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瑞雪 魏 众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836)
共同富裕从古至今都是广大人民的深切期望。百年来,中国共产党人艰苦奋斗,不懈追求这一目标。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共同富裕”概念出现了六次;十九届四中全会强调,坚持在发展中保障和改善民生,以人民为中心实现共同富裕;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为明显的实质性进展”;十九届六中全会明确指出要“坚定不移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道路”;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也提出“共同富裕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共同富裕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特征和人民群众的共同期盼,党的共同富裕思想也是学界研究的热点。
部分研究对共同富裕理念进行了理论上的溯源和对照。“共同富裕”这一理念源自马克思主义理论,并在中国共产党的长期探索中逐渐实现了中国化。赫军营(2020)研究了马克思关于共同富裕的思考的自身逻辑路径,由于时代条件的变迁,在当代中国,马克思的共同富裕思想的实践路径只能是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通过政府调节和关注民生来实现;张端(2021)研究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共同富裕思想及在中国国情下的发展;陈新(2021)讨论了马克思主义的财富观和共同富裕,并与福利国家理论进行了比较。这些研究多以单线方式探讨共同富裕理念从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直至新时代的发展历程,对共同富裕理念与西方的平等主义之间的异同关注较少。
还有一些学者研究了党的共同富裕的思想发展和探索历程,如张瑞敏(2003)梳理并解读了毛泽东的共同富裕思想;周锟(2017)研究了邓小平共同富裕理念的发展历程及其对现实的指导作用;熊晞(2006)研究了党中央领导集体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对实现共同富裕的探索与创新;叶华松(2005)比较了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时代的共同富裕思想和实践发展;谢小飞(2021)梳理和回顾了党追求共同富裕的百年实践并总结了其中经验;钟贞山等(2020)阐释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共同富裕观,并指出其具有理论自觉与实践创新两方面意义;杨静等(2018)、韩文龙(2018)、郭瑞萍等(2020)、王婷等(2021)从不同角度研究和解读了习近平的共同富裕思想理念以及新时代共同富裕的实现路径。
综上所述,既有研究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成果,本文从其中得到了大量文献等方面的支持,但西方的平等福利等思想和实践与共同富裕思想的区隔、党的共同富裕思想和实践的发展理路等方面还值得进一步明晰。全面准确地理解和把握共同富裕思想的深刻内涵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基于此,本文从中国共产党人关于共同富裕理论的思想来源出发,明晰马克思主义的共同富裕和西方分配平等学说以及社会公平理论的差异,并探讨了中国共产党人百年来的共同富裕理论与实践。
共同富裕理想源自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思考。马克思、恩格斯对历史上共同富裕的思想成果进行了探索和扬弃,建立了科学的共同富裕理论。在马克思未来社会的蓝图中,共同富裕是不可缺少的要素,所有人的富裕是社会生产的最终目标。他设想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物质财富极大涌流,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社会,这就必然决定了,共同富裕的目标只能通过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发展生产来实现。马克思、恩格斯指出,资本获取剩余价值并自我增殖的本质,必然使贫富分化不断加剧,因此资本既不想、也无法实现共同富裕。正如列宁所指出的,在科学原则指导下进行产品的社会生产和分配,与资本主义的本质是矛盾的,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富裕只能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实现。“要消灭人民的贫穷,唯一的方法就是建立社会主义制度”(1)《列宁全集》第七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版,第122页。。
