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茗
[内容提要] 近年来美国“印太”太空安全联盟加速推进,不仅呈现出从以情报合作为主向情报合作与作战合作兼顾、从单向合作向双向合作、从“轴辐”联盟体系向等级制盟伴网络演变三大趋势,而且带来美国与其“印太”盟伴在太空安全领域相互倚重、“印太”地区太空军事化与武器化加剧、“印太”地区安全形势复杂化三大后果。但受制于地缘战略与利益分歧、太空力量及战略自主的参差不齐、“主权太空能力”建设的悖论以及太空作战合作本身的敏感性和高风险,美国“印太”太空安全联盟能走多远仍是未定之数。
在2011年美国首份《国家安全太空战略》提出将建立志同道合的太空国家联盟,把打造太空安全联盟上升为国家战略之后,为维持并巩固其太空主导地位和太空军事优势,特朗普政府、拜登政府推进太空安全联盟建设的意愿和力度有增无减。①U.S.Department of Defense, Defense Space Strategy Summary,June 2020, p.6; United States Space Priorities Framework, White House,December 2,2021,p.4.与此同时,随着美国战略重心持续向“印太”地区倾斜,强化“印太”安全联盟的意愿显著增强。2019年美国五角大楼发布的《印太战略报告》宣称盟伴作为力量倍增器代表了一种“持久、非对称且任何竞争者和对手都无法企及的无与伦比的优势”,②The U.S.Department of Defense, Indo-Pacific Strategy Report: Preparedness, Partnerships, and Promoting a Networked Region,June 1,2019,p.21.2022年2月美国白宫发布的《美国印太战略》更是把其安全盟伴网络定位为“唯一最大非对称力量”。③Indo-Pacific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White House, February 2022,p.12.在美国太空安全联盟与“印太”地区安全联盟建设叠加与合流的背景下,美国与其“印太”盟伴的太空安全合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由此带来了不可忽视的负面影响和后果。
奥巴马执政以来的美国历届政府积极推动其“印太”太空安全盟友圈扩容,着力编织以美国为中心、多层次、多领域的“印太”太空安全合作盟伴网络。进入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美国“印太”太空安全联盟方兴未艾,并突出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双边太空安全合作持续深化。其一是双边太空安全对话逐渐机制化。一方面,美国与其“印太”盟伴的双边首脑会议、“2+2”会谈等传统对话机制逐渐成为推进双边太空安全合作的重要沟通和决策渠道。在2020年10月、2022年4月的美印“2+2”外交部长与国防部长会谈期间,美国与印度先后签署《地理空间基本交流与合作协议》(BECA)和太空态势感知(SSA)合作谅解备忘录。在2021年5月的美韩首脑会议期间,美国又宣布解除长达42年的韩国导弹研发限制。另一方面,为保持太空安全立场、战略、政策常态化沟通和协调,美国与其“印太”盟伴还建立了专门的工作级太空安全对话机制,包括美日太空安全对话(2010年起)、全面太空对话(2013年起)、太空合作工作小组(SCWG)会议(2015年起),美韩太空合作工作小组会议(2013年起)、太空政策对话(SPD,2015年起),美印太空安全对话(2015年起)等。就其重要性而言,近年来美有关太空工作小组会议的地位越来越突出。比如2020年第14 次美韩太空工作小组会议期间,韩向美提出了联合展开太空政策研究的建议,到2022年第18 次美韩太空合作工作小组会议期间,美韩首次正式确定在联盟层面上开展太空政策联合研究。
其二是双边太空务实合作持续升温。2015年4月,美日修订《日美防务合作大纲》,首次把太空与网络空间合作单列,承诺在早期预警、“情报、监视与侦察”(ISR)、太空态势感知等领域相互合作。①防衛省、新「日米防衛協力のための指針」、2015年4月27日、第18页。2016年,美国与新西兰签署《技术保障协定》(TSA),为在新西兰发射美国情报与军事卫星铺平了道路。2020年11月,美国和澳大利亚签署合作协议,双方同意在美国国防部“南十字星综合飞行研究试验”(SCIFiRE)项目下联合开发高超声速攻击巡航导弹。2022年9月,美国又与日本签署协定,双方同意共同开展反高超声速武器的技术研发。
