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零人的身体言说
——《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米克形象分析

2022-02-10 12:08张茜北京交通大学北京100044
名作欣赏 2022年36期
关键词:麦卡米克假小子

⊙张茜[北京交通大学,北京 100044]

一、引言

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是美国20世纪“南方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女性作家,以书写“南方畸零人”(southern grotesque)著称。其笔下的畸零人之孤独与爱之无能,即作家本人反复提到的“精神隔绝”构成了贯穿她几乎所有主要作品的基本主题;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评论道:“麦卡勒斯笔下的人物在运用恋爱能力时都有一个怪癖——他们存在,抑或最终故去,方式都是爱上一个无望的希望。”①麦卡勒斯的第一部作品,也是她公认的最杰出的作品《心是孤独的猎手》(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1940)“承载着她笔下给人印象最深、最难忘的隐喻,即该书的书名”。该长篇故事设定在一个美国南方小镇,睿智沉默的聋哑人辛格成了众人的“灯塔”——热爱音乐的“假小子”米克、丧失生活希望的咖啡店老板比夫、狂热工人杰克、追求公平的黑人医生柯普兰,他们每个人都把聋哑人辛格当作倾诉心声的知己,可辛格的孤独却无法言说。在辛格绝望自杀身亡之后,其他人在失望后重新被无解的困顿与孤独包围。

《心是孤独的猎手》的主要人物之一米克·凯利(Mick Kelly),因拒绝成为“南方淑女”(southern belle)②式的理想形象而成为畸零人(freakish character)。其“假小子”形象深入人心,也引起国内外文学界的颇多关注。国外学者如格里森-怀特(Sarah Gleeson-White)以美国“南方哥特”的视角出发,结合巴赫金怪诞理论对于肉体性(corporeality)的强调,重述麦卡勒斯对于米克怪诞化的描述“是一种抵抗策略(resistance)”③。成长主题也是研究米克形象的一个角度,普罗尔(Kristen Proehl)结合作家生平,探讨该作品中的友谊(queer friendship)。④瑞士学者莫塔洛克-吉曼(Ellen Motalok-Ziemann)运用波伏娃的女性主义理论,分析米克的性别问题。⑤国内文学研究者大多从主题分析⑥、哥特式风格⑦等视角分析米克的孤独和困顿。田颖运用空间诗学理论,剖析小说中人物生存空间的困境,关注米克内心对于成长的恐惧感和空间的关系,进一步探讨米克自我划分出的“里屋”和“外屋”如何反映她成长历程中的生存困惑,为研究“麦卡勒斯式”的人物提供了新颖的视角。⑧

不同于前人的研究,本文立足于身体视角,从身体的切身化、身体的转喻性、身体的反抗性探讨“假小子”米克在青春期成长阶段经历的身份认同危机,阐明麦卡勒斯如何通过米克这一形象体现出作家本人对于性别认同的思考,并试图颠覆社会规范加诸女性身上的性别规范。

二、身体研究——身体之“重”与“轻”

身体研究本身是在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反思中成长起来的,“身体在西方思想史中的发展历程就是一部屈辱卑微的贱斥史、血肉力量的沉默史”⑨。对于工具理性的盲目追逐使得身体一直以来都是思维和语言的对立面。而在现代哲学中,尼采让身体成为哲学的中心,真正地让身体发出声音。自此以后,身体摆脱了沉重的束缚,释放出轻盈的能量。精神分析学创始人弗洛伊德关注到身体与心灵的联系,认为身体对心理有决定性影响:“自我首先是身体的自我。”拉康(Jacques Lacan)认为婴儿的镜像阶段是一个统一的“身体—自我”形成期。法国现象学家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认为肉体是知觉的中心,是我们和世界之间的中介,只有重新唤起知觉,才能感知世界。而后现代主义代表作家福柯(Michel Foucault)探讨权力通过身体运作的模式,认为身体永远被日常生活中的权力关系所渗透,一切权力都是围绕着身体展开的。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提出“性别操演”(gender performativity)的概念,试图“重建女性的主体性”,她指出,主体的性别身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确定的、不稳定的,换句话说,是表演性的。⑩20世纪末期以来,“身体”概念逐渐吸引了文学研究者的目光,进入文学研究领域,展现出了鲜明的跨学科色彩。

