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堂衣钵是渠传』
——六祖禅师惠能

2022-02-11 00:20张培锋
传记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自性佛法禅宗

张培锋

南开大学文学院

众所周知,禅宗是中国化的佛教,也是中国佛教在隋唐时期形成的八大宗派中对古代社会文化影响最大的一宗。关于中国禅宗的创始,目前学术界主流观点认为是经过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和六祖惠能三代的努力而完成的,并非惠能一人之功。但无论如何,惠能在中国佛教史乃至整个中国文化史和思想史上所拥有的重要地位都是不可否认的。这位佛门高僧传奇般的人生经历,使其不但成为一个“有思想”的人,也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同时又增强了其社会影响力,让他成为了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假如从中国历代不计其数的僧人中,只推举一人作为代表,那么惠能“当选”的可能性应该是最大的。

求法经历

惠能(638—713),在中国禅宗中被尊为六祖,从包括印度禅在内的禅宗传承体系而言,他位于第三十三祖。惠能这个名字,有不少书籍写作“慧能”,经学者考订,还是以“惠能”更接近历史原貌,本文遵从这种意见。

有关惠能早年的生平,有着各种不同的记载,颇为扑朔迷离。可以确知的是,惠能俗姓卢,祖籍为河北范阳,出生则在广东新州(今广东省云浮市新兴县)。卢姓本是范阳的大姓,南北朝以来,范阳卢姓家族中涌现出不少“名人”。惠能的弟子神会说他“先祖范阳也,因父官岭外,便居新州”(《神会语录》)。《六祖坛经》则称惠能的父亲“左降迁流岭南,作新州百姓”,似乎惠能正属于“中原巨姓”的范阳卢姓家族,换句话说,他的出身并不贫寒。后人据此推测,可能是惠能的父亲被贬官到岭南,惠能便出生于此。但是王维所撰《六祖能禅师碑铭并序》则记载“禅师俗姓卢氏,某郡某县人也。名是虚假,不生族姓之家”云云,在唐朝郡望门第观念兴盛的年代,王维肯定惠能“不生族姓之家”,并直称“其郡某县人”,应该是指惠能家世即是岭南新州的“土著”,相比而言,《神会语录》和《六祖坛经》倒是有些“攀附”之嫌。

从《六祖坛经》的记载看,惠能青年时代家境贫寒是无疑的,否则他也没有必要靠卖柴供养寡母。宋代僧人契嵩在《传法正宗定祖图》卷一中赞扬惠能“初以至孝事母”,将早年的惠能写成一个“孝子”的典型,这当然与宋代禅宗力图融合儒佛两教有关。可以说,惠能作为禅门宗师,他的“形象”是由一代代禅宗后人不断累积塑造而成的,这种情况其实在古代传记中普遍存在。那种试图探究、“复原”所谓“历史本来面目”的“惠能”的努力,尽管出发点是好的,但实际上也许是徒劳的,而这一点,也恰恰是禅宗所要表达的重要理念之一。

[明]戴进 《达摩至惠能六代祖师图》之惠能祖师(辽宁省博物馆藏)

在古代众多的有关惠能生平的记载中,《六祖坛经》特别是其第一篇《行由品》,无疑是汇集、整合了众多有关惠能的记载而编成的一篇传记作品,也获得了禅门的普遍认可。当然,《六祖坛经》也有众多版本,在一些学者眼里,似乎只有敦煌本《坛经》才是最接近“历史本来面目”的版本。其实,且不说敦煌本也有好几个不同的版本,彼此的记载也有不少出入;在哲学层面上,我们也完全有理由质疑:敦煌本记载的一定就是“历史本来面目”的惠能吗?最早出现的传记就一定是最真实的吗?到底有什么学理上的依据呢?基于这种认识,本文仍选择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流通最广、影响也最大的宗宝本作为依据,当然行文过程中,也参考了若干其他记载。

《坛经》(敦煌市博物馆藏)

