点啦,快起来去喂雀子。美树从来不说上班,而是说喂雀子,尽管弥生多次重申动物园没有雀子,他的工作也不是像撒一把米喂雀子那么简单,可美树的偏见根深蒂固。
弥生听到门外传来美树踢踢踏踏蹬高跟鞋的声音。弥生喊不出声,声带被人偷偷割去了似的。他用手咚咚地捶着床沿,可一切是徒劳。大门被打开,然后被关上,一切归于寂静。
弥生摸出手机发信息请假。他只是动物园一个普通的合同工,旷工就得丢掉工作,领导对他已经产生了诸多不满。当然,他的工作无可挑剔,勤快、敬业,还常为游客表演口技逗乐,是其他员工学习的榜样。领导的不满源自弥生一些匪夷所思的怪诞行为,比如,弥生曾经有好几个雨夜在鸟园留宿,和鸟共宿一室,弥生会偷吃看起来很难吃的鸟食,甚至爬上树,模仿鸟长时间蹲在树杈上。这些出于好奇偶尔为之的行为搞不明白怎么让领导知道了。弥生只是和羽博士说过,他们在谈到人与鸟行为互通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羽博士不可能去告密,这对她没什么好处。
请了假,弥生感到轻松了一些。他挣扎着爬起来,下楼找药。即便今天不上班,他还要去处理儿子的事情。
按美树的意思,事情已经过去,没必要再多事。可弥生心里不踏实,在学校的办公室,他看见过儿子的女同学,女孩头发上还沾着一丝像是故意留下作为罪证的草屑,女孩像一只受惊的鸟,眼神里满是惊恐。儿子宏宝则站在角落,头勾得像低垂的稻穗,脸上爬着几道抓痕,想必是遭遇了激烈的反抗。既然没有产生恶性后果,双方都不想把事情闹大。带着女孩离开前,女孩的妈妈恶狠狠地瞪了宏宝一眼,那股凶狠劲令弥生心里一凛。这几天,母女俩的眼神一直在他脑子里交替出现,令他惶然。
儿子暴力的一面令他有些措手不及,弥生一直在找机会和儿子聊一聊,可一时难以启齿,儿子也躲他。几天短暂的沮丧情绪过后,儿子忐忑不安的眼神又变得坦然了,弥生知道错失了机会。他不死心,把儿子房间翻了个遍,他想知道儿子在想些什么。弥生这种被美树讥讽为“无脑”的行为彻底惹怒了儿子,父子关系到了剑拔弩张的境地。
弥生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没有底,他不知道那对母女是否会接受自己的道歉。离开家后,他脚踩棉花,飘飘忽忽地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水果,刚刚走出超市,接到领导电话:地犀鸟死了。弥生颇觉意外,地犀鸟是园子里的宝贝疙瘩,这几天轻度腹泻,粪便一泡一泡的,医生给开了药。为了让它吃下药,弥生煞费苦心,先用肉末鸡蛋揉成小饼,再小心地把药放在饼的中间,然后把肉末饼包起来做成肉丸子状。吃了几天药地犀鸟的腹泻基本好转了,怎么突然就死了?费了一番口舌退掉了手里的水果,弥生撵上公交车直奔动物园。
顶班的人告诉弥生,地犀鸟已经被送到动物医院去了,弥生转身往医院走,老远看见领导陪着羽博士正从医院里面出来。看见匆匆而来的弥生,领导拉下了脸,质问道,那只老鸦是怎么回事?弥生一脸懵。羽博士解释道,也不全怨老鸦,地犀鸟没有外伤,一只老鸦,远不是它的对手。
弥生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羽博士一直在试图安慰他。
那只老鸦一直试图钻进来,羽博士说,也许,它很想加入这个群体……它和地犀鸟一直在吵,后来,隔着铁丝网,它们居然纠缠在一起,地犀鸟虽然凶狠,拥有尖刀一般的长喙,但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要是你在就好了,也许你能多少听懂它们在吵什么。弥生说。
地犀鸟兴许是气死的,这种鸟肚量小,记仇。
羽博士的话把弥生逗笑了。他想起老鸦曾经偷偷地薅过地犀鸟的羽毛,隔着铁丝网,毫无防备。
老鸦闯了祸,估计这几天不会来了。羽博士说着,朝远处望了望。
它要是再来,得好好惩罚它。弥生说完,一通剧烈的干咳。
你脸色不太好。
弥生点点头,起身准备回去,他感到快撑不住了,身上的力气被一丝丝抽去。和顶班的人交代了几句,弥生便往外走。羽博士要送,被他婉言谢绝。出得门来,听见几个游客在相互打听鸟园的口技表演,他只是朝他们瞟了一眼,没有停下飘忽的脚步。
弥生在深秋的风中像羽毛一般飘着,他完全没有了方向,浑身滚烫,在一排筒子楼前停下来时,他感到自己要烧成一块红碳了。
母亲不在,楼下也没有洗牌声响,父亲一直在絮絮叨叨问他是谁。弥生弯腰低头,奓着双臂转起圈来。就在父亲乐滋滋地喊出他名字的那一刻,弥生感到不支,应声栽倒。
