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英
长树铲,大口袋。
他出现在沙洼时,总是一样的行头——左肩扛一柄长树铲,右肩背一个满登登的蛇皮大口袋。
从暮春到初秋,爬沙洼的乡人里,有砍树枝的,也有摘野蘑菇的。沙洼边缘树丛里,雨后潮湿的腐叶下经常有各种野生蘑菇探头探脑,而北边梁顶又是砍干树枝的好地方。
冬天,没了野蘑菇,该砍的柴早已砍好,去沙洼的人自然少了。他却照常去。
大寒到了。大雪纷纷扬扬。
村庄和沙洼已被笼罩在茫茫白雪下。伫立在白雪里的还有他的树林。
四周树林不少,即便在茫茫雪野,他也能找到自己的树林。三九寒天,他一天不落地到树林里遛弯儿,在沙洼北边的山梁上,在沙洼南边的沟壑里。
“这鬼天气,小家伙们能到哪儿去呢?”他望着树梢。转了大半辈子沙洼,他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这样的雪天。他想,这像是上天给小家伙们设下的一道坎儿!
一个趔趄,大毛靴杵到雪窟深处,他竟毫无知觉。他满脑子惦记着沙洼树林里正闹的饥荒。他心焦得厉害。多年前,他就把自己和沙洼树林拴在了一起,和林子里的小家伙们拴在了一起。
小时候,村外不远处到处是流沙,方圆十几里内,乘风扬起的黄沙都能埋活人。
长大后,他和乡亲们在沙洼里种树,那就像肉包子打狗。人和风沙僵持,栽下的树苗一夜之间要么被风吹跑,要么被沙土吸干、吸枯。他干瞪着眼睛,不吃、不喝、不眠,心疼得像自己也即将干枯。人难道胜不过一块沙地?他不是在沙洼上,就是在沙洼下,满头青丝早早染了霜花。
轻易屈服的绝不是沙洼人。他黑红的脸颊刻满倔强。春天的大风狂暴地席卷而来,一遍遍将沙洼的小树苗拔起、卷走。他顾不上洗去头发和耳朵里的沙粒,扛起铁锹和树苗,再上沙洼。他的步伐坚定,背脊挺拔。直到他的头发白了,背驼了,沙洼终于变了样。
沙洼成林,是他长久以来的念头,更是他和乡亲们大干多年的结果。沙洼里扬沙眼见得少了,再后来彻底消失了。树上鸟雀来了、草丛里野兔多了。他像一只巡山的猎鹰,一头扎进沙洼,树枝上的喜鹊、红嘴鸦,草窠中飞起的山鸡,都令他激动。鸟雀和草丛里的小动物,成了他每天关注的小家伙们。他一天比一天更关心这里了,他下决心,下半辈子尽心守护沙洼里这片树林。
没承想,当树大林深之后,他发现那些在林子里出没的小家伙们反而越来越少,特别进入寒冬,大雪覆盖旷野之后。
那年,他好一阵子没有听见红嘴鸦粗哑的叫声了。他打了个激灵,小跑着在沙洼到处转,从早到晚。连续几天,他一有空闲就跑到树林里。一阵伤感涌上心头,他的心一阵阵被揪得生疼,更让他失望的是,后来麻雀的踪迹也难见到!
他苦熬了一阵后,怀疑是因为沙洼里供鸟雀们生存繁衍的食物太少。他就像一台机器,没日没夜地往林子里的空地上撒草籽,好让它们生根、发芽、结果。他这样干了几年,常住沙洼的小家伙们的数量多了,但增加得不太明显。他眉头拧着个疙瘩,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原因。
之后,他认定是缺乏食物。几年来,他在庄稼地里把玉米、豆子轮茬种,为的是上沙洼时蛇皮口袋里有足够的粮食。
树林子更密了。
白毛北风削切得脸颊如针扎般“铮铮”地疼。“真是几十年难遇的酷寒天。”扛着长树铲、大口袋,他走走停停。“咔嚓——咔嚓——”树铲不时探向树干,斜生的树枝都应声掉下来,“噗——噗——”眨眼就陷进积雪里。“玉米粒撒下去,更没影儿了。”他喃喃自语,焦急地望向远处。树梢和雪地上始终没有鸟雀的影子,他的额头已冒起团团白雾。
积雪很厚,他明白鸟雀们无处觅食。背上的蛇皮口袋装得满满的,但他不知道往哪里扬撒这些玉米粒。
他漫无目的地沿路向前走去。“真的吗?”走着走着,突然他隐约看见前面路面上有鸟儿在起落。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赶,“是真的!好不容易找到了……”眼睛里瞬间有湿湿的雾气升起,他抬手揉了揉,像看见了久别的亲人,他终于咧嘴笑了。
大路上的雪已被碾压瓷实,他加快脚步沿路边向前奔去,手臂不停地重复向前抛撒的动作。
在他身后,鸟儿们排成长队,扑棱棱飞起,落下。
鸟儿翻飞处,一条金灿灿的小河一直向前延伸。脚下雪厚道滑,他却越走越快。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大鸟高高地飞了起来,翅膀下正荡漾着一条金黄色的缎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