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韵, 陈仁寿
(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药文献研究所, 南京 210023)
现今对风温病的研究,多将其作为新感温病的一种,以单个医家、一种证型、一个地区等作为研究对象,在既定较小范围内进行详细论述。如谢苗[1]对陈平伯风温专著《外感温病篇》学术思想的探析,谢雯等[2]对风温病热袭肺卫证的临床用药研究,刘毓菲等[3]从“风温夹湿”论治新冠,廖丽菊[4]对岭南风温病的研究等。尤其在风温病辨治方面,多将重点放于对明清时期较为完整、系统的辨治体系的研究,而忽略了对明清以前风温治法方药的研究。风温的记载可上溯至《黄帝内经》,相关医籍中也早已论及风温的治则治法、处方用药。故本文试对战国至宋金元时期中医文献中有关风温的论述做一详细、系统的梳理,为进一步深入研究打下基础。
风温之名源于《黄帝内经》。《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曰:“风温春化同”[5]152,此处风温并非作为疾病而言,而是在解释六气与春、夏、长夏、秋、冬同化概念时提及风温之气与春同化,即春季温暖多风。
《伤寒论》中风温为温病误汗后的变证而并非疾病[6]:“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若发汗已,身灼热者,名风温。[7]29”
晋·王叔和首定风温病名概念,从病因来进行定义:“阳脉浮滑,阴脉濡弱,更伤于风者,变为风温”[7]21-22,这里将风温定义为冬伤于寒、复感风邪所致之病。至此往后,医家所述之风温多指疾病。
现存最早的外科专书《刘涓子鬼遗方》记载丹砂膏方治“风温瘑疽”[8]66与“风温肿不消”[8]66,笔者认为这两处风温应属温毒的一种,是导致瘑疽和肿的病因亦非疾病。
战国至宋金元时期风温虽已作为一种病名提出,但从概念组成来看要素不全,诸医家多是依据病因来命名风温,在此基础上结合具体症状使其具有固定的含义,此期病因为风温概念内涵的重要组成元素。
2.1.1 伏寒之邪与风邪 王叔和指出温病为寒邪伏而后发所致:“中病即止者,名曰伤寒。不即病者,寒毒藏于肌肤,至春变为温病,至夏变为暑病”[7]21,与《素问·生气通天论篇》“冬伤于寒,春必温病”[5]10的观点一脉相承,并进一步提出风温的病因为伏寒之邪与风邪,“更遇于风,变为风温”[7]22。
2.1.2 伏寒之邪与风热之邪 至北宋庞安时认为风温根本原因为冬伤于寒,“本因冬时中寒”[9]2。但同时他也明确指出风热之邪为风温病因,“素伤于风,因复伤于热,风热相搏,则发风温”[9]135。他认为风温是冬伤于寒后又感风热之邪所致,朱肱承袭此论[10]51。王叔和、庞安时、朱肱关于风温病因的论述,基本与后世风温理论中新感引动伏邪之论相合。
2.2.1 风寒之邪与温气 南宋郭雍《伤寒补亡论》曰:“冬伤于寒,至春发者,谓之温病;冬不伤寒,而春自感风寒温气而病者,亦谓之温。[11]201-202”将温病分伏寒至春而发、春季自感风寒温气而发、春季自感非节之气而发3种。根据感邪后是否立即发病对温病进行分类,将风温归于“春时触冒自感之温”,即风温是于春月自感风寒温邪所致之温病。并首次将发病这一要素纳入风温概念中,扩充了风温概念之内涵。虽郭雍受历史条件约束未明确提出新感温病之名,但其论于当时已可说是不同凡俗,为后世医家按发病类型将温病分为新感与伏邪两大类奠定了基础。
