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伟
(长安大学,陕西西安 710061)
莫言的小说常以荒诞奇谲的故事情节、独具匠心的叙事手法和汪洋恣肆的语言风格带给读者思绪万千、荡气回肠的阅读体验。在其诸多新颖独特的叙事手法中,叙事空白艺术具有代表性。如在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中,莫言设置开放式结尾以赋予主人公和暖姑娘结局的无限可能性,召唤读者自主填空;在长篇小说《蛙》中,莫言通过跨文体叙事手法创造出文本缝隙间的空白和文体间的互文,实现文本中的不可靠叙事,带给读者荒诞却又合乎情理的审美体验。叙事空白艺术在莫言《晚熟的人》小说集中愈臻成熟。如在开篇的《左镰》中,作者在前几章细腻地写出了主要人物的生活故事和性格特征,在结尾却只用寥寥数语概述了欢子不幸的婚姻经历以及田奎最后勇敢地娶她为妻之事[1]1。这种写法同《白狗秋千架》一样都构成了叙事的缺失,只是《白狗秋千架》交代了事件的起因和过程而缺失了事件的结果,《左镰》则写出了事件的结果却缺失了事件的起因和过程。作者在《晚熟的人》小说集中对叙事空白艺术的运用体现出不同以往的创新之处,通过让读者自主探果索因增强了小说的趣味性并获得新奇的审美体验。
叙事空白艺术在艺术史上的发展由来已久。老子倡导“有无相生”[2]80的审美境界,对古代绘画、书法、文学等艺术创作影响深远。如宋代马远的《寒江独钓图》仅以几痕线条和大片的留白勾勒出一片宽阔的寒江,凸显出无中生有的美感;苏轼有“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3],鲜明地提出“诗语妙”的真谛是“空且静”,认为留白手法在营造诗词意境中具有重要作用。西方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沉默和遮蔽是言说和去蔽的源泉和前提,强调艺术创作中叙事留白的重要性[4]26;接受美学家伊瑟尔认为叙事空白与读者对于文本的接受具有重要关联[4]15;文学评论家热奈特认为存在一种故事时间大于零而文本时间等于零的零叙事现象,在叙事结构中扮演着重要角色[4]13;在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娜拉出走的零叙事手法显然营造了这种叙事空白的美感。从整体上看,我国的叙事空白理论侧重于艺术创作,西方则侧重于艺术接受。莫言的叙事空白艺术创作手法既来源于其创作实践经验,又受到了中西方艺术文化传统的综合影响。
《晚熟的人》中既有单篇作品的叙事空白,也有不同作品之间互文性叙事空白。根据涂年根《叙事空白研究》,《晚熟的人》文本中的叙事空白可以分为两类[4]27:一类是作为叙事依托的空白,主要体现在作者自由地穿梭在叙事时空环境中,形成时隐时显的叙事背景;一类是作为文本结构的空白,主要体现在作者频繁运用叙事空白断点、省略和缺失等手法疏通文意、贯通文脉。
作为叙事依托的空白是指事件的背景、前提、基础和来源空白[4]29。《晚熟的人》中各个故事发生的背景并不存在完全的叙事空白,但各篇在写作手法上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作者穿梭于不同的时空背景,时而回忆过去,时而复归当下,熟稔地将故事发生逻辑和人物性格特征穿插到一起。如在《地主的眼神》中,作者仅在文中约略提到“去年”“那时候”,并未详细描写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但文中通过对老地主孙敬贤在生前受批判的遭遇和死后隆重葬礼的悬殊对比,使读者能够推知故事发生的背景,从而理解其戏说历史葬礼背后的滑稽性。又如在《等待摩西》中,故事发生的时空背景不断跳跃,带动人物的命运和性格也相应发生变化,因而文本的一部分情节成为另一部分情节的依托,且彼此之间相互诠释着,顺其自然地缩小了文本各部分的隔阂。
