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冬天

2022-02-06 00:16白琳
当代 2022年1期

白琳

决定和她出来旅行,是下了巨大的决心的。最初我只打算去布拉格待三天,然后到罗马开会,加上往返的时间,十天还算比较松快。

打电话回家的时候,她说那边正在下雪,暖气不大好。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旧楼,虽然管道换过一次,但是整个供暖没有好到哪里去。装修也还是我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时重新简装的。那个男朋友家里条件比较好,她算是满意。听说我要带他回去看看,暑假之前,她花了五万块重新装修了卫生间、厨房,换了一张沙发,拆了四扇窗。后来我和男朋友分手,她总是把五万块的事挂在嘴边。另外一句话干脆就像一颗痣长在了她的嘴角——要不是因为你。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话的时候大概五六岁。那时候我们还都在一个筒子楼里住,一个房间里只能摆得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两张单人床拼起来的双人床。床板很硬,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养成了仰睡的习惯,因为侧身胳膊就硌得疼。我对书桌比较有印象,像是学校替换下来的旧物,上面还有孩子们刻下的“早”字。还用纯蓝墨水涂过,上面全是皱纹。我记得清楚是因为我在上面习字,后来上小学就在那里写作业。我们也在上面吃饭,靠墙角还堆着一排做饭的佐料。她喜欢买固体酱油,还有袋装的醋,这两样都比瓶装的便宜。但是要小心照顾,不然碰倒了桌子上就会一片暗黑色的汪洋。我当然碰倒过,不止一次。每次碰倒她都会连骂带喊,佐以泪水,诉说自己的各种难处,抚养我的无数艰辛。还有那句话:要不是因为你。

吃饭的时候她一般坐在床上,我坐在凳子上。我的右侧是一只有烟管的炉子,烟囱贴着墙壁,喉管很长。我们用它取暖,更多时候为了烧菜做饭。有一次她碗没有端平,扣了我一身的紫菜蛋花汤,在我腿上燎起两个大泡。她一边拽我去水房用冷水淋我一边哭:都怪你都怪你,还不是因为你。她哭声很大,震得水房嗡嗡作响,我们像被困在玻璃器皿里的小人,没有出路,常常窒息,一点点动静都能够刺激全身神经的抖动。我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接近我,我们在那栋职工宿舍楼里住着的时候,没有人来掺和我们的任何事。我们很早就活在了世界之外。

她现在住的两室一厅的公寓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有了那个房子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以前里面住着她们医院的一对双职工,男的是后勤上的,姓安。女的是儿科大夫,姓温。还有两个女儿,小一点的和我同岁,大一点的比我大两岁。一九九四年医院在南区建家属楼,有一批旧房子可以退下来,她拽着我去了安叔叔家,跪在客厅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自己的经历。比如我父亲的那场车祸,我爷爷奶奶的冷漠,还有她寡母抚孤的艰难。我想她的故事在医院基本上无人不知了。那对夫妇想尽一切办法叫她起来,她哭到气若游丝:如果不是因为有孩子,我早就不想活了,全都是因为有孩子啊……她把我也拽了下来,用手摸摸我的脸,用满是泪水的眼睛望向我的眼睛,充满无限的柔情,诉说着我们家人如何对我不管不顾,把她逼到走投无路。

我头顶上的两个女孩子十分急切,和她们的父母一样想要我们站起来。急切是真的,同情也是真的。那是我第一次羡慕别人。她们眼睛里的善良亮晶晶发着光。那两个女孩后来都是我的朋友,她们不像我,活得激进又不甘心。她们平静,安乐,没有恐惧。安茜现在也在医院,妇产科医生。安然在天津的某个大学做行政。按部就班地工作、结婚、生子,过得幸福美满。你说她们都有很多钱吗?也不是,甚至也许现在都还没有我赚得多,可是我总是干蔫饥饿,而她们始终丰盈饱满。

我很早就知道哭很有效。她的房子就那么被哭来了。以她的资历,一个院办编外职员在几百人的医院里轮上一套房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要说能轮上,也最多是个一室一厅,但是她拿到了那家的钥匙,最后只交了两万五的购房款,五千块也还是向安叔叔和温阿姨借的。后来他们一直对我多有关照,他们和她的关系也处得不错。多少年过去了,那份哭出来的情分比往日加深了许多。所以总之,不论最初的出发点是什么,在抵达终点之前,似乎就没有什么定论。人真正的魅力就是自我的诚实表现。有时,某种粗率羞涩或者失言,都具有魅力,因为它们发自心灵,诚实无饰,使我们看见了一个人的独特侧面。

只不过我没有这样的哭泣的侧面。尽管我知道哭很有效,但是我从没试过。分手,失业,竞争中被人挤掉,我都没哭过。是内心坚强吗?也不是。我也会觉得难过,也想要眼里流出泪来。可是我通常只能体会到一种干疼,而无法湿润。

大学我念了化工专业,后来直升了本校的硕士。毕业以后我先去了北京,后来又到了杭州,换过三个工作,最后在一家知名日化公司做事。这一年,我本来是有机会被派到意大利去念博士的。公司和那边的一个大学有合作项目,开出的条件十分优惠。我们每个月可以拿到两千五百欧元的工资,在罗马的工作就是协助导师做研究,并与公司产品部一起研讨,开发新产品。结项的时候满足论文发表和新产品研发即可。回国之后工资会翻一倍,外加产品分红,当然,还有博士学位。一举多得。和我竞争的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毕业院校差一些,一开始就没有优势,走到最后的是我和一个叫吳丽丽的女博士。她已经有博士学位了,还想要一个更好的,在欧洲的工作经历会成为她新的起跳板。我们的业务能力相差无几,胶着状态下有高人指点我:去哭,哭了肯定就是你的。

我当然没能做到。

在我眼里没有流出的眼泪最后被吴丽丽演绎得异常生动。大家绘声绘色地描述吴丽丽拿着纸抽涕泪横流的模样时,她已经在罗马的Bar里喝咖啡了。公司在那边还帮她租了一间小公寓,设施良好,一个月差不多一千块。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不是第一次建立之后就难以改变,我没有验证过。但显然,我连如何建立都不太懂得。实际上我觉得,在这方面,她比我老练与聪明得多。很多时候,建立人情我只能碰运气。我的运气也确实好一些。以前学校的学长从总公司下派,恰好分管到杭州分部,饭局上偶然碰到了,随便聊聊的时候他给了话,让我可以先去考察一下,和那边的学校联系,和导师见个面,和吴丽丽联络一下同事情谊,然后为下一年派我过去做好准备。

公司里有声音传出来,都是些对我与学长的猜测。也有人说,赶快抓住机会,你现在拼事业反而是次要的,主要是找个好人嫁了。学长比我大八岁,离过一次婚,无子女。老实讲,这些话偶尔也会过一下脑子,只不过从根本上说,世上多余的事情,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都与我毫无关系,当这些事与我内心的平衡以及理性的判断发生抵触时,我宁愿视而不见,轻而易举地装作它们并不存在。如果一个障碍物出现在我面前,阻挡了我的道路,我会绕过障碍继续前进,一丝一毫也不会改变自己前行的步伐,而且会很快忘掉这个障碍。

比如她。

我很少打电话给她。因为她总是不合时宜地把障碍重新摆出来。她似乎从来没有快乐过,每天都忧心忡忡,六十多岁的人了,眼泪还是很多。过年去安叔叔家拜年,他们总会说,多体谅体谅你妈,她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也真的不容易。偶尔还会有这样的信息透露给我。比如安茜会说,嘉惠,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给阿姨买过首饰?那次你妈看到我妈的金项链的时候哭了。安然说,要不你带阿姨出去旅行一次,她好像也挺羡慕我爸妈每年出去一趟的。

我承认,我对她不好。

我没有买过首饰给她,没有带她旅行过,也没有给她很多钱。只有每次回家过年,我才会塞给她一万块。

伙食费,我说。

后来我连家都不想回。也果真有两三次没回去。不回的时候我也不交那些伙食费了,五天一万块,我想吃什么尽情吃。

总能听到她的抱怨。听到的时候就总会想起十六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如释重负,周边的人都来祝贺的时候她总是哭,说没有钱供我念书,大家纷纷伸出援手,很多人也没有想要回报。那时候,赞助一个家庭贫困但是勤奋好学的学生还是大家认为值得的爱心捐赠。但是那个假期里她不断地逼迫我去向我的叔叔婶婶要钱。我和他们十年没有见面了,到家里吃完饭就回来,根本没能张开口提钱的事。她在那间小居室里再次歇斯底里,从六岁讲到十六岁,把重复过无数遍的话重新重复。最多的当然是那句:要不是因为你。

她帮我交了第一年的学杂费,又给了五千块的生活费,从那之后,我开始了自立。打工念书,本科、研究生,一个人供完了自己的学业。找了稳定工作的第三年,我终于攒够了一笔钱,连本带利清算给当年资助我念书的叔叔阿姨。我这么做相当没有人情味,我知道。我拿着三千五千三百五百递给人家的时候,大家感受到的只有尴尬。从那时起,我知道我就是一个无比僵直毫无善念的人。

后来我又偷偷帮她攒了一笔钱。每年两万,已经七年了。我想,也许什么时候就有用了。钱这个东西,分散开没有什么好处。虽然它总能带给人零星的快乐。我帮她攒这笔钱并不是因为我爱她,而是帮她做个养老规划。杭州有很多不错的老年公寓,偶尔我也会关注一下。我不可能和她同住,更没有意愿和她一起度过人生结局,那对我来说无比麻烦。有几次我还差一点帮她买几个保险,后来觉得没有太大的必要。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她有了转正的机会,正式入了编,在所有的机会面前,她总是比我善于把握,只不过机会对她来说,并不很多,这是上天的苛刻。尽管如此,这几年她的工资也涨到八九千块,完全不需要我额外费心。在钱上面,我始终与人泾渭分明,因为我一直都是钱的奴隶。

我给你报一个团,你去旅行吧。有一年冬天我这么跟她说。

我不去。她没有正眼瞧我,一直看一个中央八台的电视剧。

我就没有再开口。首饰我根本不想买给她。我们有罕见的几次逛街,她有意无意地去过两三家珠宝店。我总是故意冷淡,要么坐在边上刷手机,要么假装接电话走出去。我站在店门外面,靠着墙看对面小摊贩卖糖卖水果,卖对联卖质量没办法再差下去的秋衣秋裤内衣内裤、帽子手套、日化用品。我对这个小城厌倦无比,我希望我从未出生,那样我就不用奋力挣扎,欲求不满。

我常常觉得自己和她像一对彼此钩心斗角的夫妻。有一次她试戴一条白金项链,导购夸她皮肤白戴上去很亮眼。她罕见地转向我,说,你看这条怎么样?你结婚的时候我戴着不丢人。我看向她,斩钉截铁说,我不结婚。她很尴尬。导购小姐赶忙说,哎阿姨,现在不是不让催婚嘛,顺其自然就好,您女儿年轻漂亮,不愁嫁的。她也笑笑:也老大不小了,不能不着急啊。

出了门她的脸马上阴下来,要即刻回家。那天是除夕,我们说好了要在外面吃一顿年夜饭,餐厅也订好了。不去的话饭钱也不能退,但她执意要回去。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妈,你这是够孝顺的!丢下那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在马路中央站了几分钟,觉得不想再看到她的眼泪,打电话给票务,听说恰好还有一趟临时加的客机回杭州,于是当下就改签了机票,顺手拦了一辆出租去机场。

这之后我们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通过电话。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的关系冷淡了很多。

我要到罗马出差,顺便去周边转一下。过年不回去了。

走多久?