2.2.2 风邪与温气 许叔微、朱丹溪均认为风温之病因为温气与风邪。《伤寒发微论·论风温证》曰:“大抵温气大行,更感风邪。[12]49”《脉因证治》曰:“风温,先伤风,后伤温”[13]20,二者对风温病因的论述相似但不相同,关键在于感邪顺序的不同,但无论是先伤于温气还是先伤于风邪,均为春日新感之邪。
2.2.3 风邪与暑气 陈无择对于风温之病因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认为风温的病因为暑气与风邪:“风温者……此由先伤风后伤暑所致也”[14]92。这一观点与前人及后世所述均不同。陈无择认为“暑热一气”[14]29,故其述感暑气可致风温。金代张从正《儒门事亲·卷四·暑》述风温病多发[15]121,虽未直接指出暑气为风温病因,但从季节时令角度论述了风温的好发性,虽与后世温病学中风温好发于冬春季节的观点不符,但可以看出他已意识到风温为病是有季节性的。
宋金元时期,中医学对温病理论的认识有所提高,逐渐认识到风温病因的新感性。虽新感温病之名由明·汪石山明确提出,至叶天士才明确提出风温为感受时令之邪所致之新感温病,但实则早在郭雍《伤寒补亡论》中已出现有关风温为新感温病理论的阐述,惜其受历史条件约束,未能直截了当地阐明。
战国至宋金元时期,温病尚未形成系统的辨证体系,风温亦无证型分类,均是对其症状的描述,身热、汗出两条为共有之症(见表1)。
表1 战国至宋金元时期医家论述之风温症状
由上表可看出,战国至宋金元时期,诸医家有关风温症状的论述大同小异,无法跳出《伤寒论》的框架,但张仲景所述之风温实则为温病误汗之证,故其症状较为严重。里热炽盛,灼津炼液为痰,蒙蔽心包,扰及心神则嗜睡;痰热交结,肺气亏虚则鼻鼾;热盛伤津,气随津泄,气机失运则身重;热陷心包,邪热内闭,继而正气外脱,则气促甚则语言难出;至于脉浮一条应是于太阳病而言。
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中的记载与张仲景所述相比多出形状不仁一条,即肢体麻木不仁。孙思邈并未论述风温病因,但述葳蕤汤治疗风温,故可推出其述之风温应为阴虚外感重证。笔者认为此肢厥为里热炽盛伤阴所致,邪热入里,气分热盛,继而波及营血分,热邪耗血伤津,血瘀气滞,阳气不通则肢厥。后庞安时、朱肱、陈无择所述之“四肢不收”应亦指此肢厥而言。
张仲景将风温归于表证故述其脉浮,后世医家承袭之。而张从正论风温脉象为沉,体现其暑气致风温的理念,暑热致病,阳明气分热盛属里证,故脉沉。张从正《儒门事亲》中还提及风温4 d后,表热入里之危候:“谵语口干,发疹潮热,直视失溲”[15]121-122,阳明气分热盛波及营血分,故出现谵语、口干、疹出、潮热等症状。
此期风温虽无证型分类,但不难得出所述之症状可与后世风温病中某些重证相对应,如里热炽盛证、热盛阴伤证、热陷心包证、正气外脱证等。
虽然战国至宋金元时期之风温与后世存有差异,但不可将其以明清为界线割裂而论,特别是诸医家所述之治法方药,于今风温病的治疗仍可辨证而用之。
由于战国至宋金元时期风温理论尚未成熟,故有关其治疗原则论述较少。庞安时提出了风温的治疗原则:“治在少阴、厥阴。[9]135”“随经所在而取之”[9]122。风温取足厥阴、手少阴经穴。张从正提出解表法,《儒门事亲》曰:“三日以里,且宜辛凉解之,或辛温解之”[15]121,虽然张从正关于风温初期用辛温解表法的论述有误,但其辛凉解表法与后世叶天士在《三时伏气外感篇》中所述“初病投忌,宜用辛凉”[16]一致,从当时来看是具有超前意义的。
从宋代开始,诸医家对风温的认识不断深入,认识到新感之风热病邪,提出了治疗外感热病需使用寒凉药,处方用药体现了寒温药并用,重用寒凉药的特色,创表里双解法、清解里热法,制诸多新方,为后世所沿用。
