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伟
青岛大学历史学院
王阳明去世前一夜,门人周积涕泪问他有何遗言。王阳明回答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明儒学案》以此语作为王阳明传的总结,冯梦龙撰《靖乱录》分“早年传奇”“龙场悟道”“破山中贼”“靖宁藩乱”“忠泰之变”“此心光明”六部分,最后的“此心光明”是王阳明在逝世前对自己一生的评价,以此来形容他的成长、行事及思想确实是再恰当不过。
王阳明的光明心地与家世家教有着很大的关系。《明史·王守仁传》开篇以大量文字讲述其父王华之经历与事迹,这在个人传记中是不多见的,一方面是因为王华曾是成化十七年进士第一,本身值得书写;另一方面应该也有彰显家世影响之意。王阳明的谱系可以上溯到晋王览的后裔,本为琅琊人,至王羲之移居到山阴,又在二十三世王寿时迁居到余姚,王阳明遂为余姚人。
据冯梦龙的《靖乱录》记载,王华6岁时与小伙伴在水边嬉戏,发现有个醉汉将一布囊金子遗失在水边,担心被他人拿走,就将布囊悄悄藏于水中,并在小伙伴离开时,借口留在水边等待。醉汉果然回来寻找,王华将布囊取出归之,醉汉非常感动,取出一金酬谢。王华说:“不取尔数十金,乃取一金尔?”束景南《阳明大传》、日本学者冈田武彦《王阳明大传》等,均载录此事。其父王华一生的善举、正直、仁孝、潜心读书,必然在王阳明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王阳明画像([明]万历《三才图会》刻本)
王华从小由母亲岑夫人授以句读,读书勤奋。7岁那年的春节前后,伙伴们都放下书本,欢呼着去参加热闹的迎春活动,王华却正襟危坐,读书不辍。岑夫人让他也出去玩一会儿,再回来继续读书,王华答:“观春不若观书也。”王阳明少时亦由岑夫人教之读书,并常跟随在祖父身边,祖父读书每每口诵,在身边的王阳明随即便背诵下来。11岁时,他已能随口赋诗。一次与祖父赴南京的途中经过金山寺,祖父拟作诗未成,王阳明却随口赋诗云:“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楼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当时一座皆惊。为考验他,又问能不能赋蔽月山房,王阳明应声道:“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年幼时即展示了过人的才华及与众不同的哲思。
王阳明敏捷的才思及之后的功绩与成就,使其诸多事迹越来越被神化,如出生前夜祖母岑夫人梦见有神人送一孩子来,又有说他是石麒麟(文曲星)下凡等。年幼的王阳明没有如父亲一样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读书上,经常“率同学旷游”,制作大小旗帜,让同学持小旗站在四周,自己持大旗居中调度,左旋右转如同演练战阵一般。此时的王阳明已显露出与陷溺于读书者、演武者不同的思想。他尝问塾师:“何为第一等事?”塾师回答:“惟读书登第耳。”王阳明迟疑了一下道:“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这说明他已有了成就圣贤的朦胧志向与目标。
时常演练战阵的王阳明,不仅勤读儒家经典,亦勤读兵书、习兵法,关注天下事,有经略四方之志,《高平县志序》云:“(王阳明)自为童子,即知有长平。慷慨好奇之士,思一至其地,以吊千古不平之恨而不可得。或时考图志以求其山川形势于仿佛间。”正是一直阅读兵法兵书的原因,王阳明萌生到京外考察山川形势的想法。当时正逢北边战事紧张,漠北鞑靼别部侵入大宁等地,王阳明独自一人出游居庸关,考察山川形势,一日梦到自己拜谒汉代名将马援庙。后来出征广西时,他亲至马援庙拜谒,并回忆起当年梦中事,作《梦中绝句》诗。诗前有序曰:“此予十五岁时梦中所作,今拜伏波祠下,宛如梦中。”诗云:“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诗尚不磨。”又作《谒伏波庙二首》:
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其一)