一言以蔽之,身体研究颠覆了自笛卡尔“我思故我在”以来传统心物二元论的绝对对立,把身体从被灵魂的压制状态下解放出来,身体于是完成了从“不值一提的质料”,到“历史、社会、文化塑造的产物,再到极力挣脱历史、社会、文化塑造的‘逃逸体’”的转变,成为生成的、主动的存在,身体具有了言说的可能。

三、身体的切身化——身体作为感受的主体

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阐释了身体的“切身化”存在(embodiment),他认为,不能简单把肉体与灵魂/精神/心灵分裂开来看待。在梅洛-庞蒂的身体思想中,人的存在是身体性的在世存在,身体不仅是物质性的肉体,也是心灵与身体合一的身体。身体可以反映心灵,人类的自我和心灵世界可以通过身体来表达,身体具有言说的功能。⑪此外,梅洛-庞蒂挑战了笛卡尔身心二元对立的认识论模式,把知觉和它感知的对象当作辩证统一的整体。他认为,“意识并非与现实无关的‘纯粹的思’,而是与其处境同时产生的、先天即带有社会历史属性的‘具身性的思’”。

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米克是一个与“南方淑女”形象相去甚远的女孩,她的名字本身即是去性别化的,处于青春期的她着装像个男孩,希望像个男孩一样远走高飞。但在米歇尔·安·阿巴特(Michelle Ann Abate)看来,“假小子被视为女权主义反抗的标志、青少年犯罪的象征和性偏离的前兆”⑫。青春期是童年到成年阶段过渡的一段模糊阶段,也是少男少女的身心不断生成变化走向成熟的过渡阶段,可以称之为“阈限阶段”(the liminal phase)(neither here nor there),“代表了一种活力和积极的可能”。米克的年龄就象征着阈限,“还有8 个月她才满14岁”。在咖啡店老板比夫的眼中,米克的出场俨然一个男孩,“一个身材瘦长、头发浅黄的少年,是个大约十二岁的小女孩……她穿着卡其布短裤、蓝衬衫和网球鞋,乍一看像个小男孩”。不仅是外貌装扮,米克的行为举止也与淑女大相径庭,“像电影中的牛仔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路”,就连说话也是“沙哑、男孩气的”。米克的身体开始凸显出女性特质,但是内心深处她并不知道如何与自己的女性身份共处,“用指尖拉起上衣,是不想让衣服摩擦她刚刚隆起的幼嫩的乳头”。她因为不认可两个姐姐(她们懂得臭美,喜欢穿新衣服)而独来独往,在争吵中,她这样说道:“我不想像你们俩那样,也不想看上去和你们俩一样。我不愿意。这就是我穿短裤的原因。”笔者认为,米克内心深处对于端庄淑女的排斥体现在她行为上对于男性的模仿和接纳。她的痛苦之源正是想要摆脱“南方淑女”一样的性别刻板印象带来的束缚,通过她“假小子”般的身体形态,读者可以对她意识层面对女性身份的挣扎有所体察。正如布鲁姆所言,“其他的孤独猎手都很生动,但这部作品的生命力依旧来自米克·凯利饱受煎熬的强烈程度”。

四、身体的转喻性——身体作为一种修辞方式

学者徐蕾提出,身体可以作为修辞构建文本,身体除了是一种客观形象和人物体验的载体之外,还指代一种主体意向性,并作为知觉、情感和欲望的转喻,与人物的心灵产生张力和冲突。⑬而这种身心的矛盾和二元对立往往既是作品的主题所在,也参与文本叙事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身体修辞也可参与进入现代叙事,彼得·布鲁克斯(Peter Brooks)即指出,身体既是文本叙事的焦点所在,也可以引发写作动机、推动文本叙述,“叙事过程即人物身体符号化的过程”⑭。笔者认为,麦卡勒斯式的人物大多是局外人,他们的与众不同体现在身体上。通过对于身体的转喻性描述,《心是孤独的猎手》展现了形形色色的怪诞人物。米克的心理矛盾和挣扎,凸显了麦卡勒斯对于“精神隔绝”的审视和反思,换句话说,人物外观上的不同是精神上孤立的外显。