大概十来天。

知道了。

我感到一阵难受。忍不住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讲电话都变成莫名其妙的煎熬。常常,我们的对话之间会有很多空隙,我很想找到可以填充之物,但是像是那只在小筒子楼里横着多年的烟囱,我喉咙堵塞。有一次她没有封好煤炉,我们差一点死在那个小房间里。我在医院昏昏沉沉睡了有一个多星期,醒来的时候听到她在哭,说住院费太贵了。一个女院长在旁边安抚她,说,孩子怪可怜的,别担心,我们只收输液费。那也五百多块,她后来说,要不是因为我觉得不对劲儿,起来赶快开窗户,你早死了。这句话后来我也听到了很多次,每一次我都会在心里回应她:死了该有多好,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不知如何与她相处,也许为了缓和尴尬,我顺口说: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怕她应承下来,但又转念一想,她是不会答应的。彼此都尴尬的事情,做着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那边沉默许久。她越沉默,我越紧张。

我想一下,她忽然说。

那好吧。我明天再打给你,得赶快决定,我要提前买票。

那一夜我沒有睡好。甚至想出来几个劝她放弃的理由。比如我们要走很多路,罗马的街道坑坑洼洼。比如是冬天,带行李非常麻烦,我很难处理两个人的大箱子。再比如说,护照签证怎么办等等,诸如此类。

第二天她主动打电话给我:我去。

你想好了?

我跟你温阿姨说了一下,他们都赞成我去。你订机票就行,护照和签证他们帮我弄。

好。

挂上电话我非常沮丧。到下午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潰了。我想,我应该要放弃去罗马。我不去罗马,那么我就不需要和她一起旅行。就算最后因此我没办法下一年去罗马做课题也没有关系。总之我不想和她一起旅行,那将是一场灾难。

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我发出去一条微信:学长,真是抱歉,我考虑了一下,觉得去罗马一事太匆忙,可以先放一放。

直到十点多钟才收到回复:刚才有个局,我觉得出去深造一下是好事,希望你不要浪费机会,当然我也尊重你的决定。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都处在煎熬中。

安茜传来消息:帮我带DIOR SNOW回来,还有阿玛尼405、406各两支。Gucci的包到时候你拍照给我看,最近出了几个都不错。另外还有个同事要一个LV的手袋,到时候我发图片给你。

我不是去代购的好不好。

反正是顺便的事。一会儿有台手术,再聊。

我很想和她讲我要放弃这次行程,又怕传到那个人的耳朵里去。如果那样的话,她会崩溃到什么模样呢。实际上,因为她我几乎已经和所有的亲戚断了联系,也从家族群里退了出来。因为每一次发生争执,她就会给她的兄弟姐妹打电话控诉我的罪行。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小的时候很可爱的啊。我的一个长辈说。

你妈妈带你多不容易,你怎么一点都不体谅她。另一个长辈说。

我不记得我小的时候是不是可爱,因为那些记录我童年的照片在搬家时被她弄丢了。后来我们也很少拍照,相簿里只有小学毕业照,中学毕业照。我在照片上始终都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这个问题我也会问一下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你总是这个样子,从来不为别人考虑,冷漠自私。这是我和徐凯分手的时候听到的话。

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从我们开始交往就这样,你要是接受不了那时候就不应该开始,所以请你不要这么下作,在分手的时候拿这个指摘我。大家好聚好散。我冷冷地回敬。

徐凯沉默了,或者是被我噎住了,那个过程里,我拆了一个快递包裹,里面是一些烘焙材料,蛋糕粉、塔塔粉、芝士、黄油、蔓越莓、烤箱温度计、麦芬蛋糕模具、吸油纸和一些花花绿绿的包装。我把它们一样一样地往橱柜里塞,塞不下就把第二层的杯子套装挪出来,装进纸箱,搬到阳台上去。

我按部就班地做这些事,偶尔停下来想究竟怎么整理更加合适,在这个过程里,我始终能够感受到徐凯的气结。那些愤怒团聚在他的身上,是一股巨大的能量。但是他没有再说话,过了一阵子,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不是很大,就是正常的关门的声音。我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哭。

我不是下厨能手,也没有时间鼓捣那些。但是我想要试一次,亲手做个蛋糕什么的。徐凯的生日是圣诞节的前一天,平安夜。他不过那个洋节,虽然在英国留学过三年。我把打蛋器塞进柜子的角落,知道自己可能根本不会用到它了。分手具体是哪天不太能记得,但一定是“双十一”之后“双十二”之前,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左右。

这些年我学会了一种自我保护方式,就是在他人愤怒的时候装作漫不经心,没有感情。我知道这样的行为会让愤怒的人更加愤怒,有时候我就是想要看到他们更愤怒。只有那样,才会觉得得到了平衡和宽慰。

我流不出眼泪。示弱的眼泪。越被刺痛,就越流不出眼泪。实际上我常常哭。看一颗种子成功发芽会哭,看鱼产卵之后挂掉了也会哭。我常常看一些科普片,不带感情色彩。有时候我会上一个网站,看一群地质工作者上传的许多地方实地岩性照片。他们在热烈地讨论一种我怎么也不能够明白的事情:想要营造日照金山的效果,就应当尽量挑选暗色的岩石,玄武岩、石灰岩、白云岩的山体反光少,除了山顶(尤其白雪)被金色曙暮光照亮,其余部位基本为暗色调,立体感会格外变强。意大利著名的多诺米蒂山是白云岩,冬天是滑雪的好去处,夏天避暑是另外一番好光景。这是一座南北向延展的山体,如果机位架在山体东边,那么找准日出时间,就可以拍出极度立体的效果。为什么青藏高原的昆仑山没有这种照片呢,因为它是花岗岩,本来就是金黄色调,所以营造不出这种明暗对比氛围。

材质,角度。不可更改与可以努力。如果我站在山上,想拍云海日出,花岗岩山体就好多了,日出暖色调,山体本色也是暖色调,整体看起来就显得温暖,如果换作珠峰,近景就是庄重的灰色。

我住在二十二层,对面的建筑物是灰色的,庄重的灰色。我尝试着从正面拍它,它是灰色的,在深夜里是深灰色。后来有一天傍晚,我回家的时候用手机在楼侧拍出了“日照金楼”的感觉,而在一个冬天的清晨,我开车离开小区,经过那栋楼的东侧,天上还有残月,灰色大楼在日出映照下显出金红色。我停下车,在一株巨大的梧桐下面,流下了眼泪。

其实我是会哭的。

我常常无故就流出眼泪。尤其是看科普知识,或者科学类纪录片。看着看着,我忽然就会流下眼泪。

我很讨厌别人推荐电影的时候说“很感人”“快去看”“我都哭了”这样的话。所以那些催泪的电影我很少看。有几次和朋友一起去电影院,他们看找孩子的电影会哭,看生离死别自然灾害的电影会哭,看分手的电影会哭,我在那些电影里丝毫无法体会到自己的态度。我偶尔会生出找一下自己泪点的行动。每年的十月份前后是北美西海岸三文鱼洄游的季节,一波波的三文鱼从大海逆游回故乡产卵。几年前我去围观过一次,由三文鱼保护协会人工开凿的一条河道,给三文鱼提供了一个舒适没有敌害的产卵环境。我有一点期待自己的眼泪自然而然地流下来,但是等我看到一个红着鼻子的中年妇女的时候,我就生出了无趣感。

太感人了。她对她先生说。然后她收到了一个深深的安抚性的拥抱。

我觉得他们一会儿就会去吃三文鱼。我不无恶意地对徐凯说。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一会儿就要去吃三文鱼。

真的要这么做吗?

嗯,我想吃三文鱼。我说,或者鱼子酱。

那天也许是吃多了,半夜我吐得很厉害。吃了胃药,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睁开眼睛看到徐凯还坐在我的身边,忽然有液体顺着我的眼尾流下来了。

徐凯抱住了我,和那个中年妇女得到的拥抱一样让我无法接受。我翻了个身,假装仍然不舒服,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

因为要带上她,我的旅行计划有了变动。我们打算先去罗马,把行李放下,办完我的事情之后,再到周边转转。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巴黎。

巴黎不是很好,脏乱,法国人也很粗鲁没礼貌。

那你问我干吗?

那好,我们去巴黎。还有哪里?

你看着办吧,我也不知道。

最后我们决定先从罗马飞到布拉格,然后再到巴黎。

英国脱欧的前一年,徐凯被公司派到伦敦三个月,我有请年假去看他。那时候我们到奥地利和巴黎走了走,在卢浮宫附近的一家酒店住了幾晚。塞纳河的水浑黄,街道上总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尿骚味。有一天晚上出去散步,走到贝聿铭设计的金字塔前面,徐凯被一对看似游客的人叫去拍照。另一个游客拦住我:你知道入口在哪里吗?

