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性和历史感的博弈:“批评家诗歌”的命名、研究与意义
——以赵目珍《探索未知的诗学:当代批评家诗人和他们的诗》为例

2022-02-10 12:08周雄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443002
名作欣赏 2022年36期
关键词:批评家诗学诗人

⊙周雄[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放眼当下诗坛,除了传统意义上的专业诗人,学者型诗人的身影似乎越来越抓人眼球。特别是21 世纪以来,批评家(学人)写诗、出版和获奖愈发变得在情理之中,甚至是意料之内。抛开其诗歌自身的意义和价值,这个现象本身就颇具研究的现实性和必要性。当然,“批评家诗歌”并非当下的专利,我们不能忽视其在诗歌的演变与发展史中的“断裂”和“承续”。在当下性与历史感的博弈和对抗中,对“批评家诗歌”的命名与研究,我们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到诗歌本身的魅力和价值上来。

一、“批评家诗歌”的语境辨析

赵目珍在著作《探索未知的诗学:当代批评家诗人和他们的诗》中列举了一大批值得关注与研究的诗歌评论家和他们的诗。他认为:“他们的诗歌与批评互为表里、相互映衬,造就了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从某种意义上看,‘批评家诗歌’应该成为一个特定的研究对象,成为一个专门的研究术语。”①这是其对“批评家诗歌”命名和研究的鼓与呼。诚然,批评家进行诗歌创作已经成为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现象。21世纪以来,批评家(学人)写诗、出版和获奖似乎变得愈发司空见惯,甚至是理所当然。从这个角度来看,对于“批评家诗歌”的命名与研究也就有了当下语境的现实意义,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忽视“批评家诗歌”在文学史意义上的传承和接续。

“批评家诗歌”,顾名思义可理解为批评家所写的诗歌,即具有学术眼光与理论素养的人所写的诗歌,这似乎与“学人之诗”有着一脉相承的血缘联系。据刘士林考证,“学人之诗”的概念能够追溯到晚清时期。在对近代诗学的分析和评论中,同光体诗人陈衍第一次明确提出这个概念,他评价钱基博的创作“勤勤勉勉”“不愧学人之诗”②。这颇具现代意味的命名,与现代社会的分工日益细密,知识、学科的分类渐趋明晰不无关系。因而,与之对应的“诗人之诗”会很容易被联想和指认。但是,二者也并非纯粹的二元对立的关系,反而呈现出一种身份的模糊和龃龉。诗人剑男认为,20 世纪初期到30 年代,中国新诗从诞生到基本成型的过程是由学者参与建构的。③从1917 年胡适的新诗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伊始,到1918 年周作人被誉为“新诗中第一首杰作”的《小河》问世,再到1920 年《尝试集》的结集成册,以及1921 年郭沫若《女神》的发表,我们可以视之为现代学人对新诗文体构建的起点探索。包括后来“新月派”的闻一多、戴望舒、徐志摩等人,一直到20 世纪30年代的何其芳等人,也参与到了新诗的创作实践与理论建构之中。我们不难发现,这批兼具学者及诗人身份的写作者们所创作的诗歌在一定程度上探索出了新诗发展的方向和路径,也取得了不俗的反响与成绩。那么,仅从字面意思来规定、命名和理解“批评家诗歌”就未免显得有些简单和武断。因而,对于“批评家诗歌”的命名和研究也就不能仅从当下的热点现象着手去进行简单的概念演绎和理论堆砌,在史料的爬梳整理与“打捞”中,有着丰富的内涵和值得挖掘的意义。

“以我为主,为我所用”这种思维和路数被我们所熟知,似乎对于“批评家诗歌”的命名、研究与意义我们能根据自己所需来演绎出五花八门的阐释,梳理出一条清晰的“正史”。但是,“批评家诗歌”为何?我们的目的到底是要为这些批评家诗人们唱赞歌,还是阅读、搜寻和发现其诗歌本身的魅力和价值?似乎很好回答,但深入追问又会发现步步艰难,时时有陷阱,处处是漏洞。看似置身于文学现场,拥有较大话语权的评论家们,在面对自己或同为批评家的诗歌作品时,也有沦为“沉默的大多数”的风险。