同时,共同富裕不仅意味着贫富差距的消失,物质生活的丰富,也意味着人的全面发展。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恩格斯曾勾勒了共同富裕的蓝图,包括富足的、充裕的物质生活和充分的、自由的发展两方面。社会化生产既带来了物质上的共同富裕,又保证了个人的充分发展。与各种分配平等的理论不同,只有马克思主义才真正揭示了共同富裕理想的科学内涵。
1.共同富裕与自由主义左翼学者的分配平等有本质区别
在关于社会公平和分配正义的讨论中,左翼学者普遍把平等作为社会公平正义的核心内涵之一。从罗尔斯提出标志性的正义理论以来,应当实现什么样的分配平等,这一论争已经延续了数十年。传统形式的机会平等理念(Formal Equality of Opportunity)会带来结果的不平等,罗尔斯反对这种看似平等的不平等,认为人不应该受制于权利、机会、财富分配中的不利地位。如果不平等在所难免,那么它应该有利于那些最不利者,这就是“差别原则”。罗尔斯认为,人们的地位和收入受到环境和禀赋差异的巨大影响。但是,这种优势或劣势是一个人无从选择的,因此所获得的更高起点或更有利竞争优势不是应得的(罗尔斯,1988)。但是,罗尔斯所期望的分配平等只是力求去掉如家庭背景、经济条件这样外在的不平等,对内在才能禀赋的偶然分配带来的不平等并没有充分关注。同时,他的差别原则在分配上没有考虑个人责任。
在罗尔斯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运气平等主义(Equality of Fortune/Luck Egalitarianism)成为当代西方关于分配平等的代表性观点。运气平等主义认为,较高的个人禀赋、较好的家庭背景这些好运气并不是“应得”的,同时也是不能选择的,因此,获益者应当给予那些先天才能不足,或是家庭背景较差的人以补偿。然而,如果不平等来源于自身选择的后果,则不应当对此作出补偿。罗纳德·德沃金(Ronald Dworkin)、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agel)、理查德·阿内逊(Richard Arneson)等虽有着不同的分配正义理论,但都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运气平等主义同样深受机会平等观念的影响,认为在起点不平等的情况下,就分配正义而言,在利益分配和负担的过程中应当将运气因素考虑在内,一个人的生活前景不应该由其生来所处的社会阶级所决定,也不应该由其生来就拥有的自然才能(或缺乏的自然才能)所决定。同时,运气平等主义在考虑补偿的时候引入了责任,个人自愿选择所带来的资源获取上的不平等不需要补偿和纠正(德沃金,2008)。这就涉及了这些看似自愿的选择是否真的不受环境影响的问题。
与运气平等主义相对,伊丽莎白·安德森(Elizabeth Anderson)、塞缪尔·舍弗勒(Samuel Scheffler)、戴维·米勒(David Miller)等人开辟了关系平等主义路径,强调平等的核心在于“社会平等”,把关注的中心从分配正义转向压迫性的社会关系,“反对的不是运气,而是压迫、可继承的社会地位的等级制、种姓观念、阶级特权和僵死的阶级分层、不民主的权力”(齐艳红,2021)。关系平等主义揭示了不平等的来源不仅仅是所谓的偶然性,更是与社会支配关系和权力结构密切相关。然而,关系平等主义忽略了社会不平等的经济基础。金里卡(2011)指出,社会平等的捍卫者正确地强调了人的社会地位或公共处境的重要性,但是太漠视物质资源对人们生活的重要意义了。
由此可见,自由主义左翼学者理想中的分配平等,和马克思主义的共同富裕在“平等”上看起来相似,而实质完全不同。罗尔斯和运气平等主义者忽略了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下的社会分化,将不平等的来源归于偶然,认为对环境和禀赋的差距作出矫正或补偿,就能实现分配平等和社会正义,同时又把一些贫穷归因于个人选择;而关系平等主义者虽把标靶指向了压迫性的社会关系,一定程度上关注和反思了自由民主制形式上的平等之下实质上在权力和收入等方面巨大的累积性的不平等,但是最终难以超越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其实践指向多为促进少数群体的权利和利益的平等,呼唤对所有公民平等的尊重和关怀等方面,脱离了经济基础,自然也无法实现所追求的目标。
2.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分配平等不是共同富裕,也无法实现
近年来,“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学派”在西方声名鹊起,受到广泛关注。其创始人柯亨对平等观有着深入研究,他批判了自由主义左翼的机会平等,提出了“社会主义机会平等”(Socialist Equality of Oppourtunity),意指个人无法决定的不平等(包括内在和外在的),例如天赋、健康、家庭环境、经济收入等。平等主义的目标就是消除社会条件和自然禀赋方面的“非自愿”劣势对人们在经济方面的影响。然而,柯亨注意到了市场经济是无可取代的,而市场经济中的竞争行为和成败差别,会导致不可避免的贫富差距。因此,柯亨超越了制度正义的层面,试图引入共享原则来调节这种不平等,以促进社会成员之间的团结互惠关系。柯亨把共享原则的实现寄托在社会成员的平等主义精神信念上,希望这种认同平等的社会风尚,能使得人们愿意在一定富裕程度下实施较平等的分配,资助那些收入较低的人(常春雨,2021)。
