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奇谭》重映下的审美拓新及其创作启示录

2022-02-09 12:23武心雅
电影评介 2022年14期
关键词:天书动画电影动画

1983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动画长片《天书奇谭》出世,该片由王树忱、钱运达执导,汇集了中国当时一流的编剧、美术、配音及音乐艺术创作者,以超乎以往的奇趣创新和精益求精的匠心精神,创作出这部中国动画影史上具有跨时代意义的名篇。《天书奇谭》的开创性价值着重体现在技术与艺术两大方面:从技术领域而言,该影片作为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首部彩色宽银幕动画片,是动画电影技术上重大变革的载体,其配乐更是锐意创新,由著名作曲家吴应炬亲自操刀,在传统的民乐演奏中融入彼时颇为先锋的电子合成器音响,集新、奇、趣于一身。从艺术领域而言,《天书奇谭》由古典神话小说《平妖传》改编而成,汲取了明清小说起承转合、严丝合缝的叙述经验,极具中国古典神韵,却又不拘于时。并在罗贯中、冯明龙等明代小说大家的蓝本上,加入诸多幽默辛辣的现代元素,使人物外形、台词对白和故事细节更加贴合现代观众的审美风格,两种意义上的划时代创新成就了这部经典。

然而,在国产动画技术与情趣内涵更为丰富多元的当下,4K重映版《天书奇谭》显然不能仅凭“经典再现”这一金字招牌赢得观众青睐。[1]22万人打出9.2高分的豆瓣评价①,已充分说明了吸引新老观众重新一睹其风采的究极原因,依然是影片对古典文化的深刻体悟与多元表达,融戏曲、水墨、年画等多项传统艺术形式于一身,将动画夸张幻想的艺术元素与传承千年的华夏文明观念相结合,方才有了《天书奇谭》长盛不衰的魅力、智慧与旨趣。

一、奇幻、意趣、荒诞:《天书奇谭》的中国古典审美格调

《天书奇谭》在审美特征与格局上扬弃了中国早期美术片的传统。在20世纪80年代初,国外的动画创作理论与实例对中国动画团队而言,仅是门开一隙。在消息相对闭塞、经验缺乏的当年,面对原先合作方英国广播公司(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简称BBC)撤出的变动,中国动画创作的先行者以“摸着石头过河”的心态创作完成了这部经典佳作。影片跳出了中国古典文学描摹人物的刻板模式,恰如其分地应用传统文化元素,将其与一波三折的故事相结合。相对早期的美术电影,这部中国首部宽银幕动画电影赓续了其民族创造性,“深知运用造型原理,赋造型艺术以动作,在我国广阔的造型艺术天地里,肯定不会绝无仅有的”[2]。该片又在人物与故事角度进行大刀阔斧的创新,最终建构出一方超迈于神话传说与传统模式的动画天地。

(一)东方审美下的奇趣设定

“比较东西方文学作品,影视作品,动画影片的片名,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西方作品多以人物角色为题,东方作品多以故事事件为题。”[3]《天书奇谭》也不例外,全片围绕“天书”展开,盗天书、守天书、拓天书、夺天书,动画中所有矛盾牢牢指向“天书”这一核心。天书在影片中是天道無私、自有慧光的象征,却成为三只狐妖偷换真身、祸乱人间的媒介。片名中的“奇谭”二字,又假托天方夜谭般的神话背景,状似无意地透露出天书故事的荒唐。然而在观众总揽全局、细细品味之下,便能发现这看似荒诞的神话故事中包蕴的现实意味与哲学道理。

