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亲密、承诺：从爱情三角论解析《红楼梦》芸红之爱

刘 婷

（贵州财经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虽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贾芸和小红着墨不多，但二者的形象已被勾画出来：“孝子可敬，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红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却为宝玉后伏线”等脂评说明贾芸和小红绝非普通次要人物，而是全书的重要角色，影响着贾宝玉、王熙凤等人的最终命运。周汝昌明确指出，王熙凤“玉成了贾芸和小红的姻缘大事”，在“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悲剧基调下，贾芸和小红最终喜结连理实在难能可贵。为何他们的感情能修成正果？斯滕伯格的爱情三角论可以从心理学角度很好地解释这一现象。

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心理学家罗伯特·J·斯滕伯格（Robert·J·Sternberg）提出了爱情三角论，他认为爱情可以用亲密、激情和承诺来理解。斯滕伯格的爱情模型是一个三角形，三角形的每个角代表了爱情的一个成分，不同成分的组合形成了不同类型的爱情。如果一对伴侣拥有相应的亲密、激情和承诺，彼此会更匹配。贾芸和小红之间的情感兼具了亲密、激情与承诺，他们之间的爱情属于“爱情三角论”中的完美爱情，因此，他们才能在《红楼梦》的悲剧世界中喜结连理。以下从激情、亲密和承诺三方面具体分析贾芸与小红的情感关系。

一、激情

激情是指引发浪漫之爱、身体吸引以及爱情关系中相关现象的驱力。激情是欲望和需要的表达方式，如对自尊、照顾、归属、支配、服从和性满足的渴望和需求。多数人以为激情是性方面的，但任何形式的心理和生理激发都能产生激情的体验。如“一个非常需要得到归属感的人会对为自己提供了独特归属感的个人体验到激情，因为后者给予了这个迫切需要归属感的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书中虽未透露贾芸和小红因生理激发而产生的激情体验，但很明显，贾芸和小红恰好满足了彼此在自尊方面的渴求，这种自尊心理的满足使得双方在一定程度上都产生了激情的体验。

贾芸是贾琏住在西廊下的五嫂子的儿子。第十三回，秦可卿办丧时，贾芸与一众贾家爷们前往拜祭，可见，他们家是正经的贾家旁支。第二十四回，贾芸为了从王熙凤那儿讨个差事，趁着王熙凤要办端阳节礼、采买香料，便特意买了些冰片、麝香呈送与她，且这冰麝还入了王熙凤的眼，可见，贾芸是见过些世面的。再联系贾芸少时丧父的经历，不难推测出贾芸幼年生活应是无虞的。丧父后家道中落，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尝尽人情冷暖。尽管书中多次描述贾芸最是伶俐乖巧，甚至不顾伦理，顺着贾宝玉的话头，自认作干儿子（二十四回），但其成长经历必然给其造成巨大心理落差，使得贾芸天然较旁人更渴求被尊重。但显而易见，贾芸并未得到应有的尊重。首先，父亲这边的亲戚不把他当回事儿。第二十四回，贾芸顺着贾宝玉话头表明自己已经十八岁了，父亲早逝，近几年无人照管教导。联系贾芸舅父卜世仁训斥他“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可知，贾芸丧父后，吃穿都愁，父系这边亲戚无人照拂他们这对孤儿寡母。同一回中，贾芸遇着王熙凤出来了，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去请安，王熙凤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其次，舅父一家也不搭理他。第二十四回，贾芸为从王熙凤那儿讨个差事，打算去开香料铺的舅父卜世仁那儿赊点儿冰片、麝香献给王熙凤。不承想，卜世仁非但不愿赊物，还斥责贾芸“小人儿家不知好歹”，临去了，舅母竟不愿留贾芸这个外甥用顿晚饭，贾芸只得负气而去。最后，在贾芸为荣国府办事前，连贾府中的仆人都轻视他。二十四回中，贾芸应贾宝玉之说，候在外书房。贾宝玉近身小厮焙茗打着替贾芸探听贾宝玉动向的名头溜出门外，贾芸便坐在外书房等候，一顿饭工夫竟也没等来焙茗，且其他小厮见他进院后就都散去别处玩儿了，连杯茶都没人奉上，态度极其敷衍。总之，在贾芸凭借自身的精心钻营进入贾府管事之前，无论是父系的亲戚还是母系的亲戚，甚至荣国府的仆人都没有给予他应有的体面和尊重。