惠能接触佛法,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偶然。一天,他外出卖柴时,一位客人让他将柴送到店中,惠能依言来到店铺,收了钱,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另一位客人念诵起一部佛经。惠能一听,心下便得开悟。于是他问:“郎官,你念的这是什么经啊?”那位客人答:“这是《金刚经》。”惠能又问:“从哪里能够读到这部经典呢?”客人答:“我从蕲州黄梅县东禅寺来,五祖弘忍大师正在那座寺中说法,门人有一千余众,我在那里听受此经。大师常劝道俗,受持此经,即能见到本性,直至成佛。”惠能闻言,宿昔有缘,当时就要前往蕲州黄梅。但一想到家中有需要自己奉养的老母亲,又十分为难。这时,那位让他送柴到店的客人就给了惠能十两银子,用作奉养老母的资金。惠能即刻回家,安置好母亲后,便辞别母亲,动身前往黄梅。

这一段记述,充分显示出佛教“缘起论”的宗旨。惠能竟然是“偶然”间听到人读诵一部经典,便开悟了,这时候,他连经的名称都不知道。看上去似乎很神秘,实际上,这正体现着禅宗对于“佛性”的根本认识。所谓佛法都是自心本具的。惠能宿世慧根成熟,只是需要一定的机缘(听到人读诵经典)而显现出来而已。同时,除了这种“善根”外,还需要其他的机缘,有人听说他要去求法,竟然送他十两银子供其奉养母亲,这就是一种“善缘”,没有这种善缘,惠能求法也是很困难的。如此种种因缘具足,才成就了惠能。

用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惠能从岭南的新州来到湖北黄梅县东冯母山,礼拜禅宗五祖弘忍。这位弘忍禅师也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在禅门中广泛流传着他前世今生追随禅宗四祖道信禅师修学禅法的故事:当年道信在黄梅破头山,也就是俗称“西山”的道场传播禅法之时,有一位栽松道者前来向四祖道信请教佛法。当时他年纪已经很大,道信说:“你已经这么老了,能够承担起传播禅法的重任吗?”栽松道者听罢,默默走开。经过一个水边处,看到一个女子正在洗衣,这个女子姓周,他就上前问周姓女子:“我能够借宿吗?”女子以为这位僧人是想在自己家中借宿,点头答应。栽松道者便来到山林中坐化了。这个女子回到家不久,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家里人以为她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将她赶出家门。周姓女子忍受着被世人误解的屈辱,经历了很多艰难,后来生下了一个男孩,从小就随着母亲乞食,人们都称呼他为“无姓儿”。这个男孩自然就是当年的栽松道者投胎转世,也就是后来的五祖弘忍。无姓儿长到7岁,遇到道信,两人经过一番对话,道信便收无姓儿为徒,法号弘忍,此后,师徒二人便在黄梅一带大弘禅法。

弘忍见到惠能,问道:“你是什么地方的人?来这里想要求些什么?”

惠能回答说:“弟子是岭南新州的百姓,远道而来礼拜大师,不求别的,只求作佛。”弘忍说:“你是岭南人,又是獦獠,如何能作佛呢?”惠能答道:“人虽有南北的分别,佛性并没有南北的分别。獦獠身与和尚身虽然不同,但是本来具有的佛性又有什么差别呢?”弘忍还想和惠能多谈些话,但看见徒众随侍在左右,于是命令惠能跟随大众去做务。惠能退出后,来到后院,负责给寺院劈柴、舂米等,这样一共做了8个多月的寺院义工。古代在寺院中义务服务的人被称之为“行者”。由于惠能本姓卢,所以后世又称惠能为“卢行者”。宋代禅僧怀深所作的一首偈子说:“色身康健莫贪眠,作务辛勤要向前。不见确坊卢行者,祖堂衣钵是渠传。”这里的“卢行者”指的就是惠能。

得传衣钵

一天,弘忍召集门下的所有弟子,对他们说:“世间的众生在生死苦海里沉沦,如何解脱生死,这是亟待解决的一件大事。你们自己的真心本性如果迷而不觉,只是修福,又如何能得度呢?大家各自回去观照自己的内心,然后各作一首偈颂来给我看,如果能悟得佛法大意,我就传付衣钵给你,作为第六代祖师。”

大众听到弘忍祖师的吩咐,下去后互相商量说:“其实我们大家也不必去澄静思虑,费尽心力地作偈子,因为即使呈了偈子给和尚看,又有什么用呢?神秀上座现在是我们的教授师,不用说,一定是他继承衣钵。如果我们轻率冒昧地去作偈子,那只是枉费心力罢了。”

神秀也暗自在想:“他们都不呈偈的原因,是因为我是他们的教授师,所以我必须作偈呈送给和尚看;如果我不呈偈,和尚如何能知晓我心中见解的深浅呢?我呈偈的用意,如果是为了追求佛法,那就是善的;如果是为了觅求祖位,那就是一种恶行,这和一般处心积虑地贪图圣位的凡夫心又有什么不同呢?如果我不呈偈请和尚印证,终究不能得法。这件事实在是让人为难啊!”