楼船金鼓宿乌蛮,鱼丽群舟夜上滩。月绕旌旗千嶂静,风传铃柝九溪寒。荒夷未必先声服,神武由来不杀难。想见虞廷新气象,两阶干羽五云端。(其二)
从诗中可见,王阳明的志向,绝不做“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的章句之儒;而要做文事武功皆备、成就圣贤境界的通儒。
王阳明的武功向来被津津称道,其卓越的功绩主要体现在平定江西之乱、平定朱宸濠叛乱,以及平定广西之乱。
明武宗尚为太子之时,身边就聚集了太监刘瑾等“八虎”,即位后更是重用八人,刘瑾尤其受宠信。为了扩张权力,玩弄权术,刘瑾一边想方设法排挤朝中重臣,一边引导明武宗寻欢作乐,权力一天天扩大,竟至倾动天下的程度。正德元年(1506),顾命大臣刘健、谢迁等内阁成员受到刘瑾的打击,上疏乞休。听闻消息的朝臣连上奏章,要求明武宗挽留刘健等人,声势最大的一次是由戴铣等人联合发起,在上疏中悉数刘瑾不法事。明武宗看到奏疏非常恼怒,将戴铣等18人下锦衣卫狱。
王阳明时任官兵部主事,一直关注着朝堂上的动态,看到戴铣等人获罪,毫不畏惧地上《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敢昧死为陛下一言”,抗辩戴铣“职居谏司,以言为责”,要求明武宗“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疏中的语言尽管委婉,但矛头直接指向明武宗,这是具有相当的勇气和胆量才能做到的。明武宗看疏之后震怒,将王阳明也下锦衣卫狱。正德二年(1507)十二月,王阳明被廷杖四十,贬谪贵州龙场驿。
在赴龙场驿的路途中,王阳明遭受了刘瑾的不停追杀,经历了各种艰难险阻,终于正德三年(1508)春到达龙场驿。在路经湘江时,王阳明感怀屈原,由屈原的遭遇想到自己一片忠心却遇到陷害、追杀,于是作《吊屈平赋》抒写心志。“历千载兮耿忠愊,君可复兮排帝阍”,面对江景,尽管他对前途感到迷茫,赋中仍然充满着对光明的向往,表达了忠恳终会被彰显、皇帝终会醒悟而排斥小人的期待。《赴谪诗五十五首》中,亦有“良心忠信资,蛮貊非我戚”“间关不足道,嗟此白日微”等诗句,表现了发自内心的自信与旷达。
此后,在龙场驿悟道的王阳明于正德四年(1509)十二月离开龙场驿,赴任庐陵知县,开启了他的军功之路。
首先是平定江西之乱。正德前期,由于贫困以及宁王朱宸濠的专横统治、压榨,江西不断发生“盗贼”的叛乱。所谓“盗贼”,其实主要是流民。当时赣南、闽西、郴东、粤北等地的流民起义已连成了一片。明武宗自正德九年(1514)开始,不断调动官员前去平叛,但派去的官员,或获罪撤换,或无功而返,江西之乱一直无法平定。正当明武宗对江西乱事焦头烂额之际,王阳明上《谏迎佛疏》,疏中有“今灾害日兴,盗贼日炽,财力日竭,天下之民困苦已极”之语,明武宗眼前一亮,将王阳明视为平定江西之乱最适合的人选,下诏催促王阳明到江西赴任。正德十一年(1516)九月,王阳明升都察院左佥宪御史,巡抚南、赣等地。
王阳明接到任命后赶赴江西,沿途不少士子向王阳明问道。王阳明以“当求无私行之”告之,点明了他平定江西的主导思想。随着江西的临近,沿途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刚到万安就遇到了大批流民的骚动,他们拦住王阳明的船只,大声呼喊“乞求赈济”,王阳明即刻派人让流民各安生理,不要妄作非为。为了震慑流民,王阳明还集结了数十艘商船制造声势,一场骚乱就此消弭于无形。王阳明处事的主调是以高超的谋略为导引,在进行军事征服的基础上,以安抚民众取代军事的征剿与杀戮,从而为江西平定奏响了胜利的号角。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阳明到达赣州,发现匪患情况十分严重,他即刻开始筹集物资赈济灾民,招抚流民。据说,他在衙门外树立了“求通民情”“愿闻己过”两个牌额。通过大量走访官员、百姓,深入进行调查,王阳明揭示了“盗贼之日滋”的原因是“由于招抚之太滥”。他在《申明赏罚以励人心疏》中说:“盗贼益无所畏,而出劫日频,知官府之必将己招也;百姓益无所恃,而从贼日众,知官府之必不能为己地也。夫平良有冤苦无伸,而盗贼乃无求不遂;为民者困征输之剧,而为盗者获犒赏之勤。”