前面,我指给他看。

他忽然用力拽下我手上的链子,跑得没影没踪。

我没有尖叫,惊讶之余有一点好笑。

我刚才是被打劫了吗?徐凯一脸紧张地跑过来的时候我问。

当然是,你这个笨蛋。他拽起我的手。上面有一点点小擦痕。

没关系啦,我笑着说,我那个手链才几百块,除了金灿灿之外没什么可值得注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盯上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我的手深深攥紧,我感觉到了疼痛。

从那天开始,徐凯一直没把我一个人扔下过,就算吵两句嘴,彼此赌气的时候,他也在左右。我要从巴黎直接飞回国之前,他带我去老佛爷百货,我一直不愿意去,太贵了,而且也没有兴趣。也许就是太贵了。如果有钱,估计也会像小时候逛个夜市一样的有兴趣。

他在卡地亚专柜上帮我看手链,我说,你是打算让我再被抢一次吗?这要是真的被抢了,我可没办法淡定。

后来徐凯买了一对戒指。情侣对戒。我的戴了几次,大部分时间装在盒子里,他的一直都套在无名指上,直到我们分手那天,那戒指还在上面。

我和她的旅行一开始就不太顺利。本来是要从杭州飞的,恰好我要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婚礼,就决定先到北京,从北京飞。对于让她拖着大行李飞到北京这件事,她多有抱怨。她说,我的腿疼,你还让我跑来跑去。

你腿疼可以不用出来,难道出门之后不需要用腿吗?我想回呛她,但是我不能够在一开始就给自己找麻烦,只好安抚她说,泰航比别的航班要好不少,食物和服务都很不错。

可是中间要有五个小时的转机时间。她说,我年龄大了受不了。

我无话可说。为了省掉一半的旅费,我买了转机机票,考虑到几个俄航的都在半夜,所以选了泰航。也算是折中计划。

我会崩溃的吧。去机场的路上我发消息给安茜。

和妈妈一起去旅行,你不会后悔的。她回复我。

飞机上她一直睡不好,她来的时候没有带颈枕,我在免税店里买了一只给她。上飞机她戴了一会儿,说卡在脖子上不舒服,弄得她想吐,所以就取下来。飞了三小时之后,她忽然发出了低低的啜泣,我睁开眼,问她怎么了,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啜泣声又大了一点。那时候机舱里的人都已经陷入了睡眠,连一开始哭闹的婴儿也没有了声息,我想要赶快安抚她,就又问到底怎么了,她还是没有回答,呜呜的声音似乎更响了一些。我烦躁起来,像一个根本不愿意猜自己女朋友心事的男人一样不耐烦。我最讨厌这种你猜你猜你猜猜猜的游戏。我总是有什么就直接讲出来。

我把头歪向一边,打算不再理她。她坐在靠过道的那一边,我听到她站起来,打开顶舱拿包,叮叮咣咣一阵子之后,她在包里翻出纸巾,很大力地擤了鼻涕。过道另一边的乘客不安地扭动,嘴里吐出模糊的叹息。我还是没有动,过了一阵子,听到她的自语:我的命真是苦。

按捺住我的是一点好面子的心态。我不能和她对谈,更不能狡辩。我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哭泣,但是我知道在那种状态下,最合理的解决方式就是置之不理。我没有办法压低自己的音量来和她纠缠她为什么哭。当然,她更没有办法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辈子都不可能学会。

我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吗?

我会。这常常是我觉得自己优于她的表现。

有时候,我觉得人们对我真的是充满了误解。我不是冷漠,我只是不想那么漫无限制地任自己的情绪横流干扰别人的生活。我充满理智,从不歇斯底里,这是我对她的纠正。我不允许她的无理取闹在我身上有半分显现。

在曼谷中转的时候她说她不想飞下一个航程了。我问她为什么,她却不说话了。后来我去星巴克买了一杯咖啡和一杯热巧克力,她补充了一点糖分之后心情好了一点。说在飞机上她睡不好,颈椎疼,很担心下面八个多小时的航程。我说,你真的得适应一下那个颈枕,还是很有用的。

转机的时间不太好打发,坐了一会儿她说她的脚会肿,不能再坐了,不然上了飞机就熬不下来。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就四处和她走走,看看免税店。她对化妆品没有兴趣,就喜欢看一些亮晶晶的东西。机场里有施华洛世奇的专柜,正好还有庆祝中国新年的活动,折扣算下来东西都不贵。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为了息事宁人,我给她买了一条项链,也就一千多块。她很高兴,指着同款的手链跟我说,你可以买这个。中国导购也说,对啊小姐,你看这个和妈妈一起戴多好。我说我没有兴趣戴这个,而且太小女孩了。

准备再次登机的时候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坐在马桶上称赞了自己两句。其实那时候,当她说她没有办法再坐飞机的时候,我很想对她说,可以啊,我现在给你买回国的机票,你自己坐回去。但是我忍下来了。一千多块的小饰品买下半程的安宁,怎么想怎么合算。

第二段航程果然简单很多,我们的座位没能在一起,而是隔着一个过道。她和一对意大利的母女坐在一起。那个母亲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孩子很听话,她们一路上对她都非常客气,她也表现得很有礼貌。至少她没有再不合时宜地流泪,除了半夜四点送来的早餐她一口也没有碰之外,她看上去不太挑剔。餐盘里有小份的煎牛排、蔬菜沙拉、牛奶、牛角面包,她把果汁和酸奶递给那个小女孩,第一次讲了英文。

Eat,她说。

我不知道她会讲英文,即便是小小的几个单词。后来她偶尔也说谢谢。虽然大部分时候她都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但是她看得懂别人脸上的笑。她的发音不算怪,但是在我听来却有一点古怪。

我的英语算是好的。后来在大学里顺利过了四六级,都是因为基础好。这个或许我得感谢她。那是我唯一上过补习班的科目。小升初的暑假,安茜要去念一个英语培训班,我回家跟她讲了,她问我多少钱,我说一个假期五百块,她没有说什么,第一次很痛快地给了我钱。要知道那时候她的工资也才一个月六百块。只不过我们都没有想到,刚开始上课,老师就要求每一个人都得有一台录音机,所以她只好带我去百货公司买了一台小霸王复读机,很贵,贵得不合理,又花掉了她三百多块。那一次她没有忍耐下来。回家之后她说,有你在,我是一分钱都攒不下来,要不是因为你,我会过得这么可怜?

小霸王复读机我一共用了十年,从中学开始到大学毕业。其实它还没有坏,最后已经有一点像个古董。我想说那是我这一生最为物尽其用的东西。

我念书她几乎没有参与,从初中开始,她不再参加我的家长会,她说没什么好参加的,每次去都很无聊,坐着听一些很无趣的讨论。她说她还要上班,一个编制外的人总要请假让她觉得很不便。有一年我成绩掉到年级五十名之外,老师要求我叫她来学校,她也没有来。她不来才是正常的,来了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好处。因为总能听到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如谁谁谁。她最后一次出现在学校是初中一年级的下半学期,整个城市进入雨季,每天都下雨。第一天我没有带伞,淋着暴雨骑车回家,在路上摔了一跤。她问我为什么把衣服搞成那样,我说我没有带伞。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带伞,或者叫你的同学送你一程。那时候我们班已经有一些人家里有车了,下学之后遇到这样的天气,父母一定会来接。总有人要我坐他们的车顺路回家,但是我从来没有答应过。我总是微笑感谢,但不会欠别人任何的人情。

第二天我把伞装在自己书包侧面的网兜里,背到学校的时候发现伞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半下午的时候又开始下雨,下学后我站在教学楼的长廊里等雨停,一直等到七点,雨还是很大。长廊的尽头有一个插卡式电话,我拨号回家。

你怎么不带伞,明明知道要下雨。不然你自己打车回来。

她没有来过我们学校,不知道校门外是一条拥挤的单行线小巷,根本没有车愿意从那里过。尤其是在雨天。

后来她只好来接我,没过脚踝的积水泡坏了她的一双新皮鞋。回家之后她非常生气,说我没事找事,弄坏了她的鞋子。要不是因为你,她说,我怎么会活成这样。

她和身边的那对母女虽然没有办法交流,但是一路上倒还都有笑容。有时候我帮她叫水或者拿东西,那个女人都会冲我微笑,早晨快要落地之前,她一定要先去卫生间洗漱,我帮她取好牙具,等她走了,对面的女人问:那位是你母亲吧?我说是。她说你们看起来很像。

这是我不能够接受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神态和气息里,她的影子渐渐浓郁起来。就像是你对着一张照片,你极力否定你是她,可是转过身却发现自己和她长了一模一样的脸。

你是带妈妈来旅行,还是你们在这边住?

我们来旅行。

她说,真好啊。祝你们旅途愉快。

吴丽丽的住处在San Giovanni地铁站附近,是个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小公寓,根本没办法容纳我和她两个人。恰好吴丽丽的一个同事去了博洛尼亚开会,所以有一个单间可以空下来三天时间。

只不过没预料那同事和另外的两个人分租房间,需要共用一个卫生间。她觉得很不便。她是有一点洁癖的,但是合租的公寓卫生确实有待改善。我想本来就是一个过渡,所以觉得可以勉强住一下。但是她不行,第一天到了之后,她就开始收拾卫生间,把便池、盥洗池、浴缸擦得闪闪发亮。又在整面地板上洒了消毒液。同住的两个女孩子看到她在忙碌感到十分抱歉,就开始一起打扫。我劝她简单弄一下就好,她说她闲着也是闲着。

第二天我和导师约好了见面。吴丽丽作陪,还有一个助理,也是中国人。结束后导师很客气地和我们告辞,而中国人还是要吃个饭。吴丽丽和助理关系并不是特别好,在我来之前她有透露一点这个人的一些小问题。助理是要协助导师和博士以及公司三方的沟通的,但是那个人不但失职,甚至在三方关系中发挥不好的作用。我对吴丽丽的话信一半。我来的时候她正在闹着换导师,所以现在我约见的这位其实是吴丽丽即将替换下来的导师,我知道她们之间的矛盾比较大,但對具体的细节一无所知,吴丽丽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人与人之间的防范必须且合理,虽然知道就算下半年可以顺利到罗马也仍然有一大堆的人际问题等着处理,但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先走出来这一步。