据说,神秀作好偈颂后,曾经数次想呈送给弘忍,但走到法堂前,总是心神恍惚,汗流全身,犹豫不决。这样前后经过了四天,共有13次未得呈偈。神秀于是想:“何不如把偈颂写在法堂前的走廊下,让和尚自行看到,如果和尚看了以后说好,我就出来礼拜,说是我神秀作的;如果说不好,那就只能怪自己枉来山中数年,空受众人恭敬了。”就在当天夜里三更时分,神秀悄悄地走出房门,自己掌着灯,将偈颂写在南廊的墙壁上。这首偈颂是这样写的:

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神秀写好偈颂以后,便回到自己的寮房。其实,弘忍早已知道神秀尚未得见自性。天明之后,弘忍路过走廊时,忽然看到墙壁上神秀那首偈颂,于是对旁人说道:“经上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所以只留下这首偈颂,让大众诵念受持。如果能够依照这首偈颂修行,可以免堕入三恶道,也能获得很大的利益。”于是,大家都诵持这首偈颂并赞叹说:“很好!”

夜半三更时,弘忍将神秀叫进法堂,问道:“那首偈颂是你写的吗?”神秀答道:“确实是弟子所作,弟子不敢妄求得祖位,只望和尚慈悲,看弟子是否有一点智慧?”弘忍说:“你作的这首偈子还没有见到自性,这样的见解,可以免生恶道,但要想用它来觅求无上菩提,终究不可得。无上菩提必须言下能认识自己的本心,在一切时中,念念都能见到自己的真心本性,一切万法无滞无碍,如如不动。这如如不动的心,就是离绝人我、法我二执而显现的真实性。你回去再考虑一两天,再作一偈送来给我看,如果你的偈能入得门来,我就把衣法传付给你。”神秀行礼退出。但几天过去了,神秀仍然作不出偈,心中恍惚,神思不安,好像在梦中,行走坐卧都闷闷不乐。

又过了两天,有一童子从碓坊经过,口中诵念着神秀的偈,惠能恰好听到,马上就知道这首偈尚没有见到自性。虽然惠能并不曾蒙受弘忍禅师的教导,却早已识得佛法大意,他就问童子说:“你诵的是什么偈呢?”童子说:“你这獦獠不晓得,五祖大师要传付衣钵,所以命门人作偈来看,如果悟得大意,就传付衣法,让他做第六代祖师。神秀上座在南边走廊的墙壁上写了这首偈,大师让众人都诵念,说依这首偈去修持,可得大利益。”惠能说:“我在这里舂米已经8个多月了,不曾去过法堂前,请你引导我到偈颂前去礼拜一下。”童子便引领惠能来到偈颂前礼拜,惠能说:“我不认识字,请替我诵读一遍。”当时江州别驾张日用正在寺中,恰好也在看神秀的偈颂,他便为惠能高声朗诵。惠能听了以后,对张日用说:“我也有一首偈,希望别驾代我书写在上面。”张日用说:“你也会作偈?这倒很稀奇!那你就把偈语念诵出来吧!我为你写上。”惠能的偈颂是这样的: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段对中国文化有着重大影响的“禅门献偈”的记载,揭开了佛教彻底中国化的大幕。两首偈颂看似简单,实则恰好代表着禅修的两种不同境界。从神秀的偈颂可以看到,他的修行境界虽然也很高,但仍不免于有相有为,有所造作。而惠能的偈颂则体证到“诸法无所得”的大智慧,世间上的一切本来无所得,也无所失,所谓尘埃也不过是虚幻的存在。《六祖坛经》描写他作偈前后恍恍惚惚、患得患失的心态,也证明他根本没有开悟。与惠能作偈全属机缘巧合,无心而作对比,非常明显。所以《六祖坛经》的这些细节描写都不是无意义的。两首偈颂,一个在“有”上用功夫,一个在“无”上见真章。这“有”“无”之辨,也正是印度佛学与中国佛学的根本界限。作为早已开悟的大禅师,弘忍当然马上就能断定惠能正是自己寻找多年的那位可堪传衣者。他似乎也早就预料到,这位弟子将来一定能够将他与师父道信禅师共同开创的中国禅法发扬光大……

