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祯人
儒家在中国思想史上以关注治国理政而凸显其思想特色,儒家思想经典代表性著作《论语》,蕴含着丰富的治国理政智慧,可以从五个方面进行简析。
孔子的治国理念其实是要建构贤人政治与精英政治,即“垂裳而天下治,笃恭而天下平”。先秦儒家的这种政治理想,其实深刻涵化了老子“无为而无不为”思想。先秦时期儒家和道家的思想,并不像后世表现出来的那么独立、对立,它们彼此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儒家思想中“垂裳而天下治,笃恭而天下平”,具有老子思想的背景与影响,或者说是孔子涵化了老子“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和管理艺术。《论语·为政》中有“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1]5346,为政者如果是有德行的人,大家就会环绕、拱卫着他。《论语·颜渊》中,当季康子问孔子怎么治理国家时,孔子回答:“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1]5439“孰敢不正”既包含了国家各层级的官僚,也包含了各层面的社会成员,这是一种为政以德的思想模式。
《大学》曰:“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1]3639这是为政以德思想的具体展开,说得最为直接和具体,这里特别说到尧、舜率天下以仁,则民从之。但是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尧、舜之民是仁义之民,桀、纣之民当然就是残暴之民了,其原因是“率天下以仁”与“率天下以暴”的不同。“机”即国家管理的关键所在。在先秦儒家看来:“一言偾事,一人定国。”对于国君而言,自己的道德修养确实太重要了。《大学》还专门讲,君子求诸己而后求诸人,自己若做到了,然后再去要求别人。自己都没有做到,怎么能去要求别人呢?《大学》讲道:“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恕”讲的是一种恕道,恕道不仅是说表率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要包容不同,包容那些和自己不一样的。其所谓“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主张充分认识到别人的不同,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君子和而不同,不能和自己不一样就全盘否定。为政者一定要有胸怀,厚德载物、海纳百川,只有这样才能够喻诸人。《大学》中“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极为深刻,如果我们没有宽容别人,没有悲悯之心,别人是不可能接受的。即便在现代社会,这一政治理念依然非常深刻。无论是做人,还是制度建设,都必须建立在对人尊重的基础之上,否则无法晓喻人与教化人。
在《论语》中孔子提倡“为政以德”,并不仅是为政者应该怎么做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将其关注点放在老百姓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层面。对于人之所以为人的目的,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等问题,《论语》都进行了回答。《论语·为政》有这样的一段话:“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1]5346这段文字中很精妙,诠释起来有较为丰富的内涵。如果仅用政治制度或者刑法治理国家的话,那么老百姓就会“免而无耻”。虽然老百姓没有受到刑罚的制裁,但内心一直想钻法律的空子,这会导致畸形人格,内外不一致,会沦为无耻。在孔子看来,一种良好的政治体制应该拯救每个人的心灵,让老百姓活得空明澄澈,活得有尊严,合内外之道,成人成己,这是社会诚信、人生幸福的前提。
于是,孔子提出了新的道路,即“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1]5346。“道之以德”中的“德”可以理解为“明明德”。《大戴礼记》里面讲,礼有三本即天地、先祖、君师。所以,按照学者郭齐勇的观点,这种礼是一种信仰,是一种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志①。礼是一种与生俱来并与我们生死相伴的精神家园。“有耻且格”中的“耻”指“行己有耻”,是指自己有反省的精神,具有自我反省与忏悔的能力,因为我们有七情六欲、血气心知。每个人都会犯一些看得见与看不见的错误,这很正常,关键是犯了错误以后要能改正错误,才叫作有耻。中国文化是一种耻感文化,是一种反省的文化,是一种追求圣洁的文化,其主张扪心自问“反求诸己”。只有建立在反省基础之上进行忏悔的人生,才是更有价值的人生。无论是东方的孔子还是西方的苏格拉底,都主张这样的思想。
“有耻且格”中的“格”至少有两种意思。从训诂学角度讲,郑玄、朱熹都把这个“格”字解释为“来”,杨伯峻也把这个“格”字解释为“来”②。董平曾经专门做文献整理,将“格”解释为人的一种独立意志与独立精神,将“格”字解释为人的独立性,有非常独到的地方。他还认为,这是建立在道德基础即明明德基础之上,对自我言行与礼仪的约束③。人不断追求圣洁之境,进行自我反省,不断完善自己,自然就是顶天立地的,这其实是孔曾思孟思想的根本。在先秦时期的各种经典当中,可以找到大量材料支撑。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的政治体制,提倡的是“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1]3635。“絜矩之道”就是讲德、恕,讲彼此之间的尊重。也就是说,不能利用自己占据的社会资源巧取豪夺,而是要“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1]3635。所谓“德”从政治操作体系上来讲,就是絜矩之道。其实《大学》后半部分中的很多内容,大多以絜矩之道作为论证基础或前提。“德”指人与人之间彼此礼让和尊重,不仅是财富层面的尊重,更重要的是思想上的彼此尊重。这样的思想其实“先圣后圣,其揆一也”,是所谓为政以德的基础。