4.2.1 寒温并用,表里双解法 代表方有葳蕤汤、栝楼根汤、知母石膏汤、双解散、防风通圣散、调中汤。
南朝刘宋医家陈延之《小品方》所记载治“冬温及春月中风、伤寒”之葳蕤汤[17],后被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引用治疗风温[18]191。方中葳蕤清热养阴生津;白薇清肺之虚热且护阴;麻黄、杏仁宣降肺气,引石膏入肺经;石膏辛寒清解里热,制约麻黄辛温过汗之弊;独活、川芎辛温升散祛风;木香辛行苦泄,调畅气机。此方滋阴清热、宣肺解表,为滋阴解表之祖方,适用于阴虚外感之风温。
北宋朱肱《伤寒类证活人书》曰:“风温渴甚者,栝楼根汤。[10]52”方中栝楼根清热泻火,生津润燥;石膏辛大寒,清气分实热;葛根辛凉解表,解肌退热;防风以辛散祛风解表为主;人参益气生津,与栝楼根共治气阴两伤证。北宋·庞安时《伤寒总病论》记载知母石膏汤治风温[9]135-136,其中石膏、知母清气分之热;杏仁宣降肺气,引石膏入肺经;葛根辛凉解表;升麻发表退热;羌活、防风辛散祛风解表;黄芩清肺热;葳蕤清热养阴生津;人参益气生津。此两方解表散邪,清热生津,适用于卫气同病、气阴两伤之风温。且较栝楼根汤而言,知母石膏汤清解里热与养阴之力更甚,适用于气分热盛、阴伤显著之卫气同病之风温。
金代刘完素《黄帝素问宣明论方》记载双解散:“治风寒暑湿,饥饱劳役,内外诸邪所伤”[19],杨栗山称双解散为治疗两感温病之第一方:“解郁散结,清热导滞”[20]。刘完素提出外感热病初起惟有辛凉之法,为后世温病以寒凉清热为中心治法奠定了基础:“余自制双解、通圣辛凉之剂,不遵仲景法桂枝、麻黄发表之药”[21]。双解散由防风通圣散与益元散组成。防风通圣散中防风、荆芥、麻黄、薄荷疏风解表;大黄、芒硝泻热通便;栀子、滑石清热利湿;石膏、黄芩清气分热;连翘疏散风热;白术健脾燥湿,桔梗开宣肺气。方中用药均为辛温、寒凉之品,疏风解表,泻热通便。何廉臣在《重订广温热论》中对防风通圣散评价颇高,特注按语:“此方发表攻里,清上导下,气血兼顾,面面周到”[22]。益元散由滑石、甘草、砂仁组成清热化湿。双解散、防风通圣散疏风解表,泻热通便,适用外感表里俱热或外寒而里热郁结,兼夹湿邪之风温。
《类证活人书》记载调中汤去大黄治风温[10]156,此调中汤首载于《备急千金要方》:“治小儿春秋月晨夕中暴冷,冷气折其四肢,热不得泄。[18]104”葛根辛凉解表;藁本升散祛风除湿;黄芩清热燥湿,善清肺热;大黄清热泻火,导湿热外出;茯苓利水渗湿;白术健脾燥湿;桔梗开宣肺气。笔者认为朱氏之所以述去大黄可治风温,是为防大黄过于苦寒而阻碍气机,但若去大黄则攻下泄热之力骤减。调中汤解表清里,适用于肺热移肠、协热下利之风温。
风温发病急骤,传变迅速。张学文指出,若邪毒壅盛,毒随邪入,热由毒生,多会径入卫气分,或留恋卫分的同时深入气分,从而出现卫气同病之证[23]。且“邪郁”之病机贯穿温病发展的始终,辛温与寒凉药并用可辛凉解热,发散郁火。上述方药寒温并用,解表治里,适用于治疗风温表证未解而兼见里证之卫气同病之证。
4.2.2 重用寒凉,表里双解法 代表方有葛根龙胆汤。《备急千金要方》记载:“伤寒三四日不瘥,身体烦毒而热”之葛根龙胆汤[18]195,后被庞安时引用“兼治阳毒风温”[9]33,去黄芩一味,方中葛根辛凉解表;升麻发表退热;龙胆草、石膏清气分实热;大青叶清热解毒,气血两清;葳蕤养阴生津;芍药益阴和营;麻黄、生姜得石膏专于宣肺,反佐少许桂心,防寒药伤阳;去黄芩防苦寒太过。此方辛凉苦寒并用,辛凉解表,清热透邪养阴,适用于阴虚,偏于里热炽盛之卫气同病之风温。