4
弥生得了饲鸟病。
没有人告诉他饲鸟病是种什么病,大家都在劝他好好休息,养好病。美树很少来医院,但每次来,她都会带来一些水瓶茶缸之类的东西,这让弥生感到难过,他期盼着能早点走出这快要发霉的病房。
住院期間的某个礼拜二,他悄悄溜出医院,去了一趟动物园。
没有人认出他,他穿着厚厚的黑色外套,竖起衣领,戴着口罩和黑色礼帽,犹如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混在一群游客中间。新来的饲鸟员弥生并不认识,看上去是个懒惰的家伙,遍地鸟粪和鸟食,异味扑鼻,实在太糟糕,估计那些鸟都要受不了了。他没看见羽博士,前几天,羽博士去医院探望过他,他从羽博士口中得知这病是鸟传给人的,令人困惑的是,园子里的鸟安然无恙,而他却得了这种怪病。
弥生不敢久留,倘若被人认出来将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刚出鸟园,专注脚下的弥生被头顶一声嘎叫吓得一哆嗦,差点失足摔倒。驻足抬头,路旁楸树上站着一只黑似牛粪的老鸦,正定定地盯着他,细一看,正是先前闯祸的那只。弥生悚然一惊,没敢再抬头,快步出门。
两个礼拜过去了,弥生感觉好了一些,不再咳了,但还是持续低烧,他央求医生开了些药,坚持出院。
回去的第一件事,他搬上了阁楼。
美树和儿子都没反对,他们甚至帮着他一起上上下下传递东西。
人字形低矮的阁楼不怎么宽敞,一间逼仄的卫生间,几块木板拼凑的简易床、一只只有两条腿必须依靠墙壁站立的松木矮柜,以及一些日常必用的杂物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最不便的是不能直立行走,他只能选择三种姿势:躺下,半卧,或者半躬身像穴居的动物一样活动。当然,他大部分时间都蹲着,觉得这样舒适一些。尽管有许多不便,他还是非常满意,毕竟能和家人在一起,能时刻看见他们的身影。
每天傍晚,是弥生感到最为幸福的时刻,儿子宏宝和妻子美树先后回来了。当钥匙在门锁里面“咔哒”旋转的时候,弥生从阁楼上伸出长长的竹竿将儿子的鞋摆放好。儿子宏宝对他的问候置之不理,他总是这样,不愿意说话,回来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玩手机,屁股下面生了根一般。
宏宝,在妈妈回来之前,你是不是可以干些什么?弥生企图让儿子离开沙发。宏宝抬头虚虚地往阁楼张望了一眼,目光便又回到手机上。弥生用竹竿轻轻地捅了捅儿子,竹竿自然被儿子甩手打开。弥生不放弃,竹竿被弥生捅出了一个半弧。儿子厌烦了,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至于他在房间里是继续玩手机还是开始写作业,弥生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儿子宏宝一定看到了他留给他的字条。他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写在了字条上,他希望这种沟通方式能改善父子间的关系。
美树比儿子晚半小时到家,她手里总是提着一袋菜。弥生热情地打着招呼,他为自己生病而给美树带来的烦恼心怀愧疚。在进门换鞋的那一刻,美树会询问他这一天感觉怎么样。弥生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愉悦,虽然情况并不如他描述的那么乐观。
厨房给这个家带来了生气。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油烟机和高压锅齐声轰鸣,锅里炖着的鱼,发出“咕咚咕咚”欢快的声响。弥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厨房,感觉火候差不多了,他会及时提醒暂时走开的美树。
饭菜做好,美树要求弥生下来一起用餐。弥生没有答应,他像往常一样将吊篮放下。
吃罢饭,美树带上宏宝出门散步消食。弥生趴在阁楼窗户上,看着他们从楼道门洞里走出来,沿着种满冬青的石板路,往小区外的河边公园走去。他们似乎一直在说话。弥生的目光愈拉愈长,直到彻底看不见美树和宏宝,他才将目光一点一点拉回来。