(二)太空军事合作突飞猛进。首先,美国及其“印太”盟伴积极促进太空军事系统融合。目前,美国已确认日本“准天顶”(QZSS)区域导航卫星系统和印度区域导航卫星系统(NavIC)为盟友系统,使美军“全球定位系统”与“准天顶”区域导航卫星系统、印度区域导航卫星系统得以交互使用;美国太空军将在日本2023年、2024年发射的第6、7 颗“准天顶”区域导航卫星搭载天域感知(SDA)载荷。为实现军事太空能力从概念、设计到建设上的协同并进,美国太空军还加强了与“印太”盟国的太空架构和兵力设计通报与协调。比如其负责太空军力设计的主要机构太空作战分析中心(SWAC)主动向澳大利亚通报其天基导弹预警/跟踪军力设计方案;其负责美军太空系统采办事宜的太空系统司令部(SSC)奉行“经设计而结盟”(Allied by Design)的理念,不仅致力于促进美军与其“印太”盟伴的太空系统集成和联合开发、通过对外军售项目(FMS)向后者提供太空系统,而且其国际事务办公室还在澳大利亚设立了办事处。
其次,通过美国太空司令部的“奥林匹克捍卫者行动”(OOD)、“联盟太空作战”(CSpO)、“多国太空协作”(MSC)倡议等机制,美军还至力于强化与其“印太”盟国的太空作战联络和协调。2013年启动的“奥林匹克捍卫者行动”旨在优化并同步美国与其最亲密盟国“五眼联盟”(FVEY)国家的太空作战,澳大利亚、新西兰作为其成员,其驻美国太空司令部军官作为五角大楼作战指挥链的一部分不仅可以分享机密情报,而且可以操控美军太空资产。2014年启动的“联盟太空作战”倡议以美国太空司令部盟军太空部门司令部(CFSCC)的联盟太空作战中心(CSpOC)为制度依托,旨在强化“五眼联盟”国家、德国、法国的太空作战战术、技术及程序(TT&P)协调。澳大利亚、新西兰作为其成员,其驻联盟太空作战中心的交换军官可以参加盟军太空部门司令部的每周总结通报会。2022年2月,“联盟太空作战”倡议7国发布《联合太空作战愿景2031》,罗列了六大努力方向。②包括开发运行强韧、可互操作的架构,强化成员间指挥、控制、通信及其他作战联系,培养负责任的太空军事行为,开展战略通信协作,共享情报与信息,促进太空骨干专业化及培训合作。“Combined Space Operations Vision 2031,”https://media.defense.gov/2022/Feb/22/2002942522/-1/-1/0/CSPO-VISION-2031.PDF.(上网时间:2022年7月5日)2017年启动的密级略低的“多国太空协作”倡议以美国太空司令部多国太空协作办公室(MSCO)为制度依托,日本、韩国作为参与国其驻多国太空协作办公室的联络官可获得规划、培训、演习机会并分享本国观点与建议。③Rachel S.Cohen,“Building a More Global Space Force,”https://www.airforcemag.com/building-a-more-global-space-force/(上网时间:2022年7月5日)另外,澳大利亚、新西兰、日本、韩国还是美军2019年发起以太空为主题的机制化国际参谋长年度大会的与会国家。
再次,美军还加大向“印太”盟国开放太空课程、太空军事演习的力度。美军改变了此前仅向澳大利亚等个别“印太”盟国开放“太空100”等少量太空军事教育初级公开课程和“施里弗模拟战”(Schriever Wargame)等个别太空军事演习的做法,在向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开放“太空200”“太空300”“联合太空规划者课程”“联盟太空课程”“轨道作战概念课程”等中高级机密课程的同时,又在2015年、2018年先后向新西兰、日本开放了重在探索太空军力建设的战略级“施里弗模拟战”,在2014年、2015年、2018年先后向澳大利亚、日本、韩国开放了战术级“全球哨兵”(Global Sentinal)太空态势感知演习,在2019年向澳大利亚开放了重在演练太空攻防实战技能的战术级“太空旗帜”(Space Flag)演习。此外,近年来美军还向其“印太”盟国开放其他包含太空要素的军事演习,比如新西兰2019年首次参加了美国国家侦察办公室主办的“雷神之锤”(Thor’s Hammer)双年战略级联合太空及网络模拟战演习,澳大利亚2021年参加了美国战略司令部主办的聚焦核指挥、控制与通信(NC3)集成的“全球闪电2021”(Global Lightning 2021)年度演习。
(三)小多边太空安全合作兴起。除了美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在传统“五眼联盟”框架下的小多边太空情报合作,美国、日本、澳大利亚从2011年开始举行太空安全对话以外,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QUAD)、澳英美联盟(AUKUS)等小多边合作机制还开辟了新的太空安全合作渠道。2021年9月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首届领导人峰会同意建立太空合作工作小组,2022年5月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第二届领导人峰会又推出了基于卫星的印太海域态势感知伙伴关系(IPMDA)倡议。