小红原名林红玉，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其父林之孝和其母负责收管各处房田事务。曹雪芹在第二十四回中介绍小红“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事实上，小红的心高气傲以及对自我的高自尊认知绝不仅仅源于她那三分容貌。一方面，林之孝夫妇在贾府一众奴仆中颇有威望，这使得小红天生就不甘居一般仆人之下。第十六回，“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这足以证明林之孝是荣国公府中少有的握有实权且深得主子信任的仆人。第十八回，荣国公府忙于为元春省亲做准备，林之孝家的负责采访聘买小尼姑、小道姑。观她与王夫人的对话，可见其暗藏着的伶俐劲儿。先是汇报事儿已办成了，后提起额外收获，陈述妙玉出众之处，诱使王夫人自己开口要把妙玉一并接进府，得到王夫人首肯后再说明已请过那妙玉，但妙玉以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的理由拒绝了。听到这时，王夫人笑着说“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得了王夫人令，这才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不过四五百字的对话，便显现出林之孝家的内敛着的机灵。他在汇报以前便料到了王夫人对妙玉一事的反应，但不显山露水，看似所有决策都是王夫人所做，实则林之孝家的早已先行一步，只是需要王夫人最后首肯而已。但这样机灵的人物，王熙凤却评价他们夫妇“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可见林之孝夫妇俩办事效率极高，处理事情妥帖体面，且不喜张扬邀功。如此，不怪乎林之孝夫妇在荣国公府中备受重视。父母因其办事得力而在荣国公府有一席之地，普通仆从听其差遣，小红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怎会甘做那连主子面都见不着的外屋丫鬟呢。另一方面，小红本身确是个有本事的人，自身能力强的人自然心高气傲些。第二十七回，小红替王熙凤和平儿传话一事儿办得极利落，王熙凤夸她口声简断，只此一面便要认小红作干女儿，足见其赏识。能得“凤辣子”赏识的人可不多，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小红的能力。从小就见惯了父母受仆众尊崇，再加上自身能力优越，小红的高自尊是极为正常的事，但她一开始在荣国公府并未得到自己想要的尊重。如第二十四回，小红在贾宝玉院内是眼见的事一点儿不做，好不容易遇着其他仆人偷懒耍滑无人伺候贾宝玉时露了一面，还要受秋纹、碧痕的排挤，斥责她是没脸的下流东西。再如二十七回，小红在完成本职工作后替王熙凤传话，被晴雯冷嘲热讽。

贾芸和小红两人都对自我存在高自尊认知，但旁人并未给予他们想要的尊重。两个渴求被尊重的人终于相逢相知后，恰好满足了彼此在这方面的需求。首先是小红尊重贾芸。第二十四回，贾芸应贾宝玉昨日之邀，在外书房等候他，贾宝玉院内小厮无一人在旁侍候。焙茗借着哨探主子行踪的名头溜出屋去，贾芸独坐了有一顿饭的工夫都不见人来，可见焙茗之敷衍。恰逢小红路过，得知事况后，直言劝贾芸先归家去，明儿再来，以免忍饿白等，她今晚将消息带给贾宝玉。观小红这一套动作，说话简便俏丽自是不用提，话里话外的体贴重视才更难得。自打进屋来便被各小厮怠慢的贾芸逢着小红了才终于盼着准信儿，这份体贴尊重使得贾芸临去了“一面走，一面回头……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其次是贾芸敬重小红。第二十四回小红不慎遗失了手帕，贾芸拾到手帕后，不确定物主是否小红，并未声张。后第二十六回，贾芸趁着四周无人才向坠儿打听小红手帕一事，唯恐造次。双方皆是从相见之初便尊重彼此，未曾怠慢轻视，恰好满足了对方的自尊心理，这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激情的体验。