柯亨的共享原则,无疑源自马克思“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思想,然而和共同富裕思想也同样是分道而行的。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是建立在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的基础上的,然而“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学派却大多对物质财富的增加抱悲观态度,不认同这个“丰裕假定”。因此柯亨设想的依靠社会成员精神信念实现的互相帮助的共同体就显得十分不切实际。马克思的共同富裕思想是历史性的,在初级阶段因为生产力不够发达而采用“应得原则”,直到生产力高度发展时,才被“需要原则”所替代。柯亨一方面主张机会平等的应得原则,同时又拒斥结果的不平等,而且不认同社会财富极大增加的可能,只能诉诸共同体中的平等理念,这种情况下他主张的分配平等注定无法实现。
3.共同富裕是马克思主义的特有命题
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中,回馈正义所累积的差异,必然转化为资本性质的存在,从而进一步累积差异而造成社会分化。自由主义左翼学者提出了多种措施来进行矫正,例如通过强制性的税收政策,以部分税收收入来实现一定程度的社会福利,满足人们的基本需要,并实施社会保险制度,作为个人遭遇某些难以预料的困境的防备手段,从而实现一定程度的社会平等。由于资本主义国家自工业革命以来,通过各种方式积累了深厚的经济基础,其社会福利的保障力度相对较强(魏小萍,2017),这些矫正措施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社会公平正义的实现,使得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下,回馈正义本身必然走向悖论的现实常常被忽视。
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和最终目的是资本的不断增殖,因此,通过获取剩余价值这一方式,资本方面逐渐积累社会财富,而劳动者则只积累了贫困。社会财富和收入再分配的各种方式,包括税收、社会保障等,都无法解决严重的贫富差距现象,也无法消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必然产生的、不可避免的两极分化趋势。因此,不能因为目前发达国家的民众更富裕,工人阶级物质生活水平更高,基尼系数低于中国,就将这种社会状态误认为共同富裕的实现(魏小萍,2015)。在马克思的思想体系中,人既是最大的生产力,也是真正的财富,人应当把自身作为目的生产和分配财富,而不是以资本和资本的增殖为中心,并将其作为整个社会的运转逻辑。一旦不以人本身为目的,不以人的全面发展为指向进行财富的生产与分配,财富异化现象就必然存在,且无法从根本上缓解和消灭。人的发展需要适当的社会制度形成,只有作为社会担当的人的主体从根本上变革,人民作为全体的能动性和目的意识性彻底发挥,通过制度和阶段的进化,人的全面发展才有可能。
资本主义制度下,生产和消费存在着固有的矛盾。20世纪中叶以来,发达资本主义各国对劳动者阶级作出更多的让步,进行了更多的收入再分配,但仍然无法解决在生产和消费方面资本主义深层次的矛盾和危机。目前,福利国家对于全体国民获得基本收入的构想,基本都因为私有制的秩序限定,无法回避国民基金的资金来源问题。这说明在土地私有化、生产资料劳动力商品化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制度下,无法针对土地和生产资料的收益主张社会全员的共同权力(伊藤诚,2012)。
马克思、恩格斯认为,生产的目的是所有人共同享受劳动成果。共同富裕不会因为生产力发达而自动实现,只有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共同富裕思想,强调以公有制为主体的财富生产和分配方式,才能走上真正的社会主义共同富裕之路。
百年来,人民共同富裕始终是党的目标和使命。在推进共同富裕的进程中,党探索了一条解放和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力,允许部分人和地区先富起来,并带动后富,避免过大贫富差距,带领全体社会成员坚定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回顾中国共产党共同富裕思想和实践的百年发展历程,对于更好阐释共同富裕思想的基本内涵、本质特征和核心价值,推动共同富裕进程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1.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共同富裕:实现耕者有其田
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始终将消灭剥削、实现广大人民的共同富裕作为党的奋斗目标之一。党的早期领导人对建立社会主义制度之后,如何实现共同富裕已有初步认识。1915年,陈独秀在《新青年》创刊号上发表文章,指出贫富差距过大绝非社会之福。李大钊也提出,社会主义是合理发展生产,合理分配并消费,社会利益平均供给,人人均可“得最大的幸福”(2)《李大钊全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96页。。这表明了党的早期领导人对共同富裕的理解。党的前三次代表大会所制定的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纲领,也表明党已经认识到要建立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经济制度,消灭剥削,推动社会进步,实现人民的共同富裕。