江西平乱之役由东征汀漳、西平南安、南定粤北三大战役组成,在王阳明的统一部署之下,四省联合展开平乱行动。平乱过程中,王阳明没有一味以残酷的军事镇压为主,他深知江西等地民生艰难、遍地疮痍,知道安民是平乱的根本。作于平叛过程中的《祈雨二首》就是他对民生疾苦的反映,其二云:“见说虔南惟苦雨,深山毒雾长阴阴。我来偏遇一春旱,谁解挽回三日霖?寇盗郴阳方出掠,干戈塞北还相寻。忧民无计泪空堕,谢病几时归海浔?”《祈雨辞》更是疾呼:“一月不雨兮,民已为疴;再月不雨兮,民将奈何?小民无罪兮,天无咎民!抚巡失职兮,罪在予臣。呜呼!盗贼兮为民大屯,天或罪此兮赫威降嗔;民则何罪兮,玉石俱焚?呜呼!民则何罪兮,天何遽怒?油然兴云兮,雨兹下土。彼罪遏逋兮,哀此穷苦!”出于对江西民众的同情与呼吁,王阳明一直呈露着自己的光明心地,《忘言岩次谦之韵》诗云“尼父欲无言,达者窥其本”,指出人应向“本”回归,他认为这是个人在知行上最终及最高尚的归宿。
虽然过程十分艰苦,至正德十三年(1518)四月,江西之乱基本得以顺利平定。王阳明没有过多去感受军事的胜利,他更在意的是民众生活能够恢复正常,农民获得安定,能够正常开展农事。如其《回军上杭》诗就表现了“南国已忻回甲马,东田初喜出农蓑”的欣喜之情。与此同时,在平乱中曾与王阳明有过交集的宁王朱宸濠坐不住了,他不甘于享受亲王“锦衣玉食”的“小快乐之味”,一心想要享受身登九五之尊的“大快乐之味”。
朱宸濠是宁献王朱权的四世孙,好弄兵权,蓄养军队,暗中培养死士,结交朝臣与宫中太监,还到处传扬明武宗是明孝宗从民间抱养的异姓子,并非真正的朱氏帝系血脉。他打着受太后密诏驱逐“伪皇帝”、恢复朱明皇族血统的旗号,于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发动了叛乱。
王阳明平定江西之乱后,朱宸濠看到了王阳明的才能,多次对之诱惑、拉拢,都被王阳明拒绝。看到朱宸濠举兵后,王阳明迅速进行周密部署,应对叛乱。朱宸濠率军向南京进发,企图夺下南京以便于北上,途中经过九江,被王阳明包围,双方在九江江面上进行决战。王阳明以火攻大败朱宸濠,朱宸濠乘坐小船逃跑,被渔民发现,因此被擒。据《靖乱录》记载,擒获朱宸濠之后,王阳明下令“诸军勿得纵杀,愿降者听”。当他听闻明武宗在宵小的鼓动下亲征,感叹道:“东南民力已竭,岂还能堪受此等骚扰?”并题《书草萍驿》诗,诗前小序云:“九月献俘北上,驻草萍,时已暮。忽传王师已及徐淮,遂乘夜速发。”王阳明连夜赶路前去与明武宗碰面,以减少亲征大军对民众的骚扰。
明武宗身边的许泰等人嫉妒王阳明的功劳,想让王阳明将朱宸濠假装放掉,再让明武宗捉住,独占平定朱宸濠之乱的功绩,王阳明坚决不同意。他并非是想独占平叛的功绩,而是不愿意再次祸乱江西民众,许泰等人却非常恼怒,在明武宗面前进谗,说王阳明其实与朱宸濠私下交好,只是看到朱宸濠事无成,才袭取朱宸濠来掩饰自己的罪责。王阳明知道后,对自己的选择并不后悔,向支持他的江彬表明心迹说:“江西之民,久遭濠毒,今经大乱,继以旱灾,又供京边军饷,困苦既极,必逃聚山谷为乱。昔助濠尚为胁从,今为穷迫所激,奸党群起,天下遂成土崩之势。”王阳明甚至大胆地指出明武宗亲征给江西人民带来的苦难:“随蒙大驾亲征,京边官军前后数万,沓至并临,填城塞郭。百姓戍守锋镝之余,未及息肩弛担,又复救死扶伤,呻吟奔走,以给厮养一应诛求;妻孥鬻于草料,骨髓竭于征输。当是之时,鸟惊鱼散,贫民老弱流离弃委沟壑;狡健者逃窜山泽,群聚为盗;独遗其稍有家业与良善守死者十之二三,又皆颠顿号呼于梃刃捶挞之下。”平定了朱宸濠之乱,却遭受到宵小的构陷,王阳明非常无奈,趁着间隙游览九华山,与在山上端坐三年的僧人交谈之后,作《有僧坐岩中已三年诗以励吾党》。诗云:“莫怪岩僧木石居,吾侪真切几人如?经营日夜身心外,剽窃糠秕齿颊余。俗学未堪欺老衲,昔贤取善及陶渔。年来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起予。”表现了其面对构陷时的光明心地,并没有沉浸于受到构陷的悲伤、哀怨之中。
