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新北极政策评析*

匡增军 马晨晨

[内容提要] 2022年3月，印度地球科学部发布《印度与北极：建立可持续发展伙伴关系》，明确了印度的北极利益、政策目标和实施路径，凸显其北极身份定位的特殊性，反映了印度注重北极经济利益的政策导向和利用自身优势全方位参与北极事务的政策思路。这是一份综合性北极政策文件，对未来印度北极实践具有很强的指导意义。但受限于印度自身能力、伙伴关系建设基础和北极地缘态势变化等因素，印度北极政策的目标短期内难以达成。尽管如此，印度新北极政策对中国参与北极治理有重要启示意义。

作为远离北极的印度洋国家，印度参与北极事务起步较晚，但发展迅速。*自2007年首次开展北极科学考察起，印度参与北极科学研究、环境保护等活动不断深入。在印度成为北极理事会正式观察员国后，2013年6月印度外交部发布了《印度与北极》文件，简要介绍了印度参与北极的历史和印度的北极利益，但对印度北极活动提供政策指引的作用有限。经过近十年的探索与酝酿，印度地球科学部于2021年1月公布了《印度的北极政策（草案）》，并在2022年3月17日正式发布了第一份综合性北极政策文件——《印度与北极：建立可持续发展伙伴关系》，确立了未来一段时期印度参与北极事务和北极治理的思路和方向。①India’s Arctic Policy-Building a Partnership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Government of India,2022.本文以印度新北极政策文件为切入点，分析印度新北极政策的特点、背景和目的，并结合当前北极地缘形势变化和印度北极参与的现状，分析该政策的实施前景。中国与印度同属北极域外国家和北极治理重要参与方，印度新北极政策所构建的北极参与框架和实现路径，对中国开展北极合作和参与北极治理具有启示意义。

一

印度新北极政策主要围绕“五大任务”及实现北极政策目标的“六大支柱”展开。“五大任务”指加强印度北极合作、协同南北极与“第三极”喜马拉雅山研究、增进人类对北极地区认识、加强应对气候变化和环境保护的国际努力、促进印度国内对北极的研究和认识。“六大支柱”包括北极科学研究、气候与环境保护、经济与人类发展、交通运输与互联互通、治理与国际合作、国家能力建设。印度新北极政策明确了印度在北极的科研、环境、资源、航道、原住民、北极治理等方面的利益诉求和政策目标，构建了北极政策的基本框架。与其他非北极国家的北极政策及印度以往北极文件相比，印度新北极政策主要具有以下特点。

第一，印度北极利益和政策目标更加明确。早期印度基本以《斯瓦尔巴德条约》①印度新北极政策文件里该条约英文名为the Svalbard Treaty。《中国的北极政策》白皮书里该条约名为《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条约》（The Spitsbergen Treaty）。缔约国的身份开展北极科学考察等活动，强调其在北极地区的科学考察利益。2013年成为北极理事会正式观察员国后，印度外交部发布了《印度与北极》文件，旨在说明包括印度在内的所有国家都有参与北极治理的权利，并提出印度在北极主要有科学、环境、商业和战略四个方面的利益。但除科学考察目标外，该文件并未进一步解释印度其他北极利益的具体内容和目标。2022年印度新北极政策通过“内容+目标”的模式展现了印度北极政策的宏观框架。具体而言，“六大支柱”明确了印度北极科学、环境、经济和战略利益的具体内容，也更加清晰地阐释了印度北极政策的具体目标，即在科学利益层面追求科学研究在北极地区的永久性存在，在环境利益层面强调应对北极冰川融化对印度的影响，在经济利益层面希望参与并分享北极地区的经济利益，在战略利益层面积极推动国家战略利益在北极地区的实现。