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土地为农民所有,这是实现共同富裕的基本前提。土地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提出“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目的是废除封建的土地所有制,解决农民缺少土地的问题。1928年10月,在总结既往实践经验的基础上,《井冈山土地法》颁布实施,对土地的所有权进行了规定,政府或把土地平均分配给农民个体或群体耕种,或由政府建立农场进行耕种。同时,土地革命完毕后禁止买卖。这就使生产资料或掌握在农民手中,或为公有。随着各革命根据地的土地革命运动的展开,根据地的农民获得了生产资料,劳动成果不再被剥削,生活水平得到了显著提高,党得到了农民的普遍支持。这一时期,毛泽东不仅在行动上加强了根据地的生产关系改造和经济建设,还多次在理论文章中论述了改善人民生活,实现共同富裕的重要性,并强调必须进行根据地经济建设,所有有必要、有可能的经济建设都应该开展。到解放战争之前,根据地人民生活得到了显著改善,人口数量也大幅增加。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共产党开始以土地革命为核心实施一系列经济民生政策。1947年,在党的全国土地会议上通过了《中国土地法大纲》,提出废除一切剥削性质的土地制度,将所有的乡村土地统一平均分配给所有农民,使农村土地归农民自己所有,实现耕者有其田。其间,党和解放区政府采取多种措施,组织互助合作社,扶持生产,努力解决群众的贫困问题,在政权上和土地制度上为共同富裕奠定了基础。
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虽然“共同富裕”这四个字还没有被明确提出,但党已经深刻认识到给人民以生产资料和物质福利的重要性,废除了导致人民贫困的旧制度,为未来解决贫困问题、走向共同富裕铺平了道路。
2.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时期:为共同富裕提供经济基础
“共同富裕”概念的提出起源于农业社会主义改造中农业合作社的发展。新中国成立以后,农村小私有制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在租赁、雇工、借贷和贸易均自由的情况下,各家劳动力和生产资料的拥有情况不一,在家庭经营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一部分人积累资本、发家致富而另一部分人因经营不善而出卖劳动力的情形。为了避免再一次出现分化,党提出了组织起来的办法,开始引导农民合作化。1953年,中共中央下发了《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在全国范围内引导组织合作社,希望借此使农民过上“共同富裕和普遍繁荣的生活”(3)《毛泽东文集》第六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42页。。这也是“共同富裕”四字第一次见诸党的文献。1955年前后,毛泽东相对比较集中地阐述了有关共同富裕的思想,在几次重要的会议上提出,要实现共同富裕就必须从多个方面帮助农民提高生产力,增加粮食产量,互助合作,走社会主义道路。小农经济必然使农民逐渐出现两极分化,只有实现农业合作化,农民、农村才能走向共同富裕,得到“大家都有份”的“共同的富”“共同的强”(4)《毛泽东文集》第六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95页。。同时,毛泽东认为,合作化是农村经济制度的变革,在私有制存在的条件下,土地、农具等生产资料和家庭劳动力的差异,很容易在生产过程中不断扩大,因此必须进行所有制的变革,才能使“全体农村人民共同富裕起来”(5)《毛泽东文集》第六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37页。。
虽然在建国初期,党中央对合作化的认识存在着一些偏差,但是对人民共同富裕的追求是一以贯之的。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完成,以及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的逐步推进,公有制经济建立起来,为共同富裕的实现提供了基本的经济基础。但是,在社会成员的分配问题方面,由于把现实的经济水平差别放到了共同富裕的对立面,平均主义的分配倾向一直得不到纠正,这导致了经济发展的滞后。
3.改革开放以来:先富带动后富,达到共同富裕的探索和实践
改革开放时期的思想转型始于破除平均主义、贯彻按劳分配。1978年底,邓小平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重要讲话中提出,在劳动收入方面,允许一部分人以更高的劳动生产率、更多的劳动量取得更高收入、更快富裕起来,以经济动力激励人民的积极性,从而带动其他发展比较慢的地区和人民富裕。这可以说是邓小平对“共同富裕”的早期阐释。当时,决策层和部分理论学者对于贫富程度的差别是非常敏感的,对多劳多得虽然理论上认可,实际上对所得物质利益不平等会带来贫富分化问题存在深刻的担忧。经过几年以解决现实紧迫问题为导向的改革,以及理论界的反复讨论,党中央逐渐在通过物质利益刺激经济动力问题上取得了共识,认为建设社会主义不能始终贫穷,劳动者对个人利益的关心是社会主义生产的潜在动力。到1983年,为了激励效率,可以接受劳动者生活水平之间存在一定差别,先调动积极性把经济发展起来、富裕起来再考虑“均”的问题成为党中央的一致认识。