嘉靖皇帝即位后,王阳明的处境并没有多少改变,一直处于“学禁”的漩涡之中。尽管政治与学术处境艰难,王阳明卓越的能力却使嘉靖皇帝和朝廷仍然离不开他。嘉靖六年(1527),广西思恩、田州发生叛乱,嘉靖皇帝强起王阳明出征思、田。《钦奉敕谕通行》云:“今特命尔提督两广,及江西、湖广等处地方军务,星驰前去彼处,即查前项夷情,田州因何复叛,思恩因何失守,督同姚镆等斟酌事势,将各夷叛乱未形者,可抚则抚,反形已露者,当剿则剿。”如同平定江西之乱一样,王阳明在对思、田之乱做了充分调查的基础上,有针对性地制定了平乱战略,在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之内迅速平定叛乱,不杀一兵一民,全部遣返归田复农。思、田平叛的尾声,断藤峡、八寨又发生骚乱,王阳明再次指挥大军前去平定。王阳明采用疑兵之计,加上谋划得当,指挥从容,仅用三个多月的时间,就平定了骚乱。由于招抚无用,此次王阳明采用了征剿的方式,使用征剿非出于其本心,而是不得已而为之。破断藤峡后,王阳明作《破断藤峡》,诗云:“绕看干羽格苗夷,忽见风雷起战旗。六月徂征非得已,一方流毒已多时。迁宾玉石分须早,聊庆云霓怨莫迟。嗟尔有司惩既往,好将恩信抚遗黎。”军事征剿之后,马上对民众进行安抚,王阳明对民众的爱护正是出自内心的真诚。
出游居庸关归来之后,王阳明开始用功研习朱子格物之学,由此出现了著名的格竹典故。王阳明曾自述格竹事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录郜永春《皇明三儒言行要录》所载《阳明先生语要》云:“某年十五六时,便有志圣人之道,但于先儒格致之说,若无所入,一向姑放下了。一日,寓书斋,对数径竹,要去格他理之所以然,茫然无可得。”认为王阳明格竹事是在其15岁即成化二十二年(1486);但“某年十五六”应该是后来的回忆之说,难以确定格竹事就是在成化二十二年。钱德洪《王阳明年谱》“弘治五年”载:“先生始侍龙山公于京师,遍求考亭遗书读之。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将格竹之事定在弘治五年(1492)。从行文来看,本段话也是回忆之言,并不能确定格竹事是在弘治五年。
据钱德洪记载,弘治元年(1488)王阳明已在浙江,应该在成化二十三年(1487)离开京师。弘治二年(1489),王阳明经过余姚时拜访了当时的大儒娄谅。现在的问题是,王阳明是在到京师参学宋儒格致之说之后,就以竹为对象参究朱熹之理?还是在拜访娄谅之后,察觉到朱陆之间的差异而格竹的?娄谅师承遵奉程朱理学的吴与弼,学术观念中程朱之学的色彩更多,但又被胡居仁、罗钦顺等人讥讽近禅近陆九渊。王阳明接触娄谅之后,可能察觉到与自己所读宋儒格致之学存在着差异,反过来通过格竹的方式重新深究朱熹格物之理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综合来看,王阳明格竹之事,难以确定是束景南说的成化二十二年(1486),或者是钱德洪《王阳明年谱》载录的弘治五年(1492);较有可能的,格竹之事要么是在成化二十二年、二十三年,要么是在弘治二年至弘治五年之间。
格竹使王阳明不仅没有参透朱熹格物之理,反而生了一场病。他暂时放下对宋儒之学的参究,放情于佛道二教。弘治十五年(1502),王阳明归余姚,不辞辛苦多次攀登会稽山,目的可能就是要寻找一个适合的地方彻底参透自己的学术宗旨。终于在一次登山中发现了阳明洞,决意在此参悟。钱德洪记载他在阳明洞的参悟:“已而静久,思离世远去,惟祖母岑与龙山公在念,因循未决。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明年遂移疾钱塘西湖,复思用世。往来南屏、虎跑诸刹,有禅僧坐关三年,不语不视,先生喝之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什么!’僧惊起,即开视对语。先生问其家,对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对曰:‘不能不起。’先生即指爱亲本性谕之,僧涕泣谢。”此时王阳明的参悟已由放情佛道二教转回于儒学,并以儒学之念启悟佛教僧徒。王阳明尽管尚未完全明悟自己的学术宗旨,但学术观念已开始成型,只待一个更深的契机完成最终的启悟。
