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 南昌航空大学科技学院
“头上是空阔而灰蒙的天空,脚下是尘土飞扬的大漠,没有道路,没有草坪,没有一株蒺藜菜,也没有一棵荨麻草。我碰到好多人,驼着背向前行走。他们每个人的背上都背着个巨大的怪物,其重量犹如一袋面粉,一袋煤或是罗马步兵的行装。可是,这怪物并不是一件僵死的重物,相反,它用有力的,带弹性的肌肉把人紧紧地搂压着,用它两只巨大的前爪勾住背负着的胸膛,并把异乎寻常的大脑袋压在人的额头上,就像古时武士们用来威吓敌人而戴在头上的可怕的头盔。”
——沙尔·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
疾病一直以来就是艺术作品在文学表达中的对象,而抑郁症更是从未缺席。在《荷马史诗》和《圣经》中,就有这“苦恼的乌云”和“正午的恶魔”的表达。除了西方,在中国三国时期嵇康所著的《养生论》中写道:“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历史中的表达尚且如此,而随着21世纪社会的发展,生活节奏加快,人们在精神层面的冲击也随之不断加重,抑郁症也从偶尔听闻变成了身边时常出现的词汇。
“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任何人的生命都不可能只生活在阳面,尽管我们都希望我们一直处于健康王国之中,但是毫无疑问的人不可能一直健康,我们都必须面对疾病。可是最可怕的疾病往往是暗藏于我们身体中,从来不是从外表就能直接判断出来的。但人们对于未知是恐惧的,从19世纪的结核病开始,到后来20世纪的癌症,再一直到21世纪的抑郁症,“在历史上,任何一种重要疾病,只要它的病因不明,治疗常常是无效的,便倾向于出现意义泛滥的现象,从而成为隐喻化的对象”。
“死亡”一直是人类急于去逃避的禁区,当某种疾病一旦与死亡产生了联系,不可避免的,这种“疾病将被等同于能够促发人们极度恐惧的东西。比如腐败、腐朽、污染、混乱、脆弱。于是,疾病本身成为一种隐喻。然后,以疾病的名义,恐惧也被强加到其他事物之上。疾病成为一个形容词。”毫不避讳地说,“疾病王国”的道路往往的终点就是通向死亡,特别是对于人们尚且不太了解,并且科学还无法治愈的疾病。而精神疾病中的抑郁,更是隐藏于无形,难以察觉。自然就容易与“死亡”的禁区相连。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如今读来鲁迅笔下的无奈正是这两部影片的最好塑像。《一念无明》中的黄世东,《海边的曼彻斯特》中的李·钱德勒都不幸成了苏珊·桑塔格笔下“疾病王国的公民”,他人眼中的异类。在世俗的人情眼光下,法院说黄世东疯了,可儿子照顾患病的母亲是常人之情;结婚被宾客打扰的朋友说他疯了,只因他上台阻止了宾客的喧哗,可婚礼本身就应该安静聆听新人发言以示尊重;邻居说他疯了,可他只是因为想缓解抑郁在超市狂吃巧克力,大家都是围观着拿手机拍照,邻居只是默默离开,置若罔闻。最荒诞的地方在于,最权威确认精神病情的医院,医生只是机械性地询问指标问题,不等“病人”回答,就下一题了。影片想要表达的就像世东在片中怒吼的那样,“我不像你们那么正常!”。这何尝不是一句他们向这个世界呐喊的一声质问。
“一切如来本起因地,皆依圆照清净觉相,永断无明,方成佛道。”导演黄进对《一念无明》的片名给予了解释,“无明”的意思就是看不清楚,“一念”的名字就是取自佛家的说法“一念代万念”。他们都是爱对方的,他们都不是外人,但是他们的“一念”却不善于表达,导致他们互相伤害的时候就是“无明”,看不清楚他真的要做什么。
图1 电影《一念无明》
影片从未想要简单粗暴地给我们建立一个关于患者与他人二元对立的世界观。“人们看待精神疾患时常带着一种反理性的厌恶感,视之为对自我的一种贬损。把疾病妖魔化就不可避免地发生这样的转变,即把错误归咎于患者,而不管患者本人是否被认为是疾病的牺牲品。”在《一念无明》的表达中,阿东的躁郁症隐喻着和香港的社会文化机体的互文。发生在世东身上的疾病其实也是这个社会的疾病。每个人看似一步步将阿东重新拉入抑郁的深渊,但是正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其实每个人都拥有着受害者与迫害者的双重身份。影片一开头,妈妈就和世东讲述自己的身世如何好,从小被娇生惯养,自己的全部苦难来自嫁了一个没用的丈夫,从一个万人求的千金小姐,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瘫痪悍妇,最疼爱的小儿子也不管她,“受害”的同时又迫害了自己的丈夫和大儿子;丈夫被妻子嫌弃无能,长期不敢回家,只想拼命赚钱,到头来也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把患病又唯一能相依为命的儿子接来同住,也不忘在枕头下面放一把锤子“防身”;大儿子世东一方面受到家庭的迫害,另一面又“迫害”自己的女友,使她“理想”的美好生活破灭,才有了教堂那出精彩的控告戏;女邻居余师奶被丈夫迫害的同时,又迫害自己的儿子和邻居(畸形的管教,筹谋把世东父子赶走)。
作为一位患者,世东需要空间,而这正是中国香港这座钢筋森林稀缺的。在这样一个时代,尽管平等是被提及最多的词语,但是阶级的固化却依然存在,“空间,空间!这里就是没空间,困一个神经病在这里,不就让他更疯”,和抑郁症患者被困在自己心灵的囚笼一样,这个世界将每个人都根据阶级把人们安放在大小不一的盒子里。
