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思此文,斟酌腹稿时,掐指一算,与稼雨相识不觉已近40年。其间,先是作为研究生同窗,后来作为文学院同事,又在同一博士生导师组,当然更是作为相知多年的老友,其间有太多的交往细节和印象片段值得书写,但长期以来只是默存于心,竟然没有一段形成固定的文字,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现在能有一个机会从印象角度写作本文,也是一种补偿吧。
据我了解,本文主要是配合一个稼雨学术年谱专辑栏目,似乎应该多从学术角度切入描述,但细思“印象”一词,应是一个更为全面的整体描述,且“印象”又含“形象”内涵,即多有感性经验与直观描述。所以只谈学术,似乎多有遗珠之憾。静安先生尝云:“诗人对于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在此,学术角度切入,是为入乎其内,而整体形象描述,则为出乎其外。我以为,欲写好“稼雨印象”,是一个学术内外兼顾的话题:稼雨当然是以其学术成就广为学界所知,其学术成就斐然,其“中国叙事文化学”兼顾中西,打通古今,独辟蹊径……学术成就当然是其“印象”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我却认为,广义上讲,学术,只是稼雨整体生命追求的一部分,一种表现,甚至只是一种表象,构成其学术成就更为深刻的原因深埋于另一种元素里——他的人生追求、人生境界完全是审美式的,在学术追求之外,我们看到的是更为广阔的审美式心灵和世界。我在分析萧统编纂《文选》动机时曾说过的一段话,或也适用于稼雨:
一个人的心灵就像一幅油画,上面涂抹着层层叠叠、厚薄不均的色彩,有的出自本能性情,有的出自后天习染,有的则是立身处世的社会人际需求……表面看这幅画的完成状态,是一个着色平均的协调整体,而仔细剖解之,即可分辨出其精神底色与后来着色层次的不同。就萧统而言,赏玩式审美态度是其对待外物的精神底色,也左右着他对文学的基本态度。在文学的实用功能、认识功能、教化功能和审美娱乐或娱玩功能中,他更向后者倾斜。这就决定了他对文学及著述的基本态度是欣赏和把玩,在赏玩式审美中潜移默化地获得一种超越世俗欲望的高级精神愉悦。(刘畅:《广义的物色态度与萧统的编纂思想》)
美的实质是感性现实世界对个体自由的肯定。审美体验的核心是一种“非功利态度”,其对立面是功利和欲望,只有心灵先从用世意志和利害欲望中解脱,才会获得生命本身创新式的审美愉快。得失利害等世俗功利性的快乐在于占有,而审美愉悦恰恰在超越即不直接占有对象时产生。其实,这些正是稼雨所深研的《世说新语》及“魏晋风度”的基本内涵,而用在描述整体“稼雨印象”上似乎也很合适。既然审美以获得创新体验与审美自由为目的,那么,去做一件事情的最大愉悦与最大理由就在于“做好”这件事本身,其他功利性的东西只是派生附属之物。现在我体会,这是稼雨能够多年沉潜于学术、乐此不疲并不断有创获的根本性原因。对于稼雨,在学术上我是一直心存敬佩的,平时翻阅书架上他赠我的一部部力作,欣赏敬佩之余,难免也时有疑问:作为前后读研的同学,为何他能有如此成就?现在细思,似乎一一有了答案。比如,作为稼雨早期就专注研究并贯穿其研究生涯的重镇“魏晋风度”“魏晋风流”,其本质就是对世俗的超越,稼雨曾对其进行过简练概括,即“以超然的精神追求取代现实的物质欲求,以个体的自由洒脱取代社会意志的规矩樊笼,以士人的道统良知取代皇权的势统控驭,以审美的人生态度取代现实功利的人生态度”。其实,这也是稼雨为人、为文、处世的一种基本态度。一般而言,研究对象的状态与研究者本身的状态很不容易达到高度的契合,而在稼雨的日常生活状态和《世说新语》“魏晋风度”“魏晋风流”之间,俨然有一种盐溶于水的亲密无间。正由于此,稼雨的许多著作都直接或间接与此有关,仅手头所见赠书就有《魏晋风度》《世说新语与魏晋风流》《传神阿堵游心太玄》,这显示出,他所专注研究的,恰恰是自己生活所追求的一种状态,是自己所向往的一种境界,堪称“研人合一”。于是,我似乎更加理解了贯穿老友研究生涯的那种“勤奋”,理解了他在中文系教研室潮湿低矮的小平房内日复一日的苦读、苦思,及数十年的锲而不舍:青灯摊书,乐此不疲,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相看两不厌”,心灵状态、生活状态与研究状态融而为一。
