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安忍
远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由于工作关系,我多次到陕西省作协路遥的家里去。那时候,他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刚刚出版。一间小房子,紧门里靠墙支着一张单人床,中间是一张书桌。他坐桌前,我坐床沿,那铁青色的面庞,那因抽烟过多而显得浑厚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栩栩如在目前。
观看过由西安演艺集团西安话剧院创排的话剧《路遥》之后,我又认真拜读了编剧唐栋先生的文本,很受感动。该剧以客观、质朴、平实的笔调,以平凡人的视角,再现了路遥圣徒般的文学人生,揭示了路遥在极其困难的日子里那惊心动魄的内心世界。作品通过几对富于典型性的人物关系的设置,从不同的向度、不同的层面,塑造了路遥像黄河纤夫一样为实现自己的文学梦想而不懈奋斗的感人形象。这不禁使我联想起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的一句名言:“精神的生活不是害怕死亡而幸免于蹂躏的生活,而是承担起死亡而得以自存的生活。”路遥暂短的一生,是一种圣徒般的精神人生,是为了一种崇高使命而置生死于度外的人生。他对自己的人生是不满意的,他要把握自己的人生命运,驾驭自己的人生航向,鼓荡起自己的生命风帆,把自己的人生命运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人生美丽的春天是靠奋斗而获得的。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路遥》这个话剧显示出它不凡的超越意义。
唐栋先生不愧是创作话剧的高手。在我看来,他善于通过构建特定的人物关系,在一种“他在”中表现人物。话剧《柳青》就是这样,除了其妻马葳是真人之外,柳青和同事韩健的关系,同文学青年黄文海的关系,都是虚构的。《路遥》延续了这一创作秘诀。唯独不同于《柳青》的是,作品中路遥的妻子程远这个人物也是虚构的。作品经由虚构几对人物关系,在不同的戏剧情境中表现路遥的人生,走进路遥的内心,洞察路遥的精神世界。
路遥与妻子程远的关系。按说,这对关系很难处理,也是创作这个话剧的难点所在。但这对关系在作品中处理得很妥当。不管是路遥还是程远,他们都是正确的,也许又都不是正确的。当然这并不是和稀泥,而是有理论根据的。人生在世,原本就是生活在两个领域中的:一个是社会生活,一个是家庭生活。社会职责使路遥将一腔热血倾注于文学之上,家庭责任使得程远不得不时刻考虑柴米油盐酱醋茶。他们的分手是必然的。什么是路遥?为了神圣的文学事业,顾不上家庭,甚至忍痛割爱,牺牲了自己的爱情,这就是路遥。他们之间没有对错之分,只有精神选择上的区别。
路遥同老同学郭见海的关系。郭见海是一个带有投机心理的功利主义者,一切行为都有着明确的功利目的。当官能带来好处,他就染上官瘾,不仅自己迷恋一官半职,同时也极力劝说路遥步入仕途。时兴干部下海赚钱,他又摇身一变,辞官下海。编剧别出心裁虚构的这个人物极具典型性。因为人生在世,对于一般俗人来讲,追求的无非两样东西:一是权,二是钱。权可以变成钱。中国传统讲,书中自有黄金屋,一朝中榜,立马显贵,就是这个意思。作者把路遥放在文学与权钱的十字架上来考量,是很有创意的。路遥与郭见海分道扬镳,泾渭分明地反衬出路遥的追求是摆脱了世俗功利目的的,他要实现的是一种自我精神上的无限自由。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作品并没有人为地拔高路遥,美化路遥,而是从人性出发,客观地描写了路遥的精神提升和自身的进步。如他开始并没有拒绝为郭见海立传,后来经过了一番反思,才又改变了初衷。
路遥同高二强的关系。高二强是路遥的发小。他穷,没钱,无家,更没亲人,光杆司令一个。在作品中,他顺应时代的变化,人生命运有一个不断向好的过程。没有钱,他后来赚了钱;没媳妇,他后来有了媳妇。他开了个民俗饭店,生意竟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分店由陕北一直开到西安。他个人物质生活的变化,源于他精神由失落到奋起。他从内到外焕发生命活力的过程,时时会让人想起路遥。路遥是他精神的催化剂,甚至可以说是他的人生导师。
程远、郭见海、高二强这三个人物,就像三面镜子,让人窥视到的是路遥那颗誓死献身于文学事业的赤子之心,树立起来的是一个圣徒般爬行在通向文学圣殿路上的形象。作品经由这三对人物关系的生动描绘,在创作上对我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首先,路遥是一个圣徒般的文学殉道者,可贵的是,作品能够把他作为平凡世界的一个平凡人来写,逐一清晰地描述他精神情感的爬升过程。起初,他是为了家乡父老在写书,其情感显然是朴素的,但随着故事情节的进展,主人公的这一精神和情感不断地得到深化,即由一种对文学的朴素情感达到一种清醒的理性认识。其次,作品对路遥精神情感的完整描绘,一如上述,依仗的是对三对人物关系的描写,但这三对人物关系在精神层面上并不是平摆着的,而是递进的。他对高二强的关爱,所表达出来的精神情感显然是质朴的;他同郭见海的精神差异,体现的就是对文学更为深刻的认识;至于同妻子程远的矛盾,贯穿始终,其身心就完全与文学融为一体了。最后,路遥为陕北民众写书,是他能够奋力前行在通往文学圣殿道路上的源泉。他用生命在写书,不仅为了自己,为了家庭,更是为了民众。他用自己的创作实践一再启示人们,文学作品是一种生命形式。
该剧舞台美术很精彩,直接与作品所表达的精神情感概念合二为一。底部是一个从左到右的大斜坡,开始是一群脚夫奋力爬行在斜坡上的形象,这就把作品的精神内容具象化了。后来的路遥,是一个人孤独地艰难地爬行在这条斜坡上。这是十分耐人寻味的舞台视象。它标示的显然是,路遥的事业是孤独的,这强大的孤独之力显然源于生活在底层的人民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