第二，以建立可持续发展伙伴关系为实施路径。印度发展可持续伙伴关系可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伙伴关系网络基础。主要是围绕北极理事会这一当前北极治理中最重要的政府间区域性机制，支持北极理事会的工作，以及努力寻求在北极海岸警卫队论坛、北极经济理事会等其他北极组织机制中的活动。第二层次，伙伴关系网络核心。通过与北极国家、北极理事会观察员国、其他北极利益攸关方建立双边、多边伙伴关系，寻求对其北极事务参与的支持。为此，印度始终将俄罗斯作为北极合作的重要伙伴，还通过印度—北欧峰会推进与北欧国家的北极合作，并与美国、加拿大等国保持密切合作。第三层次，伙伴关系网络补充。主要包括科研机构、工商企业等主体的民间参与。可见，建立可持续发展伙伴关系，即通过与北极国家和相关国际行为体建立多层次、多领域的合作关系，并将合作关系提升为等级更高、基础更牢固、内容更丰富的伙伴关系网络，以此提升其参与北极事务的深度和广度，实现其在北极地区全方位、永久性存在，这体现了印度新北极政策的实施思路。

第三，新北极政策凸显印度北极身份定位的特殊性。作为地理上远离北极的南亚国家，多年来印度一直强调其与北极的联系，积极塑造具有合法性和合理性的北极身份。印度新北极政策重申其作为《斯瓦尔巴德条约》缔约国，享有条约规定的“各缔约国的公民可自由进入斯瓦尔巴德群岛，在遵守挪威法律的范围内从事正当的生产和商业活动”等权利。同时，该文件还指出北极相关国际法律框架，尤其是《联合国海洋法公约》赋予的权利和自由是印度参与北极治理的法律依据，以此作为印度北极身份的合法性解释。在此基础上，印度还不断强化其北极利益攸关方的身份，一方面宣称北极气候变化，尤其是北极冰川消融引起印度洋气候环境变化会对其农业生产、经济安全、领土安全以及民众生活产生重要影响，以此证明其与北极的联系；另一方面，提出将喜马拉雅山看作与北极、南极并列的“第三极”，增强极地研究与喜马拉雅第三极研究协同性的观点。这既弱化了地理劣势的客观条件，又凸显了与中国、日本、韩国等近北极国家和正在积极塑造“北极利益攸关方”北极身份的赤道国家新加坡相比，②谢畅：“认同与塑造:新加坡如何成为‘北极国家’”，《江南社会学院学报》，2020年第3期，第53页。印度北极身份定位的特殊之处。

第四，政策导向基于科学利益,更加突出经济利益。受地理位置、国家能力等多种因素限制，印度长期以来的北极活动以科学研究为主，北极经济活动参与度相对较低。但与日本首先关注北极环境保护、原住民问题及韩国更加关注北极航道开发和利用的北极商业价值不同，印度新北极政策与中国“不断深化对北极的探索和认知（即北极科考）和对北极的环境和气候变化”的优先考虑相似，③韩立新、蔡爽等：“中日韩北极最新政策评析”，《中国海洋大学学报》，2019年第3期，第65页。调整了草案对政策支柱内容的安排，坚持科学研究为第一支柱，将“气候与环境保护”与“科学研究”相区别而排在第二位，表明印度新北极政策仍将科研、应对气候变化及环保作为参与北极事务的重要切入点。同时，相比于2013年北极文件，印度新北极政策更加关注北极资源开发和北极航道建设，政策的经济利益导向更加突出。一是在利益表述方面，将“商业利益”改为“经济利益”，涵盖范围更广，宏观性更强。二是在经济活动方面，不仅注重参与北极资源开发、极地旅游等经济活动，还提出推动北极地区电子商务发展，鼓励印度企业参与北极基础设施投资。