审美既然是超越的,必然也是创新的,体现在稼雨身上,就是一种一以贯之的孜孜以求的精神,力求超越已有的成果。稼雨的研究,发轫于小说文献的整理、《世说新语》及“魏晋风度”,但综观其学术路径,显然不满足于某些具体文本对象及其精神内涵的挖掘。记得开始读研刚认识稼雨时,也曾讨论过《世说新语》研究的空间及未来问题,谈到深处,稼雨每每笑而不答,现在回想,也许那时他心中就已经开始酝酿着一个宏大的计划,并未局限于一隅一屋。现在看来,稼雨在开展那些具体、细密的文献、文本研究的同时,还始终思考着一种更为宏观的学术范式的转换问题。稼雨关于文献的整理研究是有目共睹的,但在此基础上,他又十分注重理论层面的思辨,注重西方理论。其突出表现就是借鉴西方民间故事的主题学研究方法,立足于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的文献整理,并结合中国叙事文学文本现状和文化传统的基础,创立了中国叙事文化学。他认为,故事主题类型作为叙事文学作品的一种集结方式,具有单篇作品和文体研究所无法涵盖和包容的属性和特点。故事主题类型的核心构成要素是情节和人物及其相关意象,它关注的是同一要素在不同階段的形态变异和动态走势,在此基础上进行文化分析。与二十世纪的研究范式相比,主题故事类型研究和故事主题类型属性的最大特点就是对于文体和单篇作品范围界限的突破和超越。这样,其视野就不再仅局限于小说、戏曲、诗歌、散文这些文体樊笼和单个作品的单元壁垒,而是把故事主题相关的各种文体、各样作品中的相关要素重新整合成为一个新的研究个案。这样,也就为小说、戏曲等叙事文体文学的研究打开了一扇新窗户,开辟了一个新领域。这在古代小说及文化研究领域独树一帜,形成了一个“小气候”,观其所招收的硕士、博士生大多围绕“中国叙事文化学”个案故事类型选题,俨然已经形成一个可观的系列。最近,稼雨又赠我三卷本的《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文丛》,此书广收“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方面的论文,宏观、微观兼具,文献、理论尽有,堪称了解这方面研究成就的最佳窗口。我以为,稼雨在此方面的努力体现了三个打通:文献梳理与理论思辨的打通,西方理论与中国内涵的打通,以及古代文化与现代精神的打通。而这些“打通”的背后,则是一种永不停息的求索、超越精神。这种精神的本质是审美的。
审美是多元的、丰富多彩的。这不仅指稼雨的研究兴趣、关注领域,也指其整体生活。前面说过,学术生活只是稼雨整体审美人生追求的一部分,稼雨的才情不仅仅体现在学术方面,也表现在日常生活的很多方面。例如美术,据稼雨回忆,其本来趣在丹青,志向是绘画,并为此做了很多准备,有过正规的训练,只是由于世态多变,阴错阳差,此梦难以成真。但他早期的积累、基本训练已勾勒出一个未来画家的“雏形”,这是有事实依据的:看过稼雨二十岁左右所画的几张领袖像,构图、线条、敷色、浓淡的处理,都是中规中矩的。如果坚持在这一领域发展,依其悟性、勤奋,应有成就。静安先生尝云:“天下有最神圣、最尊贵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哲学与美术是已。天下之人嚣然谓之曰‘无用,无损于哲学、美术之价值也。至为此学者自忘其神圣之位置,而求以合当世之用,于是二者之价值失。”