①Demetri Sevastopulo and Kana Inagak,“Quad Unveils Satellite-based Maritime Initiative to Counter China,”Financial Times,May 24,2022.2022年4月,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又宣布将在2021年9月签署的AUKUS 联盟框架下开展高超声速导弹及电子战能力合作。②Colin Clark,“AUKUS Nations Commit to Developing Hypersonics, Drone Subs, Cyber,”https://breakingdefense.com/2022/04/aukus-nations-commit-to-developing-hypersonics-drone-subs-cyber/(上网时间:2022年7月5日)
美国“印太”太空安全联盟与北约框架下美国与其欧洲盟国的太空安全联盟堪称美国全球太空安全联盟的东西两翼。总体上看,美国“印太”太空安全联盟的演进与太空系统作战功能的逐步显现和“印太”地区地缘政治格局的演变息息相关,目前至少呈现出三大发展趋势。
(一)从以情报合作为主向情报合作与作战合作兼顾过渡。冷战时期美国与澳大利亚、日本等国的太空安全合作以美国国家侦察办公室(NRO)、国家安全局、中央情报局等太空情报界主导的情报合作为主,主要开展信号情报收集、战略侦察和预警、卫星通信窃听合作等。比如位于澳大利亚中部松树谷(Pine Gap)的美澳联合国防设施负责操控美国“流纹岩”(Rhyolite)、“水中漫舞”(Aquacade)、“猎户座”(Orion)等系列信号情报卫星;位于澳大利亚南部努朗加尔(Nurrungar)的美澳联合国防设施负责操控美国“国防支持项目”(DSP)导弹预警卫星星座,主要提供苏联战略导弹发射预警和核爆炸监控;位于日本三泽的美国情报站则负责对苏联“彩虹”(Raduga)、“地平线”(Gorizont)地球同步轨道通信卫星、“闪电”(Molniya)通信卫星以及国际通信卫星组织(INTELSAT)卫星等进行窃听。③Desmond Ball and Richard Tanter, US Signals Intelligence(SIGINT)Activities in Japan 1945-2015:A Visual Guide, the Nautilus Institute for Security and Sustainability,December 23,2015,pp.338-344.冷战结束以后,随着太空系统作为军力倍增器和赋能器介入美军常规地面作战逐渐常态化,美国“印太”太空安全联盟开始从以情报合作为主向情报合作与作战合作兼顾过渡。以澳大利亚松树谷为例,其功能已从冷战时期的信号情报收集功能拓展为三重功能:一是继续作为美国情报界研制的地球同步轨道信号情报卫星的地面运控和数据接收站,对从中太平洋到东非的广泛区域内的电子信号进行监视;二是自1999年开始利用新建的地面中继站接替努朗加尔充当美军“国防支持项目”及后继的“天基红外系统”(SBIRS)导弹预警卫星星座的地面运控和数据接收站,向美国及澳大利亚提供导弹攻击早期预警,并帮助美国、日本、韩国等的导弹防御系统锁定攻击目标;三是自21世纪开始作为美国国家安全局“梯队”(Echelon)全球监视项目的一部分利用地面天线窃听部署在地球同步轨道的外国卫星及通信卫星(FORNSAT/COMSAT)。从人员上看,冷战时期入驻松树谷的美国政府人员以美国国家侦察办公室、国家安全局、中央情报局等情报机构人员为主体。自1990年9月第一次海湾战争前夕美军及澳大利亚国防军为准备“沙漠风暴行动”而首次入驻以来,美军逐渐成为松树谷美国政府人员的主体。截至2015年,入驻美军约占美国政府人员的66%。①Desmond Ball, Bill Robinson, and Richard Tanter, The Militarisation of Pine Gap: Organisations and Personnel, the Nautilus Institute for Security and Sustainability,August 2015,pp.5-6.可以说,目前松树谷已深度融入美国战争机器,成为美国在非洲、中东、俄罗斯、中亚及东亚的军事规划与行动的一部分。②Desmond Ball, Bill Robinson and Richard Tanter, The SIGINT Satellites of Pine Gap:Conception,Development and in Orbit,the Nautilus Institute for Security and Sustainability,October 15,2015,p.34.如果未来朝鲜半岛发生冲突,松树谷的卫星监视活动将帮助定位和表征朝鲜雷达、导弹发射器、指挥中心、坦克与火炮阵列、后勤枢纽、舰船、飞机以及政治领导人手机和藏身之所。③Richard Tanter,“Tightly Bound:Australia’s Alliance-Dependent Militarization,”Global Asia,Vol.13,No.1,2018,pp.62-67.