作为文本结构的空白是指叙事文本中缺席的、没有出场的部分,通常以叙事断点、省略和缺席的形式呈现[4]37-47。其一,《晚熟的人》中存在叙事断点。如《左镰》中蛇的隐喻意义和谁是给喜子扔泥巴的领头人成为永久性断点;《红唇绿嘴》中未说出口的两条谣言成为永久性断点;《火把与口哨》中杨结巴被抓的原因、三婶对女儿清灵的拷问成为暂时性断点等。其二,《晚熟的人》中存在叙事省略。如《左镰》中作者通过描写“我经常回忆起那个炎热的下午,那时候田奎还是一个双手健全的少年”弥补了省略的“我”对田奎的愧疚之情;《晚熟的人》单篇中常林寻死的原因被省略;《贼指花》中部分男女人物之间的暧昧关系和偷钱包的凶手被省略;《等待摩西》中马秀美苦苦等待丈夫的原因、人物的信仰隐喻被省略;《诗人金希普》和《表弟宁赛叶》中骗走表弟宁赛叶的两万块钱去哪里了以及两人一事无成的原因被省略;《澡堂与红床》中红床的隐喻对象被省略等。其三,《晚熟的人》中存在叙事缺席。如《左镰》结尾的叙事缺失;《等待摩西》中摩西失踪的三十年去了哪里这一事件缺失等。
叙事空白艺术手法之所以在莫言《晚熟的人》小说集中大量存在,主要原因可归结为三个方面:一是叙事语言的遮蔽性,二是文中存在不宜叙述事件,三是作者主观上的创作美学策略。
老子曾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2]80老子认为美是相对的,音乐美的真谛缘于声和音之间的谐和关系,声过高就会变成噪音,声过低则会导致听而不闻。对于小说而言,其叙事美的真谛归根于言与意之间的和谐关系。王弼《周易略例·明象》:“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5]叙事空白之所以产生,缘于言不尽意或得意忘言,在这言与意的空隙中产生了叙事空白之美。莫言在《等待摩西》结尾处省略了“我”走进摩西的屋子去问摩西失踪这些年的生活遭遇,以及摩西妻子是否怨恨摩西的描写,而是通过对周围环境的描写让“我”知道了答案。这种叙事手法体现了由言表象、由象表意、得意忘言的递进式叙事策略。另外,《天下太平》的寓言化叙事也是这种由象达意的体现。
叙事文本中存在一些超出了一般读者接受底线的叙述。莫言曾自述:“在很多时候,写到那样残忍的细节,我的神经也是很受刺激的,只想把它尽快写完。我很痛苦。但对作品来说,这样的描述又是必要的。”[4]77在莫言作品中,不管是《檀香刑》中刽子手杀人的情节还是《红高粱家族》中日本兵杀人的情节,都是极其残忍的,使得无论是作者叙事还是读者阅读时都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在《晚熟的人》中,一些情节没有用文字叙描过甚。如《火把与口哨》中省略掉了狼吃掉弟弟清泉的残忍画面;《晚熟的人》单篇中,蒋二地龙酒的炮制材料以及末尾“我”劝蒋二“继续晚熟吧”的言外之意,则是由于人情世故的关系而不宜叙事;《红唇绿嘴》结尾“我”没有发出的两条谣言信息,也是囿于人情世故的因素而不宜叙事;《澡堂与红床》中红床的隐喻意义被省略,则是由于涉及社会因素而不宜叙事。
在中国古典美学中有对妙的审美追求,老子曾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2]73从这段话来看,妙和道是联系在一起的,妙和徼都是道的属性,不同之处在于,妙体现道的无限性和无规定性,徼则体现道的有限性和有规定性[6]。艺术作品在整体上所呈现出的妙的美感和创作手法上无的理念有关,此处的无具体表现为叙事空白艺术手法,是作者主观上对妙的审美追求而使用的叙事策略。《晚熟的人》中有很多叙事空白情节缘于作家主观上对美妙境界的追求。如《左镰》结尾的概述、《贼指花》对人物间暧昧关系的省略、《诗人金希普》和《表弟宁赛叶》中花掉的钱去哪里了的略写,这些都是作者有意制造的叙事空白,从而增强小说的整体意味。
《晚熟的人》中叙事空白在内容方面的作用主要表现为深化“晚熟的人”主旨内涵,在结构方面的作用主要表现为融通文本、贯通文脉,巧妙协调叙事时态、语式、语态之间的关系。通过发挥叙事空白的作用,实现作者、作品和读者三位一体的叙事交流。
