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远平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终不可谖兮”,是每一位见过刘守华的学人刻骨镂心的记忆。刘守华在平凡的教育岗位上兢兢业业、事必躬亲,立大志、明大德、成大才、担大任;在学术研究中潜心钻研、苦心孤诣,徜徉于丰富多彩而又独具魅力的民间故事中,引前沿、填空白、构体系、闻瀛寰。他,既是“经师”,也是“人师”。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用脚步丈量祖国大地,将论文写在大地上,是刘守华一生乐此不疲的追求。刘守华出生于仙桃城南通顺河北岸的一个乡村教师家庭,那里有着丰富多彩的民间歌谣和故事。他从小就喜欢听乡亲们“摆古”,尽管年幼无法理解这些“古话”蕴含的哲理,但他仍被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奇幻美妙的世界深深吸引,以至沉迷于其间的他时常从凳子上摔下来。
刘守华的父亲是一位乡村教师,经常满腔义愤地给他们兄弟姐妹讲“国耻史”,勉励他们长大后要做有益于国家和人民的事情,为民族增光,加之小时候自己也曾目睹了日本侵略军的暴行,让他更加坚定父亲的教诲。1950年,刘守华考入了沔阳师范学校,在此求学期间,他经常利用课余时间到周边农家去找人讲故事,边听边用脑子记。每逢节假日,他则揣着一个硬皮本沿着洪湖采风,搜集大革命时期的故事和流传在洪湖一带的民谣,没过多久,他采录的故事和民谣已经过百。在此基础上,他将部分故事和民谣加以整理,发表在《说说唱唱》《湖北日报》《湖北文艺》上,至今,刘守华仍不忘哼唱几首。1953年,刘守华被保送到华中师范学院(华中师范大学前身)中文系学习。前往学校报到的当天,伴随他的是一个采风本,上面记满了他在洪湖沿岸搜集的革命歌谣和民间故事。“洪湖歌谣”的搜集与整理,让学生时代的他进一步感受到了民间文学独具特色的艺术魅力,给予了他无限的精神力量。
1956年,正值大三的刘守华在“向科学进军”的号召下,在《民间文学》发表了《慎重地对待民间故事的整理编写工作》,在学界引起了强烈反响。留校任教后,刘守华将个人爱好与教书育人的职业融为一体。他经常告诫学生,民间文学植根于民间、潜藏于民间,了解民间文学,唯有走进民间、躬行乡野、结民为友,方能感受到那些原汁原味的文化魅力和民众智慧以及抵达人类心灵深处那无穷尽的力量。彼时的劳动人民识字不多,不善使用华丽的辞藻,但正是他们那些毫无修饰的语言艺术,将人类的真、善、美直接表露出来。课堂教学与社会实践紧密结合,是刘守华一直倡导的教学模式,在他的课堂里,那些艰深晦涩的理论知识全部融汇在了唱民歌、讲故事、猜谜语等具体生动的游戏当中,让人难以忘怀。在梳理中国民间文学史的过程中,刘守华就像在回忆自己的过往,与当年乡亲们“摆古”一样,用朴实的话语一讲就是三个多小时,当讲到歌谣的时候,他还会哼唱几首,特别是那首《看见她》:“人家骑马我骑龙,骑真龙,过海东,海东有我丈人家。大舅子看见往里让,小舅子看见往里拉。丈母娘下炕就烧茶;一碗茶,没喝了,隔着竹帘瞧见她。”所以,他的课堂,座无虚席,面对学生的疑惑,他都一一耐心讲解,并运用不同的案例帮助学生解惑。
民间是一座富矿,深藏了无数宝藏,需要有识之士持续地去发现、去开采。刘守华便是这座富矿中的发现者、开采者之一,从洪湖岸边到荆山山脉,遍布他的足迹,不论酷热暑夏,还是凛冽寒冬,刘守华都坚持着假期采风的习惯,用他的话说就是,以后会说能摆的人逐渐少了,现在能搜集多少就是多少,任何困难都无法阻挡他的脚步,相较于所获取的第一手资料,这些都不足为谈。采集、整理、分析,刘守华用敏锐的目光、独到的见解,撰写研究文章,直抵问题深处,为民间文学的发展指引方向,为民族文化的保护建言献策。20世纪八九十年代被誉为“中国的文化长城”的10套民间文艺集成中,刘守华是《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的总编委会委员,也是《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副主编,为民间故事集成的顺利面世做了许多不可替代的工作。二十世纪80年代发现的故事村———河北省藁城县(区)的耿村、湖北省丹江口市的伍家沟村,重庆的走马镇——以及之后陆续发现的故事村、故事讲述家中,人们最为熟悉的湖北省民间文学的“三家三村”,故事家刘德培、刘德方、孙家香,伍家沟民间故事村、吕家河民歌村、青林寺谜语村,都是他行走于乡野的结果。如今在民间文学颇有成绩的多数学人都是读着他的书成长的。在中国民间文学特别是故事学的发展历程中,随处可见刘守华的身影。