(二)从单向合作向双向合作演进。美国打破了此前其“印太”盟伴主要为其提供太空系统地面设施及操控人员驻地、“印太”盟伴仅有限参与或几乎不参与美国太空系统运行的传统合作方式,采取多种措施强化双向太空安全合作。首先,能力上从“单行道”合作向“双行道”合作迈进。以太空态势感知为例,一方面美军根据先后与澳大利亚(2013年)、日本(2014年)、韩国(2014年)、新西兰(2018年)签署的太空态势感知信息共享协定,向后者提供基于太空物体高精度目录的太空物体交会和避碰预警等信息,另一方面日本从2014年开始向美国提供太空物体轨道信息,其山口县在建的太空态势感知深空雷达在2023年正式运行后也将接入美军太空监视网络(SSN)。
其次,人员的交换和融合更为普遍。虽然美国在日本的信号情报站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就雇佣日本人,但日籍雇员从不涉足情报系统的操作事宜,仅提供周边安保、水电供应及垃圾处理服务。除个别例外,美国与日本人在信号情报活动中鲜有交集。④Desmond Ball and Richard Tanter, US Signals Intelligence(SIGINT)Activities in Japan 1945-2015:A Visual Guide,pp.399-341.与此形成鲜明反差的是,近年来美国不仅推动太空机密信息从“不得向外国人透露”(NOFORN)向“可以向外国人透露”(YESFORN)转变,而且2020年的“施里弗模拟战”更是50 多年来首次直接向盟国分享高度机密的太空信息(此前只有得到特别许可才能与盟国分享)。目前美军不仅与其“印太”盟伴同培训同演习,太空作战联络和协调也渐成常态。在2021年7月的“护身军刀21”(Talisman Sabre 21)美澳大规模双年军事演习中,约100 名美军与澳大利亚国防军共同提供了分布式太空作战指挥与控制、防御性与进攻性太空控制,不仅美国太空司令部联盟太空作战中心人员部署到澳大利亚培训澳方参演人员以协调太空控制效果,美军太空对抗(counter-space)系统“通信对抗系统”也实现了自美国太空司令部和美国太空军太空作战司令部(SOC)成立以来的首次演习部署。
(三)从轴辐体系向等级制网络演进。其主要表现:一是“联盟太空作战”倡议、“五眼”联盟、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等小多边机制提供了更多的把美国“印太”盟伴相互勾连的渠道;二是美国“印太”盟伴之间的双边太空安全对话与合作也有所加强。比如日本与澳大利亚从2016年开始举行太空安全对话,日本与印度从2019年开始举行太空对话,2022年7月澳大利亚与韩国又举行首届太空政策对话。在具体成果上,2016年日本与韩国签订《军事情报保护协定》(GSOMIA),同意不再通过美国而直接共享情报卫星收集的关于朝鲜弹道导弹发射和常规军事行动的敏感军事信息。不过,由于拥有压倒性优势的美国决定了“印太”太空安全联盟的基调和方向,日本、韩国、澳大利亚等仍把与美国的太空安全合作放在首位,美国“印太”太空安全联盟网络化仍处于起步阶段,并将在很长一段时期内维持以美国为中心的不对等、不对称的等级制格局。
美国“印太”太空安全联盟的加速推进带来了深刻的影响,不仅关系到美国与其“印太”盟伴的太空安全合作和防务合作,而且外溢到“印太”地区,对“印太”太空安全乃至地区安全形势构成消极影响。
(一)美国与其“印太”盟伴在太空安全领域形成相互倚重之势。一方面,美国“印太”盟伴为美国强化太空军力在“印太”地区的前沿部署和存在提供了无可替代的地利之便。第一,通过在“印太”盟伴境内设站,美国得以优化情报卫星、通信卫星地面站点布局,强化地理空间情报收集能力和堪称指挥与控制生命线的卫星通信能力。比如能够对“印太”地区进行全面无死角天基侦察的澳大利亚松树谷、作为美军全球4 个“移动用户目标系统”(MUOS)地面站之一①另外3 个中继地面站位于美国弗吉尼亚州诺福克(Norfolk)、夏威夷瓦希阿瓦和意大利西西里。的澳大利亚考杰里拿卫星通信站、作为美军全球5 个宽带卫星通信作战中心(WSOC)之一②另外4 个宽带卫星通信作战中心位于美国马里兰州德特里克堡(Fort Detrick)和米德堡(Fort Meade)、夏威夷瓦希阿瓦(Wahiawa)、德国兰施图尔(Landstuhl)。