二、身份的焦虑与回到诗歌本身

放眼当今诗坛,批评家(学人)作诗已经达到了较为普遍的程度。除了赵目珍在书中特别推介的这些批评家诗人:耿占春、华清(张清华)、霍俊明、西渡、敬文东、臧棣、胡亮、燎原、沈奇、孙文波、王东东、茱萸、李壮、刘波、汪剑钊、魏天无、吴投文、周瓒、罗振亚、世宾、杨碧薇、杨庆祥、张德明、赵思运,这个名单远不足以将当今活跃的批评家诗人一网打尽,还能持续增列。那么,这样的分类组合仅是为了表述的方便,还是某种学术山头的构建?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批评家写出的诗到底有多少是值得审视和推敲的?

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里写道:“诚实的批评和敏感的鉴赏,并不注意诗人,而注意诗。如果我们留意到报纸批评家的乱叫和一般人应声而起的人云亦云,我们会听到很多诗人的名字;如果我们并不想得到蓝皮书的知识而想欣赏诗,却不容易找到一首诗。”④这段于1919 年写就的话,放在当下的语境中依然有效。探讨“批评家诗歌”时,不论是批评还是鉴赏,我们都应该回归到诗的原点。抛开批评家这个修饰词,我们谈论的应该是诗歌而不是身份。因为职务不代表学问,身份无法代替诗歌本身的魅力和价值。

赵目珍在《华清:“指示着冥冥之中那唯一的出口”》一文中这样评价华清的诗:“深入阅读华清(张清华)诗歌的人,很容易就能够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作为国内屈指可数的批评家,他的诗歌成就被其批评成就给遮蔽了。”⑤在一定程度上,诗歌创作和诗歌批评是相互启发、相得益彰的。在面对批评家诗人的诗歌时,我们不能单凭批评家身份就盛赞其诗歌,同样,也不能因此而遮蔽其诗歌佳作被创造的可能性。罗振亚先生认为:“一个诗歌研究者不一定非得是诗人,但最好有过写诗的经历,有没有这种经历大不一样,你写过,哪怕写得不好,但总还是比没写过的人更能够熟悉诗歌的肌理、修辞、想象方式,走进研究对象的本质深处。”⑥这是对诗歌研究者或者诗歌批评家写诗合法性、合理性与必要性的肯定和支持。

对于诗歌批评家而言,诗歌创作是其开展本职工作——诗歌研究与评论的有益准备:只有体味了创作的甘苦、悲喜和顿悟,才可能有感同身受的“以心换心”,从而在进行文学批评时最大限度降低居高临下的俯视与傲慢,尽量保持一种平视的理性和客观。因而,兼具诗人与评论家双重身份的赵目珍对“批评家诗歌”的审视,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会较之纯粹的诗评家更具精准性与信任感。他的批评文字,尽管只是基于某个侧面对“批评家诗歌”做一种印象式的扫描,但这也并不妨碍我们窥见神性、古典与真情交织的诗歌内面:不论是“重回汉语独特气质的写作”,还是“主客契合的情思哲学”,都是一种“建造内心之神的工作”——“探索未知的诗学”。

诗歌创作与批评其实是个对立统一的矛盾体。我们在承认二者互有裨益的同时,也不能忽视它们的矛盾对立。研究和创作是两种不一样的思维路径和话语方式,张德明认为批评家较之专业诗人而言,进行诗歌创作的难度要大得多,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批评家由于职业性工作之故,用于创作的时间、精力有限,降低了生成灵感、打磨诗艺的可能性;二是研究思维和创作思维是迥然不同的两种思维模式,可能相互干扰,互为阻力。⑦但也正是因为这种难度,我们才更应该关注“批评家诗歌”的前世今生与创作始末,该点赞的时候绝不含糊,要批评之际也绝不止步。同样,我们也不能忽视这样一个问题:在文学话语和研究话语的博弈与对抗之中,是不是意味着“批评家诗歌”无法实现多样性与丰富性的可能?