(《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稼雨早年志在美术,也是一种立意高远的人生定位与追求。与美术紧密联系的,就是稼雨的摄影作品。绘画反映出一个人对构图、比例、远近等方面的理解,绘画的素养很自然地会“挪移”到摄影作品中。欲看稼雨的摄影作品,其“雅雨书屋”和朋友圈中有很多。在我记忆里,稼雨很早就买了单反相机,凡出行、旅游、观光都有其相随,除了拍照景观之外,他还很善于抓拍人物瞬间。每每出行中老师们休憩之际、谈笑之间,稼雨总是在侧冷眼旁观,找好角度,按动快门,点击拍照,基本能够抓住人物的神态、风度。我想,稼雨之酷爱摄影,或许是对未能实现的绘画梦的一种补偿吧!如细看稼雨的摄影作品,其形态、其神韵,有些可以达到参加摄影比赛的水平。当然,稼雨志不在此,只是随意而为,留住瞬间而已。余意以为,与绘画、摄影关系较近的是书法,在此无须搬用许多理论,只凭直观就能感受到,三者都是以形达神的艺术,都充满着感性的灵动之美,内在精神气韵实则相通。文字是文学、思想等的最基本载体,写好字,是古典文化对文人的刚性要求,是文化人的基本素养,在当代,由于印刷和电脑的出现,这种素养与文人渐行渐远,鄙人即为其中之一。而稼雨对此却极其重视,或悬腕自书,或临摹名家,频率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只需看看朋友圈,就可见其练字之勤奋。写作本文时,眼前即是稼雨所摹写祝允明所书《夜坐记》,每字约1.2厘米,行距约1.5厘米。恕我孤陋,祝氏原作没有见过,但仅从稼雨所摹写来看,堪称珠圆玉润,字字工稳,疏密得当,不仅得其形,亦得其神。像学习任何事情一样,见贤思齐,临摹名家,是学习的最好途径。稼雨于此,坚持多年,锲而不舍,自己的书法水平也渐入佳境。从中也可看出稼雨的一种品格:只要自己认定的事,就一定把它做好。而对于一个古代文学的研究者来说,写好字,是最基本的。美术、摄影、书法,三者表现形态虽异,内在精神实则相通,它们都是感性的、形象的,以色彩、线条、构图表现灵魂之境、生命之美。稼雨沉浸于此,与他酷爱魏晋风度息息相通。
说到审美的多元,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亦有体现。稼雨车技很高,很早就学会了开车,在文学院的老师中算是驾龄较长的,我坐过他几次车,很稳,张弛有度,有点车人合一的意思。我于驾车,天然畏惧,因而也极敬佩会开车的人,对于稼雨动辄出津驱车百里千里的举动,每每艳羡而已。稼雨平时酷爱旅游,自驾使其出游如虎添翼,据说他自驾走过的中国城市、景区大约已经上百个。一次,我正在湖北宜昌一带旅游,好像是在三峡瀑布景区。其时稼雨也在景区,但其行程较紧张,需要在两三个小时之内完成然后去南京开会,他打来电话询问从他所在地到瀑布区需要多长时间,我回答也就是两三个小时,如谨慎的话,可以不必前往。稼雨得知后,毅然驾车前往,如愿游览后顺利前往机场,准时参加南京会议。我去瀑布区时知道宜昌一带山路崎岖蜿蜒,盘旋不已,一般司机不敢前往。而稼雨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瀑布区游览,可见其车技非同一般。盘山路犹如一张检验司机水平的试卷,而稼雨的勇赴瀑布区之举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又比如厨艺,稼雨酷爱烹调,做得一手好菜,甚至可独做一桌婚宴水平的好菜,问其何以至此,对曰:凡赴餐馆,每尝一菜,辄识其材,辄记其味,辨其浓淡,回家仿制并有所改进而已。记得一次做红烧鱼,按照平时习惯把各种调料(包括糖)混在一起在煎鱼后倒入锅内。稼雨认为,应该在熬了一会儿快出锅时放糖,不要提前放入。其后做鱼时,按其所示,果然口感有所改进,味道更足。仅从此一端,即可见稼雨对于厨艺细节的精益求精,而把细节整合起来,就是一位好厨师了。还有唱歌,个人感觉,虽非专业,但稼雨的水平是可以拿到台面上的,事实也是如此。记得每次文学院聚会,稼雨经常表演俄罗斯歌曲《三套车》,是男低音,情感很饱满,有一种苍凉之美,尽管若从专业角度评析,其演唱不无瑕疵,但作为一个学者、一位古代文学的研究人员,能够达此水平,也很不容易了。
