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骆驼祥子》中城市贫民的生存困境

⊙吴梦［成都石室天府中学，成都 610095］

一、城市贫民

城市贫民指旧社会中城市自身离析出来的贫困群体或移入城市的农民、灾民、难民、兵匪等。他们往往无业或从事一些低贱行业，收入低或无固定收入。老舍十分关注城市贫民，他创作的《骆驼祥子》展现了车夫祥子和劳苦大众的悲剧命运。小说不仅描写车夫的外表、言语、姿态、心理，更注重寻找改变他生命的依据。

祥子出生于旧社会的农村，父母双亡，由于资本主义的冲击，农民丧失了土地，祥子便于18岁时赶路到北平，干上车夫这一职业。一开始，祥子年轻力壮，有梦想、有追求，努力做车夫，经过三四年，自己买了车，成为高等车夫。不幸的是，军阀混战中，他的车被败兵拉走了，无奈之下，他只能投奔人和车厂，重新赚钱，买上第二辆车。但好景不长，去曹宅的途中，他被孙侦探敲诈勒索，遭遇沉重打击，精神被压垮了。虎妞拿钱买来二强子半新的车，勉强维持祥子拉车的梦想，可后来虎妞难产而亡，祥子被迫卖车埋葬虎妞。祥子跌入人生的低谷，放弃了“买车”“开车厂”的梦想，又因小福子上吊自杀，他彻底丧失追求生活的自信，沦落为吃、喝、嫖、赌俱全的底层车夫。

二、生存困境

（一）车夫的职业

老舍“教一切的人都和车发生关系”而形成祥子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方式。旧社会的车夫在城市中收入低、稳定性弱，不被人关注和重视，属于城市贫民。车夫对劳动者身体条件有要求，身体虚弱或大病，则无法满足拉车需求。祥子凭借健壮的身体成为高等车夫，他也知道这样的高大、厚实让他有自信去跑座儿。但当他遭遇身体的病痛，无力抬起钢轮式的车把时，他显得多么无奈和落魄。“他觉出点以前未曾有过的毛病，腿肚子发紧，胯骨轴儿发酸。”祥子失去了原先的自信和自尊，拉车的勇气和意志也渐渐消失了。其次，车夫收入低，无法满足生活需要。“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也没着落。”车夫收入不稳定，时好时坏，给单靠体力干活的祥子带来了困境，如果没客或抢不到份儿，这天的饭钱都没着落。再次，车夫受社会环境影响大，表现在拉车要考虑路程的远近，路途是否凶险。祥子刚开始拉车时，绕弯道、经坡道、路中被兵捉，车被宪兵抢夺，梦想化为虚无，现实变为噩梦，折磨着他的身体，使他走向衰老。

（二）精神的危机

祥子奋斗、挣扎、失败的生活历程和生命轨迹，写出了一个农民出身的青年车夫在北平城的一部精神史。祥子走投无路不仅是因为物质的贫苦，还因为精神的痛苦。可以说老舍笔下的祥子理想庸俗、思维呆板、感情低落、性格保守，在城市文明的进程中，梦想一次次幻灭，信念不断遭受打击，理想被残酷的现实摧毁，内心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他“一死儿的守常，不能应变”，情感世界无法捕捉，消沉堕落的情绪像阴霾笼罩生命，无法解脱，善良的人性在城市的污垢中堕落，勤劳忠厚的性格变为颓废、抑郁，以致精神畸形。

首先，祥子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买新车”“开车厂”，这样的目标在经过几年的辛苦拼搏后实现了，但混乱的社会为他的事业制造了种种困难，让他不断重塑过去的理想，消化社会的不公带来的心理负担。这样的理想看似合理可实现，但其实是盲目的，不切合实际需求的。第一，买新车花费很多钱，需要先拉几年的车。把这作为目标，会增加开支。第二，祥子真正缺少的是物质条件，把物质财富全部变为一辆车，这是荒谬的，因为车只能载客，不能转化为生产力。同时，车易被掠夺，不像房屋或土地那样安全。第三，能满足一个底层平民生活的不只是拉车，可以是打扫、接送孩子等，如果将提高每月收入作为生活目标，或许他面临的精神压力会小很多。

其次，祥子对生活的感受是在买车、拉车中得到的，除了掉车、买车、拉车，祥子对人生没有别的思索。他似乎满脑子都是“车”，车的用途在他的头脑中无限放大，“车”可以成就事业，“车”可以改变心情，“车”能够让人生幸福。他的眼光集中在底层车夫上，认为车夫就是拿出行的路费，路费的多少决定车夫的境遇。他没有想过从事别的职业，即便看到老马和小马的悲惨境遇，他依然认为自己的一辈子只能跑车，死也是跑车的归宿。

