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邹荣学
大型现代黄梅戏《榴花不开盼哥回》是由安徽省潜山县黄梅戏剧团于2012年推出的红色革命题材的黄梅戏力作。剧作取材安徽本土革命历史题材,讲述了安徽定远二龙镇王回岗回民聚居地回族姑娘沙玉凤与抗日战士黎生栓之间的感人故事。剧作的情节跨越从抗日战争到改革开放不同的历史时期,以独特的视角表现了家国的沧桑历史,以艺术化的手法雄辩地展示了中国共产党人领导下的波澜壮阔的革命画卷。该剧表现了回族和汉族之间深沉的感情交融——在民族大义面前,兄弟民族间勠力同心,同时也艺术化地表现了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国共团结互助。2012年7月,该剧在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文艺会演中获剧目表演金奖﹑编剧奖等多项大奖,成为黄梅戏现代戏具有代表性的力作和红色题材黄梅戏中的经典。
本剧由安徽省著名剧作家王晓马编剧。剧作人物关系建构精巧,戏剧性强,在张扬戏剧性﹑剧场性的同时,戏曲性也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本文拟从剧作的戏曲人物关系设置角度入手,分析剧作的成功之法。
剧作的主角人物为沙玉凤和黎生栓。作为全剧情节中的两个核心人物,剧作家凝聚主题、达成戏剧性表现的重要“法宝”是关联两人的心理状态,通过对两人的特殊心理状态的发掘与关联,达成戏剧悬念﹑戏剧冲突与主题的表达,通过细致入微的心理冲突的表现,剧作完成了强大戏剧性的建构。细究剧作心理冲突的构建之法,细微精巧的细节呈现又为剧作的成功增色不少。
全剧主要的戏份体现在男女两位主角人物身上。从抗日战争时两人相遇相知到改革开放时期的两人的暮年重逢,两人之间的误会一直延续不断,而这正是剧作着力最重之处。具体运用手法主要有以下几点。
1.依据生活常理,挖掘相知之基
剧作富于戏剧性﹑动人之处往往存在于男女主角间的“别扭”之中,正是在这种“别扭”中,剧作才更加彰显了男女主人公深邃而崇高的内心世界。细分析这种“别扭”,可以看出其中依据的生活常理之真及随之产生的两人间自然的相知相恋之深。
在剧作的第二场,沙与黎之间关于“羊杂汤”的论战充满了“火药味”,也充满着温馨。养伤时,少爷脾气的黎生栓厌倦了每日喝的羊汤,感觉实在无法忍受,他突然爆发,把羊汤倒在了水沟里。随着沙玉凤的不断追问,两人间的论战则不断升级。论战与误会不断升级的依据是生活之常理:沙玉凤情急之下喊叫黎生栓“滚”,对于寄居老乡家养伤的一个军人来说,这样的话无疑具有很大的“杀伤力”,于是,决计离开的黎又与沙展开了一轮新的论战。而沙应对黎“要找一个家里有个男人的地方”的诉求,则是诉说自己的童养媳身世﹑二龙镇家家户户是男人都出门扛起了枪的的现实——这其间,人物之间的心理冲突主要建立在真切的生活常理的误会之上,戏剧矛盾自然﹑尖锐﹑步步深入,较好地刻画了主角人物的个性特征,鲜明地表达了剧作的主题思想。
2.巧用道具,寄寓相思之苦
剧作第四场中开始出现的汗巾道具有力地表现出了沙﹑黎两人间从分别到重新相聚的情感发展历程。在分别的难舍难离之际,沙玉凤拿出土布汗巾作为临别的纪念送给了黎生栓。土布汗巾作为信物与纪念品,既寄托了两人的相思,也隐微地寓意了两人的情感历程与情感归属。从后面的剧情来看,无论是第五场中黎生栓因伤残逃避沙对自己的爱情,还是第六场中沙玉凤接过黎的“遗物”——绣花土布汗巾时的绝望,汗巾道具似都在穿针引线,最终交织成一幅咫尺天涯的相知相候的爱情画卷。
在剧作的第六场,沙玉凤接到了郭九炳历尽千辛万苦拿来的黎生栓的“遗物”——绣花土布汗巾。在极度的悲痛中,她通过一大段唱倾诉了对黎生栓的生死爱恋与千回百转的回忆﹑盼望之情。“你说过外边的花花世界不稀罕,你说过一生一世要在我身旁。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你为什么用这样的谎话把玉凤诓?”[1]在这里,沙玉凤的唱词可谓戏曲的情词,情词“既真且深,还不够,情词贵透。不透,情不畅也。”[2]剧作正是借助这样既真且深又透的情词,通过核心道具的引发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女主角的内心世界,揭示了她与男主角间生死相依的爱恋关系。