除却因高自尊被满足而带来的激情体验，贾芸和小红之间也表现出纯粹的异性吸引。贾芸“容长脸，长挑身材……生得着实斯文清秀”，被贾宝玉戏称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他的儿子。小红虽未有直接的体貌描述，但曹雪芹称她有“三分容貌”。双方都是清丽俊俏的人物，又值青春年少，极易碰撞出火花。二十四回，小红初见贾芸便下死眼盯了两回，且不慎遗帕后当晚就梦到贾芸拾得，梦中不禁粉面含羞；贾芸亦是一照面便想打听小红名讳。两人很有点儿一见钟情的意味。二十六回，两人在蜂腰桥遇着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这一来一往，眉目传情，端的是无尽风流。

二、亲密

亲密是指爱情关系中促使双方亲近和不分彼此的感情，这一因素包括那些在爱情关系中能促进温暖关系的感觉，可分为十个基本要素：渴望增强爱人的幸福感、与爱人在一起感到幸福、尊重对方、在艰难时刻能够依靠对方、相互理解、与爱人分享自我和所有物、接受爱人的情感支持、给予爱人情感支持、与爱人亲切沟通、肯定爱人的价值。

自二十七回小红同贾芸互赠一件自己的物品后，两人算是互通心意了。此后，书中少有提及两人关系的进展，但结合一些侧面事件，可推知二人渐趋亲密，能够理解对方，并乐意为对方提供帮助。小红与贾芸都在王熙凤手下当值，日常接触频次更高了，这为他们的沟通交流提供了便利，二人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志同道合。二十七回中，小红在滴翠亭遇上王熙凤，替她与平儿传了回话，王熙凤赏识小红，想要小红跟她去，但被王夫人打岔，这事儿一时没成。二十八回，王熙凤正经问过了贾宝玉的意见，小红算是过了明路了，自此跟着王熙凤办事儿。贾芸早先趁着端阳临近，取巧献了些冰麝给王熙凤，讨了欢心，后得了监种花木工程的活儿，难免要往王熙凤面前凑，汇报些事况。两人接触时间多了，又是春心萌动、你有情我有意的光景，自然更亲密了。贾芸与小红之间的亲密关系在八十八回有明显表露。贾芸听闻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后拂照了不少家人，便也想了个赚钱的门路，上门求王熙凤应允，不幸被王熙凤驳回了，临走时，王熙凤吩咐小红送人。文中有大段描写送人途中的情景：

小红见贾芸没得彩头，也不高兴，拿着东西跟出来。贾芸接过来，打开包儿拣了两件，悄悄地递给小红。小红不接，嘴里说道：“二爷别这么着，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贾芸道：“你好生收着罢，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小红微微一笑，才接过来，说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了这句话，把脸又飞红了……小红催着贾芸道：“你先去罢，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我今日在这院里了，又不隔手。”贾芸点点头儿，说道：“二奶奶太厉害，我可惜不能长来。刚才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再告诉你罢……”

小红见贾芸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感同身受一般觉得失落、不高兴。这说明小红真心实意地希望贾芸做成自己想做的事，为贾芸的高兴而愉悦，也就是她渴望增强贾芸的幸福感。将贾芸送至二门口时，小红甚至嘱咐贾芸有事儿就找她，不怕被麻烦，还提点贾芸常来王熙凤处走动，亲近了自然好办事儿。反观贾芸，他也乐于同小红分享自己的所有物，他从原给王熙凤备的礼中拣了两件赠与小红。物品虽不多，但联想到这是给王熙凤备的礼，自然精贵些，再加上贾芸独立侍候母亲，手里并不宽裕，这份亲密可见一斑。八十八回这一段送人故事可以说将贾芸和小红的关系一锤定音了，他们是一对渴望增强爱人的幸福感，能够相互理解，且在艰难时刻能够依靠对方的亲密伴侣。