再次，祥子对人生的体会一直是孤独的。从父母死了，不得不进城那天起，他就注定了一个人的谋生之旅。他既不同情比他弱小的底层车夫，也不巴结虎妞的庞大家产。他既不勾引败兵，也不依赖曹家的人情，苟且偷生。他是一个尚未觉悟的弱小者，没有为了生存而变通的本领。他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他很自私，所以他很孤独。

最后，祥子的性格改变是酿成他人生悲剧的重要原因。起初，“他不怕吃苦”“他必须拉车”足见他坚忍、顽强的性格；“必能达到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可以看出他怀揣着对生活的希望；“他天生不愿多说话，也不愿贫嘴恶舌”可以看出他沉默、善良；“他忍受这，不管怎样的疼痛”可以看出他吃苦耐劳；“他一边儿找事，一边儿拉散座”可以看出他勤劳。但经历人生的三起三落后，祥子变成了又瘦又脏的低等车夫。“脸、身体、衣服，他都不洗，头发有时候一个多月不剃一回。他的车也不讲究了，什么新车旧车的，只要车份儿小就好。”祥子彻底堕落了。

（三）婚姻的不幸

祥子的婚姻是不幸的，表面上看，虎妞是刘四爷的女儿，有钱有势，对祥子也从经济上支持。但从择偶观上看，她却不是男人合格的婚恋对象。首先，祥子期望自己的妻子来自乡村，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做，而虎妞虎头虎脑，丑陋蛮横，缺少女人特征。并且虎妞依仗刘四爷有财，好吃懒做，也不是贤能的女人。其次，祥子期望自己的妻子有妇德和操守，而虎妞主动勾引祥子，惹出风波。再次，虎妞过分关注个人情感，祥子则专注于靠力气吃饭，两人的内心世界难以沟通。再者，虎妞的父亲刘四爷一开始就不赞成她和祥子的婚姻，导致祥子对刘四爷的排斥，以及刘四爷闭门不见虎妞。父辈的反对使虎妞孤立无助，只能依靠祥子。这不仅降低了他们的生活品质，还导致虎妞难产。最后，虎妞挺着大肚子，在经济上支持祥子买车，祥子被动接受，可见两人在婚姻中的地位。

虎妞难产而死，祥子恋上了小福子，这个和他有着相似命运的人。小福子长相适中，圆脸，眉眼长得匀调，上唇很短，牙齿白而整齐。但是小福子出身卑贱，父亲二强子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将她卖给了军官，致使小福子饱受白眼。同时，小福子没有什么经济收入，还要照顾两个弟弟，家庭负担沉重。祥子虽然心生怜意，但养不起小福子的一家人。最后，小福子难以忍受侮辱和生活的负担，上吊自杀。这让祥子对生活彻底丧失了自信。

三、生存困境的形成

（一）残酷的社会现实

1.破产的乡土文明

20世纪30年代，世界经济危机爆发，西方国家为转嫁本国的经济危机，大量向中国倾销商品，导致中国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瓦解。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丧失，没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此时，城市涌现资本主义萌芽，商品经济发展成型，为农民提供大量的工作岗位。但这意味着农村原有的生产方式、生存理念、生活习惯被摒弃。城市中人的生产方式不是土地，而是商品生产和劳务输出。刘四爷开人和车厂，雇用劳动力，然后输出劳力，赚取回报。祥子拉车，既要交付车租，又要考虑雇佣者的满意度，他受到双重压迫。祥子只知道卖力气，看不见自身的劳动价值，难以获得等值的回报。城市人的生存理念是“金钱至上”，虎妞用钱拉拢祥子，刘四爷用钱打理车厂，二强子为钱卖掉小福子，没有钱就没有物质生活。这就意味着乡土的血缘关系、人情世故遭受排挤。祥子老实憨厚，在车厂勤快做事，却不是刘四爷眼中的好女婿，更不适合做车厂的接班人，因为他缺乏金钱思想，更不懂如何利用金钱。另外，城市人讲究文明的生活习惯，饭食、教育、卫生都优于乡村，这就对祥子的随意进行了否定。因此，勤劳、善良、老实、安分的祥子在城市文化中因为没有财产，没有金钱思想，没有好的生活习惯和对自身价值的衡量陷入了生存的困境。

2.堕落的道德观念

旧社会的北平“金钱至上”的生存理念引发了黑暗社会的生存逻辑。败兵靠偷抢赚钱，妇女靠卖淫为生。并且，抢钱不被人讹，敲诈理直气壮，卖淫还有道理。在是非颠倒的地方，好人常常没有出头之日，坏人却可以说出邪恶而又正确的话。祥子善良、朴实、勤劳、忠厚，却被人讹了，娶来的虎妞不是为了情却是为了性，这些难道不会打击年轻气盛的祥子？不会为婚姻带来灾难？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祥子感受不到积极的正能量，只能随波逐流。污染社会的不仅是娼妓的横行，也有故意败坏他人名声的流言。祥子牵走三匹骆驼，卖了35元钱，最后满城传遍，为他取了个骆驼祥子的名号。这让祥子内心孤独委屈，不愿对外人敞开心扉，只是默默干自己的活。

