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记

2022-02-09 08:36
延河(下半月) 2022年11期
关键词:炸药包炸鱼光头

李 汀

我的住所紧邻城市的一条河流,闲暇时就到河边散步纳凉,看见河岸边一排排钓鱼的人,就想自己也来钓上一把多好。于是,一天黄昏,我在钓具店买了钓竿,兴奋地跑到河边开始垂钓。

河边树上的蝉在嘶嘶——嘶叫,长一声短一声,连成一片,铺天盖地。所有钓鱼人的似乎都没有注意这蝉的叫声,我站在河边,蝉声像是浮在水面一样。我旁边的光头大爷和眼镜大哥聊得正欢,聊啥呢?我侧耳一听,聊钓鱼。

光头大爷甩出去一杆,慢慢说:“昨天下午,老张钓起的那条鲤鱼,怕有两三斤哦。”

眼镜大哥扯起空空的鱼线,回应:“两斤四两,你没看别人发的抖音。”

“老汉家,耍不来抖音,倒是看见他在河边抱着鱼,笑安逸了。”

“咋钓到嘛?整的谷麦,打了两天窝子?”

“哪像我们这些钓鱼的,纯粹是愿者上钩。”

“这条河,原来是鲤鱼、鲫鱼、黄辣丁多,现在全是外来物种了,这上河大多是青尾,下河大多是黄尾。”

“现在难得钓起一条鲫鱼了。”

两个人边聊边甩杆收线,光头大爷扯起一条青尾,说:“这鱼不大,劲儿还不小。”鱼在水面把渔线拉过来拉过去,划得水面哗哗啦啦响。

眼镜大哥甩出去一杆,说:“就这遛鱼的感觉,特好。”

光头大爷笑眯着眼睛说:“好久都没有这感觉了。”砸吧两下嘴巴,才把一条青尾从水面扯起来。

一会儿,不远处的钓友扯起来一条鲑鱼。我丢下杆子,跑过去,一条鲑鱼在草坪上跳跃,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有枯草粘在它斑斑点点的身上。钓友赶快拿来毛巾垫在手上,抓起鱼丢进了鱼篓里。鲑鱼把鱼篓撞得在水里荡来荡去。

我重新回到钓位上,光头大爷笑笑问我:“第一次钓吧?一天这河里要扯起多少鱼,你还看的过来哦。”

我点点头,淡淡一笑。光头大爷又说:“钓鱼要荣辱不惊,看好自己手上这竿子。”

我这才觉得,河边一排排的钓友,只有我离开钓位,围过去看扯起的那条鲑鱼,其他钓友都在悠然自得地甩杆收线。我的脸颊不由得烧腾腾起来,右手握着的鱼竿生起汗来,惶恐地扯起鱼竿,空空如也的鱼钩滴落两三滴水珠下来,撒落在草丛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看这宽阔的水面,河对面有白鹭苍鹭,时而贴着水面滑翔,时而在空中盘旋俯视,更多的驻足河边等候,它们也在钓鱼。我们看着它们,它们也在观察着我们。微风吹拂,水面生起层层涟漪。一只白鹭腾起,在水面上用爪子一划,划出一条水轨道随它的飞翔延伸开去。一只又一只白鹭腾起,在水面上空展翅低飞。

夕阳落山了,一抹蛋黄的余晖撒在水面上。远处的山峰开始黯淡下来,有雾在山间升腾。树枝上的蝉还在时高时低地叫。光头大爷说:“天都黑了,还没有开口呢,该出来喝冰镇啤酒了噻。”

眼镜大哥接着说:“嘿嘿,今天这口就是不开呢。”

每天下午,我拿着钓竿来到河边,光头大爷和眼镜大哥都坐在河边开始钓了。他们或坐在椅子上,或坐在独凳子上,俨然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样子。光头大爷说:这钓鱼的有一天换一个地方的,我就怪,天天就在这地方钓。眼镜大哥接着说:“你哪是钓鱼?你那是钓心情。”

“对的,我们是钓到好耍,不一定硬是要钓好多鱼。”