第五，结合自身优势全方位参与北极事务。一方面，印度新北极政策以科学技术为抓手，以其海洋监测、卫星空间、环境科学、传统医学等技术优势，寻求与北极利益攸关方在科学研究和环境保护、北极经济和社会发展、交通运输和互联互通以及北极治理等领域的国际合作。另一方面，印度特别强调极地参与经验和优势，寻求更多合作机会。一是突出喜马拉雅第三极的极地研究经验，提出要以喜马拉雅原住民应对环境和社会发展影响的经验，协助北极原住民群体应对挑战。二是强调南极实践经验对北极参与的作用，例如以印度与俄罗斯合作绘制南极水域海图为例，提出以印度先进的水文能力协助北极航线勘测和测绘，以此参与北极航道建设。此外，印度也将人口作为参与北极事务的优势之一，认为其作为世界人口大国和世界排名第三的海洋大国，不仅可以成为北极旅游的重要客源国，支持北极旅游业发展，也可以为北极日益增长的航行需求提供海洋人力资源。

二

印度虽然远离北极，但深受北极气候变化和海冰融化的影响，加之印度国内在北极法律地位、开发方式等问题上存在立场分歧，国家北极战略性文件出台面临多重阻力，长期以来印度的北极参与主要在科学研究和环境保护领域，在北极的影响和实际获利并不明显。2013年成为北极理事会正式观察员后，印度参与北极事务的步伐明显加快，为协调国内立场，制定北极政策奠定了基础。同时，作为少数几个在北极有实质存在而未出台北极政策的国家，在国内立场逐渐统一和北极地缘态势变化的背景下，出台北极政策是印度参与北极活动、维护北极利益的必然选择。

首先，北极气候变化和海冰融化对印度的影响日益明显。与所有海洋国家一样，印度面临着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导致的海岸线后退、岛屿和海洋设施可持续性降低及居民生存环境恶化等威胁。同时，科学研究表明，北极气候变化和海冰融化可能会对印度季风产生影响，而印度作为农业大国，传统农业生产对气候和雨水等自然条件依赖性较大，近年来由季风引发的洪水、干旱和其他相关自然灾害严重影响印度传统农业生产。根据2020年7月印度政府地球科学部发布的《印度地区气候变化评估报告》和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的《IPCC 全球升温1.5℃特别报告》，近年来全球变暖速度加快，印度等热带国家受气候变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最大。①R.Krishnan, et.al,“Assessment of Climate Change over the Indian Region，”https://doi.org/10.1007/978-981-15-4327-2.（上网时间：2022年5月28日）因此，将科学研究和环境保护作为北极政策的重要切入点，寻求与北极国家开展科学考察、冰川影响研究合作，参与北极理事会相关北极保护研究计划，以及加强自身北极科学研究设备和北极科学考察站建设，是实现印度科学研究在北极全年存在的政策目标，也是对北极气候变化进行全年连续性观测，加强对北极气候变化与印度季风之间联系的研究，提高未来气候预测的准确性，应对气候变化的需要。

其次，北极成为印度全球战略布局的组成部分。随着北极经济价值和战略价值的提升，印度国家战略的地缘范围由印度洋扩展至北极地区。一是印度的海洋政策将其海洋利益延伸至北极。2007年印度海军发布的《自由使用海洋：印度海洋军事战略》指出，印度的首要利益区集中于印度洋。②Ministry of Defence(Navy),Freedom to Use the Seas:India’s Maritime Military Strategy,Integrated Headquarters,2007,p.60.2015年发布的《确保安全的海洋：印度海洋安全战略》虽然并未明确提出北冰洋及北极地区在印度海洋安全战略中的地位，但提出的主要利益区包含“其他含有重要能源和资源利益的区域”，次要利益区“其它涉及到印度海外移民、海外投资和政治关系等国家利益的海区”，①Ministry of Defence (Navy), Ensuring Secure Seas: Indian Maritime Security Strategy,Integrated Headquarters,2015,p.32.结合2015年《印度海洋学说》中提到的“其他涉及我们的海上航线、关键能源和资源利益的海域”为印度海洋的次要利益区，②Ministry of Defense (Navy), Indian Maritime Doctrine 2009,2015,pp.65-68.可以得知，印度的海洋利益区已由印度洋拓展至全部海域，与印度海外投资、能源开发和海上通道相关的北冰洋也属于印度海洋战略的范畴。二是北极资源开发成为印度政府的优先事项之一。印度能源资源短缺，无法满足国内经济高速发展的需求，每年约80%的原油需要进口，而其中约60%的原油来自中东，对外依存度较高。北极蕴藏着全球约13%、30%未探明石油储量和天然气储量，是印度实现能源进口多元化、提升能源安全的重要战略区域。可见，制定北极政策，指导印度获取北极经济价值和战略价值符合印度国内发展和全球战略布局的需要。