这一悟道契机,不久之后便伴随着生死艰险而来到。王阳明因为上疏弹劾刘瑾被贬贵州龙场驿。据钱德洪记载,龙场驿的环境非常恶劣,当地民众以少数民族为主,初到时语言不通。民众基本上是野居,王阳明先教他们建筑房屋以居住。身边的随从纷纷病倒,王阳明砍柴、寻药照顾他们,还担心他们来到这样一个环境险恶之地,会导致心理抑郁,经常吟诵歌诗、讲笑话等让他们开心。当时刘瑾的威胁仍然存在,王阳明“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于是对着石墎发誓“吾惟俟命而已”,遂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一天忽然意动,王阳明默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夜晚顿然大悟格物致知之旨,不觉手舞足蹈,十分兴奋,“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王阳明领悟到如朱熹一般向外求事物之理是错误的,理是“吾性自足”的,所以不假外求,只须自求其心、格正心中之理即可。束景南解释王阳明“格物致知”之悟包含本体论之悟与工夫论之悟:第一,“心即理”作为一种心学本体论,是认为理在吾心,格物就是格正心中之理,不是格外物之理,因此格物就是正心;第二,“致知”作为一种心学工夫论,是“知”也是“行”,知即行,行即知,因此“致知”就是“知行合一”。王阳明自述云:“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按照王阳明的说法,若能悟得格物致知之旨,认识到“吾性自足”,人人都可以成就到圣贤的境地。
《王文成公全书》明隆庆六年刊本(部分)(浙江图书馆藏)
[明] 王守仁《示诸侄》手札册(部分)(上海博物馆藏)
悟得格物致知之旨后,王阳明的光明心地就更为纯粹了,自云:“心之德本无不明也,故谓之明德。有时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无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无与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无所与焉。”也如《中秋》诗所说:“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王阳明所说的如同光明月的此心,不止他自己具有,而是由于人人“吾性自足”,所以人人都具有,如《咏良知四首示诸生》诗中“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示诸生三首》诗中“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人人有路透长安,坦坦平平一直看”“不信自家原具足,请君随事反身观”;《答人问良知二首》诗中“谁人不有良知在”,等等,都阐发了人人具有良知,因此人人“此心光明”的道理。王阳明以学术的明,塑造自己内心的光,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
王阳明在第一次落第后曾说“世情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显示他不以高中科名、取得官职为最终追求,而以追求圣贤之道为追求。在平定朱宸濠叛乱后,他一时声名鹊起,也遭到众多小人的忌恨,不断给刚即位的嘉靖皇帝进谗言。王阳明得知后,上疏辞官乞休,但谗言不断,同时牵连到王阳明的门人弟子。嘉靖二年(1523),钱德洪参加科考,因身为王阳明弟子之故而落第,心里十分沮丧,见到王阳明之后,便痛斥时政的荒谬无常。王阳明却面露喜色地说:“圣学从此大明矣。”钱德洪面对糟糕的时事,有些想不通圣学如何从此大明,王阳明说正直之臣遭谗陷,正会使天下人寻究良知之学,届时良知之学便会流被天下。嘉靖元年(1522)十月,给事中章侨等人上疏指责王阳明《朱子晚年定论》等著述背离朱子之说,请予以禁止,嘉靖皇帝随即下诏将心学定为“异学”,禁止士子修习,此即“壬午学禁”。面对“谤议日炽”的状况,王阳明对弟子们讲“一段自知处”云:“我在南都已(以)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弟子们听了之后纷纷表示这是“圣人的真血脉”。他的《次谦之韵》“须从根本求生死,莫向支流辩浊情”,很能反映王阳明此时追求圣人之道、不计较现实个人得失的心境。