在剧作的第四场,伤愈的黎生栓与沙玉凤内心都陡起波澜。当黎生栓终于艰难决定留下来娶沙玉凤为妻之际,沙玉凤却有些“口是心非”——她确实难舍黎生栓,但任务﹑责任与民族大义又决定她不能说出心中的真实所想,于是她先推托自己只是为完成救护伤员的任务,又说黎只是为了可怜自己,直至违心地说出自己讨厌黎﹑看不上黎,又用回汉两族风俗不同不能结婚等来推托。这一场戏悬念迭起,情节变化千折百转,对主角人物的心理刻画生动细微,精彩动人。“所谓‘悬念’,指的正是人们对文艺作品中人物的命运﹑情节的发展变化的一种期待的心情”[3],为塑造好主角人物,剧作通过上述悬念步步深入地引发了观众对二人日后情感归属的悬念追问,增强了剧作人物的表现效果。
在剧作的第六场,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盼哥归来的沙玉凤盼来的却是郭九炳带来的黎已不在人世的消息。惊呆于眼前的现实,凝视﹑抚摸着郭带回的黎的遗物——绣花土布汗巾,沙玉凤苦痛﹑深情地回忆起与黎生栓相伴的日日夜夜,倾诉着自己对黎的彻骨的思念。此处是全场的情感高潮点,为了更加深入地表达沙玉凤对黎生栓的思念与沙玉凤对与黎生栓美好爱情生活的向往,剧作在沙的大段抒情唱段之后设置了一个虚拟的舞台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一片通红的舞台上,王回岗的迎亲队伍狂歌狂舞,新郎背着新娘,盖头半揭半掩饰……在这里,虚拟的舞台时空可视为沙的心理活动的外化,这一设置更加深入地表达了沙对黎的思念与沙﹑黎两人间的深挚情感。
再如在剧作的第七场,依旧相互思念着的沙﹑黎两人迎来了最后的相聚。在这一场戏的呈现中,沙与黎分处两个不同的时空,黎怕自己拖累沙玉凤,心怀愧疚地想见沙又不敢见沙地踟蹰,沙玉凤则满怀着盼黎游魂归家的向往,期待黎的归来……此可谓为两位主角人物间心理活动外化的新的时空表达。
剧作主角人物的塑造效果是丰盈而令人难忘的。误会﹑悬念﹑多时空呈现等诸多极具戏剧性艺术表达的运用,淋漓尽致地表达了男女主角人物之间生死相恋﹑生死相依的深挚情感,这种人物关系的设置无疑是有力的,也是深刻的。
剧作主要的配角人物有郭九炳﹑王辉世﹑马杰良﹑马大义等人,其中郭九炳﹑王辉世的人物行动对主角人物形象塑造的作用尤大。
配角人物戏份不能喧宾夺主,但好的配角戏份会强有力地助力营建充满危机感的戏剧情境,从而为主角人物的表现提供更好的舞台。
在剧作的第三场中,汉奸王辉世带着侦缉队来搜捕黎生栓,沙玉凤与黎生栓藏进了地窖。这场戏危机情境的营建与配角王辉世﹑马大义密不可分。无论是王辉世的步步紧逼﹑气急败坏﹑穷凶极恶,还是马大义的策略机智﹑绵里藏针,都将危机情境一步步推向顶点。在这一场的结尾,沙玉凤用树桩打昏了情急欲冲出地窖与王辉世拼命的黎生栓,用极富戏剧性的结局,隐微而深刻地表达了主角人物间的深挚情感,而这一戏剧效果的取得则与上述配角人物的配合密不可分。
剧作中的郭九炳无疑是个重要的情节人物。说是情节人物,主要是因为在剧情的大的发展主线中,郭不论是戏份,还是与主角人物的关系都非比寻常。如在剧作的第六﹑第七场,郭都占据很大戏份。对于剧作主角人物的表现而言,这样的人物设置似乎有些喧宾夺主之嫌。然而,这位“第二男主角”形象的设置其实正是为了更好地烘托出男主角的崇高形象。郭为寻找战友遗骸举债﹑卖房,历尽千辛万苦,他所做的这一切,其目的其实都还是为了实现战友黎生栓与沙玉凤间的爱情誓约,正是战友情﹑战友对恋人(同时也是革命群众)的深情厚谊才激励着他不断去克服路上的一个个艰难险阻。
有意味的是,同样在第三场的危机中,惨遭汉奸王辉世毒打,几乎致死的马大义,其与主角人物黎生栓间构建了一层特殊的人物关系——即马大义是沙玉凤童养媳丈夫的叔叔,这层关系在客观上造成了主角黎生栓与配角马大义间人物关系一定程度上的复杂性,特别是在沙﹑黎二人情感的发展上,这层人物关系似乎对二人的情感发展存在着潜在的﹑微妙的影响。然而,剧作有关的情节处理是及时而巧妙的——马大义可以为民族大义﹑为抗战事业不顾个人安危生死去救护黎生栓,而黎生栓也会在这一场的剧情高潮处不顾一切地要冲出地窖与汉奸王辉世搏命,也就是说,这样的人物关系建构是别具匠心的,对刻画主角人物形象﹑表现主题都是有力的。
再如剧作第五场四姐妹为沙玉凤介绍对象情节。沙玉凤提出要求男方提供见面礼,在极富戏曲表达特点的唱腔中,沙要“一两星星”“二两月”,还要“三两清风”“四两云”……沙玉凤与四姐妹对待相亲这件事情在观念﹑态度上都产生了很大分歧。而这也正是刻画沙玉凤人物形象的好机会。
