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俊美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 北京 102488)
根据刘绍棠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现代评剧《蒲柳人家》近日于全国地方戏演出中心上演,该剧作为2022 年国家艺术基金舞台剧作品资助项目,是首届“大戏看北京”展演季的展演剧目之一,也是中国评剧院近年来倾力打造的重点剧目。改编后的评剧很好地嫁接了文学、戏剧、曲艺等多种艺术形式,通过一个孩子的视角,为观众展现了20 世纪初京东北运河的乡土生活和人物故事,并通过人物和故事折射京畿地区的人文特色、地域特色、剧种特色和时代特色。其中,群像式的人物塑造和多流派、跨行当的艺术表达使该剧从诞生之初便具有经典戏曲的诸多品质,特别是评剧的唱腔、音乐、表演和人物、故事、情节的完美结合,让该剧在文学经典的基础上拥有了更加接地气、有人缘的艺术呈现。
时代影响作家,生活决定创作。刘绍棠说,鲁迅是中国乡土文学的创始人,自己只是乡土文学的后来者。尽管是后来者,但是其“田园牧歌”式的乡土创作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因其文学的乡土性,刘绍棠本人被学界称为“大运河之子”,并被视为当代乡土文学的举旗人。刘绍棠的创作目的十分清晰,他特别鲜明地致力于“中国气派、民族风格、地方特色、乡土题材”[1]的创作,在“土生土长所形成的土性”[2]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小说《蒲柳人家》描写了运河岸边质朴农民的欢乐与忧伤,他们朴实、勤劳、善良,面对苦难和霸权,他们敢于斗争也善于斗争,这是农民的底色,也是农民的智慧。
小说《蒲柳人家》以充满情感的笔触,状写了故乡的生活场景与人物故事,展现了童真眼中的人情世态。小说中的“蒲柳人家”和“蒲柳人”植根于深厚的民族土壤,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特别是何大学问、一丈青、云遮月、柳罐斗等,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传奇,最终又汇总成故乡的人和事,呈现出独有的乡土风采。这些人物是作家对中国农民特别是燕赵地区农民本色的提炼,更是作家对记忆中故乡人的回望。作家在写作时,借鉴了传统评书的形式,语言博采众长、干净利落,感情真挚纯净、含蓄深切,人物生动活泼、栩栩如生。恣肆汪洋的笔尖下,流淌着故乡的光和热、故乡的情与爱、故乡的美与真。如果说,艺术是以艺术家的感受感染受众的一种方法,那么,在小说《蒲柳人家》的文本里,我们读出了运河岸边人的爱恨,也为他们身上所闪耀着的美德和精神而感动。
王新纪改编后的评剧特别注重凸显戏曲艺术的特色。故事删繁就简,尤其是叙事人身份的插入,使情节更加紧凑、明确和清晰。望日莲、周檎、云遮月、柳罐斗、大学问、一丈青等各色人物的刻画不仅体现在语言上,更镌刻在动作上、贯穿于唱腔里。幕前、幕尾曲“大运河,千里长,龙摆尾处我家乡。瓜棚柳巷人豪爽,船歌渔唱说救亡”更有画龙点睛之用,让戏曲真正实现了从文本到舞台、从平面到立体的多维艺术展现。
人物塑造是戏剧艺术的核心。评剧《蒲柳人家》中的人物不是一般的才子佳人或某位主演单挑大梁的呈现,而是通过刻画一对生死与共的情侣、三个泼辣女人、多位普通农民的形象,群像式地展现了运河岸边蒲柳人家的爱恨情仇。王婧饰演的望日莲是一个深受迫害的童养媳,这个身份是她的“宿命”,也是她完成自己蜕变的起点。最终,她从柔软到刚强,从胆小怕事到敢于担当,她的成长变化体现了新时代女性的成长历程。赵岩饰演的周檎是一位对革命有坚定信念的青年学生,他的家庭影响着他,他的生活与学习环境熏染了他,让他年纪轻轻就得到了很好的历练,所以,他能担当起抗战这一民族重任,并得到故乡人的全力支持。与小说相比,郑岚饰演的云遮月是该剧的一个亮点。该剧有很多新唱腔,云遮月唱大鼓书的身份使曲艺与评剧得到了较好的结合,既有艺术特点,又有京味儿特色。云遮月这位曲艺人干练、泼辣、有想法,一如编剧用角色自己的话展现角色本身:“当机立断一字敢,亲舅舅百阻千拦也枉然。”卞苓玉饰演的一丈青是另一位泼辣女性。在小说中,刘绍棠对她的形容是:“骂起人来,方圆二三十里,敢说找不出能够招架几个回合的敌手。”在舞台上,她的泼辣主要体现在对弱小的同情和对欺负弱小者的斗争上。第三个可称为“泼辣”的女性是望日莲的“婆婆”豆叶黄,她在小说中是被批判的对象,但在戏剧舞台上,她却是十分光彩的“角色”。这个更加倾向于“泼”的彩旦形象,让该剧充满了很多喜剧成分。她和她的老头子杜四、反面人物麻雷子和董太师身上有很多人性的弱点,并镌刻着历史的某些痕迹。作者通过对这些人物的书写与展现,很好地体现了历史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并让戏曲的“丑”在艺术的“美”中展现。