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祥保
家乡吕舍,过去主要指一个小镇,现在主要指一个村。
汉语中“村”和“镇”的意义不一样。人们习惯于将“村”理解为乡村或农村,将“镇”理解为市镇乃至城镇。但是,“村镇”也是一个很常见的词。我的家乡吕舍,很早之前就是一个以小镇为核心的乡村群落,小镇及附近的乡村,几乎从来就是一体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村镇”一词,应该比较符合很多村与镇曾经的历史原貌及真实关系。
作为江南水乡小镇,吕舍算不上很有名气,但也不是没有可圈可点之处。1902年,在宣统皇帝还没有登基的时候,那个小镇就兴办了现代小学校——吕舍小学。我和哥哥们都在那个小学念过书。校址原来是个庙,在小镇的东头。印象中,那大雄宝殿格局还在,体量不是很小,原先供僧人居住的房子也不少。新建的,只有一块小操场,一个校门和四间教室。可见当时的办学者确实很有气魄——在那个时代,要如此处理寺庙资产,还要安排僧人,都不那么容易做到。
事实上,很长时间内,吕舍是常熟与原先吴县相交地带上的重要小镇之一。它的社会经济文化活动影响范围,向东、向南分别与吴县湘城镇和渭塘镇相交,向西南、西北和北面,则分别与吴县北桥镇、常熟洞泾镇和辛庄镇相接。任何信件,只要写上“苏州市齐门外吕舍镇某村某人”,那一定收得到。
耐人寻味的是,吕舍镇及附近村落一直属于常熟,文化上则靠向苏州。村里的农民及手艺人,外出打工基本上去苏州而不是常熟。小镇上说书的和其他江湖艺人,也多数是从苏州来的。就连我们村上的小庙,据老和尚说,也直接归苏州西园寺管辖……
吕舍小镇规模不大,主街全长不满200米。围绕小镇周边及其紧相连接的自然小村落,如张家弄堂、沈家浜、西桥头等则有好多个,随着河道蜿蜒而连成不规则的一片。因为地处苏州到常熟之间主要水路“周塘”之侧,在我小学读书阶段,吕舍镇的集市还非常兴旺。
“周塘”是苏州主要水上通道之一,20世纪还有客轮班船,现在地图上被注明是“元和塘”。过去,吕舍一带人们一直叫它“周塘”。现在常熟辛庄镇有一条东西向的迎宾西路,它跨越“元和塘”的那座桥,被命名为“周塘河桥”,说明当地人没有忘记、也不愿意放弃“周塘”这个名字。
那条被当地人一直叫作“周塘”的河流,指从苏州到常熟,或者是从常熟到苏州的全部。它是一条南北向的河道,河面比较开阔,一路上少有桥梁,方便船只扬帆行驶。根据它的特征,我认为它应该是利用原有河道开挖的一条古老运河。开挖的时间或许可以上溯到泰伯、仲雍时代,远早于一般认为吴国最早开挖的运河“邗沟”。它以“周”来命名,可能有纪念祖望国号的意思。这也可以很好解释泰伯的主要文化遗存在苏州,仲雍的主要文化遗存在常熟的历史现象。总之,“周塘河”确实可以视为水上交通要道的一条“周行”。“周行”一词多见于《诗经》,如“寘彼周行”“行彼周行”,指周朝时期修建的交通大道。
记忆中,吕舍镇上有客栈和茶馆,两者靠在一起。茶馆内可放十来张方桌,东侧有个老虎灶,西侧有个小舞台,其背景墙上,由村民画的一棵松树和一轮明月,写有“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八个大字。来演出的评弹演员住在小客栈,通常要连续住一个月左右。那些时间里,他们就是小镇上的明星。小镇面饭馆早上供应大饼、油条、粢饭糕、肉馒头和汤面,中午提供酒菜和米饭,爊制的野鸡、野鸭或麻雀等,风味特别,下午还提供生煎馒头或时令食品,比如冬天有鲜美诱人的羊肉汤,晚间不营业。镇上有每天杀一头猪售卖的生猪肉铺,有做机制面或馄饨皮的摇面店,有农具店、布店、裁缝店和理发店,还有铁匠铺、建材店、五金店、南北货店等等,店面都不大,但货品丰富。其实,当时人们的消费能力有限,镇上的商品及服务让居民觉得什么都不缺。
小镇上有一个公办的西医诊所和一个私人开的中医诊所,医生都是吕舍的读书人,年龄相近。公办诊所有两个医生,每天轮流背着药箱外出巡诊。其中一个大名叫叶回春,顾名思义,就知道其父辈是要培养他当医生的。他的第三个儿子是我小学同学,身体很壮,可惜早逝,连照片都没有留下一张。中医名叫平时才,与琼瑶丈夫平鑫涛是族人,当地人很信任他,叫他“小郎中”,想必他父亲是“大郎中”,世代在此悬壶济世。
小镇经常可见从外地来的各色小商小贩,比如秋冬季节来卖梨膏糖的,夏天来卖棒冰的,年里来叫卖各种文化小商品和让孩子们看西洋镜的……还有走村串巷的铜匠、补碗的、修棕绷的和卖筛子的等等。因为周边农村里过来的人多,所以镇上茶馆有好几家,米店也不止一家。我邻居家是开鲜鱼行的,我父亲开了一个小橹行——维修来往船只的橹,给附近船家定制新的橹。
我出生的“西桥头”村,现在百度地图上能查到。家乡附近,不少村名最后一个字会带有“头”,比如“大前头”“长角头”等。西桥头村被一条叫作濮河的小河分成东西两部分,在村中间河道上,有一座比较古老的石桥,叫濮河桥。西桥之桥,就是指那座石桥。那座石桥,据碑文记载,始建于明代,重新修建于1913年。桥西边有个小庙,里面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传说是明末清初时种下的。西桥头村的东面就是吕舍镇。记得濮河桥上有这样一副对联:“市兴吕舍,百年涉利便行人;绩溯濮河,十月成梁擎众力”。可见,我出生地西桥头村,和吕舍镇的联系确实非常密切。
住在我们村上的,有几个人拥有吕舍镇的城镇户口。他们的口粮、食油、布票等供给,比农村的人要稳定。还有人在镇上商店里工作,每月领工资,其收入比农民多得多。这样的情况,不只是我们村子里有。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也有完全以种地为业的;生活在农村里的,也有在小镇上工作的。很长时间以来,小镇吕舍和附近的那些村子,一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由此可见,村镇这个词,用来指称像我出生地这样的小镇及附近的村子,确实非常恰当。
随着社会经济发展,由于“吕舍”不具有镇的建制,在过去只是一个生产大队,原先的吕舍小镇,无可挽回地逐步走向名存实亡。每当我走进曾经的“市兴吕舍”之地,曾经繁荣热闹的水乡小镇已怅然式微,它与我儿时的模样,完全是别如霄壤了。前年,吕舍被列入江苏省古村落保护名录,从此,它就完全彻底地成为了一个村,但也迎来了实施保护修缮的契机。
家乡吕舍,我离开它已有50多年,但是,我始终像没有断线的风筝,而系风筝线的那根小竹片,一直还插在吕舍的泥土里,使我时常能回味从家乡土地中飘洒出来的芬芳和浮漾在村镇里的人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