毕飞宇曾说:“好的短篇集一定是像《呐喊》这样的,千姿百态,但是,在单篇与单篇之间,又有它内在的、近乎死心眼一般的逻辑。”[7]莫言的《晚熟的人》正如鲁迅的《呐喊》一样,也有其文本的内生逻辑和主旨内涵,需要读者整体阅读、耐心索味。
一是要整体把握《晚熟的人》中的人物群像。《晚熟的人》小说集中共收录12篇短篇小说,《晚熟的人》是其中一篇,作者以此篇题目命名小说集名称,即表示“晚熟的人”的内涵可以概括整部小说集的内涵,而人则是其中的核心。首先,“晚熟的人”含大器晚成的意思。在《晚熟的人》单篇中对于早熟和晚熟有这样的表述:有的人早年精明,晚年糊涂,有的人早年糊涂,晚年精明;有的人早年胆大,晚年胆小,有的人早年胆小,晚年胆大[1]47。在《左镰》中,田奎少时并不是一个胆大成熟的人,但自从父亲剁掉他的右手,他变得成熟起来,还义无反顾地娶了相传具有克夫命的欢子,淋漓尽致地体现出其胆大成熟的个性。其次,“晚熟的人”含反讽意味。《晚熟的人》单篇中,蒋二称自己是晚熟的人,比别人成功得晚,但其成功是建立在触碰法律和违背道德的投机炒作上,最后他的成功被两台推土机填平。可见,他的晚熟充满滑稽味道。《诗人金希普》中,金希普晚年看似成熟,写了一首古体诗道出了其一辈子的人生经历,坦言“诸般牵挂难放下,到底还是一俗人”[1]147,这里的晚熟反映出金希普一辈子的梦幻生活状态。第三,“晚熟的人”象征人的性格成熟的动态发展过程。人永远走在通向成熟的路上,无所谓早熟与晚熟。在《晚熟的人》单篇中,当朋友告诉“我”台上的人并非日本人时,“我”觉得自己“又晚熟了一个量级”[1]55。晚熟是一个过程,人总是在经历一番挫磨后变得更加成熟。《等待摩西》中的人物在追求物质与生活欲望落空时转而去寻求精神寄托:摩西的妻子在丈夫失踪多年后选择了信教,期待奇迹的发生,最后丈夫回到了她的身边,她也原谅了摩西;而摩西一辈子由穷变富、由富变穷的经历照应着他大起大落的心境,最后当他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精神的归宿时,他也选择了信教。“一个人,只要能对自己违背常理的行为,给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别人还真不好说什么,何况是借着上帝的名义。”[1]122在小说中,信教的柳彼得是冷漠的,信教的马秀美是坚韧的,信教的柳摩西是麻木的,但是,他们都是执着的,信仰成为他们内心精神的栖息地。而这些人物的心性发展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实际上是由其不同的人生境遇决定的。
二是要把握人物的个性和共性。首先,填补空白文本。《左镰》中省略了谁是给喜子扔泥巴的领头人,省略了“我”对田奎的愧疚之情和田奎对“我”的态度,省略了欢子克夫的原因,但通过文中田奎断手后和“我”一起看蛇的对话,“我”后来回忆起田奎断手前一起玩的那个下午,以及文末快节奏的叙事,可以深入理解“我”的愧疚、田奎的仁慈、欢子的无奈等人物形象。通过解读这些文本空白可以更全面深入地诠释文本。通过解读《晚熟的人》单篇中省略的常林寻死的原因,可以更全面地理解常林身上胆大与胆小共存的人物特征。通过解读《贼指花》中省略的男女人物的暧昧关系和偷钱包的凶手,可以理解武英杰身上贼与君子的两面性。通过解读《红唇绿嘴》中省略的未说出口的两条谣言,不仅可以明白表妹和谷文雨这对夫妻婚前的绯闻,还能勾勒出人物内心的丑陋形象,赋予文本以戏剧性和悲凉感。通过细读《火把与口哨》中母亲拷问女儿清灵和母亲发现清灵服药自杀的场景后晕倒这些叙事断点,可以使读者更深入地体会母亲无奈与痛苦的心境。其次,反思空白文本。在《晚熟的人》里,不同的人物也存在共性特征,主要体现在人物内心亦幻亦真、亦醒亦醉的生活状态上。如《诗人金希普》和《表弟宁赛叶》中,金希普和宁赛叶身上都充满了梦和醉的状态,他们一方面相信自己才华盖世、梦必成真,另一方面却迷醉在自我格局里不能自拔,让梦想变得庸俗。在《晚熟的人》《等待摩西》《红唇绿嘴》《贼指花》等文本中,主人公都陷入梦在彼岸却迷醉于现实庸俗的格局里,看似有着令人艳羡的过往经历,但都如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最后烟消云散。归根结底,这些人物身上共同具有的亦醒亦醉的矛盾人格,构成了他们人生的梦幻悲剧。