世东家隔壁的小孩嘴里反复念叨着“你要懂事啊,要往上流动啊,不读书怎能往上流动啊”,每个人从年幼开始就被教育,地位越高,空间就越大。然后用尽一生让自己去攀上更高的阶层,得到更多的空间,试图去打破囚禁我们的牢笼,去触碰被无数人用幻想编织过的绝对平等的乌托邦。也许只有等到人们离开这个世界才能够等到绝对的公平。但是,当后人像影片中世东和他的父亲绕过别人鳞次栉比的墓碑,立定在公共的幕墙前,寻找世东母亲一般,眯缝着眼睛,从面前密密麻麻的名牌中努力寻找属于你的那一块烟盒般大小名牌时。猛然才发现,公平是如此的缥缈。也许像世东这样的所谓病人,只是更早看破乌托邦的假象,看破生活的苦楚罢了。
相较于《一念无明》中密闭狭小的空间,嘈杂喧嚣的楼宇。《海边的曼彻斯特》似乎更偏向于疾病浪漫主义的书写。“海边的曼彻斯特”并不是人们所熟知的那个英国的第二大城市,红色和足球不是这里的主旋律。湛蓝的海水和摇曳的渔船才是这座美国东海岸小海港的名片。波德莱尔认为“对于一颗在生活的斗争中已经疲倦了的心灵,小海港是迷人的逗留之地。宽广无际的天空,变幻奇特的云层,色彩斑斓的大海,还有这些闪光的迷人的标灯……”这种海边的场景对于正常人来说无疑是无比美妙,且令人流连忘返的!虽然我们知道对于李来说,决然不是这样的一幅心境,蓝色是忧郁的颜色,海水忧郁的蓝色更像是扑面而来的往事将他吞没,一望无际,无从逃脱。但是从铺满如画风景的荧幕上,我们仍然很容易就能察觉出一丝浪漫的气息。
图2 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
这仿佛是对19世纪人们之于肺结核疾病的浪漫书写的一种延续。肺结核与抑郁症在其浪漫化的隐喻中有着它们先天的优势。“两种疾病都要求隔离。患者被送到‘疗养院’(这是一个通用词,对结核病人来说,意味着诊所,同时,它又是对疯人院的最常用的委婉说法)。一旦被隔离,病人就进入了一个有着特殊规则的双重世界。像结核病一样,精神错乱也是一种放逐。‘心理旅程’这个隐喻,是与结核病相关的那种有关旅行浪漫化书写观念的延伸。”逃离了曼彻斯特,李把自己囚禁在波士顿的一间狭小的地下室,重复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琐碎。从某种象征意义上说,李所供职的街区,就是属于他的疗养所。和《一念无明》对世东所住医院的粗略展示不同,《海边的曼彻斯特》将李的“疗养所”展现在了我们面前。有很多影评把李的这种生活状态概括为“病态的冷漠”。其实这种冷漠早已成了常态,在我们的生活中又何曾记住过一个或是认真和一个像李一样的清洁工,修理工交流过呢?
李数次在酒吧毫无征兆的出拳,世东在婚礼上的咆哮,抑郁症患者游离于极度的压抑,与溢出的激情之中。“对疾病的罗曼蒂克看法是:它激活了意识…它能把人的意识带入一种阵发性的悟彻状态中。把疯狂浪漫化,这以最激烈的方式反映出当代对非理性的或粗野的(所谓率性而为的)行为(发泄)的膜拜,对激情的膜拜”。影片所呈现的冷漠并不是单方面的,李忧郁的气质使他对异性的吸引力大大增强,侄子女友的母亲,雇主,酒吧搭讪向他搭讪的女子。但是他却一一将他们拒之门外,他不想再次融入生活中,他只想逃离。
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写道“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其实没有人可以真正感受到抑郁症患者的痛苦。李的侄子帕特里克无法理解。“你在波士顿只是个清洁工,到处都有厕所和堵塞的下水道,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工作。而我呢,我所有朋友都在这儿,我是冰球队的,我有两个女朋友,还是乐队成员,我凭什么要跟你去波士顿生活”的确,正值青春期,生活丰富的帕特里克无法理解李的固执,对他来说,他同情李的痛苦,但为什么就不能忘记过去向前看呢。帕特里克不能感同身受,就像世东的父亲尽管极力努力去照顾,了解世东的生活。但却依然无法跨越这道隔绝健康王国与疾病王国的鸿沟。面对抑郁症的亲人或朋友,我们也总是不能感同身受。“你振作起来呀,乐观点、坚强一些,不能这么消沉啊,想想你的爸妈该多伤心啊”所有的这些言劝,虽然出于好意,但因为不是感同身受,不仅不能帮到抑郁的当事人,反而可能加剧不被理解的感受,甚至让当事人关闭沟通渠道。
相较于帕特里克,世东家隔壁的小孩是一个智者。小孩和世东满怀着对新生活的向往,他们在屋顶种下的鲜花实则就是播下了希望的种子。“可能他们不适合在这里生存,这里环境不够好那我们将这里变得适合他们,将这里变更好吧”当世东再次陷入抑郁的泥淖,面对花儿的枯萎,小孩的这番话散发着童真却又振聋发聩。但是花儿的环境可以改造,属于是和世东一样的抑郁症患者们的土壤又怎会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两部影片的结尾很相似,李带着帕特里克面朝着大海垂钓,世东和父亲静坐在山间的湖泊前。似乎一人独自坐在海水湖泊前呆坐,在影视作品中已被习惯性的意象为抑郁的标签。可是当我们发现在李的身边,有着帕特里克的陪伴;世东的身旁,有着父亲的相随。“回家吧”这是《一念无名》的最后一句台词,也许这一次世东和李是时候该放下过往,勇敢的去面对这个并非冷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