3.肮脏的生活环境

居住环境恶劣，影响了他们的身体健康，导致疾病的产生。“看见了人马的忙乱，听见了复杂刺耳的声音，闻见了干臭的味道，踏上了细致污浊的灰土。”初入城市的祥子目睹城市的肮脏、腐朽和嘈杂，感受到生存的压力，在城市文明的进程中有如此危险的因素，祥子能活得满足吗？“可是曹先生与曹太太都非常和气，拿谁都当个人对待。祥子愿意多挣钱，拼命地挣钱，但是他也愿意有个像屋子的住处，和可以吃得饱的饭食。”祥子内心渴望安详的住所，他也有生命，也懂得珍惜生命，不放弃人生。当外在环境恶化，威胁生命的时候，人物的身体和情感会变化。“小茶馆里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煤气，汗味与贱臭的烟。”

（二）狭隘的性格特征

除了黑暗社会的压迫，祥子自私自利、顽固守旧的性格也是酿成他悲剧命运的重要原因。在职业上，他只关注自己身体是否健康，遇到同行年老体衰或年幼无知，他也不忍不让，不十分同情，照样拉车抢票。车被宪兵抢走，他牵走别人的三匹骆驼，内心没有愧疚之情，一心只想着自己的车丢了。在刘四爷的车厂做活，不感激厂主人给自己地方住，还挑剔厂主抢过货、卖过人口，不适合当自己的老板。看到小马、老马不幸的遭遇，他也不舍得一分钱或载他们去医院。在婚姻上，祥子也只想着自己。与虎妞发生关系，他认为是虎妞“勾引”他，拿他当玩物和要挟他。他不敢与小福子结合，怕受到连累，他所设想的与小福子的婚姻生活中也完全排除了她的一家人。在刘四爷的寿宴上被孤立和不得不娶虎妞，让他感到失了体面。在这种完全围绕自己转的取舍中，人们看到祥子的“志愿、希望”都是自私狭隘的。

除了自私自利，顽固守旧也是祥子性格的弱点。“那一死儿的守常，不能应变”反映祥子死板、缺乏变通。大兵抢车，他依旧要进城，不会退守乡村，安稳生活。孙侦探抢钱，他不会勇敢搏斗，只能忍气吞声。虎妞死去，他只会卖车，不会卖她的遗物，也不会向刘四爷求助。刘四爷开车厂，祥子不会顺从虎妞的心意多请教，讨老头子欢心，日后接他的事业。虎妞怀孕的时候，任她吃零食，少运动，也不会说一句劝人的话。顽固守旧的性格让祥子在命运前低了头，人性变得堕落了。

四、老舍的创作观念

老舍的作品被称为“生命的解释”，他的作品写出了旧社会底层人的命运。他们被抛弃，颠沛流离，四处谋生，很容易陷入困境，成为城市贫民。这种城市流浪汉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居无定所，赚来的钱不是被偷就是被抢。有妻的时候不会珍惜，无妻的时候情感无依，他们被讽刺、嘲弄和挖苦，变成行尸走肉，最后逃离现实，永远消亡。这样的生命规律从什么地方来？从作家的人生经历中来。老舍出生在穷人家里，见识了穷人生活的不易，他的父亲在战争中死去，他的母亲靠给别人洗衣服、做杂物养活一家人。这样的人生让他对苦难的生活有了更深的体会。穷人经历社会的压迫、物质的贫穷、精神的摧残，在世态人情中显得渺小和无助，但他们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这是老舍对旧社会“穷人”生命的解释。

老舍是一个爱国者，具有深厚的民族情怀和民族自强意识。这包括自尊自爱、勤劳勇敢、自强不息的品格，也包含爱妻疼子、孝老爱幼的家园情怀。这样一位有极高道德标准的文人，对国民的劣根性有着辛辣的讽刺和无情的批判。他笔下的弱小者怠惰成性、生存敷衍、愚昧顽劣、顽固守旧，由此造成群体堕落、漠对国运的恶果。老舍对这样的人性饱含了痛恨、指责，将他们丢弃在阴暗一角，让人情对他们冷漠，让社会对他们挖苦。他们享受不到和平的秩序，没有物质的保障和终老的依托。他们成为社会剧烈变革的牺牲品，为正义的出现呐喊，直到新中国的成立才改变了自身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