邓小平第一次以“共同富裕”来表述他对于经济社会发展有先后,但最终都要发展起来的认识是在1984年,他指出:“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可以让一部分地区先富裕起来,然后带动其他地区共同富裕。”(6)《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4页。对于这个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贫富差距问题,他认为只要经济发展起来,国家完全可以采取措施调节分配,首先要解决当下共同贫穷的问题,调动积极性,释放经济活力。自此,他多次强调勤劳致富的正当性和先富的带动作用,认为在共同富裕的大原则下,这种物质上的激励可以调动积极性,促进经济发展,是“达到共同富裕的捷径”(7)《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66页。。1984年,《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正式提出,允许先富以起到激励人们上进的作用,带动其他人的脱贫致富、其他地区的经济发展。
同时,邓小平也密切关注贫富差距问题。他一直强调,如果我们在发展经济的过程中,国家的政策方针或调节措施不当,造成了过大的贫富差距,就意味着改革的失败。他认为“社会主义的目的就是要全国人民共同富裕,不是两极分化。”“这是体现社会主义本质的一个东西。”(8)《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64页邓小平认为两极分化不是必然的,“只要我国经济中公有制占主体地位,就可以避免两极分化。”(9)《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49页。同时,他指出,共同富裕的实现要依靠社会主义制度和国家机器的力量,国家有能力在群体之间、区域之间调节分配,也必须调节分配。一时的差别可以允许,在经济不断发展的过程中,需要通过国家的调节措施逐渐缩小到可以接受的程度。他主张国家采取一定措施,从先发展起来的沿海地区获取较多的技术、经济利益和财政收入,以支持贫困地区的发展。同时,对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个人适当限制,通过税收进行调节和引导。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提出:“社会主义的本质,是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10)《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3页。这一表述,既表明了共同富裕在社会主义社会发展历程中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也阐明了发展生产力,避免过大贫富差距是实现共同富裕所必需的。至而,中国共产党对共同富裕的理论认识得到了进一步提升。
以江泽民、胡锦涛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同样重视人民的共同富裕。江泽民多次强调共同富裕在党的奋斗目标当中的核心地位。他提出,党的重要历史任务就是“帮助贫困地区群众与全国人民一起逐步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11)《江泽民文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49-250页。。江泽民还进一步丰富了共同富裕思想的内涵,指出共同富裕不仅仅意味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还意味着人民精神生活的丰富以及人在社会中的全面发展。胡锦涛从发展的角度丰富了共同富裕的理论,强调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为了改善民生,需要在收入分配方面进一步深化改革,对目前的体制进行调整和完善,更加注重公平,不让收入分配差距进一步扩大,为实现共同富裕提供更完善的制度保障。
期间,党中央也在多方面进行了对共同富裕的实践探索。党中央在1994年实施了《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努力帮助贫困地区和贫困人口脱贫致富,共同享受发展成果;1999年开始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旨在促进中西部地区经济发展,使整体经济布局更加合理,发展更加协调,最终缩小地区之间的差距,走向共同富裕;同时,于1999年颁布了《失业保险条例》,为国企下岗职工建立基本的生活保障,并进一步完善失业保险制度。对于城乡二元体制、工农业剪刀差等历史原因带来的城乡差距问题,党中央发起了新农村建设;为了维护农民利益,使改革发展的成果能为农民所共享,中央加大了对农村公共事业的投入;对于区域经济发展不平衡的问题,党中央扶持振兴当时经济增速相对较慢的地区,如东北老工业基地和中部地区。同时,在社会建设方面,以改善民生为重点,扩大公共服务,增加居民收入,完善社会管理。为了使人民共享改革发展成果,党中央强调统筹兼顾,这些实践都有力提升了人民的生活水平。
