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文视域下的《三体》

2022-02-10 12:08谢育任成都信息工程大学成都610225
名作欣赏 2022年36期
关键词:互文三体宇宙

⊙谢育任[成都信息工程大学,成都 610225]

《三体》系列总共有三册,是中国科幻的里程碑之作,在2015年荣膺雨果奖。《三体》系列在海外也备受欢迎,得到了西方读者的认可。研究《三体》三部曲中的互文符号,有利于理解作品的特点和主题,促进跨文化交流。

一、互文理论

互文理论是由法国批评学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提出的,是一种分析文本互指性的理论,它被广泛用于文学批评、语言学等领域。它指出,所有的文本之间都或多或少地有所联系,一个文本会受另一个文本的影响,或对其直接引用、借用、模仿等。而文本不仅限于文字,无论口头的还是书写的,文学的还是非文学的,正式的还是非正式的,都是互文理论研究的范围。

哈蒂姆与梅森在《跨文化交际:翻译理论与对比篇章语言学》中将互文分为三类:内互文、外互文和反互文。内互文是在文本自身或同一个文本内部发生的互文作用,外互文作用于不同文本之间,而反互文能反衬意旨或反向指涉。本文将以此为基础对《三体》系列中的内互文及外互文进行讨论。

二、《三体》系列中的内互文

《三体》系列中不乏文内指涉,它们相互照应,让小说形成一个结构紧密的整体,暗示着剧情的走向,推动着故事的发展。本章就试举两例,并分析其作用。

“把字刻在石头上。”当要遭受黑暗森林打击时,人类建立了“地球文明博物馆”,想尽一切办法要把载有人类文明的信息保存下来,而唯一的办法便是“把字刻在石头上”。实际上,这样的方法,作者之前就有所铺垫:叶文洁回到红岸遗址时,这里看上去只是一片荒野,“红岸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而天线基座旁的一块小石碑上“红岸基地原址”等字样却依然可见。接着作者写道:“碑是那么小,与其说是为了纪念,更像是为了忘却。”历经数十年的风雨沧桑,周围都残败荒芜,只有刻在石碑上的字历历可辨。而这样的记录,与其说是纪念一段红岸探索外太空的历史,倒不如说是为了忘却在这里第一次向三体世界发送信息,导致外星文明入侵,人类文明或遭毁灭。

罗辑向三体世界说话,发出威慑前,他去寻找杨冬的墓碑。两个多世纪过去了,“墓碑并没有显出时间的痕迹,上面‘杨冬之墓’四个字像是昨天刻上去的”。作者又一次指出刻在石头上的字清晰可见,保存效果之好。此外,作者点出罗辑回忆起红岸的小石碑:“它们都是为了忘却的纪念。”这里的“纪念”反映出墓碑的作用:怀念逝去的人。但人们忘却了三体舰队是人类的敌人,忘记了面壁计划拯救世界的事实。因此在罗辑解释地球文明博物馆时,更愿意把它当作墓碑,因为“博物馆是给人看的,墓碑是给自己建的”。对于一个已经消亡的文明,在地质纪年的未来已不确定能留下什么了,它们终将被忘却;而作为墓碑,它将为自己纪念着。最后在流落蓝星后,艾AA和云天明也是用把字刻在石头上的方式给程心和关一帆留下信息,让他们进入小宇宙。

碑刻这一个内置的互文现象多次出现,层层递进。当第三次出现的时候,作者没有写出为了忘却的纪念,但通过前文的铺垫和上下文的回应,仍然可以对此解读出相似的内涵。而每一次出现,都见证着一个新纪元的开始,从危机纪元到威慑纪元,再到银河纪元和647号小宇宙的纪元,都是重要的开端,也可以说是对之前历史的纪念。这象征着人类的成熟,他们从无知到天真的认知,再而利用所认知的规律,接受无法改变的规律,回归无尽的宇宙;同时启发着读者去探索真理,发现宇宙的规律,坦然接受或灿烂或悲惨的历史和不可逆转的时间。