刘守华躬行于乡野的过程,最让他难以忘却的是他的湘西考察之旅。2002年,刘守华在湘西参加民间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后,就去当地山区做田野调查。返程途中,不幸遭遇车祸,数根肋骨断裂,头部被撞击,致使他当场昏迷,被送到医院后,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询问他的调研记录稿是否还在。一位六十七岁的老人,遭受如此重大的事故,恢复意识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关心自己的病情,而是那在别人看来相比于生命无足轻重的调研记录稿,足见刘守华对民间文化的情怀,他的这种情怀,无不让见到、听到的人为之赞叹、景仰。病情恢复后,他依旧行走于乡间田头,采集散落于民间的资料,只是,他的脚步变得沉重了些。
扎根民间乡土,感受泥土芬芳。刘守华曾言:“故事中含有恒久不灭贯通古今的文化基因,从中可以探究种种人类文化之谜,所以我在这块园地耕耘几十年毫无厌倦之感,反而乐在其中乐而忘倦了。”[1]长年累月扑身乡野,让刘守华采录、搜集了浩如烟海的民间文学素材,寻找到了那溢满书香的地方,并沉醉于此,常常乐而忘倦,收获了无数家珍。家中那堆积如山、陈旧泛黄的记录本,是刘守华一步一个脚印丈量出来的,被他奉为至宝,为他的研究提供了翔实的材料。他通过自己在搜集、访谈、整理过程中所观、所感、所惑、所想,借鉴国外关于民间文学的研究方法,从横向空间序列、纵向时间序列分解、抽离、还原民间故事,不仅走进了民众的心灵世界,还探索了许多人们长久以来未曾知晓的奥秘;不仅丰富了民众的文化世界,亦为民间文化的传承、发展指明方向。
“立志欲坚不欲锐,成功在久不在速”。在一个曾经不被重视的小学科里,刘守华以坚韧不拔之志,在民间故事领域坚守六十余载。研究者,必须要耐得住寂寞、经得起诱惑,方能稳得住心神,挑得起重任,六十余年的时间,足以考验一个人的心志,也可以检验一个人的品行。沉浸在这方世界里,他乐此不疲,任何事物都不能成为动摇他继续在这条路上行走的理由,出于对教师行业的热爱、对民间故事的迷恋,几十年笔耕不辍,从零到一,一到二,从二到三……,让他不断蜕变,实现无数个突破。《刘守华故事学文集》十卷本的出版,四百六十余万字的面世,向我们呈现的是刘守华筚路蓝缕、漫步荒野的幕幕景象,是他对民间文学的一腔热血,亦是对他研究生涯的集中展示。
坚持不懈不仅是刘守华在民间文学坚守的法则,也是他在民间故事研究中的精神激励。追踪调查研究是刘守华的重要法宝,为了将“求好运”故事做活做深,他用了三十余年的时间进行了跟踪研究,从一开始将中国《三根金头发》与德国《有三根金头发的鬼》的故事内容、形式叙事艺术加以分析比较,次年又加入俄罗斯的“求好运”故事一起比较。随着时间的增长,刘守华对这一故事类型异文的掌握越来越多,研究也愈发深入,他搜集积累了210余篇异文,进行了总揽式的比较研究,探究它们的共通与差异,追述它们的传承与流变,梳理它们的表现形式与叙事形态,并结合社会变迁体悟其所蕴含的强大生命力。刘守华还对国内外以老鼠嫁女、蛇郎故事为代表的60余个故事类型予以解析,周密而准确地阐释故事的文化内涵和审美价值,让人们在理解故事本身的同时,也了解人类文化的共通性。“踏踏实实地做,不要慌,不要急,‘一根筋’才能把一个问题研究透彻”,对学术要做到“一根筋”,是刘守华教给学生们最诚挚的道理,也是他用一生实践出来的经验。
比较研究是刘守华研究民间故事的主要方法,但他又不拘泥于这一方法的运用。刘守华最初以文学的研究方法探析民间故事的主题、艺术价值等,改革开放以来,国际间的文化交流日趋频繁。1985年,学校邀请到来自美国、苏联、日本等国的多名海外著名专家学者来校讲学,其中包括世界著名的民间文艺学者、美籍华人丁乃通,刘守华为方便学生能与专家学者们更为深入地探讨问题,于是临时起意组建了民间文学小组,邀请丁乃通在讲学后继续为学生们介绍国外相关理论和学术规范,拓宽了学生们中国民间故事的研究方式。这些理论中,影响最为深远的是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历史地理学派中的功能、类型、流变等。