这部动画影片中的人物设定,充分体现了一个“奇”字。创作者放大了人物性格特征中的某个侧面,使其滑稽可笑、幽默荒诞,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映射现实。片中主要人物在《平妖传》中都能够找到对应原型,但无论是外在形象还是内在性格,都较原著丰满生动许多。袁公与蛋生为代表的正派,在造型上融合了年画、京剧、泥娃娃的特征,可谓是中国民俗艺术的前卫混搭。二人眉心正中的一轮弯月,象征着人物英勇刚正、侠义大度的性格特质。袁公的丹凤眼、赤发长髯与关公经典形象如出一辙,集忠义气质与悲剧色彩于一体。蛋生圆脸黑眸、双颊通红、头顶梳髻,如年画娃娃般憨态可掬、勇敢无畏。反派人物的取材则更为广泛,三只狐妖的造型分别取自京剧中彩旦、花旦、小生的扮相,却不同于以往京剧舞台上行当的传统设定。彩旦造型的老狐狸面目丑陋可憎,身体佝偻,眼神犀利狡诈,暗合着人物诡计多端、城府颇深的性格,为她带领狐妖蛊惑皇帝埋下了伏笔。花旦造型的美女狐妖身材瘦俏,面如桃花,善施引诱之法,一坐一行都极为忸怩、惺惺作态。青年狐狸形象虽与京剧中的小生相近,性格却大相径庭,头脑简单、生性贪吃,更因贪吃断掉一腿,每次行动中时常洋相百出。三者分别具有老谋深算、美艳妖娆和马虎憨傻的首要特征,鲜明的人物个性和角色分工为环环相扣的情节铺设奠定了基础。

(二)美与荒诞的艺术共生

《天书奇谭》在画风上博中国古典艺术之长,抓住了国画的精髓和魅力所在,并将其恰到好处地进行现代化、大众化改造。影片场景跨度较大,在表现天庭众神歌舞升平的生活时,多引入水墨画的绝美形意,在着墨的浓淡上细致推敲,营造出欢乐祥和的太平氛围。片中背景的天山云海如画卷般潇洒飘逸,突出仙界超凡脱俗的意境。人声鼎沸的人间则用工笔画的技法细细勾线而成,如公堂、市集,线条简约、风格凝练,将人间之景事无巨细地呈现在观众眼前。人间与仙界的强烈反差,隐约中透露着袁公盗书救世的深层原因。“在各个不同的作品中,线条、色彩以某种特殊方式组成某种形式或形式间的关系,激起我们的审美情感。这种线、色的关系和组合,这些审美的感人的形式,我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4]《天书奇谭》在画面上对线条、色彩的运用,都是由中国传统绘画艺术引申而来,用意象造型组成美美与共的丰富形式,使古典艺术形式与现代动画相得益彰。

《天书奇谭》用绝美的形式包裹着荒诞的内核,这正是该片的标新立异之处。影片中的主要情节,如治蝗救灾、盗书撞骗、正邪斗法和袁公归天,始终充斥着无可奈何的浓重宿命感。随着正反两派一次次的斗法,故事情节逐步走向高潮,从县令到府尹,最后斗至皇宫,影片为观众展呈了一个荒诞可笑的异世界,和尚、官员、皇帝,甚至各路神仙、天庭之主玉帝,无不是平庸昏聩之辈。庙里僧众口中声声念佛,却滥用权力、留恋人间权势,显然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官员们或是鼻尖顶着豆腐块的京剧丑角,或是不倒翁、财神爷,眼睛如骰子般转动、嗡嗡作响。动画中的皇帝形象被设计为一个与蛋生年龄相仿的小儿,却异常暴戾残忍。戏曲艺术在该片内核的展现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戏曲应追求神似,离形得似与形神兼备”[5],这些脱胎于戏曲艺术的人物,天然是戳破世俗面具的讽刺反语,将陈旧的信条弄得粉碎。影片借此描绘出残暴无知、见钱眼开的世间黑暗,将袁公踽踽独行的抗争衬托得极具悲壮之感,抓住动画人物改编与创作的精髓。该片并未像大多数当下的国产动画一样,以邪不压正的团圆结局告慰观众,而是以相对开放式的尾声再次挑起观众对“盗书”一举的思考,体现了美学与荒诞内核共生的艺术格调。