再次，在北极事务中发挥大国作用成为印度新的外交着力点。印度一直自诩为世界大国，随着国内经济快速增长，综合国力不断提升，在国际社会发挥大国作用，提升国际影响力越来越成为印度外交的着力点。近年来，随着北极开发潜力不断提升，北极域内外国家纷纷出台或更新北极政策，阐明自身在北极地区的核心利益及战略目标，并不断加强在北极的存在，北极正日渐成为大国战略竞争及秩序博弈的角逐场，也成为印度实现大国雄心的新舞台。在这种背景下，印度积极参与北极事务，将在北极事务中发挥作用看作是彰显大国地位的重要方式。印度将成为北极理事会正式观察员国视为大国地位提升的表现，并积极参与北极理事会各工作组的项目，包括北极动植物保护、北极海洋环境和北极搜救等合作计划，为北极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作出贡献，以及通过将孔斯峡湾建立的多传感器系泊观测站（IndArc）与挪威斯瓦尔巴德群岛综合观测系统（SIOS）数据库相连，实现数据共享，树立合作应对北极气候变化的典范。此外，成为国际北极科学委员会、北极大学和亚洲极地科学论坛等北极相关组织机制的成员，在有关北极的所有国际问题及观察中发挥作用，也是印度提升北极话语权的重要形式。可见，更加全面而持续参与北极事务，提升印度大国影响力需要更为成熟的政策指导和支持。

最后，通过北极国际合作实现印度国家发展计划的需求。印度虽然自诩极地科学研究强国，强调自身南极科考经验和“第三极”研究对于参与北极事务的经验优势，但其极地基础设施和极地航运能力非常有限。印度曾于2014年计划在34 个月内购买极地科研船舶或PRV（破冰、研究兼补给船），但至今未能实现。印度自主建设科考船、破冰船等硬件设施的能力较弱，明显落后于中国、韩国等亚洲国家。因此，与拥有较为完善的极地基础设施和极地破冰船建造能力的北极国家建立伙伴关系，是弥补印度在极地船舶建造能力方面的短板、快速提升北极参与能力、保障北极活动可持续性的有效途径，如与俄罗斯在破冰船建造、应用与管理方面进行合作，在北极科学研究中使用瑞典“奥登号”（ODEN）破冰船等。正如文件指出：“与北极地区国家和其他国际伙伴建立密切伙伴关系，确保北极地区的可持续发展、和平与稳定，对于实现印度的国家发展计划和优先事项也至关重要。”

三

印度新北极政策立意较高、内容丰富、目标清晰，明确了印度的北极利益、政策目标和实施路径，是一份综合性北极政策文件，对以往北极政策不成系统的印度来说无疑是阶段性的成果，对未来北极实践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首先，印度新北极政策的内容逻辑总体上有利于政策的实施。一方面，新北极政策文件开篇即占据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道义制高点，从北极生态系统、应对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保护、北极变化对印度的影响、冰川冻土融化与病毒释放的关系、北极与喜马拉雅山关联研究等方面阐述了北极对印度的意义和作用，淡化北极的安全需求和战略关切，为印度全面介入北极事务进行包装和铺垫。另一方面，2021年政策草案中将北极视为“人类共同遗产”的立场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因此正式文本删除了这一表述，表明印度尊重国际法，尤其是《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确立的不同海域法律地位的态度，肯定了北极域内国家对北极相关海域的主权、主权权利和管辖权，并着重强调印度在北极事务中“参与者、协助者、贡献者”的作用，有利于弱化北极国家的排斥或反对，减少北极活动的阻力。截至目前，印度新北极政策尚未引起北极国家或非北极国家的强烈反应，体现了国际社会对印度参与北极事务有较高的包容度，有利于印度北极政策的实施。