新时代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党和国家领导人对于共同富裕的认识和实践也得到了进一步深化。早在十八届中央政治局常委第一次集体亮相时,习近平就强调,带领全国人民走共同富裕道路是党的责任。习近平在党的十九大和二十大报告中也指出,“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不断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全体人民共同富裕”(12)《党的十九大报告辅导读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页。“扎实推进共同富裕”(13)《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汇编》,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39页。。中国共产党进一步从战略和全局高度科学认识共同富裕,在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上迈出了坚实步伐。
1.新时代共同富裕思想的脉络演化
新时代共同富裕思想与之前党中央的共同富裕理念一脉相承,又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有了较大增长。但是,中国社会仍存在着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财富分配还存在不公平现象。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自2003年以来,我国基尼系数一直位于0.46上下,人民贫富差距相对较大,对共同富裕的要求更加迫切,而共同富裕的实现仍任重道远。因此,习近平新时代共同富裕思想更加强调以人民为中心,惠及全体人民,并且有明确细致的实现时间和路径,让人民有动力、有盼头。
(1)更加重视共同富裕以人民为中心
2012年11月,党的十八大胜利召开,标志着我国进入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决胜阶段。在邓小平提出社会主义的本质是共同富裕的基础上,首次明确将共同富裕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根本原则,将逐步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显著标志,表明党中央力图将经济发展的成果惠及全体人民,力图解决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因此,习近平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础上,在十八届五中全会上提出,发展要以“人民为中心”。在经济增长内生动力不足,创新能力仍有待加强,发展质量跟不上发展速度等一系列问题存在的情况下,必须坚持全面深化改革,进一步激发社会的创新能力和发展活力,使新时代的经济完成向高质量发展的转型。同时,坚持以人民为中心,不断促进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和全面发展,是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根本目标和价值所在。不仅要在效率和公平、做大蛋糕和分好蛋糕这些经济和收入分配领域的问题上取得进展,还要在精神层面上加强建设,注重社会公平正义和人民获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党的二十大报告进一步强调了深入贯彻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回顾了十九大期间,党在教育、医疗、养老、住房以及救助弱势群体等方面持续用力,人民生活持续改善的历史成绩。在注重经济建设的同时,不忘以人民为中心,这有利于解决目前的社会基本矛盾,具有十分重大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
(2)更加重视共同富裕的全面性
改革开放初期,党中央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到带动作用,激发经济活力。经历了几十年的高速增长之后,促进社会公平成为必须关注和解决的问题。因此,习近平强调了共同富裕的全面性,全体人民共同走向小康社会,共同达到富裕。“共同富裕是全体人民的富裕,是人民群众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裕,不是少数人的富裕,也不是整齐划一的平均主义,要分阶段促进共同富裕。”(14)习近平,《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 统筹做好重大金融风险防范化解工作》,《人民日报》,2011年8月18日,第1版。这明确了“共同富裕”的范围是全体人民,超越了过去所鼓励的“部分先富”,更不是少数人的富裕。同时,也不是同步同时富裕,而是在效率和公平并重的情况下,分阶段逐步实现共同富裕。正如在十九届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同中外记者见面时习近平总书记承诺的那样:“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一个也不能少;共同富裕路上,一个也不能掉队。”(15)《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三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66页。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也重申了这一点,“着力维护和促进社会公平正义,着力促进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坚决防止两极分化。”(16)《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汇编》,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9页。这意味着党的共同富裕思想既是一以贯之,又是与时俱进的,我们实现了“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现在正向着“最终实现共同富裕”的目标奋斗。