三、承诺

承诺包括两方面，从短期来说，承诺是指一个人决定爱另一个人；从长期来讲，是指一个人许下维持爱情的承诺，这需要担当、责任感与忠心的投入。

由于贾芸和小红非主要人物，现存的八十八回之后再无两人情感方面的描写，但在一百一十一和一百十二回，贾芸和小红的父亲林之孝有了交集。根据林之孝的过往行事以及贾芸的为人，可推断此时贾芸和小红的关系已被双方长辈得知，贾芸承诺了维持和小红的关系。林之孝是贾政少有的极其信任、依赖的管家之一，府上大小事务他都有涉及。七十二回，林之孝在贾琏书房同贾琏直言府中人口太多，建议散些人出去，贾琏接受了他的提议。之后，林之孝又奉劝贾琏莫为旺儿的儿子说娶彩霞。八十五回，林之孝提醒贾政当日是北静王生辰，请示他备何寿礼，得知按往年旧例，便麻利去办了。一百十一回，鸳鸯不愿嫁与贾赦上吊走了，林之孝带人抬的棺材，出柩后又带领拆了棚，将门窗上好，打扫净了院子。从林之孝统领事务之广之杂可以推断他是一个心细、办事极为妥帖的人，再加上林之孝敢于直接反驳贾琏王熙凤关于旺儿的小子求娶彩霞一事，可知他耳听八方，是个胆大且善良的人。五十四回写到近几年元宵过后家中亲友会轮番请吃年酒，“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且贾母有时也去，可见隆重。请吃年酒自然是论资排辈来，林之孝能排在包括薛姨妈在内的第四位，足见其在荣国公府的地位。这样一个能力出众、办事老辣又惯于内敛锋芒的人在一百十一回和贾芸一同办事儿了，“一时贾芸林之孝都进来了，见是失盗……贾芸林之孝答应出去”，而在此之前，林之孝只同赖大等管家一同出现过（八十三回），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林之孝一人进进出出。回顾一百十一回鸳鸯出柩后府中失窃情景，屋内人等烹茶下棋聊天，包勇追贼闹出声响，惊得贾芸林之孝一同进来。当是时，男人都在外头，贾芸和林之孝能一同进来说明他俩本来就在一处，也许两人正交谈。贾芸在府中仍主要管园木工程，偶替贾宝玉、贾环做做事儿。按理说，贾芸和林之孝于公没多大交集，那么，应当是私下有来往，联想贾芸和小红的关系，极有可能是两个小辈的婚恋已过了明路，贾芸得到了林之孝的认可，林之孝有时将他带在身边提点提点。

从贾芸的人品推断，贾芸是一个会对自己的爱人——小红作出承诺并坚定信守的人。首先，贾芸是个真正的纯孝之人，敬重关爱自己的母亲。二十四回，贾芸在舅父卜世仁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被奚落一番后回到家中，“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一个不愿把负面情绪带给母亲，且把母亲安康放在心头的男人对待妻子定然也是极好的。其次，贾芸有几分江湖义气，是个念恩重诺的人。二十四回，贾芸欲向舅父赊点儿冰麝不成，反被贬斥，不承想返家途中撞见了泼皮倪二。倪二知晓他舅父之事，愤愤不平，愿借钱给贾芸使。贾芸心里担忧，但最终还是愿意信他“义侠”的那一面。“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贾芸决定接受倪二的帮助，这一番话说得倪二舒坦畅快。事后贾芸心中稀奇，只是还怕倪二“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偶然得到街坊帮助，加倍还恩也情愿，可见贾芸是个感念恩情的人。事后贾芸从王熙凤那儿得了差事，便立马把钱还与倪二了，且一直保持较密切的来往，被倪二视为友人，此事可见贾芸是个重义之人。

因此，虽说八十八回后关于小红和贾芸之间情缘的描述极少，但综合贾芸和小红父亲林之孝的关系以及贾芸为人品性可以确定，贾芸和小红已向对方许下维持爱情的承诺，并投入了担当、责任感与忠心。

四、结语

总而言之，贾芸和小红的爱情兼具斯滕伯格“爱情三角论”中的激情、亲密与承诺，他们满足了彼此对自尊的渴求，并由此而产生了激情的体验；他们渴望增强对方的幸福感，能够相互理解，且在艰难时刻可以依靠对方；他们许下了维持爱情的承诺，并投入了担当、责任感与忠心。小红和贾芸二人能在《红楼梦》诸多婚恋悲剧中突出重围，与他们本身的完美爱情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