三是要进入并超出历史与现实时空关系网中,把握人在共时空关系中的存在状态本质。《晚熟的人》中多篇文章都跨越了巨大的时空纬度,论古道今。与莫言前期小说相比,《晚熟的人》中的小说在叙事上似乎淡化了对具体历史处境中的人的书写,而是以上帝的视角观望小说中的人物,从整体时空中去勾勒人物形象,展现人物的生存状态。如《地主的眼神》的结尾,孙来雨说:“我爹与我爷爷一样,就喜欢打肿脸充胖子。”[1]173可见,尽管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不同时期的人物身上仍代际传承了部分劣根性。在《斗士》中,不论是在过去充满阶级斗争的旧社会,还是在倡导和谐平等的新社会,武功和方明德都因个人恩怨而斗争不止,还冠冕堂皇地赋予这种斗争以高尚的意味,认为不斗争的人是愚民。在《等待摩西》中,摩西的传奇经历隐喻了时代的巨大变迁,在这种变迁中,摩西因为难以适应而经历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迷失,最终无奈沦为被时代抛弃的多余人。在文本中,历史时空关系或隐或显,这种隐显结合的叙事手法让文本不再桎梏于具体时空,也让摩西不再只是摩西本人。摩西是芸芸众生,历史既是过去,也是当下,更是未来,在不同的历史和人物身上都在经历着相同的故事和相同的迷失。而摩西们的迷失既是历史赋予的,也是主体自身造成的。
热奈特将叙事话语分为时态、语式、语态三个范畴[8]。在《晚熟的人》中,叙事空白艺术手法融通文本话语、贯通叙事文脉,其作用集中体现为协调叙事时间、语式和语态的相互关系。
一是叙事空白与叙事时态相互作用。叙事时态即叙事时序、时距和频率问题。在《左镰》的结尾,作者通过概述欢子的命运扩大了文本话语和现实故事之间的时距,在这个巨大时距中隐匿着宽阔的文本空白:如欢子不断再嫁的原因,相关人物的悲惨命运等。这些都让读者徒生好奇之心,从而去深思文本。作者通过扩大时距来制造文本空白,读者则通过填补文本空白缩小时距,作者、作品与读者之间的叙事交流从而得到实现。在《等待摩西》中,小说前六章基本采用顺时的叙事时序,描写了摩西由穷变富的故事,而从第七章开始,作者猛然变化叙事时序,轻描淡写地交代摩西的失踪,紧跟着第八章又交代摩西已经失踪三十年了。显然,第六章结尾交代摩西的成功与第七、八章摩西的突然失踪中间形成了叙事断崖,而这个暂时的叙事断崖直接牵引读者继续阅读,去追问摩西失踪的原因。但文本最后却并未交代摩西失踪的原因,而是交代摩西又出现了,引发读者自主填补摩西失踪之谜。
二是叙事空白与叙事语式相互作用。语式即通过控制距离和选择视角等来调节信息的叙事方式。在《晚熟的人》小说集中,除了《天下太平》之外,其余文本都设置了一个第一人称的叙事人“我”,这个“我”与真实作者莫言之间的距离很小,如“我获得了诺奖后”“我的小说《黄玉米》(暗示《红高粱》)改编成电影后”[9]这些描写。尽管小说中主人公大多是以第三人称,且各自故事的发生时空域度很广,然而第一人称的叙事人“我”却可以通过回忆和联想自由穿梭在不同的时空关系中,消解了叙事时空的裂缝。此外,作者还善于切换人物交流视角,叙事细节详略张弛有度。《晚熟的人》单篇中,对蒋大性格的刻画作者往往采用直接引语,需要加快叙事速度时作者又采用间接引语。间接引语的使用一方面可以加快叙事速度,另一方面也可以压制叙事空白。当故事的主人公使用直接引语时,读者会将其视为他者,自身则充当倾听者的角色,很容易去反驳质疑说话人;当使用间接引语时,读者容易将其联想为自身,自身既是叙事的倾听者,也是叙事的参与者,便无暇疑虑而投入叙事行为当中,从而压制和消解叙事空白和疑问。直接引语的叙事视角能够将作者、作品与读者的距离拉近,增强叙事交流,更好地填补叙事空白。