其次，通过参与区域可持续发展合作巩固印度在北极的持续存在。近年来，可持续发展逐渐成为北极事务的核心，特别是2019～2021年冰岛任北极理事会主席国期间，明确将可持续发展作为主题。寻求北极生态环境脆弱性与经济活动之间的平衡，是实现北极可持续发展的要求，也是所有北极事务参与者的共同课题。印度新北极政策鼓励北极科学研究与社会经济、政治、人类学等北极优先事项保持一致，追求以可持续、负责任和透明的方式参与北极经济活动，并注重协调其与北极社会发展的关系。这不仅与北极可持续发展目标相对接，也与兼顾经济、社会和环境的可持续发展的联合国《变革我们的世界：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密切相关，使印度成为北极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合作主体。因此，印度积极参与北极可持续发展合作，以巩固自身在北极存在的持续性。

再次，以灵活的外交手段推动可持续发展伙伴关系的建立。在2022年乌克兰危机发生后，印度总体持中立态度，既与俄罗斯保持良好合作关系，又深化与欧洲国家关系的“多向结盟”灵活外交，推动了北极可持续伙伴关系的发展。一方面，印俄北极合作不断提升。2022年5月俄罗斯上升为印度第二大石油供应国，6月俄印开启国际南北运输走廊新航线。正如俄罗斯学者所认为，“印度在北极大型项目中的作用和重要性可能变得越来越大”。①“Подключение Индии к освоению ледового континента подтверждает ее глобальные амбиции,”https://www.kommersant.ru/doc/4219095.（上网时间：2022年5月28日）另一方面，印度与欧洲伙伴关系持续推进。继英国首相约翰逊和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访问印度后，2022年5月印度总理莫迪访问了德国、丹麦和法国，就俄乌局势交换看法，提升与相关国家的伙伴关系。印度还参加了第二届印度—北欧峰会，设置了印度与北欧国家在北极地区合作议题，在与北欧国家的双边互动中不断突出北极与气候议题，并与芬兰就包括可再生能源和清洁能源在内的“可持续伙伴关系”举行了重点会谈。从目前来看，持续推动的北极伙伴关系建设有利于印度与北欧国家在北极科学研究、环境保护、应对北极气候变化等“低政治”领域合作以及与俄罗斯的能源合作，提升印度北极参与的持续性与话语权。

但受限于印度自身能力和北极地缘态势变化等因素，印度新北极政策的实施可能会受到以下因素的阻碍，导致其北极事务参与的目标难以达成。

第一，从印度的北极利益诉求和自身能力来看，全方位的北极利益诉求与自身能力不匹配，是印度北极政策实施的内在局限。实现在北极地区可持续存在和获取北极利益是印度北极政策的实质目标，追求北极利益的可持续性是其北极政策的本质。尽管印度在极地科学和技术方面的国家能力较强，但在北极资源开发和北极发展所需的资金、设备和人才方面存在不足。一是北极投资与开发能力存疑。由于北极油气项目之间存在较大差异，北极地区石油生产成本预估在35～100 美元一桶，远高于中东地区有时低至5 美元一桶的石油生产成本。②“Arctic Opening: Opportunity and Risk in the High North,”http://library.arcticportal.org/1671/1/Arctic_Opening%2C_opportunity_and_risks_in_the_High_North.pdf.（上网时间：2022年5月28日）加之北极能源开发合作受地缘政治关系影响，项目的开发、运营及环境风险较高。尽管印度鼓励国内相关主体投资北极地区资源开发等经济活动，但目前印度私人主体对北极能源开发方面的投资积极性不高。同时，印度也缺乏在恶劣气候条件下开发北极油气资源的关键技术，影响北极利益的可持续性。二是印度的北极装备和海运人才不足。尽管印度为全球海运业提供了约10%的海员，是重要的海事人力来源国，但极地船员具有特殊性，需要符合《极地水域营运船舶国际规则》，而目前印度能为极地航行提供服务的船员数量有限。此外，缺乏极地科考船舶这一重要硬件装备也制约着印度北极活动的能动性和北极活动的可持续性。