二、经典、情怀、启迪:《天书奇谭》之于国产动画电影的启示

《天书奇谭》原版与重映版分别上映于1983年和2021年,38年的时间鸿沟,决定了两个版本所要面对的大众审美生态和观众面貌是迥然不同的。其中,4K重映版《天书奇谭》登陆各大网络视频平台与年轻一代观众见面。在实现民族性现代表达的基础上,《天书奇谭》对诸如动画形式与内涵的关系问题、国产动画的文化传统赓续与创新问题给出回答。对于如今蓬勃发展却呈现浮躁态势的国产动画电影行业而言,往日崎岖与迎难而上的探索应是一剂良药,于市场生态良性发展来说意义深远。

(一)“形”与“意”的铿锵和鸣

动画艺术是“形”与“意”的结合,“形”是指动画形式层面的内容,通过描摹、创造特定的艺术形象和场景,发挥讲述故事、烘托美学情境的特定功能。“形”的合理表现与生动传达离不开“意”的支撑,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意”在此处象征着动画精神意义的生成,通过对象意义与自身意义的交互,达到形神兼备的表现效果。《天书奇谭》对动画“形”与“意”关系的解构,远超当时同类动画,甚至在当下仍具有非同一般的超前意味。

《天书奇谭》并未将“形”片面曲解为可视化的外壳本身,而是注重挖掘动画作品形式与内涵之间的联系,透过文化符号的搭建再现深层的文化意蕴之美。这足以证明在20世纪80年代,老一辈中国动画人已尤为注重作品形式为文化意指服务的创作理念,将隐匿在动画热闹唱和下所要传达的深层讯息放在首要位置。因此,《天书奇谭》中不仅有处处可寻的中国古典传统美学符号,有精雕细琢的工笔画线条,有写意泼墨的山水背景,而且有作者对世情洞若观火的态度和反躬自省的精神。例如,动画开篇的袁公盗书,袁公明明亲眼看到天书上写着“天道无私,流传后世”的八字箴言,结局却与之相反,袁公因带天书下凡而获罪;承载着武艺与智慧精华的天书,打着世人皆可观之的幌子,实质上却是为了维护天庭人神有别的铁律,禁锢人类的权力与能力;当父亲被蛋生推入聚宝盆中,从聚宝盆里一下跳出的是许多面目相同的父亲。电影并未直接言明创作者设计的深层意味,而是使用契合动画的夸张手法,如袁公违抗天规时雷鸣般悲愤的配乐、父亲登场时蛋生和县官惊讶滑稽的表情等,这些细细想来颇具讽刺意味的细节被影片以幽默的形式细密缝合于情节中,使作者与观者基于不可言传的默契沟通信息,这是《天书奇谭》在“形”与“意”结合上的高明之处。

(二)起承转合的极致运用

动画《天书奇谭》是将中国古典小说中起承转合叙事结构运用到极致的典范之作。“起因—相持—高潮—结局”,每一步的安排逻辑缜密、动因清晰,绝不拖泥带水。故事因袁公私取天书下凡而起,随着蛋生拜在袁公门下,三只狐妖成为护国法师,正邪的相持对抗态势日趋明晰,又以袁公镇压狐妖、烧天书为全片高潮,最后迎来的是悲欣交集,却又意料之外的结局。影片起承转合看似并不新鲜,但早已是明清两代古典小说家无数次经行之路,若能将其运用到极致,并成功过渡嫁接于动画电影这一艺术形式上并非易事。而对原著的直接搬演和取其主干,无法达到出神入化,给予观众深层灵魂震撼的效果。

相比《天书奇谭》动画长片而言,无论是在角色性格还是情感表现力方面,原著《平妖传》的相关内容都要弱化很多。《天书奇谭》在剧本创作和人物设定上,有意凸显了正邪两大势力的对比,营造出节奏激烈的对抗氛围,以袁公、蛋生为代表的正派和“三狐”为代表的反派,在黑白割据的楚河汉界两端不断争斗搏杀,正反黑白的抗衡担起该片很大一部分的高潮看点。然而细细品味之余,观众不难发现《天书奇谭》中的人物性格、语言,都较原著小说要丰富立体得多。例如,袁公苦苦寻觅蛋生,将其培养为一个智勇双全、智慧超群的少年英雄,影片对师徒二人间点滴羁绊的动情描摹,触及了原著文本难以企及的高度;而三大狐妖鲜明犀利的性格差别,及其为身居高位、蛊惑国王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无疑是对现实中蝇营狗苟小人的映射与辛辣讽刺。动画的“相持”部分,将视角由蛋生初出茅庐的成长转向三只狐妖平步青云的历程,反派的得势与正派的失势,在讽刺至深处又表明对世事的无可奈何。这部动画在起承转合的主体结构中,加入的是无常、无奈、沧桑而又超然旷达的情怀,在看尽世态炎凉后,像袁公一样的救世者依然怀抱着一颗炽热的赤子之心。《天书奇谭》叙事中思想与情感的纵深,如刀笔般力透纸背,方能将传统的叙事结构运用到极致,产生错落有致、跌宕起伏的讲述力量。鉴于此,今后国产动画应着力改变叙事浮于表面的现状。