此外,于海泉饰演的柳罐斗、郭力银饰演的大学问、田雄飞饰演的郑端午等男性农民则是具有较高政治觉悟的中国农民的典型,他们或参加过义和团“扶清灭洋”的运动,或支持过北伐军“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行动,或是京东农民大暴动中的一员。正因为有着这些锻炼,当抗战需要支持时,他们没有丝毫迟疑,而是自然而然地走向革命。他们是具有民族意识的新农民,也是中国革命的主力军和需要团结的力量,这也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运动之所以取得伟大胜利作出了说明。
群像式的人物需要多流派的支撑,只有真正的大团、好团、实力团才能有效担纲。中国评剧院有着深厚的流派传统,近年来更是着力推进流派传承工作。好的剧目与好团的最好证明是行当齐全、技艺精湛、艺术实力雄厚,新凤霞首演的《杨三姐告状》便是一个典型。评剧《蒲柳人家》中,王婧是新(新凤霞)派传人,赵岩是张(张德福)派传人。历史上,新凤霞与张德福是一对黄金搭档,二人在《花为媒》《凤还巢》《无双传》《刘巧儿》《祥林嫂》《杨乃武与小白菜》中留下了很多经典表演,新派、张派的再次合作既是继承和致敬,也体现了主创的创意和用心。卞苓玉本工青衣,在剧中饰演满子的奶奶一丈青,有老旦、刀马旦的特色,体现了跨行当的表演。韩立娇本是洪(洪影)派小生,剧中饰演的豆叶黄主要是彩旦呈现,很好地完成了极具挑战性的跨行当表演。因为流派众多,就格外考验作曲与唱腔设计的功力。该剧将民歌小调、曲艺唱腔很好地融入评剧艺术之中,在这一过程中,刘文田、王亚勋功不可没。
决定意象生成的是艺术家的审美。当代剧场艺术不仅改变了演员的演唱习惯和演唱方式,也改变了舞台美术与戏剧的关系,进而影响了戏剧的美学追求。当刘绍棠满怀感恩之情把热爱灌注于笔端,描摹自己的家乡及家乡人时,便为后人留下了艺术化的历史写照。今人再次关注这一题材时,找到的是历史与当下的精神贯通——京味儿和乡土。抓住了这一点,评剧《蒲柳人家》就找到了自己的创作初心,并以致敬、继承和深度交流的方式,探索了“了解之同情”[3]的艺术表达。具体到如何塑造该剧的乡土与京味儿,导演王青对该剧的舞台定位是“剧场诗意”,要创造的是具有浓郁民俗风情的大运河人民的日常生活画卷。
二度创作上,主创为了让节奏更流畅,并适合“民俗风情”的呈现,让评剧《蒲柳人家》的舞台调度以人物定型的方式淡进、淡出。角色就像老照片上的人物,他们从历史中走来,演绎爱恨情仇,然后又回到照片上,定格在历史的时空里。舞台上,轨道式的推拉流动成为该剧的一个重要艺术支点,它不仅改写了“二道幕”的功能,也改写了幕间一片漆黑的尴尬。黑格尔曾说:“戏剧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形式上都要形成最完美的整体,所以,应当看作诗乃至一般艺术的最高层。”[4]他对戏剧这一艺术形式作出了高度评价,对其诗意追求进行了很好的定位,同时,他也深刻揭示了戏剧这一艺术对生命的深刻观照和洞察,提出了对戏剧这一艺术样式的整体性期待。
《蒲柳人家》的大幕一拉开,观众看到了各色人物,也看到了幕布构建的运河场景。高处的柳条、远处的日落,状构了运河的乡土风情。随后转景到一丈青家的小院,两个矮凳一个矮桌,还有垂下来的瓜蔓、实景和虚景里的芦苇造型,前后呼应、左右对称。小说里说,爷爷大学问将满子“拴在了葡萄架的立柱上”,舞台上的“立柱”直接呈现为带有狮子塑像的“拴马桩”,加上旁边的马槽,既衬托了小院主人的身份,又形成了舞台的支点。小满子自始至终是“无实人”呈现的“空”,一“实”一“虚”相得益彰。同样是农家小院,豆叶黄家则是另一种呈现,桌椅比较考究,甚至还有木桩做的“围墙”,这就很好地衬托了主人的“开小店”的店主身份和压榨人的本性。七夕节一场,“三更月色景迷离”的场景最令人陶醉,远景是粼粼的微弱的波光构建的一幅运河版画图,近处是姑娘们点起香烛、穿针引线的舞蹈和歌声,一“动”一“静”蕴藏生机。
总之,作为2022 年国家艺术基金舞台剧作品资助项目和首届“大戏看北京”展演季的参演剧目之一,评剧《蒲柳人家》呈现出了精品剧目的气质,很好地诠释了“大戏看北京”和“来北京看大戏”的丰厚内涵。一方面,它展现了北京丰富的戏剧资源,无论是院团建设、人才培养,还是剧目建设和流派传承,《蒲柳人家》都全方位展现了中国评剧人的聪明才智和艺术担当。另一方面,《蒲柳人家》不仅激活了北京的地域资源、剧种资源,而且以群像式的精细刻画锻铸了一出悲喜交织的京味儿大戏,这京味儿又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老舍京味儿,具有独特的创新意识。从行当的搭配、流派的传承以及喜剧色彩的运用看,它将中国评剧院以“演现代戏为主”的优良传统向前推进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