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颗颗
今年上半年,比以往有更多时间待在家里,做起事来自然也从容许多。有天晚上散完步,回到家慢悠悠地洗手,一抬头,我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镜中的我嘴角耷拉着,像是不高兴,面容看起来有点疲惫。
其实那天晚上内心还是平静的,且没有出门见朋友的打算,因此没有做过心理预设,自己将在朋友面前展现出来的样子。所以一瞥之下,应该是我最真实自然的状态,然而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这张脸怎么这么眼熟,和妈妈四十多岁时的样子好像啊。
那时我还是个中学生,记得妈妈每天下班回来,洗洗手就直接进厨房准备做饭,脸上经常很疲惫。读中学的那些年,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喜欢自己的妈妈。因为妈妈经常性地对我失望,以至于我对她也是敬而远之。
有一次,我和妈妈生气,把自己锁在卧室里。生气的原因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但把自己锁在卧室里不出去,是少年时对抗我妈强权统治最厉害的一次,所以至今还记得当时惴惴不安的心情。
过了好一会儿,客厅里一直很安静,妈妈没有严厉地叫我开门,但外面也没有走来走去的声音。她去哪儿了呢?是不是出门请上门开锁的修锁师傅去了?
我坐在凳子上胡思乱想,这时听到院子里有声响传来。
那时住的是单位的宿舍楼,一共有四层。我家住在一楼,阳台的位置向外扩展围了一个小院子。靠墙边种了一棵葡萄树、两棵橘子树。我锁住自己的这间卧室一个门通往客厅,另一个门通向院子,只有一个简易的插销,没有锁。
往院子里一看,妈妈正准备翻墙,她先把葡萄叶子往一边拨了拨,再将一架木梯子从墙外挪进墙内,然后就沿着梯子下到院子里了。原来刚才安静了这么久,妈妈是去拿梯子了。
她从院子里打开卧室的门,从我身边走过,其间甚至懒得看我一眼。妈妈就这样轻易地破了我的局。
当时她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没时间理我。但奇怪的是,后来也没有跟我算过这笔旧账。但那时她脸上的表情我记到了现在,就像2020年4月的这个晚上,我不小心看到镜中的自己,疲惫,不高兴,一言不发。
我因为没有孩子,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很长时间,别的同学忙着给孩子找学校辅导功课,我不是去读书社团,就是去合唱社团,常常会忘记年龄,以为自己尚在学生时代的余波中。
诚然,有爱好的人生比没有好过一些,但中年的分量并不因此就减轻了。在世间行走四十多年积累的灰尘,已經慢慢渗入了我的骨骼、我的血液,最后浮现在我的脸上。这些灰尘埋伏在皮肤的每一条肌理中,越积越多,青春时的棱角分明,变得模糊了。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了。
2020年这个晚上,我在镜子里看到了倦容尽显的自己,和妈妈中年时一模一样。直到三十年后,我才明白了妈妈的隐忍和坚持。特别是今年发生疫情以来,生活已不复之前的模样,而且这样的状态已渐成常态。
中年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吧,处处碰壁,但也只有耷拉着嘴角熬着。因为除了隐忍和坚持,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摘自花城出版社《镜子里的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