第二，从现阶段伙伴关系建设情况来看，分散、脆弱、不均衡的伙伴关系增加了构建北极可持续发展关系的难度。目前，印度与俄罗斯的伙伴关系发展层级较高，2013年印俄关系由“战略伙伴关系”提升至“特殊与互惠的战略伙伴关系”，虽然包含以北极能源开发为重点、兼顾北极科学研究的北极合作，但军事安全合作仍是两国伙伴关系的主要内容。印度与北欧国家关系近年来不断提升，与丹麦建立了绿色战略伙伴关系，与芬兰及冰岛签署了合作伙伴协议，与挪威开展北极科学研究合作，但实际上印度与这些国家在北极地区的双边关系较为薄弱，关于北极合作或北极伙伴关系还停留在联合声明中对北极合作潜力或科学研究重要性的强调层面。印度与美国的北极伙伴关系主要集中在极地研究方面，两国在地球观测、地球科学及空间技术方面达成了系列谅解备忘录。印度与加拿大2016年在可再生能源和清洁技术方面建立了伙伴关系，但北极伙伴关系尚处于初级阶段。从这个角度看，当前印度与北极地区的合作伙伴关系较为分散，伙伴关系发展程度不同，有的还在起步阶段，有的则较为脆弱，受外部因素影响较大，缺乏实践基础，要形成明确的、深层次的、稳定而持久的可持续发展伙伴关系网任重而道远。

第三，从北极地缘态势变化情况来看，印度北极政策的实施深受北极地缘局势变化的影响。随着北极开发进程加快和国际形势变化，北极安全形势逐渐由起初的“高合作、低冲突”向“对峙与合作并存、对峙逐渐升级”转化，①郭培清、厉召卿：“对峙与合作：北极安全态势分析”，《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第70页。北极正成为“权力和竞争”的地带，2022年乌克兰危机之后这种趋势更加明显。印度也越来越重视北极正在发生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转型，正如印度地球科学部的公开资料表示，科学和地缘战略因素是印度参与北极事务和制定北极政策的出发点。②International Collaboration Convention with Arctic Council(Major accomplishments), Ministry of Earth Sciences, https://moes.gov.in/international-collaboration-convention/others.（上网时间：2022年5月18日）因此，印度北极活动将不可避免地受到北极地缘局势变化的影响。一方面，随着乌克兰危机影响外溢至北极，不仅印度参与投资的萨哈林1 号项目受到影响，印俄双边合作也备受压力。美国官方曾指出不希望印度购买俄国油气的速度快速提升，美国总统拜登也在2022年4月与印度总理莫迪的通话中称，购买更多俄罗斯石油不符合印度的利益。有学者指出，如果印度不对乌克兰局势采取一定的政治立场，那么平衡与俄罗斯及其他北极七国的关系将较为艰难，③Alexandra Middleton,“ India’s Arctic Policy: Strong Foothold on Science and Business Interests,”https://www.highnorthnews.com/en/indias-arctic-policy-strong-foothold-science-and-business-interests.（上网时间：2022年5月22日）一旦处理不好这些关系，印度参与的俄罗斯北极资源开发项目及其他北极合作都可能受到牵连。另一方面，印度寻求与北极国家建立数字伙伴关系，将遥感、信息通讯等技术应用于北极合作，但通讯与网络往往与国家安全密切相关，在北极地缘安全日渐紧张的情况下，能否得到北极国家的支持仍待观察。印度北极参与的稳定性和持续性难以保障。