我知道,有这么一群人,他们三五一群,在远离城市的河滩边钓鱼。他们钓到小鱼全部放生,只有谁钓到一条大黑鱼,或者一条大鳜鱼,或者一条大鲢鱼,他们才齐扑扑搬来几块鹅卵石,架起一口铁锅。不用分工,有人很快找来河边的枯枝,很快一缕青烟在河边袅袅升起,很快铁锅烧热,鱼也被剖好剁成大块。铁锅里倒入一点菜油,把鱼块放在铁锅里炸成两面金黄,再放进豆瓣酸菜同炒,再兑以泉水咕噜咕噜煮进味,一道热气腾腾的酸菜鱼就做好了。三五人各坐一块鹅卵石上,吃得大汗淋漓。不经意间,青烟在河边飘远,空气中还弥漫着鱼肉的香味。

我知道,这条河是有草鱼的。眼镜大哥说:草鱼聪明得很。

早年间,也许我都还没有出生,眼镜大哥说,这条河上有一个人,靠钓鱼为生。他把鱼竿架在船上,就躺在船里看天上的云,看河里飞翔的鸟群。有人过河,吆喝一声,他便把人摆渡过河。傍晚,他把船靠在岸边,听那些草鱼啃食河边的水草,那声音像一群牛在“啪嗒啪嗒”吃草。他能从啃食水草的声音里辨别出草鱼的大小。听见稍微大点声音,他把衣服脱下来扔在船头,悄悄在不远处潜入水底,慢慢游到草鱼群里,用手挠鱼肚,等鱼反应过来时,一条大草鱼就被他牵出水面,躺在了岸边。岸边依然一片草鱼啃食水草的声音,河面荡漾,印在水里的月亮也荡漾荡漾,泛起层层涟漪。

这人脸上有一疤痕,有人说是刀伤,土匪砍的;也有人说是大鱼咬的,多大的鱼,谁也说不清楚。真名叫什么?没有人知道。有人喊“疤哥”,就这样叫开了。有人想跟他学抓鱼,他摆摆手,不言语。有人不服气,学他傍晚潜到水底也去抓。鱼没抓着,喝了一肚子的水。“疤哥”一猛子扎下去,把人救上来,才慢条斯理对躺在岸边有气无力的人说:“鱼这东西,通人性。要抓它,先要熟悉它的味道,它也要熟悉你的气味。彼此熟悉了,才能靠近。有人躁,鱼也躁;有人温,鱼也显得温。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抓住鱼。”躺在岸边的人弹将起来,一个健步跑了,从此不再谈抓鱼的事。

春天,“疤哥”是绝对不下河抓鱼的。因为他知道,山上冰雪消融,河水开始上涨。成群结队的鱼儿,有的逆水而上,有的四处找寻,洄游到一处清洁安静的地方,把鱼卵产在河底的石缝里、乱石中。它们日夜守护鱼卵,直到长出小鱼后,才又开始自己的生活。“疤哥”这时,也在巡河守护,他要追赶那些抢食鱼卵的水蛇、水鸟。“疤哥”的木船在河里穿梭,那些鱼是知道的。

“哦。”我感叹一声,原来是这样。

光头大爷慢悠悠接过话头,说:其实,一条河流像一个人的成长,要经历好多磨难呢。四十年前这河坝里还有一个人,也不晓得叫啥名字,都喊他“断手杆”。“断手杆”是用雷管炸鱼把右手杆炸脱了的。那时候没有人管这条河流,每年都要发生多起炸鱼的、毒鱼的。“断手杆”在没有炸脱手杆之前从来没有失手过,他在这条河流走一趟,就知道哪里鱼多。炸脱手杆那天是冬天里的一个太阳天,他下到了河坝。在河岸上察看河水里游动的鱼儿,鱼儿趁着太阳光的照射,正快快乐乐地在水面上游动着。“断手杆”还嘀咕一句:“鱼儿呀,你们还会晒太阳呢。”那天,他没有用墨水瓶制作炸药包,而是直接用了一个塑料袋包成一个拳头大小的炸药包,把导火索插到雷管里,雷管又插在炸药包里,然后再在炸药包上绑上一块石头,以便迅速能沉到河底。哪晓得那天炸药包没有沉到河里炸鱼,却把他的右手杆炸断了。“嘭”一声干响,右手杆炸得血肉模糊,他也被炸昏过去,直到有好心人把他送到医院,整个前臂肌全部切除,才捡回来一条命。

问他:咋把自己手杆炸断的?他讲述得可玄乎呢。那天,不是太阳好嘛,太阳照得水面白花花的。我把炸药包点燃后,一条黄乎乎的鱼跃出水面,打着阳光般的口哨,那声音从来没有听到过,明亮、清晰、快乐。一犹豫,就忘了手上燃着的炸药包,把自己炸球了。有人说:那是他陶醉在那快乐的口哨里了。