既然各怀心事,饭自然吃得寡然无味,只想草草了结。我们去的意式餐厅饭特别咸,意大利面也十分难吃,她们却说这是附近最好的一家餐厅。整个席间我们交流不多,只有助理抱怨她的意面里加了羊乳有一股膻腥味,叫来了厨师。

吃到一半吴丽丽出去接电话。助理问我和吴丽丽是不是很熟,我说我们交流不多,但是在这边的很多事都是她来帮我打听,确实也帮了一些忙。助理欲言又止,而我没有急着向她打探究竟。我知道要说的最后就一定会跑到我的耳朵里来,我不想自寻烦恼。

我们加了WhatsApp,助理意味深长地说,以后有事可以直接联系。我说好。

我和吴丽丽在Anagnina总站搭地铁回San Giovanni,吴丽丽犹豫再三,说刚才在饭店里接到的电话是同事室友打来的,内容不是特别客气,大约是说我妈睡醒之后又开始收拾厨房。

她们知道阿姨自然是好心的。可是阿姨收拾的时候她们也不好坐着不管,所以就只能一起收拾。但是两个人一个要写论文一个下周有个报告要做,根本没时间放在家务上,就是打电话来说能不能劝一下阿姨。

我说真是不好意思,我妈有一点洁癖,你不要担心,我解决这个问题就好。我在Google上搜了一下酒店,在好订网下了单。住处在Termini附近,那是火车总站,有线路直接去机场,又离市中心很近,各种交通都方便。回到住处的时候她还在帮人清理煤气灶,但是没有看到那两个女孩子的身影。我把拿出来的一小部分行李重新装好,告诉她说我们搬走,我觉得这里的环境不太适合好好休息,是我考虑不周。

我想好了,这趟旅行我不能省钱,也不能够按照我自己的旅行方式来。我是有一点埋怨她的多管闲事的,甚至会烦恼她不但做事不落好,反倒引来别人的指摘。但实际上我必须承认,不知为何我听到这样的指摘心里生出来许多愧疚。她年纪大了,我不应该让她这样来和我旅行。

对于我忽然要搬走她倒是没有多问,只不过在抱怨自己倒时差之苦,半下午想睡觉又不敢睡,可是不睡晚上也睡不着。在酒店办好入住之后我提议我们去西班牙阶梯那里走走。她问我那是什么地方,我就大致跟她讲了《罗马假日》的故事,她兴趣寥寥。其实我也是。这样的爱情故事,以及爱情故事的朝圣地对我来说从来没有过吸引力。有时间的话我倒是更愿意去美术馆看一下。

去美术馆的兴趣是初恋男朋友帮我培养的。也就是那个家境好,被我第一次带回家的男孩子现琮。他比我高两个年级,念日语专业,我读大二的时候他出国交流,后来我读硕士的时候他念完硕士从日本回来。虽然是同一所大学,但是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科系,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理上,我们都没有所谓校友的情谊。我认识他完全是因为常常给我免费票的剧院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我们在一场聚会上见到彼此,表面上都还过得去,校友的标签在那时候发挥了一点效力。

我得承认我是有一点企图心的。一个人有没有钱其实很好认,钱的味道从方方面面散发出来,萦绕不断。我从小就很会辨别别人有没有钱,这方面嗅觉敏锐,我是钱的奴隶。我从不让人帮我付钱买东西,也从不平白接受别人的礼物。不得已收了,也会想办法以等同的价值回赠过去。这是我僵直的人生,有人把它理解为清高。而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一种自卑,我因为特别自卑所以很容易就能判断一个人是否充满余裕。而他就是一个充满余裕的人。

她很满意他,绝大多数是因为他的条件。从日本回来之后他考了公务员,进了体制,在一个还不错的部门就职,四十岁左右可以混到处级干部的职位,家里有十几套房子,父母的事业也不打算难为他。只要坐享其成,这就是他的人生。

他正直,温暖,善良。因為他我知道了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因为贫穷而产生的畸形比比皆是,而富裕确实可以保存人的许多善良的面向。有生以来,我几乎没有看到一个在贫穷中还能持续正面而良善地活着的人。我们中的大部分都充满焦虑,欲求不满。而他们,比我们活得更温柔一点。像晚春或者初秋。

她希望我们结婚。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二十五岁,恰好是结婚的良机。他父母算是开明,并没有太计较我的家庭背景,但是我们没有结婚。他后来娶了我的闺蜜,那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我们就此断了联系。

有些人虽然看似消失了,但在我的生命中还是留下来许多痕迹。这些痕迹很细微,却全部埋进了我的核心。比如我成了美术馆发烧友,读了很多关于艺术的书籍。几年后我和徐凯也因此结缘。

我和她直接坐地铁到Spagna下车,一出站左手边就是人满为患的台阶,对面的“小舟喷泉”前一群人在拍照,一片热闹景象。喷泉创意来自特韦雷河的一次决堤,一只小舟被水推到这里。小舟现在看上去破破烂烂,讲实话我没有欣赏它的兴趣。大部分时间,在那里照相只能拍到破烂的小舟和畸形扭曲的人脸,或者各式各样的人肉背景。能在某一个瞬间,永远被框在另外一个人的镜头里,也是个特别的故事。但是估计没有多少人关注究竟是谁设计了这样的地方。

日光已经隐匿在三一教堂所在的山丘下,我和她站在那里相顾无言。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让她坐下,一月底的罗马,气温并不高,八九度左右,她年纪大了,和那些人一样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不大可能。我们身边很多人都在吃冰激凌,她说,这么冷的天不怕吃坏肚子?我说意大利冰激凌是他们这里的特色。她说,那也不行,大冬天吃了肚子疼。

站在台阶附近,我们有差不多十分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我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和她一起到罗马来,并且站在西班牙广场上迎接夜幕的降临。以前我和徐凯有计划来这里,或者说我们有计划耐心地一个一个国家慢慢走过去,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她没有吃午饭,中午打电话的时候她说自己没有胃口,我想她现在应该有一点饿了。我说我们去吃饭吧,她问我吃什么。

意大利面怎么样?旁边的两条街道上有一些餐厅。

她不置可否,跟着我去了。前菜要了海鲜烩饭,第一道菜是帕尔森奶酪的宽意面。她问我吃不吃,我说我不饿,只要了提拉米苏和一杯咖啡。

请问需要第二道菜吗?女服务生问我,我说先不了谢谢,我们吃吃看。

她问我服务员在说什么。我说他们这里点菜都是一套的,我们点得七零八落,所以人家问我要不要别的。她忽然有点局促,说你就点一套啊,各点一套,饭钱我出。然后她开始翻包,从卡袋里翻出一张工行的银联卡。我说你不用担心这个,吃饭的钱我还是有的,只不过我们根本吃不了那么多,点了也是浪费,你先吃吃看再说。还有那个银联卡这里一般都没办法用,大部分只能用Master Card和VISA。

能用啊,她说,我在机场都用了。

在机场用了?

忽然她尴尬起来,说啊对了,我是在国内机场用的。

先送了一小篮的面包,她大概是饿了,或者是为了省钱,连着吃了两块。我说你慢一点吃,不然后面的东西吃不完。她说我觉得这个面包挺好吃的。

菜量真的还不错,吃完前菜她就差不多饱了,后面的意面她吃不大惯,推给我。我把没动两口的提拉米苏推到她面前,问她要不要也喝一杯咖啡。她说不喝不喝,喝了晚上睡不着。其实我们这样有一点怪,像两根想要交叉但是完全没有弧度的树木。大约有十几年了,我们没有再交换过彼此的食物,尤其是这样动过一口两口的。有一种不太舒适的亲昵在吃饭的过程里萦绕。好在提拉米苏很对她的胃口,我看着她把蛋糕的最后一块吃下去,问她还要不要,她说不要了,一共多少钱?

一共四十块。我说。

这么贵。

还好。毕竟是在市中心。

太贵了,以后不在这种地方吃。简直是坑人。

吃完饭我们又略坐片刻。我们没有坐在户外,而是坐在小餐馆里。餐厅里的灯亮得晃眼,不是特别舒服的环境。大部分人坐在外面,有一只小小的火炉,头顶上挂着闪烁的星灯,看上去怡人。我说大家其实都比较喜欢在外面吃东西。她说在外面吃冷飕飕的,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外国人在外面坐了一片。后来因为没有什么话,所以两个人都在刷手机。我在沃达丰给她办了一张电话卡,十块钱,三百分钟国际免费电话,16G欧洲通用流量。她说她想给安茜妈妈打个电话,我说太晚了,你明天再打。然后她问我,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吧,导师愿意接收。她没有再讲话。

自我去念大学之后,我没有和她讨论过我的生活。继续念书或者工作或者换工作,都是自己的判断和决定,她也不过问。我也不问她的事。她工作转正我还是听安茜说的。

后来我们就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西班牙广场附近有很多精品店,有一些中国人在里面进进出出。她说,这就是那些奢侈品店吗?我说是。她说,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什么牌子?我说大概知道,然后就一家一家把中文讲给她听。走过两家,到了LV门口,我说我要进去看一个包包。她说你要买吗,我说不是,我帮安茜的同事看一下。

安茜让我帮她的同事买一个LV的Neverfull手袋。

有这款吗?我翻出手机图片问导购。导购是中国人,在意留学生。一米七以上的个子,北方人长相,黑长直秀发。

这款啊,现在没有了呢。我们这边货常常就是一个两个的,但是有别的款您可以看看。或者您可以到文艺复兴百货看一下。但是这款卖得比较好,那边也不一定有。您可以选一个差不多款式的,这种经典款其实都挺不错。

好,谢谢你。帮朋友买,所以要问问她。

你不买一个吗?出了店门她才讲话。

不买。

现在是不是很多人都买?

嗯。

你同事买不买?

有买的。不同人可能喜欢不同的品牌。

你为什么不买?

当然因为太贵了。刚才那个是最基本的款式,一只也要九百九。

我们在大街上走了一圈,没有什么别的店要看。我问她有没有什么要看的,她说没有,我们就往回走。夜里有一点冷了,她说她没有带更厚一点的衣服有点后悔。我说如果真的很冷就在路上买一件。

你还去文艺复兴吗?返回的时候路过LV店她忽然问我。

我说我们没有时间了,但是我可以到巴黎去看看,反正我们要从那边回国,这样更方便。

那明天干什么?