另一例内互文则是罗辑和程心的双重叙事。在《三体2》中罗辑刚在联合国被宣布成为面壁者时,有一段他在广场上遭暗杀的场景,而在《三体3》中程心目睹了这一景象。作者对同一个事件从两个角色进行叙述,让一个人物经历的主要事件,成为另一个人物遭遇的次要事件。对人物来说,这增强了两人的联系。他们都是知识分子、科学家,都在公元世纪被委任拯救地球的使命,成为执剑人。但区别在于,罗辑作为亲身经历者,执行面壁计划,认识到了宇宙黑暗森林的险恶;程心作为旁观者,一直只是尽他人施加给她的责任,心理并没有经历世故得到成熟。相似性暗示着程心会当选执剑人,而差异也预示着她的威慑失败。对事件来说,这拓展了叙事空间,用多样的角度和新增的细节加强了事件的真实性、可信性。同时,两个章节跨越时间十分长,再叙能让读者回忆前文,意识到小说的整体性。

三、《三体》系列中的外互文

《三体》系列中的外互文现象涉及古今中外的各类文本,诸如古诗词、小说、典故等,表现出作者受到其他文本的广泛影响,为小说增添了人文魅力。本章将从中国符号和西方符号两方面进行讨论,分析作者受到不同文化的影响。

(一)中国符号

《三体1》中汪淼在“三体”游戏内看到冯·诺依曼和牛顿要向秦始皇展现计算机阵列的图纸时,有一段神态描写:“冯·诺伊曼和牛顿搬来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纸卷,在秦始皇面前展开来,当纸卷展到尽头时,汪淼一阵头皮发紧,但他想象中的匕首并没有出现……”中国读者看到这一段时,会很自然地联想到荆轲刺秦王的历史故事。这是因为这一情景里包含两个和历史相似的事物:“秦始皇”和“纸卷”,这是两个已经在认知里的元素,因此主角和读者会推导出和已认知的故事类似的结果。然而在小说里,这并没有发生。就如同汪淼自以为能解释三体问题,最后得到的却并非预期的答案。作者借这一典故,小设情节,暗示着凭借目前的认知,人类无法简单预测三体世界的走向,为后文无法解决三体问题做铺垫。

《三体3》中程心和艾AA观看了一部名叫《长江童话》的影片,描写了男女主人公虽有距离不可跨越却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这部影片指涉了宋代词人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全词围绕着长江水,写两人相隔千里,但相思深切,表达了男女相爱的思念和分离的怨愁。这是中国古诗词中浪漫主义的表达,然而借用诗文创作的却是之前准备入侵地球的三体人。虽然威慑已经建立,两个文明已和平共处了半个多世纪,但威慑一旦失效,三体人定会再度入侵地球,这在后面的故事中也被证实了。三体人借用人类文明的美好情感,创造童话,讲男女主角各在一方却情深意切,上升到宇宙时空,则是人类和三体人你怜我爱;但他们实则麻痹了地球人,使大众和程心都相信其中的美好,为程心当选新的“执剑人”做了铺垫。作者通过借用《卜算子》中描写情意绵绵的美好,与威慑终止后智子囚禁屠杀人类形成对比,突出了人类的单纯和外星人的恐怖。

除了中国古代的互文指涉外,《三体》系列中还有不少现代作品的形象,最为突出的便是刘慈欣其他作品的形象。前两部中有一位物理学家丁仪,当智子锁死人类的基础科学时,他在怀疑物理学和宇宙的物理规律是否还存在;进入危机纪元后,他仍尝试在太空中研究高能粒子,突破智子的封锁;当人类捕获三体世界发送的“水滴”时,他申请第一个零距离考察探测器。丁仪这个人物也可见于刘慈欣的其他作品,如《球状闪电》《朝闻道》等。在后一部小说里,丁仪为获得宇宙的终极奥秘且不破坏设定的“知识密封准则”,愿意得到终极一问的答案,并被毁灭。对于他来说,心中的位置大部分被物理学占领了,他愿意为了终极真理而殉道。作者借用相同的角色名,相互指涉,跨越作品表达相同的内核——“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充实了丁仪这一人物的形象,也保证了刘慈欣科幻宇宙中人物的一致性,强化了为真理献身的主题。

以上符号为小说情节增添了不少中国文化的魅力。但《三体》系列中的中文符号不止于此,从历史人物到中国特色的新创词,从佛教哲学到中国式的家长里短等,都丰富了这部科幻小说深刻的文化语境,增添了中国色彩,为中国话语在科幻文学留下一席之地。