我说嘛,那是河神在惩罚他。光头大爷摇晃着头说。

以为“断手杆”从此不再炸鱼了,他却还用左手炸,而且炸得更凶了。他说,他一辈子跟炸鱼较上劲了。他说,他要炸一辈子鱼。他说,他再遇上打口哨的鱼,一定炸翻它。他从这条河流的上游炸到下游,再从下游炸回上游。一年年,只要他的脚步在河边响起,河里的鱼都会一阵乱窜乱蹦,好像在喊:“快跑啊,断手杆来了,断手杆来了。”这条河里的鱼已经熟悉恐惧他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了。哪晓得,他还是遭了,自己把自己炸死了。

这条河流从一处岩石上流下形成三四米深的水潭,碧绿如玉,潺潺水声响起,像河中有女子在吹箫。水潭叫碧云潭。有人说:碧云潭必定有大鱼。有人说:碧云潭有鱼怪呢。“断手杆”去了几次,炸的都是些渣渣鱼。他不甘心,他相信碧云潭必定有大鱼。他扬言:老子就是要把大鱼炸起来。他又去,把炸药包制作大,安上三颗雷管,结果在岸边石头上点燃炸药包抛时,脚下一滑,人和炸药包都抛到潭里,他像炸鱼一样把自己炸死在碧云潭里。

河流清静了。在沉重的“嘭”的一声叹息中,清静了。

光头大爷感慨地说:“断手杆”就这么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眼镜大哥接着说:其实,许多人,不明白咋和这些小生灵们相处呢。

我也接了一句:人自以为聪明,却干着最蠢的事。

眼镜大哥又接着说:我们干的蠢事多了。这条河还成全了多少富翁呢。三十年前在这条河掀起挖金潮,人们把河道挖得千疮百孔,浑浊的河水里哪还有鱼,河道里全是轰隆隆响的挖金机器,全是满眼闪金光的人群。当时两个挖金队伍争抢“红窝子”火拼起来,真像“断手杆”炸鱼一样制作好多炸药包炸人呢。多惨啊,好多人像鱼一样被炸的在河水里挣扎呼喊。那次炸死一二十人呢。那几年河里哪有钓鱼的?水鸟都少了。还有更惨的呢,听到说过没,当时正谈恋爱的一对男女,在河边散步,女的不小心掉在挖金遗弃的河坑里,男的去救,双双淹死在河坑里。多年轻的一对生命啊,眨眼就消失了。

眼镜大哥扯起一条青尾,接着说:还好,现在搞生态保护,这条河又焕发了新的生命。我们能这么悠闲钓鱼,多亏好政策。

光头大爷也扯起一条青尾,说:大自然是最公平的,给它阳光,它就回报灿烂。

这条河流的源头我去过,在秦岭的代王山脚下,一条瘦弱却清澈的小溪从石头缝里、密林中蜿蜒而来,汇集一片树叶上、一块石头缝里的露水、泉水,抑或汇集谁家瓦沟滴落下的雨水,反正这条河就这样汇集成溪成河了。让人禁不住捧起水喝上一口,一口阳光、一口清甜流进心田。这条河流就这样一路吸纳阳光、雨露。

记得在源头路遇一登山者,一阵闲聊。登山人讲起一件趣事,至今记忆犹新。一次登山途中,树丛里窜出六头龇牙咧嘴的野猪挡在路口,没见过这阵势,狭窄山路上,手无寸铁,颤抖着身子,登山人心想,这回完了。他不敢动一下,六头野猪也不动。这时,耳边回响起潺潺溪流的声音,细碎清晰,温柔绵长。一会儿,六头野猪择路消失在了密林中。登山人把险遇讲给护山人,护山人哈哈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那是溪流水把野猪训话走了呢。

登山人疑惑不解,护山人还是不紧不慢地说:水声是轻音乐,哪有在音乐声中杀生的。

登山人一下子明白了。

我把鱼竿插在岸边,蹲在光头大爷、眼镜大哥身边,恍然明白了这条河流的成长,经历的是是非非,走过的风雨苦难,其实丰富了河流的血脉。一条河流的气势,来源于这些精彩的故事,来源于我们懂得的敬畏。

平静而从容的河流,教会了我们什么?我站在岸边,听见河水在隐隐约约地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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