(3)共同富裕目标的实现时间和路线更加明确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不是一个抽象的、玄奥的概念,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止步于思想环节,而要体现在经济社会发展各个环节。为了使共同富裕理念能够更好地落实,党的十九大首次提出了共同富裕的时间表和路线图,以2035年作为全体人民在共同富裕的道路上迈出坚实一步的时间节点,定下了人民生活更为富裕、城乡差距和居民生活水平差距显著缩小、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等具体目标,并于2050年基本实现共同富裕的远大目标。同时,习近平也指出,实现共同富裕远大目标要立足国情和经济社会发展水平,既要尽力而为,又要量力而行,抓住人民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的利益问题,逐步改善民生,满足人民需要,促进社会公平正义,使人民更有获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
建党百年之际,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审议通过《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并强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是“逐步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时代”,将“推动人的全面发展、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为明显的实质性进展”写入决议,并再次阐明了“坚持发展为了人民、发展依靠人民、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坚定不移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道路”的共享发展理念。
2.新时代共同富裕思想的时代特征
(1)把坚持发展、调节分配作为共同富裕的基础
当前,贫富差距是我国面临的现实问题。党中央的方针从“效率优先,兼顾公平”逐渐转变为“公平与效率并重”,习近平认为目前发展仍需坚持,“分好蛋糕比做大蛋糕更重要”的说法是不正确的,解决贫富差距问题,既要从分配入手也要从发展入手,发展是硬道理的战略思想要坚定不移坚持。如果不继续坚持把发展作为最重要的事情,就会削弱共同富裕的物质基础和实现可能,只能实现低水平的分配公平,回到平均主义共同贫穷的道路上去。新的社会主要矛盾不仅仅是分配问题,仍然需要依靠发展,在更有质量的发展中解决。
单一的发展经济是无法让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分配制度是促进共同富裕的基础性制度”(17)《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汇编》,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39页。。在坚持发展的同时,也要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发挥其重要调节作用,保障和改善民生。习近平指出,要进一步注重分配公平问题,在完善初次和二次分配的同时,加强三次分配的作用。同时,要加强社会保障制度和政策支持体系建设。为此,逐步完善了一系列重要的调节机制,包括税收、社会保障、转移支付等。另外,合理调节城乡之间、地区之间和不同群体之间的收入差距,努力实现更为健康的收入结构(习近平,2017)。具体而言,就是要从中国国情出发,适应新时代下的形势和变化,加大力度改善民生,全面统筹协调教育、住房、医疗等一系列民生保障工作。
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政府在再分配调节方面的一系列举措加大了在社会保障方面的投入,民生得到显著改善,十八大以来城乡居民的收入差距,地区差距都在持续缩小。2017年城市和乡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比值较2007年和2012年分别下降0.43、0.17,2020年城乡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比较2019年又下降了0.08。东中西部地区之间,收入相对差距也均有缩小。2020年东部与西部、中部与西部、东北与西部地区的收入之比为1.62、1.07、1.11,分别比2013年下降0.08、0.03和0.18。然而,我国仍有6亿左右人口的月收入属于统计局所定义的低收入组和中间偏下组,说明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仍需长期艰巨的努力(逄锦聚,2021),必须进一步发展生产力,促进社会公平。