“为政以德”是否仅是“垂裳而天下治,笃恭而天下平”,只限于政治的平稳过渡?其实不然,孔子有自己的深意。《大学》曰:“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1]3635这段话表面上看只是论述德与财之间的关系,但反复读后就会发现,这里首先讲到“先慎乎德”,有土、有财、有用,首先要有德。因为有了德以后就有人,进而就会有土,而后有财,然后有用。但是接下来讲,“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1]3635。“外本内末”,如果把道德修养放到外面,而把财富获得视为内在的需求,就会和老百姓争财产,导致掠夺与反掠夺。这样不仅造成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等问题,更重要的是老百姓会变得视财如命,上下交争利,人心不稳,导致国家进入动荡状态,社会只能依靠武力维持安定。“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1]3635为政者心里想的,就应该如其所说,而如其所说的就应该和自己的行动统一起来,是发自内心的。否则,老百姓就会奋起反抗,“悖而入”并非好事。如果通过巧取豪夺或贪污腐败等手段获取财富,甚或通过与民争利获取财富,最终都会以不正常的途径将这些钱财用在错误的事务上。“货悖而入”不仅掠夺了百姓,毒害了社会,最后终究会害了自己。
为政以德的真正目的是让我们做顶天立地的人,做有“明明德”的人。季康子问孔子:“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1]5348孔子回答:“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1]3631这是由为政者的“庄”引发了老百姓的“敬”,由为政者的“孝慈”引发了老百姓的“忠”,由为政者的“举善而教不能”引发了老百姓的“劝”。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为了老百姓能够敬、忠、劝,要做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除旧布新,做新民,这才是政治目标。
《大学》讲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1]3631这里的“大学”是指“大人之学”,“大人”必须做到“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能够做“大人”的必须“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只有近道的人才能够担任“大人”角色,要做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里的“得”是指“得道”,是孔子对为政者提出的正面要求,是为政以德中人事方面的基础。
孔子对于国家为政者具有较高要求,《论语·为政》中“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讲的是为政以德的总方针。第二章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1]5346讲的是《诗经》,思无邪。第三章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主要阐释一种特殊的政治体制,其形态以及最后效果。接下来第四章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1]5346《论语·为政》本来主要讲为政,为什么会在第二章将“《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放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呢?《论语》的逻辑结构这样安排,肯定有特殊的意味。《论语·为政》中将“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放在“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后,毫无疑问,第二章是对第一章“为政以德”中“德”字的诠释。什么是“为政以德”的“德”?即“思无邪”。
中国美学史、艺术理论史、文艺理论史、文学史等都涉及该部分内容,如果从《论语》治理思想的角度理解这一章的话,就会发现其目的不是为了讲《诗经》,更不是讲《诗经》的内容或者艺术形式,而是讲“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讲的是为政者应该达到的精神境界。“无邪”即人之所以为人的纯真而自然的情感。孔子所谓“无邪”并不是一尘不染的意思,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装腔作势,一副道学气。从这个角度来讲,后代的理学、心学根本无法企及孔子的思想境界。孔子更将“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内容作为要求提出,“成于乐”主张以音乐涵养人的性情,毫无疑问是针对为政者而言的。