综上,除了学术本身之外,绘画、摄影、书法、绘画、车技、逢宴可厨、遇会能讴……这林林总总,方方面面,能把其中之一做好,或许不乏其人,但如样样拿得起来,都能达到一定水平,恐怕就不是很容易了。我以为,实际上,稼雨是以做学术的态度来看待和从事这些“副业”的,而在此背后,则是像他所研究的“魏晋风流”一样,是一种审美式的人生态度。沉浸其中的快乐也是恰如静安先生所说:“今夫人积年月之研究,而一旦豁然悟宇宙人生之真理,或以胸中倘恍不可捉摸之意境一旦表诸文字、绘画、雕刻之上,此固彼天赋之能力之发展,而此时之快乐,决非南面王之所能易者也。”(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
早年学习《古希腊哲学史》和《艺术哲学》时,写过这样一段心得,或许也适用于本文的主题:“正如作者所言,古希腊人就像是一群只知道采蜜的蜜蜂,在温暖的气候中,忙忙碌碌,发出嗡嗡的快活的声音。它们注定享用不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可仍不知疲倦地忙活。他们求知的热情来源于对知识本身的爱好,他们喜欢打猎的过程不亚于打猎的收获,喜欢旅途的风景不亚于喜欢到达终点。真理不过是他们在思想散步的途中邂逅的猎物,一头熊、一只野羊固然是收获,一只山鸡、一只兔子也不错,即使没有猎物,这种散步本身的轻松和脑细胞的运动就已经是一种回报和收获了,还要什么其他的呢?他们生性好奇,本能地喜欢思索,要知道事物的原因和理由;分析各种观念,注意其间的逻辑联系,各环节间越严密越好:这是希腊人智力的特点,他们为思考而思考,知识本身就是目的。希腊人求知,从不考虑实用,可近代文明有用的大厦无一不由他们奠基,如欧几里得的几何学、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斯多噶派的道德论、德莫克利特的原子说等……”
彦和曰:“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这种感觉,在写老友印象时尤为强烈,四十余年的岁月,千丝万缕交往的细节,平时只是默默于心,一旦要形成文字,一时竟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即使在“交卷”之际,仍感到语言的贫乏。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之处时而有之,挂一漏万、管中窥豹在所难免。好在相识相知多年,谅稼雨不会怪我。最后要多说一句的是,其实,多年来稼雨一直是我思齐的榜样之一,在思想上、学术上、方法上对我影响很大,这既体现在有形的交往细节之中,也深藏于那些无形无言之处。
作者:刘畅,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传播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为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史、古代政治思想史、现代新闻传播思想理论研究、网络媒体与社会思潮等,学术专著有《心君同构: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一种原型范畴分析》《史料还原与思辨索原》《多元視角下的新闻传播理论新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