三是叙事空白与文本语态相互作用。语态即文本的叙述层次和叙述类型等。《晚熟的人》中很多叙事空白的情节不等于现实故事的空白,这些空白大多与叙事视角有关,且无碍于文本结构的完整性,甚至能增强文本的意蕴。在《等待摩西》中摩西失踪的原因被省略,而现实中摩西失踪一定是有原因的,故事一定是完整的。在文本中摩西失踪的原因则没有必要全部交代,或者说这个原因是难以用只言片语去写尽的,因而作者以空白的方式去无中生有。通过这种叙事空白,读者也许会联想到当时的社会现状,也许会联想到摩西自身迷狂的生活状态,反而能道尽摩西失踪的综合原因。同样的叙事方式在《诗人金希普》和《表弟宁赛叶》中也有所呈现。金希普骗走表弟的三万块钱后到底去哪了,表弟为什么不怪罪金希普,反而很仰慕金希普。尽管文本中并未提及这些事件的真实原因,但通过细读文本,读者很容易体会到金希普和宁赛叶身上共有的迷狂的生活状态。宁赛叶自然就能明白金希普拿走三万块钱的用途,他也没有必要去追究,因为金希普就是另一个自己,或者说自己就是另一个金希普。
叙事空白艺术给读者带来特别的审美体验,促使读者深入阅读文本、填补文本空白、理解文本内涵,从而实现作者、作品和读者三位一体的叙事交流。
其一,叙事空白能激发读者的想象力,让读者主动深入文本,增强读者与文本内容的情感共鸣。伊瑟尔认为文本的意义来源于文本和读者相互作用的结果,文本是被经验的结果,而非被解释的客体[10]367。小说文本的空白对于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具有重要作用。小说并非对生活的合理客观记录,而是对生活有感情的反思性的艺术写实。叙事空白让读者和文本之间产生距离感,从而让读者对小说产生审美的移情。在《等待摩西》结尾:“我看到院子里影壁墙后那一丛翠竹枝繁叶茂,我看到压水井旁那棵石榴树上硕果累累,我看到房檐下燕子窝里有燕子飞进飞出,我看到湛蓝的天上有白云飘过……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于是,我转身走出了摩西的家门。”[1]132-133文中省略了“我”为什么不走进摩西家的原因,而读者通过环境描写联想到摩西和妻子融洽的生活状态,能够意识到“我”的疑问其实是多余的,能够更深地体会到“我”不走进摩西家门的原因。
其二,叙事空白能促使读者主动关切文本内容,增强读者对文本的深入理解和阐释,从而实现小说文本的存在意义。伊瑟尔认为文学文本的存在意义并非既定的,而是在读者阅读过程中不断生成的。伊瑟尔将文本中与内容相关的常规称为保留剧目,把能贯通内容的形式或手法称为策略,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通过游移视点不断揭示保留剧目和策略,如果文本中有事物与读者心中想象的格式塔不一致,读者就会试图通过一系列矫正使其与事物重新保持一致[10]370。在《等待摩西》中,如果摩西的失踪之谜被揭露,小说就容易变成客观的生活叙事,会导致文本与读者的期待视野过近,从而消解小说文本的审美意义,而叙事空白则让小说文本具有独特的存在意义。《天下太平》充满了寓言趣味,而这种寓言趣味召唤读者从深层理解文本,挖掘文本背后的象征性意义,其文学意义并未仅停留在文本既定的寓言化叙事中,而是在读者与作品不断对话的过程中得到确证。
其三,叙事空白激发读者从不同角度解读文本内容,增加小说文本意味。巴尔特曾提出“作者已死”,认为小说文本意味不应该完全归于作者,而应该取决于读者对文本的阐释[10]445。巴尔特赋予主体在阅读过程中的创造性作用,认为文本的复义越多,未经阅读前的文本意义就越少[10]444,读者在阅读文本时具有二次创作的作用。叙事空白能激发读者对文本进行多角度阐释。《左镰》中田奎、欢子以及其他人物悲惨命运的历史和社会原因之谜,《等待摩西》中摩西失踪之谜以及摩西与妻子新生活之谜,《诗人金希普》和《表弟宁赛叶》中落拓浮躁文人的迷狂状态之谜,《澡堂与红床》中的对比叙事意义之谜,《火把与口哨》中母亲的情感心理变化之谜等叙事空白的解读,有助于更深入地理解《晚熟的人》文本内容,从而增强文本意味、升华文本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