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城市语言规划的范式变迁与治理转向

2022-02-06 20:03
关键词:范式规划资源

沈 骑

一、引言

语言是城市繁荣与发展进程中不容忽视的构成要素之一。从全球城市史视角看,由于人口流动与贸易往来日趋频繁,推动了城市规模不断扩大,语言于城市建设而言看似无形,实则重要。城市是汇聚人类社会文明、创造财富的重要空间,语言就是这个空间中不同人群交际与沟通的基本纽带。20世纪60年代,伴随着现代城市建设日益多样性的发展趋势,《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一书首次对全球城市规划中的问题进行人文反思。①简·雅各布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金衡山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版。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将学术视野从钢筋混凝土的构造与堆砌之法开始转向非物质层面的城市精神和都市文明的建设之道。在这样的背景下,全球化大城市中不同语言资源的秩序感、多样性与生命力三大主题互动发展,相互交织,备受学界关注,城市语言规划研究逐步发展起来。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市化进程全面提速。在超大城市特别是全球城市建设进程中,语言的作用与地位日益凸显,成为城市规划中不可或缺的资源。近20年来,随着中国语言生活研究的不断深入,城市语言规划研究受到更为广泛的重视。一方面,城市语言规划研究注重社会语言学实证调查。国内研究传承和创新了汉语方言调查的学术传统,①游汝杰:《汉语方言学的现状和愿景》,《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借鉴国外城市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在城市语言调查②徐大明、王玲:《城市语言调查》,《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2010年第6期。、语言变异③陈忠敏:《开埠以来上海城市方言语音演变》,《语言研究集刊》2019年第2期。及方言濒危与保护④曹志耘:《方言濒危、文化碎片和方言学者的使命》,《中国语言学报》2012年第16期。等领域著述丰硕。另一方面,近年来城市语言服务研究方兴未艾,成为城市语言规划应用研究的重要领域之一。现有研究从城市公共领域语言服务⑤王海兰:《城市公共语言服务的内涵与评估框架构建》,《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城市外语能力建设⑥沈骑、陆珏璇:《全球城市外语能力指标体系构建》,《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智慧城市语言服务⑦郭书谏、沈骑:《智慧城市建设中的语言服务》,《语言战略研究》2021年第3期。、城市应急语言能力建设⑧沈骑、康铭浩:《面向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语言治理能力规划》,《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等方面展开。当前中国城市语言规划研究呈现出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互动、并进的发展趋势。在城市化进程日益加速背景下,形形色色的语言问题不断涌现,无论是城市语言本体研究的不断深入,还是以城市语言服务为代表的应用研究的日益拓展,都需要从语言规划视角来系统分析和整合学术理路,探究新时代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城市语言规划之道,服务于城市的繁荣与发展。

本文首先界定城市语言规划研究的学术范式,然后通过爬梳城市语言规划的问题范式、权利范式和资源范式,提出资源范式实现了城市语言规划的治理转向,并探究城市语言资源范式下的语言治理实现路径。

二、城市语言规划研究的学术范式

范式是学术研究的学科体系中至关重要的核心问题,从科技哲学角度看,范式对学科发展具有统领性作用。城市语言规划研究的范式,是指城市语言规划研究中对城市语言演化特征与发展规律具有统摄性意义的认知价值体系,是融通城市语言规划研究学科知识、研究方法和应用途径于一体的理论体系与框架。尽管研究范式本身是相对固定和静止的研究体系,但不同范式在自身形成过程中,由于研究问题与情境的变化,还会呈现出在同一价值取向上的变化。

60多年来,城市语言规划研究的主线是探索城市化进程中不同语言资源与社会空间的互动关系,它不仅涉及城市中语言自身的变化以及语言的使用与传播,也关系到伴随城市空间变化的语言使用者的权利与语言身份认同的变迁,更关乎城市化进程中的语言生活与语言治理问题。这些问题的探索不仅推动了社会语言学发展壮大,同时也为语言学研究走出象牙塔、面向社会应用铺平了道路。

面对全球城市的繁荣与发展,城市中多元族群和多种语言文化都需要互补与包容的语言空间。迄今为止,城市语言规划研究主要经历了三次重要的范式变迁,城市语言的秩序感、多样性和生命力三大主题对城市语言治理能力提出了新的挑战。从历时维度看,城市语言规划研究范式经历了语言作为问题的语言工程、语言作为权利的语言管理和语言作为资源的语言治理这三种范式转换,而每一次研究范式从形成到发展,都经历了动态的历史变化。

三、语言作为问题的城市语言规划范式:语言工程

城市语言规划研究的问题范式源于城市发展和建设中由于多语混杂带来的语言交际与沟通问题,主要致力于建立与维护城市语言的整体秩序感,通常以城市语言工程为重要规划内容。这一范式将语言视为城市规划中的一个重要社会问题来对待,在城市语言规划中多倾向于对城市多语问题进行积极规划和干预,构建城市语言发展的有序性与通畅性。语言作为问题的研究范式与语言规划的理论与实践发展密切相关。城市中的多语障碍与沟通问题是语言规划学科的问题起点,同时也是城市语言规划研究的学术初心。英国语言学家韩礼德认为,多语社会的语言规划是语言学家介入社会的一种积极的学术活动,语言学家的角色就像一个土木工程师。⑨M.A.K.Halliday,“New Ways of Meaning:The Challenges to Applied Linguistics”,in A.Fill&P.Mühlhäusler(eds.),The Ecolinguistics Reader:Language Ecology and Environment,New York:Continuum.,2001,pp.175-202.把城市语言规划者比喻为土木工程师的说法贴切而又形象。正如城市建设不可缺少土木工程来保障城市基础设施建设的结构性、安全性与稳定性一样,城市语言规划事关城市的语言交际沟通与信息交流保障的基础任务。因此,规划语言其实就是在规划社会。更为准确地说,城市语言规划是规划城市建设中不可或缺的交流通道。