却说惠能这首偈写在墙上后,弘忍门下的弟子看到后无不惊讶,相互议论。弘忍看到大家惊怪的样子,就用鞋子擦掉了这首偈颂,说:“也是没有见性!”大家于是散去。

第二天,弘忍悄悄来到碓坊,看见惠能腰上绑着石头,正在舂米,便说:“求道之人,为了正法而舍身忘躯,正是应当这样啊!”然后又问惠能:“米熟了没有?”

惠能回答说:“早就熟了!只是欠人筛过。”弘忍于是用锡杖在碓上敲了三下便离开,惠能当下已领会弘忍的意思,于是在夜间三更时分,来到弘忍的方丈室。在这里,弘忍亲自为惠能讲解《金刚经》。当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时,惠能即刻大悟。于是他向弘忍启陈道:“原来自性本来就是如此清净的呀!原来自性本来就是没有生灭的呀!原来自性本来就是圆满具足的呀!原来自性本来就是没有动摇的呀!原来自性本来就能生出万法的呀!”

弘忍听罢说道:“是啊!若不能认识自己的本来面目,即使多闻佛法也没有用处。如果能够认识自己的本来面目,见到自己的本来自性,即可称为调御丈夫、天人师、佛。”惠能随口说出的关于“自性”的这段偈颂,也有助于理解为何说“历史”本无所谓“本来面目”,因为所谓“历史”不过是一些往事的“陈迹”,不属于心法,世间只有心法才能称得上“本来面目”。求得这个“本来面目”较之探究历史陈迹,要有价值得多,禅宗向来都是这样主张的。因而看似人为塑造出来的惠能,反而更接近“真实”的惠能,就是这个原因。

就这样,在寺中众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弘忍禅师将顿教心法及衣钵传授给惠能,并嘱咐惠能:“你已经是第六代祖师了,要好好地自行护念,广度众生,将此心法流传到后世,不要使它断绝!”

接着他又说道:“从前达摩祖师来到中国,由于信奉的人太少,所以要传这个衣钵作为凭证,代代相传。其实佛法本在以心传心,是要使人自己开悟,自己得解。这个衣钵其实是争夺的祸端,止于你身,不可再传下去!而且你必须赶快离开这里,回到你的家乡,恐怕有人要伤害你的。”

接下来,弘忍禅师亲自将惠能送到九江驿,让惠能上船后,弘忍自己把橹摇船。惠能说:“和尚请坐!弟子应该摇橹。”五祖说:“应该是我度你。”

惠能说:“迷的时候由师父度,悟了就要自己度;度的名称虽然一样,但它的用处不一样。我生长在偏远的地方,讲话的语音不正,承蒙师父传授心法,现已开悟,只应自性自度。”

弘忍便说:“好的!今后禅门顿法就要靠你弘传了。三年以后,我就要示寂,你要珍重,一直向南走,不要急于说法,要等待机缘成熟。”

这段“弘忍传法”的故事既让人惊叹两位禅师的心心相印,又不免让人产生疑虑:既然都是看破红尘的出家人,为何惠能传法竟然还会有生命危险呢?难道唐代的佛门如此不堪吗?其实这里同样证明弘忍所说的“机缘成熟”的妙义。这说明当时道信、弘忍开创的顿教大法,传播的机缘并不成熟。自印度传入中国的禅法依旧并视为“正宗”,弘忍、惠能等人主张的禅法相比起来,难免给人“大逆不道”之感。那些出家人,尽管大多数已经消除了“我执”,但却有着很强烈的“法执”,即认为自己所学之法为“正法”,一旦遇到不同的法门,就会认为是“邪法”,是大逆不道,因而他们为了“维护正法”而消灭“邪法”及其传播“邪法”的人,是完全有可能的。由此可见,印度一系佛法即小乘佛法,消除了“我执”却没有消除“法执”,他们对所谓“邪”“正”的分别心和排斥心相当强烈,而这种分别心和“法执”却正是大乘佛教要极力破除的。大乘佛教以和谐、融通为宗旨,主张人人平等,认为一切法门皆是为了适应不同根基的众生而施设,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因而不排斥任何法门而主张兼容并蓄,可以说,这正是所谓印度佛教与中国佛教的根本分野所在。如此来看,我们说惠能是继承其上的两代祖师——道信和弘忍开创的禅法并将其真正发扬光大,建立了完全中国化的禅宗,其最宝贵的思想价值正在这里。