党的二十大报告进一步提出了完善分配制度的各个方向:提高劳动报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鼓励多劳多得,促进机会公平;同时致力于增加中低群众要素收入,城乡居民财产性收入;在税收和社会保障方面进一步完善制度,加大调节力度。二十大报告还首次提出了“规范财富积累机制”,对于不合理的财富积累要进行调节,提高财富积累公平性(习近平,2022)。
(2)把共享发展作为共同富裕的实现方式
习近平指出,共享发展表明了人民对逐步实现共同富裕的要求。共享发展成果,走向共同富裕,这与历代共产党人的理念一脉相承。全民共享和全面共享确立了全体人民群众共同享有社会发展成果的价值主旨,在不断扩大发展成果、提高发展效率的同时,分配领域的公平正义需要更加得到重视。坚持“五位一体”布局,共享各方面发展建设的成果,让人民群众能够追求更舒适、更有尊严的美好生活。全民共享不仅是物质财富的积累,更需要注重社会的协调发展、公平正义和人民主观上的幸福感。“共建共享”理念要求共建即是共享,人民群众共享生产劳动的过程,共创富裕果实,在这个过程中实现自身的发展。“渐进共享”则科学规划了共同富裕的推进脚步,基于当前的生产力水平,既要目标远大,也要脚踏实地。习近平(2016)指出,共享方面的政策需要结合国情、以经济社会发展水平为依据,过于保守或冒进都不可取。共产主义因素可以通过日积月累不断增加,“积小胜为大胜”,因此在民生、教育、医疗等各个方面增进人民福利,就是在不断增加共产主义因素,走向共同富裕目标(习近平,2020)。
(3)把消除贫困作为共同富裕的核心工作
习近平(2012)指出,消除贫困、改善民生、实现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十八大之后,党中央领导展开了脱贫攻坚的斗争。习近平总结了过去“救济式扶贫”“开发式扶贫”的经验教训,针对以往“大水漫灌”的低效扶贫模式,坚持因地制宜,具体分析贫困原因和类型,有针对性的进行扶助,“对症下药、精准滴灌、靶向治疗”(18)《习近平论扶贫工作:十八大以来重要论述摘编》,2015年,《党建》(12):5-7,13。。
2015年,在党中央扶贫开发工作会议上,中央提出了实现脱贫攻坚目标的总体要求。党中央新提出的“六个精准”、“五个一批”理念,有效解决了扶贫资源浪费的问题。“六个精准”要求从扶贫对象、项目安排到资金使用、工作措施、工作人员和脱贫成效的精准,节约了扶贫资源,并确保了最为贫困的地区和人口成为扶贫行动的最大受益者。“五个一批”提出了综合多方面的扶贫方式,包括在贫困地区发展生产、在缺乏发展条件的地区易地搬迁、通过管护生态方式让贫困人口增收、发展教育提高人口素质、通过社会保障保证最低生活等多种办法。面对不同的贫困群体,各地区涌现出许多创新的扶贫模式,例如提供公益岗位解决就业,电商企业帮助农产品销售,通过消费或旅游促进贫困地区发展等。各种扶贫的措施提高了贫困群体的技术水平,并把贫困农民组织起来走乡村振兴的道路。党中央充分发挥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扶贫工作取得重大成效,脱贫攻坚目标如期实现。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要发展乡村特色产业,拓宽农民增收致富渠道,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增强脱贫地区的内生发展动力(习近平,2022)。绝对贫困的消除和脱贫成果的巩固,使我们更加接近全体社会成员共同富裕的目标。
共同富裕并不是全人类的普世价值。在近代以前,分配正义并不要求国家在人民中组织合理的物质分配,贫穷的存在被认为是正常且合理的。亚当·斯密之后,才逐渐有了国家应该帮助人们摆脱贫困的信念。随着马克思主义的创立和社会主义运动的兴起,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也逐渐重视和建成了各种社会福利制度,近年来,西方左翼思潮也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平等思想。但是,高福利的事实并不能改变贫富分化的现象,这是因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本质。而平等思想也没能触及资源分配取决于生产关系这一根本问题,仅仅关注个体“偶然的”差别和补偿,终究不可能达到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归根到底,共同富裕是马克思主义的特有命题,中国人民只有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坚持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才有可能走向共同富裕。
中国共产党自成立之日起,就致力于领导人民共同富裕。中国共产党的共同富裕不是空想,而是有确实的理念和目标,更是多年经济建设的实践。习近平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是逐步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时代,党的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报告也继续把“着力促进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作为新时代新征程中国共产党的使命任务。作为社会主义建设的根本目的,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目标必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取得实质性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