“子帅以正,孰敢不正。”无邪就是正,指为政者的精神状态。孔子在《论语》中多次有意无意从不同角度、不同方式、不同境遇,大量讲到艺术审美,将个人精神世界的构建诉诸艺术世界,这种理想精神境界的建设与众不同,这就叫思无邪。“立于礼”即视听言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把自己管起来,要有自律。“成于乐”就是成就于自己的一种情感世界。“成于乐”指一种艺术情怀,要培养艺术欣赏能力,能够感受到大自然与艺术世界中的美,并以其净化自己,这是孔子对人步入圣洁之境的要求。“成于乐”是孔子对人的呼唤,更是对政治的呼唤,尤其是对为政者的期望。《论语·述而》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1]5390“游”是一种对于精神自由的审美,像《庄子》中“游”的深远意境。“艺”有六艺,也就是礼、乐、射、御、书、数,也包含了人类的艺术世界,更重要的是我们对艺术高于生活的塑造。中国古代文人能够且也善于将自己平凡的生活艺术化,当代人的生活状态难以达到古人的艺术境界,值得反省。
《论语》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发出“吾与点也”感慨的这段对话,将子路、冉有、公西华等人关于国家管理的内容排除了,在其语境中的孔子好像已经不考虑政治管理方面的事务了,而更需要审美与自我净化。换言之,孔子并不推崇具体的、制度化的国家管理,而是推崇这种人的自我觉醒和自我净化。自我净化来自为政者“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塑造,来自全社会对艺术境界的自觉欣赏。这当然是一种理想的境界,但不是没有可能。通过艺术净化达到社会治理层面的安定、稳定与平安、和谐,当然是非常美好的理想。
《三国演义》中刘、关、张三顾茅庐,前两次都没见到诸葛亮,但看到的却是山清水秀、松篁交翠、鸟语花香,老百姓一边种地一边唱歌,勾勒出儒家的理想世界。王阳明在贵州龙场度过了一段艰难时光,他在这里不仅解决了生活问题,还给周边的老百姓上课。王阳明深刻体悟到孔子的政治理念,从审美的角度入手教化社会。孔子提倡人内在的圣洁是“思无邪”,无论是官员还是老百姓,都把生活的境界确立在“吾与点也”的审美境界上,永远不可能被替代。因为他借助艺术审美,找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基点。
孔子提倡的治国理念是“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这两者之间有一种张力,没有前者就不可能有后者,也正因为有了后者,前者就有了可能。《论语》中鲁哀公问孔子:“何为则民服?”[1]5348孔子回答:“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1]5348在国家治理中要将道德品质正直、为人正派且工作能力强的人,选拔到领导岗位上去,让其领导那些道德品质不好、能力又很差的人。只有这样,老百姓才能够心服口服。如果选拔任用能力很差、道德品质败坏的人,老百姓就不服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似乎社会上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乱象丛生。孔子希望社会上的优秀人才都能够得到选拔重用,只有这样社会才能够走上正道。如果不是这样,就像孟子所谓“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1]5910,“朝不信道,工不信度”[1]3635-3636,会导致国家治理机制陷入混乱。
《大学》在这个问题上有深度的思考:“《尚书·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秦誓曰:‘若有一个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实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嫉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通,实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1]3635-3636这段文字讲得非常深刻,力透纸背。在选拔为政者的时候,如果不能够让优秀的人得到提拔与重用,会直接影响国家未来发展的命运。《尚书·康诰》言:“惟命不于常。”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天命,如果我们行善就可以得到,如果没有行善就得不到。这里引用《楚书》中的相关内容,还引用舅犯与秦誓的话,阐述如何将善留住。《楚书》中有“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舅犯所说,我们流亡的人也没有什么宝,以仁亲为宝;再下来就用了秦誓的一段话,如果有一个大臣“断断兮无他技”,可是心胸开阔,对所有人都能够包容,对待有超常文才的圣德之人,像自己拥有一样,就可以让老百姓及世代子孙都能够受到保护,使得国家有更好的前途。与此相反,如果国家的重臣看到德才兼备的人产生嫉妒与厌恶,想尽办法去陷害或者故意设置各种障碍,使其才能不能得到施展,国家就会很危险。