在对时间与生命存在的想象中,霍俊明迈出了探索的步伐:“松针是另一种时间//不到片刻,它们已落满头顶。”(《松针是另一种时间》)“中国文学数千年来以流水寄寓生命飘忽的创造早已让人陷入审美疲劳,诗人在诗中神奇的一喻无疑为我们打破了这种僵局。亦且,流水之喻直接导向悲凉之感,而松针的意象之美却似乎有‘治愈’这种病态的功效。”⑧这种从个体经验向自然与神性的过渡和探索,仅靠研究的思维是不够的,还需要敏锐的感知、独特的想象以及对语言精准掌握和“重塑”的诗歌“手艺”。

兼具诗人与评论家身份的写作者,似乎有着走向对诗歌进行居高临下的凝视的危险,但在周瓒身上,呈现出的却是一种虔诚和敬畏。“书架上,打印出的未刊稿/蒙上灰霾又被擦净,忍耐着等待/文档里半成品诗作/不时吵吵着,递来词语的眼神。”(《遗珠,或踪迹》)是什么促使着她与词语进行着交流和互动?也许,正是身份的双重和文学思维与研究思维的博弈,让她在矛盾与困惑中向着多样和丰富的诗歌境界艰难探索。

中国新诗自“第三代”以来,反抒情的倾向随处可见,抒情作为写作的方式落后了吗?刘波坚定地认为:“热闹的自媒体传播之下,不变的是诗歌创作和阅读‘有感而发’的抒情本质。”⑨作为体现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优秀个体,杨庆祥即便身处“黑暗之心”,也要表明“亲爱的,我选择哭泣和爱你”(《我选择哭泣和爱你》),这种将“情”视为安身立命之本的态度与坚守,在当今纷繁复杂的诗歌生态之下实属不易。

这样回到诗歌本身的个案铺排不胜枚举,难免挂一漏万。因而,对“批评家诗歌”的关注与研究,需要我们投放自觉和耐心。

三、摆脱“遮蔽”,避免“重写”

笔者在上文以张清华为例,提及过批评家的诗人角色容易因其学术研究上的名声而被遮蔽的现象,这是一种外在的忽视与误解。其实,对于“批评家诗歌”的遮蔽不仅来自外界,还有可能会出自创作者个人。

在与张后的一次访谈中,敬文东对自己的诗人身份有这样的声明:“我一直知趣地把重心放在读书和所谓的学术研究上面,诗歌写作被降低到业余爱好的地位上……我从来就不是诗人,至少我自己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诗人。”他还进一步解释了原因:“诗人在我心目中有着极为崇高的位置,我不能滥竽充数去玷污这个名号,也不愿意诗人这个名号因为我的冒认而蒙羞。”⑩这段自我“遮蔽”的发言,有一定自谦的成分。但更多的,我想还是他对于诗歌的虔诚、敬畏与热爱,以及他对自身诗歌创作的严格要求。当然,这也仅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推测,但不论真相如何,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内”与“外”的合谋致使“批评家诗歌”难有安身之力、立命之地。