明天吴丽丽带我们去看看梵蒂冈。

不耽误她时间吗?

还好。

你刚才说要买的那个包叫什么名字?

Neverfull。翻译过来是“永远装不满”。

我好像看到安茜也有个那样子的包。

很多人都有那款包。是个烂大街的样子。

你不買一个?她又问。

我买那个干吗,又贵又老气。

一夜无话。八点半回到酒店,她匆匆洗完就睡了。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听到她发出轻微的鼾声。算了一下,四十八个小时里,她大概只睡了零零星星不到五个钟头的觉。她睡着的样子很沉重,所有的气息都往下沉,感觉像是要把整个床铺压到下一层去。她的一只手臂露在被子外面,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秋衣。秋衣看上去比较新,像是从优衣库买的,同样的款式我也有两套。但是我穿上和她不一样。她胳膊上的肉已经很松了,紧身内衣都不能帮她把那些肉聚集在一起,它们和她的呼吸一样往下沉,她的身子陷在灰白色的床铺里。

一个六十岁的女人,老得很合适。我不敢保证我的六十岁会不会有这么合适,或者那时候会更惨烈。年轻的时候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所以总是有一点是是非非。我的模样比她年轻时差了不少,桃花也不旺,也没有她那时候那么爱打扮。

她很爱打扮。一个女人如果知道自己的美貌,就格外地不能放弃对美的追求。我记得某一年夏天她一个月内连着买了四条裤子三条裙子。她高。最高的时候大概有一百七十公分,现在她站不太直了,但也算一个高个子的老太太。我怎么长也只长到一百六十一公分,她说我像我爸,个子肯定长不高。

我小的时候她很少给我买衣服。尤其念到高中,我只有校服可以穿。周末的时候洗了,周一再穿。再然后实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就穿她的一些旧衣服,但是总也撑不起来,现在想起来倒有一种oversize的样子。后来我一直学不会打扮,直到现在都是,想要好好打扮的时候就总是出错,所以我只好走简约风格。简约不是一种风格,简约是没有风格。就像极简装修通常是因为没有钱。

我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喝一杯冰镇可乐,想到了LV的那只包,我想,如果时间倒流三十年,她回到我这个年纪,一定是愿意给自己买一个奢侈品包的。她在自己身上花钱,倒是没有手软过。安茜说她转正那年,和温阿姨各自在一家美容院里办了两万块钱的美容卡,每个周末一起去美容和按摩。

半年后美容院说没就没了,店长卷了一百多万跑路。她办的是两年卡,随时去随时消费,按理说两万块至少可以用六百次,但是她大概连三十次都没有用到。安茜说千万不要责备她。我说我有什么好责备她的,她花的又不是我的钱。

我不怨她。甚至感谢那些只穿校服的丑小鸭时期。虽然后来也没有变成天鹅,但是好歹把一腔注意力全部投注到了学习上。后来我也几乎不嗜妆饰,很多时候,我可以感受到我对于她的矫正。她就像是摊开在我面前的错题本,我把那些被我判定为错误的内容复刻在记忆的深处,一项一项修正。

我其实有一点想要买一个名牌包,因为混社会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是先要从外表来判断别人。我自己就是这样。方方面面自然不必多说。一个女人的财力、品味,甚至尊严似乎都可以从穿着打扮里展露出来。有为名牌而活的人,也有被名牌救活的人。很多拥有奢侈品、渴望奢侈品的女人的出发点,不过就是想要证明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女人,一个认真活着的女人,或者一个活得很好的女人——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从第一次踏入社会,我就认识到名牌的某种功效。拎着名牌手袋,连职场性骚扰都会少一点,这是我的个人经验总结。大学毕业刚进公司的时候,我和另外一个女生都还在实习期,那时候她手里就拎着一只Neverfull,这个包大概是很多女性的入门包,她每天把包包扔在地板上,像是扔烂大街的仿版。我三个月之后才知道那个包是正版,当时卖五六千块,是我两个月的实习工资。她像是扔一个塑料购物袋一样把那个包扔在角落,但是总有独具慧眼的人,一下子就可以辨别出那个世界的等级。

带我们的是一个部门的主任,五十多岁,清华毕业。淫欲与猥琐的气质一直让人没有办法把他和那个学校画上连接号。他算是公司里的一个老关系,和一个董事是大学同学。他有几次在我的身边动手动脚,但从来没有动过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子。

有一次团建结束,他在一个沒有人的角落拦住我,递给我一串Fendi钥匙环,一边捏我的手一边进行性暗示。那时候我还不认识Fendi,对钥匙环的价值不甚了了,所以他的行为甚为奇异。几年后我回想那个事件,除了更加猥琐之外还尤其地伤到了自尊。倘若他那时候递给我的是一个几十块钱的钥匙环,倒让我觉得也许我清纯可欺,反倒是一个一千多块的奢侈品边角料,让我廉价又低贱。

女孩子刚转正就离职了,父母安排了更好的地方。走之前我们吃饭,她告知我以后可以适当为自己加码。我说何出此言。她说,你以为我一LV包扔在地上我不心疼,那可是我第一只LV啊,我扔地上就是要说老娘不心疼,这玩意儿在我这里就是个包。只有这样别人才会觉得你格外有钱。若你买了个名牌包包,每天心疼它像心疼你的崽,一样被人瞧不起。

我觉得有理,却也最终没有走到那一步。虽然后来一个包也不是负担不起,但是在紧缩的环境里长大,消费观根深蒂固。况且我后来也不需要这些东西加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扇了清华猥琐男一个巴掌,还声称要报警告他性骚扰,一众人目瞪口呆。很快我就在公司待不下去了。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因为这样,才又重新回学校念书。

我一直都想要买一个Neverfull,大概是因为那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奢侈品。很多人说它不仅气质上有着浓重的古典气息,在实用上也充分地满足了许多人对包的诉求,既有超大的容量,带子又经得起长久持重。但是我对它念念不忘,只是因为那个事件,或者说这个包被赋予的某种寓意:永远也装不满。有一次无意间看到有人对这个包做这样的评价:一生中总该拥有一只Neverfull,不只是为了装装装,也为警醒自己保持谦逊的美德和容人之量的风度,正恰如人生,做人、学问,永远也装不满。可对我而言恰好相反。欲望、贪婪、缺失的爱,永远也装不满。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到梵蒂冈。虽然有吴丽丽陪同,但我还是给她租了一个讲解器。我自己以前看过一本关于梵蒂冈的书,所以没有介绍也可以了解零星。吴丽丽已经陪国内朋友来过五六次,审美疲劳。所以我们大多数时间,就是跟在她的后面聊天。

我和吴丽丽不是特别熟悉,来之前不在一个子公司。只有在申请的时候才彼此认识,也没有经历特别惨烈的竞争,所以颜面上倒还算十分过得去。她一直都有一点愧意,大概是知道我一定听说过她在上层面前大哭的逸闻。但好在我半年后也就来了,那一抹愧疚,大约在我们离开罗马之后会荡然无存。

偶尔我成全别人的好意,更有利于我们感到两不相欠。

一开始我们还是讲了一些人际上的问题,又谈到她在这边做的课题,直到经过长长的地图厅,要走到拉斐尔画室之前,才有一点真情显露。那时候她说拿不准读完博士之后会不会再找个地方做博士后,我说我们主要还是以研发产品为要,她忽然认真看我:你真的做完之后还要回公司吗?

她说你不要想得太简单。我和导师有问题并不是我们个人性格的冲突,而是导师研究方向和公司产品要求方向的冲突。你没有办法找到两个角度的契合点。说完这个她似乎有点后悔多言,就往回拉,说也许只是她不能够很好地处理这个问题,也许我的想法比她更周全云云。

吴丽丽不说她自己,但人言早已经把她扒得只剩内衣。我知道她老公在一所不知名的三本大学任教,四五十岁仍然只是讲师。吴丽丽挣扎出头,不过就是想让自己的生活有所改观。

羡慕你这没有拖家带口的,真不知道多好。我现在就觉得对不住孩子。

不接过来吗?

本来也是想接,但是孩子不愿意,说适应不了新环境。而且我也不安定,不知道哪天又去哪儿。

那你爱人一个人操心孩子也是辛苦了。

一个家庭,难道不应该把力量集中到更有可能成功的那个人身上吗?她说。

阿姨是一个挺优雅的人。气质很好。可能又觉得自己失言,吴丽丽忽然转移了话题。

我抬头看她,她正仰着脖子望向天花板。她白,脖子细长,远远看也看不到很多皱纹。从小到大,我听过无数次这样的感叹:你要是有你妈的皮肤就好了。或者是:哎,你好像没你妈长得好看。

但是我只感到幸运。我希望我不要像她,一点也不要。我这辈子只有努力在做一件事,就是擦掉自己身上她的影子。

一路上,我觉得她并没有认真在听导览中的介绍,走得相当没有节奏。甚至有点过分地快。到了西斯廷小教堂的时候,也只过了一个半小时。中间有阵子,我觉得她想要说什么,但是还是没有打断我和吴丽丽的交谈。进了教堂,她问我一会儿出去干什么,因为戴着耳机,她讲话声音有一点大。恰好我们经过一个保安,那个人大声说,请大家保持安静,不要讲话。

我凑到她耳朵边说,等一下出去再说,这里不让讲话。

大约是我靠得太近,她不大舒适地侧了身。

从罗马到布拉格不算顺利。前一天的傍晚开始下雨,一直没有停下来。早晨六点钟退房,到钱皮诺机场的时候正好七点钟。八点十分的航班,飞过去也才不到十点。我办完托运手续,在一家面包店买了三明治。她吃了两口就不吃了,说里面的火腿腻人,再吃下去就要吐。大概起得太早,她的脸上恹恹的,我问她要不要喝一杯橙汁解腻,她闭着眼坐在椅子上摇了摇头。我走到机场的大玻璃窗前,雨水泼打在玻璃上,并不均匀,像洒水车一阵轻一阵重的洒水,整个景象透露着一种模糊的态度。有人开始在A4登机口排队了。我回头看了看她,她仍然闭着眼,皱着眉头,一脸的厌倦。