儒家经典《大学》中的观点认为,如果不选举优秀的人参与国家治理,势必导致国家走向衰落。“惟命不于常”,天命不一定在你身上,只有选拔优秀的人才,国家才能繁荣昌盛,老百姓才能获得国家保护,否则就危险了。任何时候,为政者的选拔任用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大学》在这个方面有着深度论述,就人才的选拔阐明了:为什么选?怎么选?由谁来选?当然是贤人选贤人。现在看来,如果要达到这样的一种状态,也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在孔子所处的时代,此类为政者选拔与任用的制度是能够施行的。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1]5385“己所不欲,勿施于人。”[1]5436在《论语》中,像这的观点说了很多,“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1]5449,这里的“和”并不是现在所谓的和谐,而是“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2]117,“以他平他谓之和”。所以“和”是一种含容了不同意见的中和平衡,它是中庸的“中”。但是“同”指的专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里有:“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1]5348“攻”是学习的意思,不能把“攻乎异端”的“攻”说成向异端发起猛烈的进攻,然后“斯害也已”。因为今文的解释,一定是“以经解经”,必须把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君子和而不同”与“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统一起来。
从这个角度来讲,依然可以把“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种显示人与人在不同政治观点上能够彼此尊重、包容的内容,纳入“絜矩之道”中来。《大学》曰:“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1]3635这就是“絜矩之道”,讲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礼仪规范,絜就是指尺度,矩就是指画方形的曲尺。所以,这里讲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问题,是一种礼,也是一种礼仪的状态。《大学》中“所恶于上,毋以使下”,即上面的人用了非礼的、不正确的方式来对付你,而你感到很厌恶。既然你厌恶,你就不能够用上面人对付你的办法来对付你的下级。其实絜矩之道只是讲礼,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彼此尊重、换位思考。“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1]3635在这里,要看到一种难得的人与人之间彼此尊重的观念。从现代政治学角度来讲,絜矩之道可以和世界上最先进的人与人之间、人与群体之间的关系准则相媲美。《论语》中有“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从表面上看只是孔子对个人提出的要求,其实在这里孔子不仅说明了应该怎样做人,而且涉及国家、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原则。我们不要异想天开,不要固步自封,更不要以自我为中心,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天命,都有不可替代性,都是一个独立的自我。只要每个人走正道,都是明明德的结果,而不能将别人不放在眼里。这个世界并不属于哪一个人,要学会换位思考,如果站在对方位置思考问题,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孔子讲的“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不仅是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根据,而且也是每个人得以发展的前提,可以进行深入研究与讨论。
《大学》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1]3635老百姓喜欢的,我们就喜欢,老百姓厌恶的,我们就厌恶,只有这种人才能够去管理这个国家。这个论断需要换位思考,一定要在絜矩之道的基础之上,才有可能去做好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那谁能好,谁能恶?唯仁者能好之,唯仁者能恶之。没有真正的慈爱之心,没有真正的絜矩之道的人,他是不知道好之,也不知道恶之的。这需要悲悯之心,这里面的弹性很大,其现代诠释空间也非常大。《周易》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1]30其实,这也就是将絜矩之道推而广之的结果,它涉及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的问题,涉及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整个世界方方面面都值得换位思考。只有这样,世界才有可能实现天人合一,才能够成为一个人与人、人与物、人与天地之间彼此包容、彼此相爱的世界。
当然,也许在有的人看来,这是一种不合时宜、过时的政治理想,其实它也是衡量社会文明程度的“试金石”和思想武器。天人合一理念是人类文明的精华,阐明了天人合一世界的本质,孔子的这种治国方略,具有重要时代价值。