王阳明深深体会到学术对民众的教化作用,平定江西之乱时,他就意识到“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江西平乱后,他开始宣讲自己体悟的心学。出征思、田前夕,王阳明与钱德洪、王畿等纵论四句教。王畿拈举出王阳明之前说的“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钱德洪说:“心体原来无善无恶,今习染既久,觉心体上见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正是复那本体功夫。若见得本体如此,只说无功夫可用,恐只是见耳。”二人各举所见,请证于王阳明。王阳明先是指出王畿之说是接引上根人,钱德洪之说是接引中下根人,然后说:“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跻圣位;以此接人,更无差失。”若说龙场之悟是阐发人人都可以成就圣贤的为学本质,这次纵论四句教则是对如何成就圣贤之修行方式的阐发,即上根之人与中下根之人由于悟性的差异,需要通过不同的修行方式达到圣贤的境地。不管是针对上根之人,还是针对下根之人,王阳明都在强调教化对民众的重要作用甚至远超军事力量。于是平定广西之乱后,王阳明在广西各地兴建学校、书院讲堂等,教习孔孟之道,“以求圣贤身心之功”,达到不仅“破山中贼”,更要“破心中贼”的理想境地。
王阳明以达到圣贤境界为人生目标,关注民生疾苦,并竭尽全力加以改善。追求“光明”贯穿于其学术、行事与为政中,故能成就卓绝的文事武功。阳明心学在当时追随者甚众,在后世有着非常深远的影响。而“此心光明”的临终自述,堪称其最简洁的人生总结。
注释:
[1][28][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323页,第1306—1307页。
[2][20][21][22][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21页,第1223页,第1226页,第1228页。
[3][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50页。
[4][5][9][11][12][15][17][27][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97页,第797页,第746页,第748页,第754页,第776页,第797页,第785页。
[6][10][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76页,第663页。
[7][8][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94页,第309页。
[13][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三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68页。
[14][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27页。
[16][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21页。
[18][23][26][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0页,第120页,第116页。
[19]束景南编:《王阳明年谱长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58页。
[24][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80页。
[25]以上四首诗见[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二十,第793页,第790—7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