(二)西方符号

除了有关中国的指涉文本外,《三体》系列中也有不少关于西方文本的互文现象。本节将从中摘选几例讨论,分析其中的内涵。

在考察三体探测器时,丁仪引用了歌德的“我爱你,与你有何相干?”,本意是想回答西子和他对爱情的讨论,证明自己一般不愿去打扰所爱的女孩子,进而引申到对规律的讨论——即使掌握了规律,并用它改变现实,但它依旧没有变。而他发现“水滴”无比光滑、无比坚硬,技术难以企及时,进而察觉它传递的信息是:“毁灭你,与你有何相干?”原句出自歌德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原文表达出菲利娜对威廉纯粹的爱,没有给对方施加压力,传递出爱的尊重。

刘慈欣在这里先是直接引用,再类比小说当前的场景做出仿拟,层层递进,将氛围由闲谈的轻松转为推论探测器危险的紧张,将纯真的联想转为残酷的现实,这样急剧的反差对比,让现实更为“骨感”。对于宇宙这样一个黑暗森林来说,“他者”都是可疑的,一个文明消灭另一个文明不是因为与对方有仇恨,或者对方是否友善,而是因为感受到了威胁,一种因猜疑而产生的莫须有的威胁。这就是宇宙的规律,无法改变。

这段故事中还存在着另一个互文现象。丁仪等科学家用一千万倍的电子显微镜观察“水滴”,它依旧如镜面般光滑,而这却是人类电子显微镜的极值了,这是人类无法望其项背的科技水平。随后小说提到了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奥德赛》中的情节。一个超级文明在月球上留下了一块黑色方碑,观察者不管用何种更精确的方式测量,穷尽地球上测量技术的最高精度,方碑三边的比例依旧是精确的1:3:9。那个文明以这样的方式,狂妄地显示了自己的力量。

无比光滑和无比精切,产生了一种精密的和谐之美,也是一种对技术和力量的赞美和崇拜。而这些异己的强大力量,从前人的描写转到丁仪,再转至读者,让读者与角色感同身受,甚至产生超过角色的毛骨悚然,启发读者对未知应保持敬意,永远警惕可能存在的“他者”。刘慈欣在此不仅用情节致敬了克拉克,更是直接点出来源,可见受到克拉克极大的影响。他多次承认:“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对阿瑟·克拉克的拙劣模仿。”这从《三体》系列对世界形象的集中体现以及密集叙事、跳跃叙事的特点也可窥知一二。

值得一提的是,书中指示的出处并不完全准确。这可能会让读者产生误会或怀疑,甚至引发争议。例如,介绍《长江童话》的取材时引用的是“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而实际上是“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另外小说提出“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是套用帕斯卡的“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然而并无确凿的考据指出来自他的哪一部作品。网传的“To the time to life,rather than to life in time”(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多见于中文网站,“Don't try to add more years to your life.Better add more life to your years”(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多见于一些语录摘录网站,并未给予出处,且有许多类似的语录,不算准确的来源,可信度有待商榷。作者也恐为这些讹传所误。

四、结语

文化符号是一种鲜明的、直接的传播媒介,具有极其强大的穿透力,能够迅速激起读者对对应文化的感知与把握。作为科幻作品,最重要的就是惊异感。而这些现实世界的符号可以增加读者的熟悉感和真实感,或者用小说中的话说——“世界感”。无论是人类所共知的自然科学,抑或专属于各个民族的文化意象,它们都是全人类的共用语。而把人类族群或者把一个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的形象,这是由科幻文学的类型特征决定的。《三体》系列的世界观设定的是整个宇宙,人类必须联合起来抗击三体入侵,必须形成一个整体抵御黑暗森林的打击。因此,《三体》系列是根植于中国,广揽西方文化,具有民族性和世界性的作品。这些丰富的互文现象让作品充满科技的冷酷和人文的诗意,如此强大的张力拉近了作品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也让惊异感免于空虚,令小说更加引人入胜。这不仅使故事更加充实,而且启发人们基于已认知的世界去探索未知,但也要提防未知的威胁。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科幻作品《三体》系列将人类文明看作一个整体,因此其中的互文文本从古至今、由东到西,是人类共有的,启发读者世界文明是可以共存的。而刘慈欣也指出:“让我们把对星空的善意转移到地球的同类身上,建立起人类各种族和文明之间的信任和理解。”从科幻世界认识现实,让我们看得更真切、更深刻。讨论《三体》系列中的中西文化互文,正是为了帮助读者理解其中的文化互通,推动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而作品中的互文现象并不止于此,还有更多的文化符号等待学者去挖掘;文化的交流也不仅限于这些,还有多种友好的方式可采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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