的日本冲绳巴克纳堡(Fort Buckner),均具有不可替代的地理优势。第二,借助“印太”盟国的地理位置及其太空资产的在轨位置,美军还得以强化太空态势感知能力。比如通过在澳大利亚哈罗德·E.霍尔特(Harold E.Holt)海军通信站部署一部C-波段太空监视雷达和一台太空监视望远镜、在日本“准天顶”区域导航卫星搭载天域感知载荷,美军增强了对南半球、东半球天区的观测以及对太平洋上方地球同步轨道带的监视。第三,美军还计划2025年前在澳大利亚部署一个被称为“深空先进雷达能力”(DARC)的地基雷达系统,不仅能提高对“印太”地区卫星发射的跟踪,而且将强化对西太平洋、印度洋上方地球轨道乃至深空的监视能力。第四,美国“印太”盟国还为美军提供了响应性太空发射(RSL)新选项。新西兰作为第一个为美国国家侦察办公室执行发射任务的海外国家,自2018年以来已经为美国执行多次情报与军事卫星发射任务。未来不排除美国在日本、澳大利亚、韩国执行响应性太空发射的可能。
另一方面,美国与其“印太”盟伴太空能力互为备份,能够发挥协同效应、倍增效应,有助于提高美军及其“印太”盟伴军事太空架构的韧性。以卫星导航系统为例,日本“准天顶”区域卫星导航系统围绕东经135°运行,其星下点轨迹呈不对称的“8”字形,能够覆盖从日本到澳大利亚的广阔区域,并显著提高美国“全球定位系统”在该地区的精度;印度区域卫星导航系统能够覆盖以印度为中心、从北纬50°到南纬30°、从东经30°到东经130°的区域。由于美军“全球定位系统”与日本“准天顶”区域卫星导航系统、印度区域卫星导航系统可以交互使用,美国、日本、印度“定位、导航、授时”(PNT)能力也因此更加强韧。
另外,太空行业是资本、技术密集型的行业,由于太空系统技术复杂、开发与运营成本高昂,美国强化与其“印太”盟伴的合作还可以优化资源并共担成本,比如澳大利亚为美军“宽带全球卫星通信-6”(WGS-6)卫星提供了9.27亿美元资金。
(二)“印太”地区太空军事化、武器化加剧。在特朗普入主白宫以后,美国在太空安全领域更趋激进,不仅在2018年官宣太空是一个作战领域,③The U.S.Department of Defense,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Sharpening the American Military’s Competitive Edge,January 19,2018,p.6.在2019年又重建美国太空司令部并成立美国太空军,而太空也被其定义为一个“环境恶化、作战受限和充满争夺”(CDO)乃至“被干扰、环境恶化、被拒止”的作战环境。④See the U.S.Joint Chiefs of Staff, JP 3-14, Space Operations,April 10, 2018, p.I-1; U.S.Joint Chiefs of Staff, JP 3-14, Space Operations,October 26,2020,p.A-6.在美国的示范效应、美国传统“轴辐”联盟体系的传导效应下,美国“印太”盟伴纷纷在政策上响应、在体制上效仿、在行动上追随,使“印太”地区成为太空军事化、武器化发展最迅速的地区之一。
一是美国“印太”盟伴与美国太空安全立场、战略与政策趋同。日本2018年版《防卫计划大纲》提出要强化太空、网络、电磁空间新领域的能力,并首次提出要构筑“多次元统合防卫力”;此后历版《防卫白皮书》对此予以反复重申。①防衛省、「防衛計画の大綱·中期防衛力整備計画」、2018年12月18日、第6~7页;「令和元年版防衛白書」、2019年10月25日、第213页;「令和4年版防衛白書」、2022年7月22日、第198页。而所谓“多次元统合防卫力”即多域联合作战能力,②参阅朱清秀:“日本的高边疆安保战略:战略动机、发展路径及制约因素”,《日本学刊》,2020年第5期,第60~63页。与美军“多域战”(MDO)概念③Jen Judson,“Multidomain Operations Concept Will Become Doctrine This Summer,”https://www.defensenews.com/land/2022/03/23/multidomain-operations-concept-will-become-doctrine-this-summer/(上网时间:2022年8月10日)遥相呼应。澳大利亚2020年7月推出的《军力架构计划2020》把太空和陆海空网一并视为五大作战领域,④The Department of Defence, Australian Government, 2020 Force Structure Plan,July 1,2020,p.17.2022年3月出台的首份《国防太空战略》也响应美国关于太空拥挤、充满争夺和竞争的判断。⑤The Department of Defense,Australian Government, Australia’s Defence Space Strategy,March 2022,p.17.
