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杰出的劳动者之歌——细读西渡《蜘蛛人》

□程一身

《蜘蛛人》这个作品，有很多地方都值得称道。第一点，这个作品写的是蜘蛛人，蜘蛛人是一个特殊的工作群体，他们在高空作业，比较危险，那么他工作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清洁城市高楼的玻璃外墙，就像打扫地面卫生一样，只不过打扫地面卫生没有危险，但是清洁高楼大厦的玻璃外墙危险性比较大。从这个层面来说，这是一首劳动者之歌。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作品用的是第一人称，作者从事的其实不是蜘蛛人这种工作，他本人是一个大学老师，但诗中采用了“我”这样一个人称词汇来展开描写。这样一种人称视角，给这个作品带来了什么好处呢？这是要考虑的问题，作者完全可以用“他”来写，就像白居易写《卖炭翁》那样，以一个旁观的视角来写一个劳动者，那样处理跟这样用第一人称处理可以说有很大的不同。用第一人称来处理，可以更深地表达作者对写作对象的同情和理解，深度是不一样的。基于这样一个差异，这个作品其实是一个劳动者的内心独白，劳动者心里是怎么想的，可能是自言自语，没有对任何人说，是他自己在说，这也反映了劳动者的状态，就是在城市里他没有可以告白的对象，他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听他说话，只能对自己说，自己跟自己对话。所以我觉得这样从第一人称来写，强化了劳动者这种特定的社会状态，一种没有人可以交流、只能说给自己听的这样一种状态。这是这个作品的第二个特点，从第一人称到内心独白的关联。

第三个特点就是这个作品剪裁的功夫非常值得注意，因为蜘蛛人的工作方向是从低到高、从高到低，但是这个作品没有说蜘蛛人怎么从地面升到空中，又怎么从空中下到地面，他没有把这个全程写出来，上来就写蜘蛛人在高空作业，这样一种剪裁有什么好处呢？直接把蜘蛛人这种工作状态呈现给读者了，没有必要写蜘蛛人从地面升到空中的过程，这是多余的，所以把这部分给裁掉了，直接就是在高空作业，最能展现他身份特征的一个画面。这是一种浓缩的提炼，也可以说是剪裁，它的逻辑顺序是很清晰的，从高到低。人称的处理、独白的处理，从高写到低这样的一个空间变化，都给这个作品的表达增添了艺术性。

这个作品最核心的一个空间结构就是上和下或者说是高和低，这是张力最强的一个结构，所以我把这个作为重点来分析，除了这样一个空间结构以外，还有另外两个空间结构也比较重要，一个是远和近，一个是内和外。这个作品存在三个空间结构，而远和近、内和外可以说是同一个空间结构，为什么它们可以合并成一个空间结构呢？因为它们写的是高空作业的时候，“我”的两种感受。试看第二节的后两行：“从远处，我眺望它水晶的迷彩，/当我靠近，它灼热的脸把我烫伤。”这两句很显然给我们一种远和近的空间张力。对这个作品来讲，它的空间结构是非常重要的，它的空间结构跟主人公的地位是有联系的，在某种程度上，诗中所写的空间呈现了蜘蛛人这样一个群体的社会地位，所以这个空间的位置跟他的社会地位是关联的，是一体的。先看远和近，从远处看，给人一种非常美好的印象，用诗中的一个词来表达就是“水晶的迷彩”，这是一个非常精妙的比喻，它其实写的是玻璃这个东西，蜘蛛人就是擦玻璃外墙的人，“迷彩”是好看的，是迷人的，给人这样一个感受。蜘蛛人也是人，喜欢美，也会被美好的东西所吸引，但是，这样一种吸引带来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当我靠近，它灼热的脸把我烫伤”，玻璃在高温的作用下温度特别高，所以把“我”给烫伤了，我觉得这里写得非常精彩，因为作者把玻璃比作一张脸，蜘蛛人也有一张脸，一张脸把另一张脸烫伤了，这是一种拒绝、一种排斥，它把主人公对美的追求拒绝了，就是说一个劳动者爱美是奢侈的。跟上面的诗结合起来，上面的两行说“我曾试图窥进这玻璃的里面，/但它拒绝我，以眩惑的光”，这个“里面”就说明“我”在外面，这个里面和外面我觉得更能说明问题，什么问题呢？就是等级问题。这个作品表达等级不是用高和低来表达的，而是用里和外来表达的，里面的人，就是社会的精英人士。玻璃可能完全透明，也可能是半透明的，在这首诗里，它其实是半透明的，半透明比不透明要好一点，因为半透明可以看到里面的东西，但是不能完全看清，不能完全看清更增强了对象的魅力，它的吸引力就更强一些，“眩惑的光”就是这个意思。从后面的章节里可以看到，这个蜘蛛人或者说从事这种工作的人是来自农村的，是农民工，他们对城市生活也不是没有向往，但是他们这个群体无法进入城市里面，他们是在城市外面的，这个隐喻太经典了：尽管他们在城市工作，但其实是在城市之外，玻璃把他们挡在外面了，他们难以融入，城市不接纳他们。玻璃既是一种吸引，又是一个界线，用马克思的话来讲，这就是阶级的差异，一个底层劳动者跟一个上层工作者之间的差异。本诗是从内外这样一个空间来界定的，这是这个作品处理得非常精彩的地方，而且特别符合这个工种的特点，因为蜘蛛人的工作就是清洁高墙玻璃，这就把他们的身份跟整个城市的关系暗示出来了。