我没有去排队,人生本来就是巨大的消耗,消耗的大部分是时间。站在那个队列里,早一分钟晚一分钟,我们最后消耗的时间都一样。不会因为早站过去一分钟就可以更早地结束航程。但是随着人流的涌动,她很快睁开了眼睛,目光带着触手,向我伸过来。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种需要。

人们都希望被别人需要,却往往事与愿违。尤其是在感受到那需要来自迫不得已的时候。

天气渐渐变得更糟糕起来,外面已经暴雨如注。排了一会儿队,忽然换到另外一个登机口,之后又往后不断延误,再次换登机口,还是延误。辗转到十点半左右,我们被接驳车拉到了出站口,重新取上行李,莫名其妙地到处找工作人员才问清楚,因为坏天气,航班不但延误,飞机也不会在钱皮诺降落了,所以我们要等一辆巴士,来接我们去菲乌米奇诺机场。

在四十分钟车程的巴士上她吐了两次。吐在她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塑料袋里。她吐得隐秘小心,充满羞耻感,但声音和味道还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散。重新托运,安检,登机。我们到达布拉格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上撒雪,落在地上就变成黑泥。布拉格没有色彩斑斓,却是一道破旧不堪的景致。她一路都皱着眉头,没有和我交谈,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我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从没有忍住的电话开始就知道。我想要逃避,虽然那种行径十分可耻,但却有用。只不过遇到麻烦就逃避再逃避,一直逃避到极限的话,连走路和吃饭也会变麻烦,连呼吸也会变麻烦,那不就无限接近死亡了吗?总有一天我将逃无可逃。我必须面对,一点一点放弃自己的坚持和固执,或许,人们都是这样生活下去的。

她腿不太好,我们的行程于是放得很慢。第二天去看了查理大桥、布拉格城堡、小城广场。一群又一群的人在拍照,我问她要不要拍一张,她苦着脸说不需要。一路上她都有一点在闹别扭的意思,眉目间马上就要释放出新一轮的歇斯底里。我假装没有看到,也不再劝她。在城堡山上我把手支在墙体上,看山下红褐色屋顶。布拉格的天空并没有大亮,却有一种被过滤后的澄澈,像纯净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拥有了回避型人格,避免正面冲突,预警到困难的时候会冷处理,假装没有发现,不能体会。我也知道这样的处理常常愈发激怒别人。但是遇到问题之后,我仍然不能够直接面对。大部分时间我选择不加讨论。

休息,吃饭,坐车。一路上我们的对谈不超过十句话。回酒店的电车上人不多,对面隔着一排座位,坐着一个男人,黑帽子,黑外套,脸窄成一条线,肩宽是脸宽的五倍有余。我像是在一个卡通世界,感受不到真实的存在。街道从我的眼角掠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冬天,角落里都有一种孤独的冷硬。她在我的斜侧面坐着,比冬天还要冷硬。我觉得累,却也有一点安慰。我想我大概在寻找解决的办法,不是每一条路都如人所愿,虽然有时候也会逃避,但是会深呼吸,寻找其他的道路,然后再回来。原本以为做不到的事情实际却可以做到,世界渐渐变得广阔。我把这趟旅行当作一次修行。

至少我这么安慰自己。

只要能够平安地应付过去,我就可以为自己鼓掌,也堵住她继续败坏我的理由。

至于她究竟幸不幸福,那不是我在这场旅行中的义务。我没有办法让一个总也不快乐的人快乐起来,我不允许自己也被拉入不快的黑洞,泡在阴湿的眼泪里。

第三天老城广场、黑色圣母之屋、火药塔。在瓦茨拉夫广场周边的一家攻略推荐的餐厅吃了饭,她还是没有吃很多。她说菜不合口味,我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或者我们去超市看看有没有能让她有一点食欲的。她说她不想去。我没有继续劝说。路过一家麦当劳,我买了牛肉汉堡给她,她说她不想吃,我把汉堡塞进背包里。下午三点我们就回到了酒店,大约我们都不想承受更多的旅行之苦。我刷手机的工夫,她就着热水把汉堡吃完了。

最后一天我们原本计划去Kutna Hora小镇转转,早上收拾好准备出门的时候她忽然说不想去了。火车票已经提前买好,也不能退。我第一次耐心劝说她。我说我们可以随便走走,那个镇子并不大,中午也许就可以返回了。但是她死活不去,说自己累得不行。后来她干脆哭了起来。我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说话,眼泪烁烁,大部分糊在了卫生纸上。就这样纠缠了一个多小时,十一点左右的时候,她还在哭。我说,那你在家好好休息,我自己一个人去。

半小时之后我在火车上忽然接到温阿姨打来的视讯电话,她说你怎么回事,把妈妈一个人扔在酒店自己出去。我说她不想出门我没有办法。我走了她也能好好休息。温阿姨在那边说,你这个孩子,怎么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呢?一个怪物?还是一把冰冷的骨头?

我站在人骨教堂里思考著这个问题。那里是一个宁静之地,可是我的内心波涛翻涌。如果希望这个世界没有纠缠,那就唯有一死。死是可以掩盖、忍耐所有不耐烦的事的最有力的解决之道。一切纷繁喧嚣,在死亡之时即可归于平静。在人生的众多道路中,不管是否选择了自己所想的道路,无论是哪条路,都是麻烦的日常。总有一天,我们会从所有束缚我们的事之中,从肉眼看不到的微痛之中,得以解放。

返回布拉格的途中,我决定把消极进行到底。我们的旅程马上就到最后一站,就算逃跑的方式很丢脸,但假装不受伤地活下去更为重要。

如料想一样,开门的时候她阴着一张脸,把房门拧开之后掉头就走,我原本想问她有没有吃过东西,走的时候疏忽了,忘记她没办法出门自己吃饭,但想到房间里还有超市买来的一堆食品,心里也不是特别担心。但话到嘴边我吞了回去。我不想开始,不想点燃。我不想听无理取闹的哭声,更不想知道她有多么可怜。

洗完澡出来,我打开一瓶啤酒,翻出一盒三明治,一边吃一边看手机上的消息。学长下午四点多发来讯息,问了我和学校以及导师联系的情况,我没有来得及确认。我回复他说我一切都还算顺利,过几天回去请他吃饭。后来想了想,请吃饭这样的话看上去有点轻浮,我删掉了,改成:多谢。发出去之后一直没有收到回复,后来才想起来还有时差,我的此刻已经是那里的半夜。然后想到他给我发消息的时候布拉格虽然是下午四点,但在国内也已经十一点了。好像有一点晚。

这期间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动静大起来,好像是在整理行李。我背对着她,看向窗外璀璨的灯火,但是我看不到那灯火里的人,我只能看到我自己。在夜晚,窗户变成了一面镜子,非常清晰的镜子,我在里面几乎看到了自己的皱纹。而且,我以为我的脸上有一种平静,可是等我看向我自己之后,我发现那上面被冷漠与厌烦覆盖。我的嘴角向下,整张脸要被扯到脖颈上去。我不笑的时候非常严肃,这个我知道,只是偶尔在不经意间,我也会被我自己真实而放松的模样吓一跳。

除了我,我还能看到她,她背对着我,在翻她的挎包。行李箱摊开在她的腿边。这次她带了一只很大的行李箱出来,却没有换过一次外套。我不知道那里面都装了一些什么东西。我们不是亲昵的母女。我们没有做过的事情太多太多,不胜枚举,我们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隐私,更像是为了某一场会议不得不在一起住两天的同事。

自从在罗马经历换房间的问题之后,我在接下来的行程里都尽可能地预订了环境好的房间。在布拉格我们住的是一个loft公寓,充满现代风格,玻璃窗前有一张长条桌子,我坐在那里,是房间的一条边缘线。我觉得重心被压在房间的另外一头,不用回头也能知道。

一阵折腾之后行李被拉上,刺啦一声,非常大力。又过了一小会儿,我听到她在我背后冷冷地说,我明天要回国,你给我买机票。我把钱给你。

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帮你看了,明天从布拉格回去的飞机都没有了。我说。

我不相信。再贵我也回去,我受够了。

不相信可以自己上网查。我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

原来你早就巴不得我走。那好啊,我走,我现在就走。

我没有回头。屋子里陷入了死寂。

没想到你是这么没良心的人!我今天可是看清楚了。她终于开始歇斯底里。

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解决吗?我冷冷地说。

我告诉你,她非常激愤地站起来,用手指着我,我以后就没有你这个女儿。咱们就在这里断了,断干净。我也不指望你养我,我不靠你!

我感到最后一口三明治卡在了自己的喉咙中央,于是转过身,一字一顿对她说,可以。我也受够了。

你受够了!你受够了!我告诉你,要不是你温阿姨他们劝我跟你出来一趟,你以为我愿意出来受你的气看你的眼色。你不要以为我好欺负,我生来就是给你们陈家人欺负的吗?你爷爷奶奶欺负我,你叔叔婶婶欺负我,现在你欺负我。我欠你们什么了?我这辈子遇上你爸我是倒了大霉了,全都是因为你们,全都是因为你,我这辈子都算是毁了!

毁了?我转过身,问她,我毁了你什么?

我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多不容易,你不知道?你以前怎么过的你不知道?我一个月四百块工资把你养大,你现在就这么对付我?