弘扬南宗

惠能辞别弘忍,动身向南方走,大约经过了两个月的时间,到了大庾岭。此时,弘忍预料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有数百人从后面追赶而来,想要从惠能手中夺回衣钵。其中有一位僧人,俗姓陈,名叫惠明,在家时曾经做过四品将军,性情粗鲁,也有些功夫,走起路来非常快,先众人一步,追上了惠能。惠能见到惠明后,将衣钵扔在石头上,说:“这袈裟是代表传法的信物,可以用暴力来争夺吗?”

惠明赶到后,上去就要取地上的衣钵,但无论他怎么使劲,那衣钵都纹丝不动。于是他大声喊道:“行者!行者!我是为求法而来,不是为夺衣钵而来。”于是,惠能从草丛中走出来,盘坐在石头上。

惠明向他作礼,说道:“希望行者为我说法。”惠能说:“既然你是为求法而来,先要屏除心识中的一切缘影,不要使有一念生起,我再为你说法。”惠明默然而立。经过许久,惠能才开口道:“不思量善,也不思量恶,就在这时,哪个是你明上座的本来面目?”

惠明闻言,当下契悟,又问道:“除了已经说过的密语、密意以外,还有其他的密意吗?”惠能说:“既然已经对你讲了,就不是什么秘密。你如果能反观自照,究明自性的本源,秘密就在你身边。”

惠明说:“我很鲁钝,虽然在五祖座下参学,实在未曾省悟自己的本来面目。今承蒙指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现在行者你就是我的师父了。”惠能说:“既然你这样说,我和你同以黄梅弘忍大师为师,好好自行护念。”惠明又问:“我今后要向什么地方去呢?”惠能说:“你到江西袁州就可以停止,到蒙山就可以安住。”于是,惠明作礼辞别而去,他由此成为惠能的第一个弟子。

后来,惠能终于回到了家乡广东,但又被恶人追寻,只好四处避难。他曾经隐藏在猎人队伍中15年。在这期间,他时常随机为猎人们说法。比如猎人常令惠能看守捕捉猎物的丝网,但惠能看见禽兽落网后,却将它们统统放生。每到吃饭的时候,惠能就将蔬菜寄煮在肉锅中,有人问起,他就说:“我只爱吃肉边的蔬菜。”惠能的这些举动,也都体现着大乘佛教将修行贯彻到日常生活中,同时不拘泥戒律教条,灵活运用的精神。

15年过去了,惠能暗自在想:“应当是出来弘法的时候了,不能永远隐遁下去。”于是他离开了猎人队伍,来到广州法性寺,遇上印宗法师正在为众人讲《涅槃经》。当时有两位出家人对着一面幡子,面红耳赤,争论不休。惠能上前细听,才知道他们在争论旗幡所以会飘动的原因,甲僧说:“如果没有风,幡子怎么会动呢?所以说是风在动。”乙僧反驳说:“没有幡子动,又怎么知道风在动呢?所以应该说是幡子在动。”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惠能走上前,缓缓说道:“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仁者的心在动啊!”

从这段公案可以看出,惠能禅法的特点完全是反求自心,而不是滞留在事物的表象上。现象的存在都是片面的,其所以有分别,完全是因为我们的起心动念。心静则万物莫不自得,心动则事相千差万别。要达到“动静一如”的境界,关键就在吾人的内心,看看是否去除了分别妄想。

惠能“仁者心动”这番话,恰好被讲经的印宗法师听到,他十分惊异,请惠能坐到上席,询问起佛法大义。惠能便向他讲起佛法,言辞简洁,说理透彻。印宗法师听后说:“行者一定不是平常人。我很早就听说黄梅五祖的衣钵已经传到了南方,莫非就是行者你吗?”惠能说:“不敢!”