目前这一批学生仍在民间文学界勤奋耕耘,大多成长为教授、博士生导师。刘守华一直恪守“民间故事是人民群众的口头语言艺术”的学术理念,探索运用多学科多侧面的研究方法,从不同的视角切入民间故事的艺术世界。从一个侧面到多个侧面,从一个学科到多个学科,从个案到整体,不断吐故纳新,研究方法逐渐从单一到多元综合,从历史地理研究法到把类型研究与功能研究、意义研究结合起来,从跨国跨民族的比较研究到跨文化研究,从文本研究到历时的、共时的、多侧面的比较研究,再到结构形态的研究。多学科、多视角地介入,不仅打破了民间故事研究的单一模式,为中国民间故事的研究填补许多空白,也打破了西方民间故事研究中的某些困局。
默默的坚持,卓越的贡献,让刘守华的民间故事研究获得广泛关注,并荣获许多嘉奖,面对家中琳琅满目的荣誉证书,他微笑着说:“这些都是在党旗的引领和母校华中师范大学的支持下取得的。”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面对如此多的嘉奖,仍功成不居。在《刘守华故事学文集》十卷本中,《比较故事学》被誉为第一部具有中国社会主义特色的比较故事学好书,论著首先通过阐述世界比较故事学的神话学派、人类学派、流传学派、历史地理学派等的基本理论,从中启迪、充实中国比较故事学理论体系,继而将中国与日本、印度、阿拉伯、欧洲各国之间,中国不同区域和民族之间,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中西之间的民间故事进行比较研究,建构起中国民间比较故事学的研究体系。
《中国民间童话概说》一书,被评为“我国第一部全面系统论述中国各民族民间童话的思想和艺术、探讨童话艺术发展史及其民族特色的专著”[2]。它是我国民间文学从以搜集整理为主导、为方向过渡到以理论研究为重点和主导、努力建设有中国特色的民间文艺学的时代产物。[3]刘守华从民族学、民俗学、宗教学、心理学、文化史学等多学科入手,运用多侧面的比较研究方法,对中外民间童话故事进行研究,将其纳入国际化的开放体系,把中国童话研究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和深度,综观全书,既有理论的阐释,又有具体的案例分析,既有纵向线条的梳理,又有横切面的介绍,既有国内民族特色的观照,又有放眼世界的视野,建立起了中国民间童话的新体系。
《中国民间故事史》是刘守华故事学研究的一部扛鼎之作,被誉为系统研究中国民间故事史的第一本著作。该书以纵向清理中国故事的历史形态为主,刘守华从浩如烟海的古籍野史以及近代记录下来的口头故事资料中,运用文化人类学、民俗学、比较文学等学科的研究法及所取得的突破性成果,将母题、类型研究法和历史地理比较研究法融会贯通,发掘被形式所遮蔽着的民族文化底蕴、故事“生活史”,清楚地勾勒出长达2500多年的中国民间故事发展历程,为中国特色民间故事学理论体系的构建作出了独特的贡献。因其影响广泛,《中国民间故事史》已经在暨南大学、曲阜师范大学、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译成英文、日文、俄文,将在美国、日本、俄罗斯等国家出版,而正在申报的中华学术外译项目中,首都师范大学拟将其译成西班牙文在阿根廷出版,为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贡献出卓越力量。
水滴石穿,刘守华的学术成果,是几十年不断思考、不断探索、不断创新,恒久琢磨、奋力超前形成的结晶,是坚韧不拔的志气加上持之以恒的决心而取得的。可以说,两者乏其一都是无法成功实现学术之旅的。
鹤发银丝映日月,丹心热血沃新花。2007年,已是退休的刘守华一直参加教学活动,为硕士、博士研究生授课,上课从未迟到一分钟,即使是腿脚不方便的时候,他仍提前40分钟从家步行至教室。直到2018年,83岁高龄的他才完全停止在教室进行授课。但一直心系学生们的刘守华,还是放心不下,时常会到教研室去为学生们解答疑惑,有时候自己有新的发现,也会给学生们分享,而学生们也将刘守华视为长辈,所谈论的话题也不再限于探讨中国民间文学的诸种问题,生活上、工作上的疑惑,刘守华也乐于给大家指点迷津。刘守华十分关心学生们对民间文学教材的使用感受,鉴于时间的推移,他于2018年带领学术团队对原有的《民间文学教程》进行修订,增加了近年来的一些新成果,在文内插入了音频和视频帮助学生能更好地理解和体悟文本知识。刘守华还十分关心民间文学学科的发展,教导他的学生们低下身子做学问,踏踏实实搞教学,在贵州的民间文学团队已成长为包括5名教授、8名副教授、4名讲师在内的学术团队,刘守华“经世致用求真,知行合一问道”的学问之心遍地扎根。教师职业的崇高,在刘守华身上得到了最为真实的展示,“教子教女,辛勤半辈。满头白发,甘乳一生。”追了一辈子的故事,耄耋之年的他仍抟心揖志,精进不休,创新不止,以百尺竿头之气魄,为中国民间故事的发展探索新方向。