看到学生唐诗人不仅读经典作品,也看到很多似乎意义不大的文字,甚至还会出于各种原因读后没话找话,赶出一些急就章来,谢有顺非但没有去呵斥和制止,反而进行了这样的鼓励:“他缺的恰恰是冒失、胆量、活泼、愤怒、不周全、不惧失败、敢立于潮头、敢独立发声。中国当代文学现场就是一个很好的实验地,进去闯一闯,尖叫几声,那点激情和冲动,不过早被扑灭,让它释放出来,这未必是坏事。”⑪“批评家诗歌”想要摆脱被遮蔽的命运和现状,让挑剔而敏锐的研究者们产生研究的兴趣与认同其价值的共识,又何尝不需要这种敢于闯荡的魄力和勇于试错的胸襟?近年来,我们发现香港电影在中国大陆的经典性与追捧度似乎不像20 世纪八九十年代那般辉煌。是香港电影人江郎才尽了吗?显然不是。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极为复杂,但有一点比较直观:可能还是较之从前现在推出的作品少了。尽管当年泥沙俱下,但还是能留下不少佳作。导演王晶就是一个突出例证:既能“烂片”等身,也可佳作频出。因而,批评家们在面临学者和诗人二者的身份焦虑时,需要学习那个时候的香港电影人——要敢于亮身份、摆作品,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出道即巅峰的鲁迅式天才固然极少,那也不妨做个贾岛那样执着于“推敲”的苦吟诗人。一个人对诗歌的热爱和敬畏,不应该只是表现为将其“私有化”,仅视之为在工作之余带来精神上的快慰和心灵之自由的一种工具与业余爱好,还应该赋予自己的诗歌更多公共性意识与道义承担,让其参与到诗歌构建与诗学探索之中。

法国结构主义大师罗兰·巴特于1968 年发表了《作者的死亡》的演讲,向世人宣告“作者已死”的著名论断。我们终将老去,诗歌永远年轻。在诗歌的创作和研究上,更新与迭代难以避免,也应理解和顺应这种潮流与趋势。“一代人有一代人之文学”(王国维语),“批评家诗歌”能否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有代表性的文学之一,仅靠外界评论和定义是不够的,还取决于创作者能否投注坚持不懈的耐心和努力。打铁还需自身硬,让作品实现当下的风靡与流行只是拿到进入文学史的门票的必要条件之一,归根结底还是得拿作品本身的魅力和价值说话。在混乱、驳杂和繁复的当下诗歌创作现场,昙花一现不要紧,那也是在对未知的诗学探索中迈出的有意义的一步。大浪淘沙之后,总会有在砂砾中找到金子的可能。

“重写文学史”是20 世纪80 年代最为重要的文化思潮之一,90 年代以来“再解读”的文学研究方法也被“发现”并逐渐普遍采用。对于“批评家诗歌”的命名与研究,与其等到将来去“重写”和“再解读”,我们不如把握现在,给予其充分的关注与足够的研究。希望今后“打捞”这段历史时,不仅有研究者们已有的成果,还能看到创作者们主动的呈现,我们因此可以拥有一个更为全面、客观的良性互动,具备发掘“批评家诗歌”更多丰富内面的可能。

① 赵目珍:《“建造内心之神的工作”——关于新世纪以来批评家诗歌创作的考察》,《当代作家评论》2021 年第2 期。

② 刘士林:《20 世纪中国学人之诗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第15 页。

③ 谢克强、赵小琪、李遇春、车延高、江少川、刘保昌、涂险峰、张三夕、李俊国、赵国泰、张岩泉、张执浩、汪余礼、冯楚、刘玉杰、邵思巧:《当代“学人之诗”学术研讨会会议纪要》,《世界文学评论(高教版)》2013 年第3 期。

④ 〔英〕托·斯·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卞之琳、李赋宁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年版,第6 页。

⑤ 赵目珍:《探索未知的诗学:当代批评家诗人和他们的诗》,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 年版,第12 页。

⑥ 罗振亚、刘波:《关于新诗创作与批评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 年第6 期。

⑦ 张德明:《诗与诗学的张力——新世纪“学人诗歌”现象观察》,《南方文坛》2020 年第1 期。

⑧ 赵目珍:《探索未知的诗学:当代批评家诗人和他们的诗》,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 年版,第23 页。

⑨ 刘波:《“有感而发”的抒情本质不变》,《人民日报》2014 年11 月25 日,第23 版。

⑩ 张后、敬文东:《丰益桥的夏天——张后访谈敬文东》,《山花》2010 年第14 期。

⑪ 谢有顺:《若有所悟:谈唐诗人》,《南方文坛》2021 年第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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