有的时候,停电,烛光将宏宝的身影投到阁楼上,弥生抚摸着墙上摇曳的影子,心里“怦怦”直跳。他摸着宏宝的头,感觉儿子似乎长高了一点。他撮起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儿子的脸蛋。很多年没有这样捏过儿子了,五六年前,儿子八九岁,他可以任意地捏着儿子的脸蛋,直到儿子龇牙喊疼他才肯开心地松手。他亲昵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这个动作是过去一段时间父子间最让他感到舒服的交流方式。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这天下午,他发现美树和宏宝同时戴上了口罩,他有些惊讶,内心有类似土墙之类的东西在一点点坍塌。整个下午,他看上去都无比沮丧,美树喊他吃饭的时候,阁楼上的吊篮过了很久才慢悠悠放下来。
第二天起床,美树发现阁楼的木梯被拆除了,不留半点痕迹,好像阁楼的木梯本来就不存在似的。弥生,你再也不准备下来了吗?美树悲伤地问。我想这样更安全一些。弥生探出半张睡眼惺忪的脸说。这也是你们所希望的吧,弥生在心里默默地又补了一句。好吧。美树在下面愣了好几分钟,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转身去给弥生和儿子准备早餐。
弥生想念父亲。他求儿子宏宝去筒子楼看看,要宏宝叮嘱爷爷少吃一点,否则会被撑死的。儿子宏宝回来时,弥生迫不及待地询问父亲的情况。他就那样……念念叨叨,连我名字都说不上来。宏宝每次都是这句话,从他嘴里绝对掏不出其他任何和父亲相关的信息。因为不再交钱,母亲甚至都不愿留下宏宝吃饭,宏宝也不愿意去筒子楼。
阁楼上的生活单调而枯燥,除了看书,他找不到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书是羽博士写的,书名叫《鸟类行为初探》。羽博士刚刚来的时候送给他这本书,弥生觉得深奥,一直没认真看。现在他有些迷恋这本书,一有空便捧起书本,连吊篮里面的饭菜凉了都没发觉。后来,他给羽博士打电话,指出了书中几处不够严谨之处。羽博士对弥生的见解感到惊讶,鼓励弥生养病的同时,也可以写一写。挂电话前,弥生同羽博士说起一件怪事,昨天傍晚他看见那只老鸦了,站在阁楼的窗台上,待他小心翼翼爬过去时,它呼啦一下拍着翅子飞走了。羽博士并不相信,她怀疑弥生是不是看花了眼,或者产生了幻觉。
接下來几天,弥生看书有些心神不定,目光总是离开书本瞟向窗台。
5
秋天要过去的时候,弥生越来越瘦,躺在床上不停地喊美树。
美树,我是不是要飞起来了?我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他的喊叫听上去像弥留之际的谵语。
美树说你是不是又发烧了,要不我们去医院吧?弥生摆摆手说,我只是觉得身体就要飞起来了,你得把我绑住。说着,从阁楼上垂下一根绳子。美树看见一只枯瘦得形如鸡爪的手,她暗暗一惊,没料到弥生居然瘦成这个样子。她按照弥生的吩咐,将绑住他的绳子的另一端绕在墙壁的灯柱上。
被绑住的弥生有了安全感,变得安静了一些,他不时伸出手拽一拽绳子是否牢固。除了药、温度表及退热贴,美树特意在吊篮里面放了几本书,她不知道这些书是否合弥生的胃口,她只是希望弥生能够彻底安静下来,这个家已经被弥生折腾得糟透了。
美树不断有了新的发现。弥生的手指向内侧弯曲得越来越厉害,以至于不能正常使用筷子和调羹吃饭。弥生放弃了努力,索性将饭菜放在矮柜上,撅起嘴从碗里叼饭吃。美树不清楚这是不是饲鸟病的病。
漫长的雨季过后,天气终于放晴,这天的黄昏,美树突然想起阁楼半天没动静。她朝阁楼喊了几声,心想弥生也许睡了,昨夜里他闹得厉害,听上去很痛苦。美树扯了扯绑在弥生身上的绳子,绳子立即松松垮垮掉了下来,像一条冰凉的黑蛇,顺从地盘在她脚下。随后,两片黑羽毛悠悠飘下。美树喊来宏宝,扛来梯子,颤着腿爬上阁楼。并没有看见弥生,一团黑影从床上往窗台方向飞去,阁楼的光线瞬间跟着暗下来。她悚然一惊,发现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鸦。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鸦,几乎把整个窗户给遮蔽了。美树骇然,躬了身,颤颤巍巍向前移了一脚。那老鸦看了她一眼,一挫身,“嘎——”的一声尖叫,张开巨大的翅膀箭也似的飞了出去,瞬间便消失不见。美树跌坐在阁楼上,看着鹅黄色的窗帘,在巨鸦翅膀的扇动下,不停地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