第二空间就是上和下。刚才说的远和近、内和外是诗歌前两节出现的问题，准确地说是第二节出现的问题，而上和下是它贯穿全诗的一个空间结构。一开始的高空作业就是在上面，“云朵滑过加深玻璃人工的蓝”，这就是他的位置，一个高空的位置，其中有这样一行诗，“升入太阳或坠下深渊”，这是一个张力很强的结构，“升入太阳”朝上，“坠下深渊”朝下，我感觉这是在表达下坠的危险。我们可能没有高空作业的经验，但是很多人有登高的经验，一个人登高往下看的时候，有一种恐高感，就是总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往下坠，所以说这里写的是蜘蛛人工作的危险性。这首诗一开始就把高空作业的危险性揭示出来了，这个下坠就是一种心理的往下坠的感觉。跟后面的“但我的事业却是不断地下降”是不一样的。这个“坠下深渊”是一种坠落感，后面的“不断地下降”是安全地降落，这是不一样的，但它们之间是有呼应的。

我刚才说这个作品艺术性非常高，其实就是它融入的元素非常多。在这样一个上和下的结构中，它融入了什么元素呢？它融入的第一个元素就是刚才说的内和外，一个群体无法进入城市内部的一种状态。它融入的第二个元素是在“我”的下方，这个“下方”就把乡村元素融入进来了，这也是这个群体的来源，从事蜘蛛人这个工种的人都是从农村来的，所以这就形成了城市与农村的一个对照：一个是难以进入的地方，城市内部难以进入；一个是自己来自的地方，牵挂的地方。他冒着危险做这样一个工作是为什么呢？当然是为了远方的亲人，这就把他工作的动力写出来了。亲人构成了“我”的牵挂，也构成了“我”的动力，所以这个融入我觉得是非常重要的，表面上这是一个写城市的作品，但作者把城乡的关联写出来了。

值得注意的是，本诗的第一节处理的是蜘蛛人的高空作业，第二节处理的是“我”与城市的关系，第三节处理的是“我”与乡村的关系，每一节处理的关系都不一样，所以我觉得这显示了作者高超的技艺，每一个单元都处理一个问题。那么，第四节处理的是什么问题呢？处理的是神话中的一个人物，伊卡鲁斯，他是一个坠落者。这样一个形象的出现跟“我”的关联是什么呢？“我”是一个在高空工作的人，所以神话中的这个人物就对“我”形成了一种反面的教育，一定要小心，不能像他那样坠落，坠落就会丧命。这就打开了作品的视野，这是中国现实跟西方文化的关系。而且，伊卡鲁斯这个坠落者的形象跟诗中的“天堂”“天使”其实都有一定的关联，大体上属于西方文化的元素。