克林斯·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和罗伯特·潘·沃伦(Robert Penn Warren)观察到,优秀的作家总是反反复复地处理非常有限的几个主题,而这几个主题是其在实际生活中以及他在对生活的观察中认为极其重要的主题,卡森·麦卡勒斯就符合这样的定义。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米克作为唯一的女主人公,其独特之处在于她的身体在快速发育,女性特质取代了儿童的身体,而在她心灵深处,一直排斥姐姐们“南方淑女”的形象,不愿意与生成中的女性身体和解。当她代替母亲照顾两个弟弟时,她把照顾更年幼的弟弟拉尔夫的责任交给稍大的巴伯尔,独自一人跑上屋顶,获得暂时的放松和喘息,如此看来,似乎很难把米克和母性关联在一起。她渴望飞翔,会战胜自己的胆怯,爬到其他孩子都望而生畏的高度,“腰板挺得笔直。她张开双臂,如张开双翅”。从“张开双臂”这一动作可以看出,她希望摆脱身体带来的束缚,想要振臂高飞,并且摆脱加诸她身上的许多规范和教条。

此外,米克在排遣日常生活的琐碎和烦闷方面有自己的独特方法,象征心灵世界的“里屋”和周遭环境中的事物形成的“外屋”在她的世界中被划分得泾渭分明:“对她来说,世界好像分成两个地方——‘里屋’和‘外屋’……她想的歌在‘里屋’。还有交响乐……”她在“外屋”时沉默寡言,而打开心房的钥匙是她隐秘、无人知晓的“里屋”。可以看出,“里屋”和“外屋”空间上的对立体现了她心灵和感官上的不可调和,前者装满了她美好的幻想、灵动的思维和常在脑中独奏的音乐,而对后者这一真实的、物质的、有限的物理空间的不满使得她成为一个局外人,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徘徊在单调沉闷的南方小镇。这一组鲜明的对比推动了叙事发展,也是米克生存困境的体现,麦卡勒斯通过米克身体的转喻表达,阐释了该角色的“精神隔绝”。米克的身体被符号化,成为身份焦虑、性别焦虑的象征。

五、身体的反抗性——身体作为生成与流动的话语

在新历史主义时期,许多文学批评家借鉴福柯的权力话语体系,将身体叙事从文本之内延展到文本之外,探讨文学作品作为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如何与产生该作品的历史文化土壤产生关联。也就是说,身体不再仅仅被当作纯粹的文学审美和批判对象,而是进入历史语境,参与更宏大的历史语境建构。在福柯看来,“权力和身体这密切而又纷争的一对,成为历史的主导内容”⑮,社会的各种组织形式、实践内容都围绕身体展开。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作为话语的身体渗透到文学文本中。笔者认为,“假小子”米克的形象不仅是麦卡勒斯本人自我经验的文学呈现,同时受到“二战”期间美国社会对于“假小子”式离经叛道(iconoclastic)女性形象的极力推崇的影响。

《心是孤独的猎手》首次出版于1940 年,在“二战”期间,各参战国尤其是美国,成千上万的适龄男性纷纷上前线,人力资源的严重危机使得女性的劳动参与率大大提高。因此,不同于经济大萧条时期推崇的女性角色——女性应该做好家庭的贤妻良母,在战争年代,面临国家危机时,强壮的、独立的女工更加受到欢迎。除了担当如秘书、护士这类传统意义上属于女性职业的角色之外,很多女性还担任焊工、钻床操作员、铆工这类曾经专属于男性的工作。如凯伦·安德森(Karen Anderson)所言,“政府,工业,媒体,女性俱乐部和其他志愿组织都一起鼓励女性以工作来履行爱国职责”⑯。对于“假小子”的形象宣传(propaganda)以各种形式出现在美国社会中,在文化层面,如威廉·莫尔顿·马斯顿(William Moulton Marston)的漫画作品《神奇女侠》(Wonder Woman)、好莱坞电影《飞燕金枪》(Annie Get Your Gun)等。麦卡勒斯也深受战时氛围的影响,在当时社会对于“新时代女性”定义的基础上,创造了反叛、困顿的青少年米克形象,体现了她对于女性身份的进一步反思。作为文学人物的米克与独立强大的女工的不同之处在于,她处在身心巨大变化的青春期阶段,是不断生成的、流动的,因此有更多的可能性。小说不仅展现了她身上男孩子气的一面,也同时讨论了米克“畸零人”的一面,即精神上的冲突和彷徨。由此可见,身体不仅是文学角色的载体,其本身“也是不断生成与流动的话语,参与着特定时期社会意识形态的塑形”。