二是美国“印太”盟伴太空军事体制重组蔚然成风。2019年4月、6月,印度先后成立国防太空局(DSA)和国防太空研究组织(DSRO),其中国防太空局负责指挥印度海陆空三军太空资产,国防太空研究组织负责为国防太空局提供技术与研究支持并开发太空战系统及相关技术。2020年5月日本在东京府中市航空自卫队基地成立负责太空监视的第一宇宙作战队,2022年又在山口县防府北航空自卫队基地成立负责太空指挥与控制的第二宇宙作战队,并成立协调第一、第二宇宙作战队及其他太空活动的宇宙作战群。2021年10月韩国空军在忠清南道鸡龙市成立太空作战中心,2022年1月韩国总参谋部又成立负责建设太空军力和制定联合太空作战条令的军事太空部。2022年1月澳大利亚成立国防太空司令部(DSpC),3月开始正式运行。
三是美国“印太”盟伴加快太空军力建设,并积极开展太空军事演习。就太空军力建设而言,一方面,各国不断推出太空军力建设计划和项目。韩国2018年推出“425 计划”,预计在2025年前建成由4颗雷达卫星、1 颗光学卫星组成的朝鲜半岛侦察卫星星座;2021年又宣布未来10年将斥资136 亿美元增强太空防务能力。2019年新西兰国防军宣布了建设海洋监视卫星的计划。澳大利亚2020年推出了未来10年投资70 亿澳元开发太空防务能力的计划,2020年、2021年又先后启动“9360 联合项目”“9102 联合项目”,致力于主权天域感知能力和主权军事卫星通信能力——澳大利亚国防卫星通信系统(ADSS)的建设。另一方面,各国积极开发、储备太空对抗能力。日本潜在太空对抗能力不可小觑,其“爱国者”“宙斯盾”导弹防御系统及“艾普斯隆”(Epsilon)固体火箭均具有潜在反卫能力,其引以为傲的“隼鸟”(Hayabusa)小行星探测器也具有可用于太空对抗的交会与抵近操作(RPO)能力。⑥Saadia M.Pekkanen,“Neoclassical Realism in Japan’s Space Security,”in Robert J.Pekkanen& Saadia M.Pekkanen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Japanese Politic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1,pp.773-779.印度2019年3月开展了代号“夏克缇任务”(Shakti Mission)地基直升式动能反卫星试验,并致力于开发定向能武器、共轨武器以及保护本国卫星抵御电子或物理攻击的能力。⑦Rajat Pandit,“Satellite-killer Not a One-off, India Working on Star Wars Armoury,”The Times of India,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india/satellite-killer-not-a-one-off-india-working-on-star-wars-armoury/articleshow/68758674.cms.(上网时间:2022年7月23日)韩国致力于开发利用激光跟踪并识别太空物体与卫星的技术,以便最终开发出能够摧毁“杀手卫星”的激光武器系统,⑧Lim Chang-won,“S.Korea Works on Technologies to Track Military Satellites with Laser,”https://www.ajudaily.com/view/20210127113624828.(上网时间:2022年7月23日)而澳大利亚2021年7月设立的“9358 国防项目”(DP9358)则致力于探索采购地基太空电子战能力的方案。就太空军事演习而言,2019年7月,为评估太空军力,印度首次实施“印度太空快车”(IndSpaceEx)太空作战桌面演习。澳大利亚国防军的“杜拉行动”(Operation DYURRA)则不仅专注于把太空能力、服务和效果集成到澳大利亚国防军行动,而且试图通过美国主导的“奥林匹克捍卫者行动”把澳大利亚国防军太空行动与其伙伴国家集成。