四

印度新北极政策明确的北极利益和政策目标体现了印度参与北极事务从外围探索接触加速走向深入实施的趋势。中国和印度同为北极域外国家和北极理事会正式观察员国，两国参与北极事务的身份相同，中印在北极事务参与的领域和政策实施路径等方面存在相似之处。虽然两国的北极政策在具体内容和现实基础等方面存在一定差异，但印度新北极政策对中国开展北极合作和参与北极治理仍具有启示借鉴意义。

第一，推进中国北极合作伙伴关系建设。2018年《中国的北极政策》白皮书指出“中国主张在北极国家与域外国家之间建立合作伙伴关系，已与所有北极国家开展北极事务双边磋商”，将建立北极合作伙伴关系作为中国北极政策的实施路径。这与印度新北极政策建立多领域、多层级的北极可持续发展伙伴关系的政策思路相似。不过，伙伴关系是国际行为体之间基于共同利益、通过共同行动、为实现共同目标而建立的一种独立自主的国际合作关系。①门洪华、刘笑阳：“中国伙伴关系战略评诂与展望”，《世界经济与政治》，2015年第2期，第65页。因此，印度仅仅依靠宏观、分散而脆弱的合作关系构建的伙伴关系网并不牢固。在这一点上，印度北极政策对中国有一定启示意义。现阶段中国外交中的伙伴关系建设成果显著，但北极伙伴关系建设效果并不明显。对此，中国可以从北极国家、域外国家两个层面，在深化双边伙伴关系发展基础上，加强双边沟通与理解，根据不同合作对象的不同利益关切，在寻求更为广泛的北极共同利益基础上，分步骤、有重点地将北极事务纳入双边伙伴关系框架内，或就北极事务建立专门的伙伴关系，提升北极合作质量，建立制度化、常态化、长效化的北极合作伙伴关系网。②王晨光：“中国‘北极伙伴关系’：现实考量与建设构想”，《中国海洋大学学报》，2018年第5期，第19页。

第二，合作应对北极地缘政治经济新变局。面对乌克兰危机外溢至北极地区的影响，印度通过左右逢源的外交手段持续推进可持续发展伙伴关系网络的建设，既维护了自身的北极利益，又提升了本国的北极参与度和话语权,这对中国应对北极地缘新态势有一定启发。首先，作为北极治理的重要参与者和负责任的大国，中国既要关注自身北极利益，更要关注北极地区的共同利益。一方面，面对北极合作开发受阻，例如在挪威国家石油公司、英国石油公司及埃克森美孚公司等大型石油公司与投资者相继宣布撤出俄罗斯北极石油天然气项目的情况，中国可以发挥资金优势，推进与俄罗斯在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基础上的北极合作，在危机中寻求发展机遇。另一方面，面对北极理事会停摆，中国可以与其他北极利益攸关方在“北极—对话区域”国际北极论坛、北极圈论坛等多边平台加强沟通，协力降低国际危机对北极发展的影响，不断寻求共识和共同利益，加强在改善北极原住民生活条件、保护北极生态环境等领域的交流合作，为推动北极可持续发展贡献力量。

第三，正确处理中印北极竞合关系。中国和印度同为北极域外新兴发展中大国，是北极的重要利益攸关方和北极治理的重要参与者，两国北极政策有着相似的目标立场和利益契合点，并且都将建立伙伴关系作为北极事务的实现路径，互为北极合作对象，因此中印北极合作具有良好的政策基础，在北极科学研究、环境保护、气候变化及北极治理等方面存在合作空间。但印度长期以来都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同时也将中国视为北极地区的主要竞争对手，③郭培清、董利民：“印度的北极政策及中印北极关系”，《国际论坛》，2014年第5期，第16页。甚至有学者认为中国是印度在北极地区的唯一对手，④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北极地区：国际合作问题》，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2016年，第272页。还有学者指出，中国北极事务参与进程和“冰上丝绸之路”建设的推进是印度出台北极政策的外部因素。⑤Rashmi Ramesh,“India’s Role in the Arctic: Reviving the Momentum Through a Policy,”https://www.thearcticinstitute.org/indiarole-arctic-reviving-momentum-through-policy/（上网时间：2022年8月18日）这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明印度北极政策的“中国情结”。因此，考虑到中印北极利益和合作范围差异性，未来两国在北极商业活动、基础设施投资、资源勘探开发等领域有潜在竞争。因此，中印双方都应智慧地处理中印北极竞合关系。