除此之外,米克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米克·凯利是麦卡勒斯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替身”。麦卡勒斯在书写米克的身体时也反映了她本人对于对社会性别和生理性别身份的探寻,她认为自己是一个性别“倒置者”(invert),感觉自己“生来是男性”(born a man)⑰。可以说,米克的畸形也是她的畸形,她分享着米克的性别焦虑和身份认同危机。麦卡勒斯借米克的身体言说对于“南方淑女”的不认同,于是米克的身体和麦卡勒斯的身体共振,共同诉说“二战”时期对于多元女性形象的呼唤。

六、结语

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认为,“小说是第二生活”⑱。作家麦卡勒斯成年后因病致残,她笔下的主角包括米克也或多或少都是社会畸零人,可以说,小说的“第二生活”是她现实“第一生活”的化身和体现。《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假小子”米克和青少年时期的麦卡勒斯有众多的相似之处,两人都困惑于成长中的女性身体和内心对“南方淑女”形象抵触的矛盾,可以说她将自己对性别认同和性别焦虑的探询投射在了她笔下的人物米克身上。在分析米克作为畸零人的形象和其身体言说方式的同时,读者也能透过该作品人物了解麦卡勒斯寻找人生意义的过程。

① Bloom,Harold.“Introduction.”Bloom’s Modern Critical Views:Carson McCullers.Ed.Harold Bloom.New York:Infobase Publishing,2009,p.2.

② “南方淑女”——在精神与道德领域,她们被认为是虔诚、无私、纯洁与道德的化身。在现实生活中,她们又得走下神坛去完成母亲与妻子照顾整个家庭的角色。见李扬:《美国南方文学后时代时期的嬗变》,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6页。

③ Gleeson-White,Sarah.“Revisiting the Southern Grotesque:Mikhail Bakhtin and the Case of Carson McCullers.”The Southern Literary Journal,33.2(2001):108-123.

④ Proehl,Kristen.“Coming of Age in the Queer South:Friendship and Social Difference in 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Carson McCuller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Ed.Alison Graham-Bertolini and Casey Kayser.Cham:Palgrave Macmillan,2016,p143-56.

⑤ Motalok-Ziemann,Ellen.Tomboys,Belles,and Other Ladies:The Female Body-Subject in Selected Works by Katherine Anne Porter and Carson McCullers.Stockholm:Uppsala University Library,2005.

⑥ 朱振武、王岩:《信仰危机下的孤独——〈心是孤独的猎手〉的主题解读》,《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09 年第1 期。

⑦ 廖茜:《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南方哥特式人物形象分析》,《长春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

⑧ 田颖:《恐惧之源——〈心是孤独的猎手〉的“阈限空间”阐释》,《国外文学》2015年第2期。

⑨ 何磊:《身体》,见汪民安编:《文化研究关键词》,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22—325页。

⑩ 都岚岚:《西方文论关键词:性别操演理论》,《外国文学》2011年第5期。

⑪ 欧阳灿灿:《欧美身体研究述评》,《外国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

⑫ Abate,Michelle A..Tomboys:A Literary and Cultural History.Philadelphia:Temple UP,2008,p.8.

⑬ 徐蕾:《当代西方文学研究中的身体视角:回顾与反思》,《外国文学评论》2012年第1期。

⑭ Brooks,Peter.Body Work:Objects of Desire in Modern Narrative.Cambridge:Harvard UP,1993,p.28.

⑮ 汪民安、陈永国:《身体转向》,《外国文学》2004年第1期。

⑯ Anderson,Karen.Wartime Women:Sex Roles,Family Relations and the Status of Women During World War II.Westport,CT:Greenwood Press,1981,p.4.

⑰ Carr,Virginia S..Understanding Carson McCullers.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2005,p.159.

⑱ 奥尔罕·帕慕克:《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彭发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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