(三)“印太”地区安全形势更趋复杂化。太空系统不仅是战略侦察、核指挥、控制与通信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陆海空天网常规全域作战不可或缺的一环,是维护核安全和常规冲突战术优势的关键要素。具体到“印太”地区,太空能力还与陆地、海洋领土争端、导弹防御等议题紧密相连。美国加速推进“印太”太空安全联盟产生溢出效应令“印太”地区安全形势复杂化。一方面,美国积极为日本、韩国和印度等发展太空军力松绑,在情报分享、技术援助上也更加慷慨,不仅将加剧太空安全困境,而且不利于局部地区紧张局势的缓解。比如美国不仅为韩国开发800 公里及以上射程的导弹松绑,而且承诺为韩国建设韩国定位系统(KPS)①韩国定位系统计划包含3 颗地球同步轨道卫星和5 颗倾斜地球同步轨道(IGSO)卫星,与美国“全球定位系统”兼容,能够大大提高朝鲜半岛的服务精度,预计2035年建成。提供技术支持,为本就脆弱的朝鲜半岛安全局势增加了新的变数。另一方面,考虑到美国已于2002年、2019年先后退出《反导条约》《中导条约》,坚持追求绝对安全并执意推进“印太”地区导弹防御系统部署,美国强化“印太”太空安全联盟将冲击地区战略稳定。
虽然近年来美国为巩固其“印太”太空军事霸权纵横捭阖,加大了拉拢、利诱乃至胁迫其“印太”盟伴强化与其开展太空安全合作的力度,但由于多种掣肘,美国“印太”太空安全联盟建设既不会一成不变,也不会一帆风顺。
(一)地缘战略与利益分歧。虽然此轮美国“印太”太空安全联盟的深化是一场“双向奔赴”,是美国太空安全联盟意愿上升与其“印太”盟伴积极响应的结果,但美国与其“印太”盟伴并非铁板一块,在地缘战略与利益上并不完全一致。举例来说,尽管在全球地缘政治格局和全球太空格局变革的背景下,中国的崛起引发了美国及部分“印太”国家的严重不适,但美国与其“印太”盟伴对中国的定位和因应方略存在明显差异。美国特朗普政府把中国定位为竞争者和试图削弱美国安全和繁荣的修正主义国家,②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December 2017,pp.2,25.拜登政府把中国界定为唯一具有经济、外交、军事和技术潜力持续挑战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的竞争者。③The White House, The 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March 2021,p.8.而在“印太”地缘政治格局变动不居的背景下,美国“印太“盟伴出于经济、地缘政治和安全等考虑并不愿完全追随美国或彻底与美国进行利益和战略捆绑,对冲而非对立更符合其国家利益。美国与其“印太”盟伴在太空安全合作的目标上也存在微妙差别。对美国来说,在太空安全领域笼络“印太”盟伴有利于增加其保持太空军事霸权和牵制、威慑中国的筹码。对美国“印太”盟伴来说,虽然也希望挟美自重,能够借此制衡、对冲包括中国在内的潜在地缘政治对手,但更期望能够优先获得美国技术和太空作战经验,在美国的帮助下提升主权太空能力。
(二)太空力量和战略自主程度的金字塔结构。美国与其“印太”盟伴的太空力量与战略自主程度参差不齐,部分国家有限的太空力量和较高的战略自主客观上制约了美国与其“印太”盟伴太空安全合作的深度。就太空力量而言,美国与其“印太”盟伴不仅禀赋各异,而且处于不同发展阶段,存在太空超级大国、太空大国、中等太空国家、太空小国的分野。处于金字塔尖的美国作为世界头号太空强国和军事太空活动最活跃的国家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太空力量,不仅太空军事装备门类齐全,在数量和质量上无出其右,而且积累了世界上最丰富、最娴熟的太空作战经验与技巧。单以在役卫星总数而论,截至2022年4月底,全球在役卫星总数5465 颗,美国3433 颗,占60%以上。