为了让青少年儿童感受民间故事的艺术魅力,丰富青少年儿童的精神文化家园,传承中华文化优良基因,刘守华与老伴精心撷取了不少民间故事文本,其中《中国民间故事》被人们视为脍炙人口的佳作。在选编民间故事的过程中,刘守华反思几十年的民间故事研究方法特别是对“求好运”故事类型的追踪研究,立足于新的时代背景,提出了民间故事的诗学研究。2020年,刘守华将自己的这一研究成果发表于《湖北大学学报》,在学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文章被《中国社会科学文摘》转载。[4]在这篇扛鼎之作中,刘守华回顾了中国民间文学的发展历程,以及在几代学人的辛勤耕耘中中国民间文学所取得的成绩,进行了客观、理性的分析,立足实际,重申中国民间文学的价值,为中国民间文学取得正式的“户口”而发声。文章将“求好运”故事和《中国民间故事》的追踪研究和披沙拣金置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中,重申中国民间故事所蕴含的艺术想象与民间智慧、诗意与哲理,强调从其他学科视角难以审视这些民间故事的文化表达和精神价值,因此,必须从中国文学中的诗学传统对其解读,赋予它们文学经典的位置,让中国民间故事永久绽放光芒。刘守华指出,故事诗学的提出,不仅是作为一种方法论的开拓,更是一种新理论路径的开创,对民间故事的诗学解读,有助于向人们彰显其优美动人的特质,有助于发掘其所蕴含的中华文明的优良基因。
事实上,对故事艺术世界的探索,一直是刘守华固守的领域。正如他自己所言:“民间故事既是民族乃至全人类心灵的结晶,又是通向民族和人类心灵门窗最便捷的路径;既有探寻社会人文种种奥秘的学术价值,又具有滋养构造古往今来多种叙事艺术的肥沃土壤。”中国民间故事从文学走向人类学、民俗学等多学科的交叉研究,再到走向故事诗学的倡言,是刘守华紧紧抓住民间故事的艺术世界这一基点,不断反思已有研究,立足时代需求不断革新而形成的,也足见刘守华将论文写在大地上的初心。
不断反思、不断创新,将学术研究与社会实践相结合,是学者应有的品质。刘守华不仅具有这样的品质,还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归结为师长、友人的帮助,其谦逊的品格亦是后辈学习的模范。钟敬文是刘守华学术研究之路上最为重要的师长,他一直把钟敬文为他的题字“吾侪肩负千秋业,不愧前人庇后人”作为自己的人生格言,并一直践行,几十年来,刘守华从不同侧面开掘,不断将新的发现、新的光芒带给人们。[5]
刘守华立足于弘扬中华文化,创造性地形成了自己跨国度、跨民族、跨学科的中国比较故事学研究,为中国比较故事学的学科建构作出了巨大贡献。精心教书育人、潜心科学研究、尽心奉献余热,87岁高龄的他,仍沉浸于民间故事的奥秘中求真问道。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刘守华对学术的脚踏实地、坚持不懈、开拓创新,对友人的竭诚相待、谦虚谨慎、结草衔环,对学生的谆谆教诲、蔼然可亲、细心呵护,都是后辈之楷模。
注释:
[1]陈妙玲:《我在故事学领域的探索——刘守华教授访谈录》,《世界文学评论》,2009年第2期。
[2]陈佩璋:《有独创性的中国民间童话专著——刘守华〈中国民间童话概说〉读后》,《黄冈师专学报》,1986年第2期。
[3]刘锡诚:《不倦探索者的足迹——刘守华著〈民间故事的艺术世界·序〉》,《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 1期。
[4]刘守华:《走向故事诗学》,《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
[5]参见肖远平,孙正国:《探索者的足迹刘守华民间故事研究六十年》,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