中方应关注和借鉴印度在北极政策实践中形成的优势，例如印度参与北极事务获得了北极国家更高的包容度，以及通过鼓励喜马拉雅原住民与北极原住民的互动来促进印度同北极国家的人文交流等。

首先，应理性看待中印北极关系。面对北极复杂的地缘政治和地理条件，两国有着相近的风险与挑战。因此，虽然在北极事务参与中两国在某些领域可能存竞争，但“可持续发展伙伴”和“北极合作伙伴”关系下的中印北极关系应为一种“在竞争中开展合作，在合作中寻求共赢”的良性互动。其次，借鉴印度强调喜马拉雅第三极的经验。中印分别位于喜马拉雅山南北两侧，均受北极冰川融化影响，特别是由于大多数河流发源于青藏高原，印度面临着青藏高原冰川和喜马拉雅冰川融化引发的洪水等问题。对此，中印可在条件成熟时，探索“第三极”科学研究合作，推进北极气候变化对喜马拉雅和青藏高原地区相关影响研究，共同为应对气候变化作出贡献；当然，亦需妥善处理上述研究对我国边界安全的负面影响。再次，在参与北极经济活动中可强化中国参与者、建设者和贡献者的北极形象。一方面要更加关注北极可持续发展议程，更多地开展保护北极居民和原住民传统文化、改善医疗卫生等关乎当地生存、发展的合作；另一方面做好北极域外国家和北极利益攸关方的身份释义，坚持尊重国际法及北极国家的相关法律，在北极可持续发展中扮演参与者、建设者和贡献者的角色。此外也应意识到，北极可能成为中印冲突与竞争的新场域。印度国内有些观点夸大中国对北极航道建设的影响，认为北极航道的开发降低中国对马六甲海峡的依赖，中国在北方海航道航行能力的提升将对印度的战略产生影响。对此，中印应坚持两国领导人“中印不是竞争对手、而是合作伙伴，互不构成威胁、互为发展机遇”的重要战略共识，避免混淆北极经济活动与战略活动，在建立“可持续发展伙伴关系”和“北极合作伙伴”关系框架下，加强沟通、增进互信，扩大航道建设等方面的共同利益，增进北极域内外国家之间良性平衡、互补互助的北极关系。

作为印度的第一份综合性北极政策文件，《印度与北极：建立可持续发展伙伴关系》展现了印度克服地理位置劣势、积极扩展参与北极治理深度的思路和智慧，也体现了印度的北极网状外交战略和追求大国地位的战略目标。特别是在当前北极地缘环境日渐复杂的情况下，印度利用灵活的外交手段，持续推进可持续发展伙伴关系网络的建设，不断提升其北极事务参与度和北极治理话语权。这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北极域外国家都有借鉴启示意义。值得注意的是，印度一直以来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尤其是与印度国家战略密切相关的北极资源和北极航道可能会成为两国竞争的焦点。但作为两个最大的北极域外国家，中印在北极利益和北极政策等方面有诸多相同或相近之处，给两国在伙伴关系下开展北极合作提供了更多可能。尤其是当前国际北极治理受乌克兰危机影响而陷入困境的情况，中印更需要处理好竞争与合作的关系，加强伙伴关系框架下的良性竞争与合作，在维护自身北极利益的同时，也为推动北极地区可持续发展，维护北极地区和平、稳定，促进北极命运共同体的构建贡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