我没有讲话,等她把从前的说辞再说一遍。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世界无比可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和那个到现在都没有坏掉的小霸王复读机一样,重复地说了很多遍相同的话。我记性很好,因为从小我就意识到反复记忆的重要性,只有反复记忆,那些内容才可以刻印在记忆深处,想忘都忘不掉。它们会跟着你,直到死掉。

但是我不记得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频繁地讲这些话的。也许是小学三年级。那时候她遇到了一个合适的追求者,有身份地位,丧偶,育有一子,如果她能和对方结合,无异于脱离苦海。后来我有算一下那时候她的年龄,恐怕比我如今也大不了几岁,算是仍然有希望的皮相。

只不过对方笃信命理,过八字的时候被我卡下。算命的说我命里克父。那个男人怕死,虽然有几分可惜,但是也放下不提。不过对于她而言,就是一个不能越过的悲伤。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爱那个男人,但绝对有与豪门失之交臂的不甘心。这只是一个比喻。豪门离我们很远,但我必须承认,那个男人是她能够抓住的最好的选项。

我承认我很势利,因为我从小就懂得了分析利弊。后来等我长大,我也感受到了错失的遗憾。也许我真的是一个生来运气不佳的人,同样的事件在我成年之后又再发生了一次。那时候我和现琮准备结婚,他的一个远房亲戚随口一提,要我们合一下八字,所以我找了朱雨晴的表叔。朱雨晴是我的闺蜜,大学同学。她说她的表叔恰好是做这一行的,可以帮我们看一下。看一下的结果便是“伤官见官”的女命克夫。

我很幸运,那时候现琮的父母都不信这个,虽然是生意人,但从前在江湖术士身上栽过坑吃过亏,所以后来也根本不在意这方面。只是如果说其他方面不好倒也罢了,事关生死,我比他们信得深。我怕他死。所以我提了分手。我想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如釋重负。

自从那时知道我的命盘之后,她从没有放下过那句话:都怪你,全都是因为你。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在说,都怪你,害死了你爸爸。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在说,都怪你,害我没办法嫁人。

事实也就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谁讲了出去,从前觊觎她的美貌的男人们都渐渐消失,她成了一个门庭冷落的没有是非的寡妇。我断了她的人生的无限可能。我愿意接受永远的惩罚。

克父也许是真的。我这辈子算过三次命,每一次都是这样的结果。克夫却未必,我第三次算命是因为对此的好奇心。

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局吗?朋友问我说。

我不能说没有。和现琮分手之后,我便悚然惊觉,也许我的人生走错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但是我不想承认,更不愿意面对。或者说现琮的闪婚刺激了我,我觉得他不爱我,因为他没有痛感。不然他怎么会结婚呢?还是和我最好的朋友。没有办法面对,就只好逃避,老天真是帮忙,在同一个城市,自那时候起我们却真的没再碰过面。

后来我去算命,只是想要一个明白的结果。结果是我和现琮不是好姻缘,但我也没有克夫的命盘。倒是朱雨晴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样的结果让我更加受伤。我只能祝福。当然,偶尔再听到他们的消息时总会心口一窒。比如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我想,这一点我就没办法做到。

后来好几年里我没有恋爱,但是我要说,并不是我怕克死别人,而是我发现自己缺失了爱的能力。不敢爱别人。更不敢被爱。每当我感到自己快要被别人爱上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厌倦。最想听到的话是会变的。你在等待的时候,它们会发生某些变化。爱——需要——原谅。爱——需要——永恒。这些话听起来能变成街上的喧闹声、敲击声、捶打声。你所能做的就是逃走,这样才能不出于习惯去敬仰它们。

愛,原谅。我觉得这些词语都离我们太远太远。我回头看着她的脸,原来我们真的很像,我们的脸上充满了愤怒、狂躁和深深的不安。我知道她的眼泪只是想要一个安慰,就像是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深坑。如果这一路我总是能多问她几遍,关心再关心,便不至于落到现在这副面孔上来。可是她要的太多了,而我自己就是一个坑。一个坑怎么能够填满另外一个坑呢。我的空洞或许比她还要更深,我多么的自私,不愿意再挖掘下去,填满她的空洞。因为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永远填不满。

她快要疯掉的样子让我升起一股痛快来。我没有再说话。最后的颜面,我要保留。我想。如果没有理智,那么一切就只会往更差的方向滑落。我收拾起纸屑和吃完的三明治盒子,灌完最后的一点酒,上床打算睡觉。我累了。

我没有说话,把耳塞翻出来。

她恨恨地说,咱们今天就把话说清楚。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说就行了。我听着。

没有你我能是今天这个样子?她说。

我说,好,全都是因为我,我承认,明天还要赶飞机,早点睡吧。

她哭了,哭得很悲愤。她说,要不是因为那时候想着让你有个依靠,也不会找那个人结婚,就不会被人嫌弃,然后被整院的人传闲话。我一个女人我容易吗?那时候我工资一点点,每天都发愁给你攒学费,你们陈家人一点忙也不帮。要不是因为你……

我忽然就被激怒了。要不是因为你,这句话我听了二十多年,如果这句话有生命的话,我真想扼住它的喉咙,掐死它,毁灭它。

于是,我转过身,用冰过冰镇啤酒的语气说,你说够了没有,你今天这样是你自己命不好,不要怨别人。以后别往我身上推。

大概是没想到我忽然说了这番话,也或者因为我被激怒她感受到了一种满足。这种满足我太熟悉了,它在说,凭什么我活在痛苦的中央,你却可以顺利过关。我们谁也不要饶恕谁。只有一起沉下去,才会觉得不那么恐怖,不是吗?

她得逞了,她激怒了我。我看到好几种表情在她的脸上转换,复杂又纠缠。像波洛克的画。但是她收住了眼泪,用一种故作镇定的语气继续刺激我。

哼,她冷哼,怪不得别人不要你。

愤怒从我的眼睛里射了出来。我知道她在讲什么。我是被抛弃的,我也不比她好多少,没有人愿意要我。没有人爱我。因为我是一个怪物。

你说什么?我问她。我明明听到了一遍,也不想再听第二遍。可是我不由自主问了出来。

我这辈子过得就这样了,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你也不要心高气傲,你走着看吧。我要不是因为你,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你这辈子就不要怨别人,你自己想想你究竟是个什么鬼样子。

不要怨别人?我发现我终于还是变成了她,如我一直预感的一样,我从床上坐起来,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光脚走到她身边,把她的箱子一脚踹开,冲她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要不是因为你,我不可能会不想要小孩。也不可能会去堕胎!我过得这么痛苦,我没办法给孩子快乐。全都是因为你!徐凯是很好,就因为他很好,所以我没办法让他拥有一个不完整的家庭。你懂什么,我根本不想被你生出来,全都是因为你,让我活得这么痛苦,我不会让我的小孩和我一样痛苦。我自绝于我自己,这辈子我就这样,以后也不会有比我活得更恶心的孩子出现。我更不可能对我孩子说,要不是因为你!

她惊呆了,眉毛快要把鼻梁挤压塌,忽然她张开口大声地狂叫,声音震荡在我的上方。我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玻璃器皿里,不一会儿,就会被千万个细小的碎片嵌成马赛克。她一边叫一边捶打她的胸脯,眼泪和鼻涕亮晶晶地挂了一脸,像一只发疯的大猩猩。我忽然冷静下来,在沙发上坐下,欣赏她的表演。后来我的耳朵逐渐接受了这样的音量,它们只呈现出一种嗡嗡的频率。我想起了我和徐凯一起看的探索频道Myth Busters电视节目,那里面摇滚歌手兼歌唱教练杰米·温德拉就用自己的声音击碎了一些玻璃器皿,他尝试过十二只酒杯,后来无意中幸运地击碎一只,第一次证明了个人声音就能击碎玻璃的说法是正确的,他击碎玻璃的那一幕被拍成了电视。温德拉的击碎玻璃的咏叹调被记录为一百零五分贝,音量几乎和电钻钻起来差不多。好在那只是玻璃,而不是耳膜。电钻钻入耳膜令人感到恐惧,我感到一阵恐惧,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对橘黄色的耳塞,我把它们塞进了耳朵里,于是她好像就不再与我同一时空。

但是她的哭喊似乎没有尽头。十分钟之后,房间门铃被按响,一个男服务员站在门口说,真抱歉女士,发生什么事了吗?需要报警吗?

没什么事,我说,我妈妈在哭。

哦,他很尴尬,但还是礼貌地说,真不好意思,您能安抚一下她吗,因为周边的别的旅客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觉得有一点慌张。

好,我说,真是不好意思。

关上门,我对她冷冷地说,如果你再哭下去,他们就会报警。

她大声尖叫,报警就报警,我怕谁!

但是她的哭声很快就止住了,她开始开箱拿东西,一边用纸抽擦掉脸上的纵横四海,一边开始往浴室丢东西,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但总好过她持续的号啕。砰,浴室门被大力地关上,我松了一口气。

巴黎大概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城市。

徐凯把戒指套上我的指头的时候我是幸福的。那时候我觉得我可以拥有幸福。因为我不爱他。有时候就是这样,因为不爱,所以充满安全感。徐凯对我来说,就是安全感。他爱我而我不爱他的安全感。

我常常对徐凯说我爱你。大概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自己真的爱他。而他几乎从来没有怀疑过这句话。与人交往都是一样的,就像一盘棋的开局,没有必要别出心裁,那毫无用处,因为两个人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一样的,接下来这盘棋会自动往下进行。只是我们经常会犯这样的错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去想别人。但要知道,你没经历的事永远无法想象,更别说感同身受。

巴黎的街头还有这样两个女人,她们面目一样,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最浓烈的憎恶,走在香榭丽舍大道上。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脸上都粘着欢乐?那是真的欢乐吗?大概都是短暂地欢乐地活着吧,更多的是痛苦。有时候这样的恶意会忽然冒出来,我没办法挣脱,也不想挣脱。

我没有在LV店里买到Neverfull,我去的时候恰好有一对母女也在,妈妈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大约就是四十岁的样子,女儿还是少女,打扮很韩范,看上去是真的幸福,那一刻我自惭形秽,感受到了真实的自卑。可是我忍不住多看她们两眼,我想我羡慕的永远都是没有悲戚的脸。

包只有那一个了,我等她们讨论完要不要。

妈,为啥这个叫妈妈包?

因为能装很多东西,很多妈妈在用。

我也想要一个。

这个你背有点老气。看看别的。

我就是想要这个,和家里你那个凑一对。以后咱俩出门背。

我看向门外。她站在街边,不知道在看哪里。她穿着件灰色的羽絨衣,深蓝色裤子。她有些发福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头发也变稀少了很多。可能为了出门,工工整整染了,看不到半星白发。以前,总有人说她好看,但也许这两个字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了。她的膝盖有一点直不起来,所以她看上去像是个竖着的M。她的脚下有几只鸽子,人们从她的身边来来回回穿过,她落寞得像是一个透明人。

我没有继续等,从店里走了出来。

那天过后,我们仍然继续旅行。这样的状态,就像是暴风雪山庄模式或者荒岛小说。我们都在这样的困局里等待,未必是在等事件的解决,可能仅仅只是在熬时间。回去之后,分开之后,一切事件、问题都不会那么迫切。我们都会回到我们自己,一个安全的、不被伤害的角落。

如果你还是个孩子,每一年,你都会变成一个不同的人。可是我们都不行了。我们失去了变化的余地。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可是当我看到她,我感觉到的是一种轻松的同情,几乎就像是笑。一阵轻柔的欢快暂时战胜了我的疼痛和空虚。

那一晚过后,醒来时收到了温阿姨的短信。她说,你真的不能够理解你妈妈吗?