(三)重生于“变”与“不变”之间

2021年,《天书奇谭》的经典重映再次掀起大众对国产动画的追捧与热议,与近年来“国漫复兴”的热词两相对照,愈发感受到国产动画电影园地百花齐放、春意盎然。然而细想之下,国产动画电影屡次掀起观影热潮,加之《天书奇谭》4K高清版的经典回归,是否会引发行业的无序竞争,留下昙花一现后的一地鸡毛?基于国产动画电影良性长足发展的终极目标,因何而“变”,“变”与“不变”等重要问题都需要人们冷静思考。

此次《天书奇谭》的经典重映,很大程度上弥补了38年前技术缺陷所带来的许多不足。在电影成像上,通过原底清洗、颜色校正、逐帧修复等多项工作,原先的噪点、划痕与色彩问题得以长足改善。但影像和声音两方面的修复团队,在“修旧如旧”这一理念上达成一致,不仅是出于为了满足中年观众拾光怀旧的观看目的,而且立意深远,看到曾经这种偏于古典的美学传统复兴的可能性。许多青少年观众甚至在此前从未看过《天书奇谭》,却能够被复古、充满颗粒感与历史感的画风所吸引,感受其中无与伦比、超凡脱俗的古典美学,侧面证实了中华传统文化体系对人的浸润与熏陶作用。更有许多青少年观众在看到影片结局袁公被天帝又一次带走后,面对蛋生痛彻心扉的哭啕呐喊,以及袁公视死如归的坚毅决绝,不禁泪流满面。充满真挚情感与生命力的悲剧情节,其间蕴含震撼人心的力量皆来自中华文化的内蕴精髓。诚然,“现代观众的欣赏口味和文艺需求导致动画的生存策略和人文理想发生变化”[6]。在因时而变的总体趋势上,把握传承与創新之间的关系对于国产动画电影而言至关重要。

结语

《天书奇谭》于2021年年末的重映,折射出国产动画市场现实存在的诸多问题。原有的经典影片备受追捧,是否意味着当今国产动画的艺术探索力度尚且不够,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该片在传统文化形式和意蕴的探索上达到艺术高峰,以嬉笑怒骂的夸张风格中和了强烈的悲剧意味,以人物内心的觉醒与宿命反抗意识展现了中华民族反抗枷锁禁锢、追求灵魂自由的一面。《天书奇谭》用一个中国版“盗火者”的故事,探索了中华文明渊源与世界的相通之处。在数字化技术高速发展、动画电影特效日新月异的今天,该片的成功重映再次印证了动画原创性、民族性的深远意义。

【作者简介】 武心雅,女,河南濮阳人,河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视觉设计,品牌设计与管理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河南省社科联调研课题“河南‘十二五时期高校实用型动漫人才培养问题及创新教育研究”(编号:SKL-2011-1589)成果。

参考文献:

[1]文汇客户端:在4K修复中重启中国经典《天书奇谭》[EB/OL].(2021-10-28)https://wenhui.whb.cn/third/baidu/202110/28/430981.html.

[2]苏云.忆东影[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172.

[3]童庆炳.文学概论[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9:224.

[4]韩笑,曾雯.动画剧本创作[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12.

[5]沈达人.戏曲意象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148-149.

[6]周鲒.动画电影分析[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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