印宗法师向惠能作礼,请惠能出示五祖传授的衣钵给大家看。印宗法师问道:“黄梅五祖传付衣法时,有什么指示吗?”惠能答:“指示是没有,只讲见性,不论禅定解脱。”印宗法师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论禅定与解脱呢?”惠能答:“因为讲禅定解脱,就有能求、所求二法,这就不是佛法;佛法是没有分别对待的不二之法!”印宗法师又问:“什么是佛法的不二之法呢?”惠能答:“比如法师正在讲的《涅槃经》,阐明佛性就是佛法的不二之法。譬如高贵德王菩萨问佛陀说:犯四重禁,作五逆罪及不信佛法的一阐提,是否就永断善根佛性了呢?佛陀说:善根有二种,一是常,二是无常,佛性不是常也不是无常,因而说为不断,这就名为不二之法;一是善,二是不善,佛性是非善也非不善,因此名为不二之法。五蕴与十八界,凡夫见之为二,有智慧的人通达事理,知其性本无二无别,无二无别的性就是佛性!”印宗法师听到这番话后,感觉自己这些年讲解《涅槃经》都是在字句上用功,根本没有明了佛法大义,便心生欢喜,合掌恭敬地说:“我给别人讲经,犹如瓦片石砾;仁者论述义理,那才是精纯的真金。”于是,他先充当剃度师,为惠能剃除须发,使其具备出家人的资格。接下来,他又转拜惠能为师。惠能与印宗法师这一番特殊的师徒因缘也实在殊胜。

惠能大师后来对弟子们说:“我自从在东山得法以后,受尽辛苦,生命时刻处在危险之中。今天能够与诸位共同探究佛法,无非是多劫以来所结的法缘,也是宿昔供养诸佛,共同种下的善根,方能听闻这顿教得法的因缘。教法是过去的圣人所传下来的,并非我个人的聪明才智。愿意听闻古圣教法的,各自先行净心;听完之后,各自去除疑惑,就像过去的圣人一样没有差别了。”

惠能后来陆续收了很多弟子,并将这些弟子培养成弘扬顿教禅法的人才。他的弟子中,有出家人,也有在家人,惠能对他们采取应机施教的方式,灵活地运用佛教的原理,为他们说法。他的这些言教,其后被弟子收集整理成“禅门圣经”——《六祖坛经》,代表了惠能以及南宗禅对于禅法的诸多见解。

当时有位名叫薛简的官员,来求教惠能坐禅之法,他说:“现在京城参禅的大德们都说,我们要觉悟必须要坐禅习定,请问大师您对此有什么高见?”

惠能回答说:“道由心悟,岂在坐也!”接下来,他又是一番开示:“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元是臭骨头,何为立功过?”在惠能看来,坐禅并非一定要坐在那里,而是行住坐卧,搬柴运水,乃至扬眉瞬目,一举一动,无不是禅的境界,所谓禅修就寓含在行住坐卧的日常生活之中。磨砖不能成镜,枯坐也不能成佛,参禅求道,主要在于觉悟真心本性,把握住这一点,才是禅修的真谛。惠能的这一思想,开创了后世禅宗的诸多法门,使得中国禅宗成为“活泼泼地”与生活融汇为一体的法门。

肉身菩萨

惠能圆寂后,他的肉身既没有采取印度佛教火化的方式,也没有采取中国传统的土葬方式,而是以“肉身不坏”的形式,保存在寺院大殿中,供人们永世瞻仰。如今,惠能的肉身像依旧安放在广东韶关的南华寺中,经历了1300余年风风雨雨和种种磨难,他的肉身像依旧从容安详地处于永恒的禅定之中……

惠能门下诸弟子,其后不断向北传播被称为“南宗禅”的顿门禅法,最终在唐代中期,南宗禅取代了北宗禅的正统地位,成为中国禅法的主流。惠能的诸弟子,又以南岳怀让、青原行思二支流行最广。其中怀让的弟子、惠能的再传弟子马祖道一发扬南宗禅法,倡“自心是佛”“凡所见色,即是见心”“平常心是道”等主张,开创“洪州禅”,对后世影响巨大。至唐代末期,南岳门下分出沩仰宗和临济宗,青原门下则分出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形成“五家分灯”的局面。到宋代,临济门下又分出黄龙派、杨岐派,与此前的“五家”合称七宗。自此,“五家七宗”各立门户,各有宗风,最终形成蔚为大观的中国禅宗法脉,至今流传不绝。

注释:

[1]参见洪修平:《惠能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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