我真的不能够理解她吗?

不,我当然理解她。因为理解才会恐惧才会愤怒。因为她说的是真的。

全都是因为我。从我第一次听她讲出来那句话,我就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这些年我一再否认,可是它牢牢存在。我们之间,总是意外地没有秘密。我们总是好像不能够对对方敞开心扉,却又总是有意无意地要释放出我们的秘密给对方。也许这么多年,我们总是想要得到一种理解。这是多么奢侈的愿望。

那年,我的命盘被算出来之后,总有人告诉她解决之道,那就是把我送走,送回陈家,这样,未来有种种可能的幸福。可是她没有那么做,甚至一秒钟都没有想过要那么做。我知道。意外地,我知道。她没有犹豫。犹豫时候的我们会选择相信别人。而我们心中如果认定了结论,在一开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后来的我和她很像,我们做出的决定总是狠毒地坚固,不可改变。

那个男人对她很好,给她买过一整套价格不菲的首饰。我看到她认真把它们摆在衣柜上层。如果不是那次多此一举的算命,她会过得比现在好很多吧。女人的一生,总应该有一两次接受一些好东西。这不是物质崇拜,而是有关幸福感。被赠予的幸福感。啊,原来我这么活着也是有价值的幸福感。

有一天我旷了最后一堂课回家,看到她站在门口,把那个男人送来的首饰还了回去。那个人坚决不要。她说,你收下,还可以用得着。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能拿。真的不能拿。

那个人说,你真的决定要这么做吗?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也不是让你断绝和她所有的联系。

她说,你不要说了,我都决定了。

大学的第三年,安茜被交换去英国读一年书,她也知道。暑假的时候在家整理之前看过的书籍,在架子上东翻西翻,不小心看到她写在便签本上的一句话:我也想要送她去。便签本塞在横格第二排的角落,是用来记账的,每天花销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应该是记了很多年。那句话的旁边有她算出的银行存款,距离把我送出去还差好大一截。

细细碎碎的,这些事情时常被我遗忘。后来,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过去会从你身边溜走,走得如此轻松,完全是自动流失。场景常常还未消失,已然不再相干。于是,我们都已经变得麻木。我只能记住伤痕。要不是因为你。这句话是我的文身。

到了巴黎之后,我们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之前总有一些行程安排,但我们不和谐地走在一起,在必要之外,完全不说一句话。每天早晨醒来,在一个感觉应该出去的时间点,有默契地穿戴好,走出去。至于要走到哪里去,我们没有想法,也没有概念。

可是,这反而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放松。偶尔一个念头会冒出来,是不是对对方没有了希望,才会感到放松呢?我们的纠缠和挣扎,都是对爱的勒索和反抗。

塞纳河的河水仍然很浑黄,一点也没有美感,可是走着走着,她会忽然停下脚步,望向河水,或者对岸。

我想知道她那时候的感受。可是我一次也没有问过。我们之间,不适合这样的关系。我并不喜欢巴黎,在第一次来巴黎之前,我看了《巴黎我爱你》这个电影,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爱意。巴黎并不好,就像任何一个冷冰冰的大都市一样,抢劫,耍酒疯,粗鲁野蛮的人,肮脏的街道。我对它最美好的记忆是在一个黄昏,和徐凯拿着三明治坐在卢森堡公园看日落,周围有暮年夫妇和正在嬉戏的小孩。

那一次的巴黎之行,我意外怀了孕。等我回国两个月之后才发现。那时候徐凯还在英国。“时机并不恰当,所以放弃是必然的。”那时候我想。我打电话给他,希望得到一个赞同:对,现在的时间不对,我们可以以后再面对这个问题。

可徐凯非常开心。他说,巴黎是我们的福地,这是上帝的指引。我们马上结婚。

当然要生。你来英国。或者我回去。他这么说。

命中注定,上帝指引。这些都是最令我愤怒的话。于是我和他做了相反的选择。在孩子快三个月的时候,我选择抛弃他们。人的命运无法改变,但掌握着人生方向盘的是自己,我因为不喜欢被指引,所以总是努力握紧自己的命运,只有自己做出的决定,才不会感到后悔。这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爱我呢?没有了。

日子每一天都在逼近,医生说如果真的打算流产,就不能超过三个月。我那时候已经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每天清晨起来都会孕吐,和同事出去吃火锅,一个人可以吃掉两人份。我花了极限的时间下决心,可能,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决绝。

那是我想到她最多次的阶段。我想,我可以一个人带这个孩子吗?满足它滔滔不绝的欲望?我想,我能够不埋怨这个孩子吗,永远不要说出来那句“要不是因为你”?我想,我会爱这个孩子吗?可是爱究竟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我好像从来没有爱过,那么我怎么能够给它?这世界上,哪能真的有无偿的爱啊。我们都在对方身上放了太过分的渴望。如果那个人不爱你,那么你也不会无偿地爱她吧。

你总是这个样子,从来不为别人考虑,冷漠自私。徐凯说。

如果说有指引,大概那孩子就是一个指引。它来告诉我,这人生比我想象的更不容易。我一点也没有做好准备。

我知道了自己的恐惧。然后那恐惧就变成了更庞大的恐惧。

我与徐凯断得彻底,自此再也没有对方一丝半点的消息。偶爾我想,我几乎差一点成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而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我这么想的时候,深深松一口气,但也总会有讲不清楚的伤感。我知道,他们还存在。这世界上一定存在另一个维度,甚至有无数个不同的维度。我知道,我一定跨越了某个维度,碰到了他们——他们在我的梦里持续出现。好几年之后也是。也许是因为我那么孤零零地执着于此,无休止地想这些我不得不想的事情。看我经历了这样的痛苦和孤独,有一种神恩感觉应该赐我这种奖赏。我是唯一有此资格的人,这和世界的真实大相径庭。

在巴黎的最后一天,我们准备去搭地铁的时候忽然不知哪里响起了警报,一群人从地下通道里拥上来。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胳膊被猛烈地拽了一下,一个很强壮的男人蹭着我的肘关节冲了过去。她靠我很近,一只手还牢牢拽着我的另一只胳膊。我们也跟着人潮往上走。一路上她都牢牢拽着我。像是在拽一个小孩。

那晚我们一起去吃了法餐。我问她想吃什么。她看了菜谱,点了一份三十七欧的套餐。前菜、主菜、甜点都有两份选择。她要了猪肉小食、烤鸭肉配无花果酱、朗姆酒舒芙蕾,还有一杯红酒。

你也喝一点吧。她说。

我们大概去了一家合适的餐厅。或者说我们一路上都没有吃好,到这里终于可以放松着吃一顿。再或者,我们对于即将到来的明天感到欢欣雀跃,于是胃口也跟着好了起来。开胃菜是一份小慕斯,一小口,挤在勺子里,上面点缀有几颗鱼子酱,味道具有浓郁的海洋气息和些微奶香,虽然量不多,但是在口中的填充感很强。鸭胸肉配了无花果酱上香菇以及榛子粉和甜的红酒草莓酱。朗姆酒心舒芙蕾上有山羊奶酪冰激凌,外面的一层有刷焦糖的壳,不是很甜。她罕见地说了声好吃。但是她最喜欢的是前菜。五花肉配着腌笋、莴笋、芹菜和蘑菇。

她说,那时候我怀你的时候,最想吃的就是莴笋。可是那时候不像现在,随时都有。那时候在冬天,只吃过一次,还是冷冻的。还有桃子,也没有吃到。我有时候觉得,你真的可怜,小小一点,命也不好,遇到我们。

我们碰了杯。我说,哪有什么命不命,都是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你以后想干嘛就干嘛吧。我也想通了,这辈子就这么过来,没有一天是开心的。你不管怎么样,不要像我这么活。

我们觉得话题有一点往尴尬的方向跑去了,于是又都沉默下来。隔了一阵子,她讲了几个身边人的故事,我讲了几个同事的八卦。我们像两个不太熟悉又想要极速变亲昵的女人那样,找着对方想要听到的可能感兴趣的素材。或者我们都在对自己说:我尽力了,我在努力。

第二天一路都很顺畅,从地铁站搭列车去戴高乐机场的时候,上来一对母女,母亲帮女儿安放好行李,亲昵地亲吻了她的脸颊就下了车。那年轻的女孩子一直朝女人挥手。妈妈再见。她说。声音很大,好像想要让窗户外的人听到。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否听得到,但她也笑着挥手,直到火车开走。

她在飞机上睡得很好。她的头歪在颈枕上,适应了飞行中的睡眠。我看着她睡着的样子,感受到了深深的后悔。我想,如果时间可以倒回,我会用截然不同的方式对她。并不是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而是我发现我的心底始终充满不能够放纵去爱的痛感。

我们在萧山机场落地。安茜和老公来接她。把行李放进后备厢之后,她说,我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说行,你不要担心。等我去了罗马咱们可以再到别处去看看。

她说,再说吧,我年纪大了走一趟累得很。

说完之后她打开包翻了一阵子。

其实她那个包里没有装多少东西,我想她翻包也只是为了掩饰一下尴尬。于是我说你先回,到家给我打电话。

但是她还是翻出来一个印着天鹅的丝绒蓝色小盒子。我以为她要把我在曼谷机场给她买的那条项链还给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愧疚,恼怒,被人拒绝的不安。

你戴着就好了,不用给我,我用不着。我说。

又不贵。我补充。

不是那个。她说。仍然十分尴尬。这个是我买的,就是那个手链。和你给我买的项链一套的那个。你去厕所的时候我买的。

我打开盒子,一串手链挂在黑色绒布上。我的眼泪就那样流了下来。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