4.2.3 重用寒药清解里热法 代表方有白虎汤、石膏汤、益元散、桂苓甘露散、玉露散。张从正认为暑气使得风温病多发,且风温4 d以外表热入里,故治暑之白虎汤、石膏汤[15]122,适用于热邪入里之风温。白虎汤中石膏配知母清热生津之力尤强,为解阳明气分大热之最佳配伍;石膏汤由石膏、人参、甘草组成,此二方清解里热,生津止渴,适用于邪热入里、气分热盛而津伤之风温。
《儒门事亲》中记载治暑之益元散、桂苓甘露散、玉露散[15]122,亦适用于热邪入里之风温。益元散由滑石和甘草组成,即后世之六一散清热利湿;玉露散、桂苓甘露散组成中均有滑石、石膏、寒水石,玉露散再配以清热泻火之栝楼根,桂林甘露散再配以利水渗湿药。此三方清解里热,利水渗湿,适用于邪热入里、气分热盛、兼夹湿邪之风温。
4.2.4 其他 除上述方药外,亦有其他方药治疗风温的记载,但笔者认为下述方药均不可用于治疗风温。王焘《外台秘要》引《古今录验方》还魂丸,治“风温不能久住”[24]。关键在于巴豆一味,《神农本草经》记载“治温疟寒热”[25],《名医别录》记载“生温熟寒”[26],《新修本草》沿用“生温熟寒”[27]这一观点。但于后世记载巴豆药性由生温熟寒转为热,且其治温疟之功被删。《太平惠民和剂局方》[28]363与《幼幼新书》[29]均记载天麻防风丸可治风温,方中全蝎、僵蚕等虫类药虽可息风、但辛散走窜、助热且耗伤阴液。
朱肱《类证活人书》记载之汉防己汤[10]52,张锐《鸡峰普济方》记载之万参散、升麻散[30]45(升麻散即《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记载之升麻葛根汤[28]55),王璆《是斋百一选方》[31]记载之除湿汤,王好古《阴证略例》记载之白术汤[32],陈自明《妇人大全良方》[33]记载之荆芥散,上6方清热之力均不足,并继续说明一下清热不足以治疗风温的道理。
还有一类方中辛温寒凉药比例失调,辛温药过多,而寒凉药过少也不可用于治疗风温。
《太平惠民和剂局方》记载之圣散子方,庞安时记载为苏轼所传,方中吴茱萸、附子等辛温助热药众多,不可“不问阴阳两感”而滥用之,后陈无择指出圣散子应是治疗寒疫的处方。
《伤寒类证活人书》记载之知母干葛汤[10]51,由知母石膏汤加辛温之麻黄、木香、川芎、天南星而成,再进一步说明其道理。《伤寒发微论》记载败毒散治风温[12]49,《太平惠民和剂局方》载人参败毒散“治伤寒时气……入生姜、薄荷各少许,同煎”[28]51,人参败毒散为辛温疏透之代表方,方中仅柴胡、薄荷2味寒凉药,且薄荷只在煎煮时加入少许。书中还记载续命汤、独活汤治风温,也均属辛温、寒凉配伍失调之属。《鸡峰普济方》记载之人参前胡散[30]39即为人参败毒散,百解散[30]48亦由人参败毒散加减而成,均不适用于风温病的治疗。朱佐《类编朱氏集验医方》记载双解散[34]治风温,此双解散并非刘完素所述之双解散,方中亦含过多的辛温之品。风温为病毕竟与外感寒邪不同,故辛温之品必当不可过用,且应与寒凉药相配伍,否则必助热伤阴。
战国至宋金元时期各医家对风温的论述,在病因方面存在较大的差异,治法方药亦各有不同。此期各医家逐渐认识到病邪的新感性,且不再拘泥于张仲景之治,逐渐认识到治疗外感热病时需灵活运用寒凉清热药,逐步从理论、治疗方面进行突破创新,为后世风温病的理论发展奠定了基础。风温为临床常见病,在其临证治疗中,除参照明清后形成的系统辨治体系外,本文所述之治法方药亦可参考而辨证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