①The Union of Concerned Scientists, UCS Satellite Database,https://www.ucsusa.org/resources/satellite-database.(上网时间:2022年7月23日)日本和印度作为太空大国,不仅具备从低轨到高轨的太空发射能力,而且太空军力在“印太”地区也位列前茅;韩国作为后起之秀和中等太空国家近年来太空能力发展势头迅猛,潜力巨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澳大利亚更是因其为美军提供了众多军事场地被称为“一块合适的地产”②See Desmond Ball,A Suitable Piece of Real Estate:American installations in Australia,Hale&Iremonger,1980.,但两国太空力量有限,是太空小国。
就战略自主程度而言,韩国、日本、澳大利亚都把与美国的联盟视为其对外关系基轴,不仅仰仗美国提供延伸威慑,而且严重依赖美国提供军事装备。2017年到2021年间,美国对韩国、日本、澳大利亚武器出口分别增长了66%、173%和78%,同期美式装备占韩国、日本、澳大利亚武器进口的63%、98%、67%。③Pieter D.Wezeman,Alexandra Kuimova and Siemon T.Wezeman,Trends in International Arms Transfers, 2021, Stockholm International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March 2022,pp.2-6.目前驻韩美军近3 万、驻日美军超5万,另外还有2500 名美国海军陆战队轮流部署在澳大利亚。考虑到美国何时向韩国移交战时作战指挥权仍悬而未决,日本是美国海外驻军最多的国家,澳大利亚向美国开放众多国防设施,韩国、日本、澳大利亚三国对美战略自主程度不高。相较而言,奉行无核化政策的新西兰对美战略自主程度相对较高;作为美国伙伴国家而非条约盟国的印度在向美国靠拢的同时又左顾右盼,且更青睐多极化的国际体系而非以美国为中心的国际秩序,只能算美国“印太”太空安全联盟网络的摇摆国家和外围成员,在美国“印太”盟伴中战略自主程度最高。
(三)“主权太空能力”建设的悖论。美国“印太”盟伴并不甘于仰人鼻息,而是积极建设独立自主的“主权太空能力”。比如日本军舰在继续使用美军“全球定位系统”的同时,从2019年开始使用“准天顶”区域导航卫星系统的授时功能作为备份。将于2023年建成的“准天顶”不仅能够在没有“全球定位系统”或其他全球导航卫星系统的情况下运行,而且精度比“全球定位系统”高。而澳大利亚虽然可接入美军“宽带全球卫星通信”(WGS)网络直至2029年,但其国防军无论何时需要接入均需征得美方同意,既不能保证及时接入和不被拒绝,也无法确保能按需使用。从2019年到2020年初澳大利亚野火肆虐令其不得不下定决心为确保卫星通信的自主权和快速接入而启动澳大利亚国防卫星通信系统的建设。从趋势上看,联盟意愿与“主权太空能力”成反比,美国“印太”盟伴的“主权太空能力”越高,对美依赖程度越低,联盟意愿也随之降低。
(四)太空作战合作本身的敏感性和高风险。虽然美国太空军2021年5月发布的《战役支持规划》提出要利用条令、组织、培训、物资、领导地位、人员、设施及政策等所有安全合作工具强化太空安全联盟,④The U.S.Space Force, Campaign Support Plan: Expanding,Strengthening,and Leveraging Global Partnerships,May 2021,p.8.但随着太空安全合作从情报合作向更敏感的太空作战合作迈进,美国“印太”太空安全联盟的推进将面临更大阻力。对美国“印太”盟伴来说,与美国开展“印太”太空安全合作面临双重风险。一方面,与美国主导的全球通信和监视系统的合作和依赖会产生一种依附性的军事化,这种依附比对进口武器系统的依赖更深;另一方面,在太空安全领域与美国深度合作还将令其面临卷入美国与第三方的冲突并因此有被攻击的风险。随着美国“印太”盟伴逐步融入美军全球作战指挥链、杀伤链,这种风险将有增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