从主要配角的人物设置情况来看,主要配角的设置或衬托主角人物,或与主角人物进一步形成纠葛关系,从而使得配角人物与主角人物形成紧密关联的人物关系网,进而使得配角能够更好地发挥在剧中的作用。
剧作第一场中的开端就给予了观众一种事件肇始感。这种肇始感主要是由配角人物回民大刀队队长马杰良的戏剧动作营建的,此可谓戏剧事件﹑冲突的内在的因。这种肇始事件的配角人物对戏剧情节而言,其作用主要就是使剧作尽快进入情节,戏剧情境尽快展开。在剧作的第一场中,通过马杰良的舞台行动,观众得知了几个关键的事件与人物信息——清真营﹑大刀队刚刚取得了重大的战果,要留下伤员在老乡家养伤﹑“村头就数你家近”,伤员要放在沙玉凤家养伤﹑伤员是个国民党,这些信息一方面是交代剧情的开端情境信息,另外一方面也是一种悬念的预示,为后来剧情中出现的汉奸﹑敌人疯狂报复而搜捕伤员及黎生栓﹑郭九炳转投新四军埋下了伏笔。
剧作正是通过这样的配角人物行动自然建构起配角人物与其他人物及事件的必然关联。这种关联,自然中有必然,似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却又与其他人物关联密切﹑甚至生死相依。
剧作富有象征与意象意味的回民四姐妹是作品极具特色的配角人物群体。四姐妹服装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但年龄总在花季,这其中蕴涵了剧作家丰厚的人生况味与意象意蕴表达。
1. 青春意象的灵动表达
回民四姐妹的出现与行动既是剧情的自然生发,也是剧作青春意象的灵动表达。在剧中,随着时代的不断变迁,四姐妹的年龄总停留在花季不变,这正是剧作对女主角感情世界的意象表达,也许,在她的心里,她心中的情郎永远保持着当年的模样,而自己,也永远保持着等待情郎归来的那份心境﹑那个年龄。因而,这里的四姐妹可以理解为实指,也可以理解为虚指,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外化人物心理﹑情感的作用。
2. 季节及群体意象的诗意表达
剧作设计出来的四姐妹意象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看作是四季的意象与特定时代背景下青春女性的群体意象。四季代表着一年的轮回,也可代表着人生﹑生命的轮回,因而在女主角眼中,身边的四季都与彼时青春年少时感觉到的一模一样。与此同时,四姐妹的意象也可视为女主角所经历的特定时代背景下青春女性的群体意象。在这里,这种群体意象起到了一种重要的衬托作用——这种时代青春女性群体映衬下的女主角形象无疑彰显了引人注目的坚贞﹑执着。
在剧作第五场中,在五十年代初,四姐妹(可视为群体意象)一起到沙玉凤家为沙介绍对象。剧作此场戏曲化的表达令人印象尤深。四姐妹与沙玉凤通过四人齐唱﹑轮唱﹑对唱等形式,曲折地表达了沙玉凤纠葛而坚定的内心情感世界,富有浓郁的诗化表现风格。
再如,在剧作的开场,幕启,众女齐唱“三处桃﹑两处李,守在园内,望穷了青山,望断了水,怎就望不来哥哥回……”也可谓为群体意象的戏曲化的诗化表达。
无论是表达灵动的青春意象,还是表达四季的意象,抑或表达特定时代背景下的青春女性群体意象,这些配角人物的设置,都彰显了女主角人物形象的丰满性和其丰富深沉的内心情感世界,极具艺术化的人物塑造效果。
黄梅戏《榴花不开盼哥回》是一部红色革命题材的现代戏力作。剧作家在人物关系的设置上可谓巧思独运﹑力度弥深﹑意味绵长。强大的﹑极富戏剧性的人物关系的建构为戏剧矛盾冲突﹑戏剧事件﹑戏剧情节的诸次展开﹑为主角人物的凸显立下了主脑﹑搭好了架子,而悬念﹑误会﹑多时空表现﹑意象等诸多手法的综合运用,使得剧作的主题与人物形象得以顺畅﹑充分与深入地表达,富有戏曲艺术特点的场景与场面的开掘,也为人物的表现增加了神韵。细数归期久,恒念日月长,剧中男女主角悠悠不绝的思念如时光般恒久绵长,而这种思念又如日月般恒久而绚丽。
注释:
[1]安徽省黄梅戏艺术发展基金会主编:《新时期簧梅戏剧本选集(2014年增刊)》,2014年,第147页
[2]祝肇年:《古典戏曲编剧六论》,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年,第311页
[3]谭霈生:《论戏剧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1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