孔子的治国理念依托于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要在尊重人的前提下,使人性彻底得到解放。只有这样,国家的治理才是合乎人本质的有效管理。《论语·为政》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1]5346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一段话放在《论语·为政》的第四章呢?它讲的是社会治理的目的是更有利于人的发展。因为是尧、舜之民,就是仁义之民。老百姓生活的内容包括自我成长,国家治理的过程是助推每个人不断成长、发展、提升的过程。只有在“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的状态下,老百姓自己才有可能“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这是孔子谈论自己是怎么学习的。《论语》的编纂者利用了孔子这样一段话,解释一个人如何在理想的社会不断丰富和完善自己,“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1]5392。只有在这种“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的状态下才能实现。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否需要在孔子所希望的理想状态下才能实现?当然不是。孔子学习刻苦勤奋,非常人能够企及。《论语·宪问》:“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1]5459孔子认为人之所以为人,不能够离开天的圣洁。正是由于有了天的圣洁,他才能去“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才能“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1]5392。而能够做到这一点,源于一个人的高度自觉。人的这种高度自觉不仅来自社会环境包括家庭教育,也来自人之所以为人的悲天悯人情怀和宽阔胸襟。
《孟子》讲:“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1]5894“居天下之广居”讲的是仁,“立天下之正位”讲的是礼,“行天下之大道”讲的是义。“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1]5894这种人虽然在当前时代已经越来越少,但作为中华民族人文精神的内容来说,它确实指出了建构人类精神家园的方向。作为一种政治理想而言,国家怎样才能将人之所以为人这样一种“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的状态教化出来、培养出来?《大学》曰:“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1]3635社会政治环境还是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如果国家藏富于民,民众就会团结一致,就容易培养起美德。相反,上下交争利,道德修养不被重视,把财产获得看成非常重要的事情,本末倒置,容易出现阳奉阴违、巧取豪夺、黑白颠倒等状况。
《论语》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1]5335孔子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一生,更是万物皆备于我、至大至刚的一生。用孟子的话来讲,是“善、信、美、大、圣、神”,圆满自足的一生。对于孔子这样的先知先觉者,他的一生是探索人性根本问题的一生。《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经典奠定了先秦儒学中政治哲学关于对人性讨论的理论基础。《礼记·礼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1]3062这段文字虽然没有系统讲治国理念,但也足以概括孔子的深度思考:一是要有公正的人才选拔任用制度;二是必须建立起厚道、诚信的社会关系;三是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四是百姓能够安居乐业,道德水平较高;五是物质极大丰富,能够做到按需分配;六是社会极其安定,没有犯罪行为,夜不闭户;七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政者更需要提升自身的素养与能力。
总之,孔子的治国理念非常伟大,因为其治国理念的核心是尊重人本身。孔子从来都是把人之所以为人的信仰、价值当作治理国家的目的,而不是工具。孔子的治国理念认为要尊重百姓及其情感,明确提出要藏富于民。孔子始终都在致力于主张建设诚信社会,没有诚信作为前提,国家治理犹如空中楼阁。孔子治国理念的核心是“以德治国”,应该为当代治国理政及解决人类面临的共同难题提供有益启迪。在孔子所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时代,这样的理念是可以起到积极作用的。到了21世纪的今天,仅靠以德治国是不够的,还需要依法治国。
注释
①参见郭齐勇:《从小康到大同:人类命运共同体——以〈礼记·礼运〉为中心的讨论》,《中华孔学》2020年第2期。②郑玄:“格,来也。”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631 页。朱熹:“格,至也。”见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页。见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③董平:《主体性的自我澄明:论王阳明“致良知”说》,《中国哲学史》2020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