本诗的倒数第二节处理的问题是地面上的人们和“我”，即和蜘蛛人之间的关系。我觉得重要的是后两行，而不是前两行，“你比所有人更近天堂”，这个“天堂”不是赞美，表面上是说高，其实它可能有一种相反的含义，就是死亡，就像“升入太阳”一样，“升入太阳”其实也是死亡，所以“天堂”这个词在这里是有反讽含义的。也就是说，地面上的人们和“我”的关系不是一种熟悉的关系，不是一种情感的关系，因为这些人和蜘蛛人都是素不相识的，他们是城市里的人，和“我”既没有亲情关系也没有友情关系，正如上节所说的，“我”的危险“引不来多少路人的惊异”。

这个作品的最后一节是说蜘蛛人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蜘蛛，一个给天使洁面的人变成了一块抹布，这是他真实的地位，一个在高处工作的底层工作者，工作时的高是假象，社会地位的低是真相，正如诗中所写的，降落下来、匍匐在马路上的蜘蛛，给天使洁面以后变成被扔弃的抹布，是这样一个卑微的、如同不存在的东西。前面反讽的高处被这里写实的低处置换了，从这里我们能看到作者对这个群体表达的理解和同情，是深入的，不是肤浅的。写到这里，我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蜘蛛人变成了蜘蛛，一个黑色的存在。

除此以外，这首诗的押韵情况很值得分析。现代诗歌一般不怎么押韵，但是这个作品的韵律感很强，写得凝练、庄重，我之所以说这是一首劳动者之歌，就是从它的押韵层面来说的。第一节里的“线”“蓝”“幻”，押韵的频率是很高的，第二节中的“光”和“烫伤”是押韵的，“面”跟第一节又是押韵的，利用一种连续的韵律，体现了诗意的连续性，表面上是分割的，实际上是连续的。第三节的第一句和第四句是押韵的，“终点”和“童年”，这首诗韵律的处理是不一样的，有的时候是三行连续押，有的时候是隔行押，有的时候是隔两行押，就是说押韵一直在延续，而且多样性也很突出。押韵其实反映了一种思想的连贯或者情感的连续，韵律的连续和变换与情感的连续和变换是一致的。这个作品的押韵一直在变换、连续，从某种层面来说，押韵突出了作品的主题，深入刻画了主人公的形象，体现了作者对这个群体的人道关怀。作者对蜘蛛人这个群体确实是充满无限同情的，写出了劳动者的内心世界，将第一人称和内心独白融为一体，而且作品的韵律进一步增强了情感表达的效果，可以说是一首杰出的劳动者之歌。

附：

蜘蛛人

□西 渡

我了解我的位置。升入太阳

或坠下深渊，同悬于一线。

云朵滑过加深玻璃人工的蓝

给予我一个谜一样的玄幻。

我曾试图窥进这玻璃的里面，

但它拒绝我，以眩惑的光。

从远处，我眺望它水晶的迷彩，

当我靠近，它灼热的脸把我烫伤。

在我的下方，是铁路的终点，

更多的我踩着我涌来，身后

遗下衰老的父母和荒芜的土地，

如荒草一样生长，是孩子的童年。

而假如一个反讽的伊卡鲁斯坠落

没有光，没有火焰，笨拙的姿势

引不来多少路人的惊异。所以我

从经验中学会对自己小心翼翼。

地面上人们匆匆而过。在我的

位置，我给予他们预先的蔑视。

他们对我说：你比所有人更近天堂，

为天使洁面，保持女神的风度。

但我的事业却是不断地下降；

当我最终降落地面，我只是一块

被天使扔弃的抹布，丑陋的蜘蛛

匍匐在僵直的马路上，几乎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