正如土木工程师一样,城市语言规划研究者为解决城市的语言问题,主要分两大类研究进路。第一类研究进路是“勘察语言现状,掌握城市语情”。城市语言规划研究者擅长利用社会语言学研究方法,开展城市语言调查,包括语言使用状况调查、语言人口调查和语言变异调查等。在这一范式下的城市语言研究者较多关注国际化城市中的社会语言变异、语言分层和城市外来移民的语言交际障碍等现实问题。其中比较经典的城市语言研究,莫过于美国著名语言学家威廉·拉波夫在纽约开展的城市语言变异研究,他的研究揭示了在国际化大都市纽约的语言使用状况。①W.Labov,The Social Stratification of English in New York City 2n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在欧洲,法国社会语言学家素有城市语言调查研究的传统,但是与北美学者不同的是,法国学者注重田野调查,对城市中不同语言或方言进行细致入微的观察、记录和描述。其中法国社会语言学家卡尔韦在法国及北非众多城市所做的探索性工作尤为突出,奠定了法国城市语言规划研究的发展基础。②J.Calvet,Les voix de la ville:Introduction à la sociolinguistiqueurbaine,Paris:Payot,1994.近20年来,中国城市语言调查研究在理论与方法上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以徐大明为代表的城市语言学研究团队提出的言语社区理论,为推动客观全面的城市语言调查做了开拓性的工作。③徐大明、王玲:《城市语言调查》,《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可以预见的是,全球城市的语言调查将面临更为复杂的语言环境,这对立足中国本土的理论发展与方法创新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第二类研究进路是“实施语言工程,推进现代化建设”。城市语言规划研究者在前期城市语言调查基础上,根据城市语言使用状况与语言人口分布的特点,为解决城市现代化发展中的语言沟通与交际问题,开展面向城市和社区制定语言计划、实施语言工程,同时也逐步建立城市语言规划的评估和调整机制,推动提升城市语言能力的语言规划过程。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世界范围内兴起的城市建设与发展的热潮之下,大量移民从农村进入城市,或从第三世界国家涌入欧美发达城市之中,城市在接纳这些外来人口过程中,通过制定专门的语言计划或是语言工程,如大规模的扫盲运动、大力推广通用语言或官方语言使用能力,或是制定详尽的语言教育规划方案等方式来提高城市总体语言能力,从而服务于城市现代化的整体发展。在这一进程中,城市语言规划研究得到了蓬勃的发展。这一时期研究范式的集大成者当属《语言能够被规划吗?》一书。该书集中了十余位当时亲身参与城市语言规划的语言学家的重要论述,他们对发展中国家在城市现代化建设中所遭遇的语言问题进行了理论与实践的讨论,其中很多观点与理论框架,如城市语言规划过程与语言政策调查方法、语言文字改革与现代化建设问题、城市语言发展与经济社会运行的成本和收益问题,以及城市语言规划中的工具主义思想探讨等话题,都是城市现代化发展中不可避免的语言问题,至今依然具有重要借鉴意义。④J.Rubin&B.H.Jernudd(eds.),Can Language Be Planned?,Honolulu:The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71.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中国城市语言规划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直接领导与关怀下,中国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实施了成人扫盲运动、推广普通话、设定汉语拼音方案和规范简化汉字等大规模语言工程,有力地推动了中国现代化的发展,为城市建设与发展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为了服务于各项城市语言工程,中国城市语言研究在语言本体、语言地位及语言习得等领域开展了卓有成效的基础性和应用性研究。⑤费锦昌:《新时期语言文字工作记事 1978—2003》,语文出版社2005年版。

需要指出的是,语言作为问题的研究范式,秉持的是一种实用主义和结构主义观点,意在通过自上而下的语言规划实现城市语言格局的秩序感,因此,其研究对象多聚焦于城市中语言自身变化与语言接触问题,关注的是城市语言沟通与交际的技术性规划层面问题。但是,随着城市现代化发展提速,在全球化后现代社会思潮推动之下,仅仅考虑构建城市语言秩序感的做法逐渐受到了诸多现实挑战。例如,对城市中的外来移民的语言融入需求考虑并不充分。再如,外来移民子女的语言教育代际传承问题并未被重视。语言问题研究范式注重城市发展中的秩序感,积极致力于推动城市高速发展所需要的通用语言文字能力的提高。但是,若只关注城市市民通用语言文字能力的提升,还远远无法满足全球城市建设的语言需求,因为城市语言资源并非静止不变的物质,全球城市的繁荣与发展依赖于人的流动,人的流动性会带来语言资源的动态变化,由此难免会产生一系列的语言问题。这些语言问题不仅与语言自身的演化与发展有关,同时更涉及城市的语言关系问题。在上海,这些语言关系不仅包括上海本地方言文化的保护与传承问题,也涉及城市外来移民自身的语言诉求与身份认同问题。因此,越来越多的研究者认识到,仅仅关注城市语言变异与语言接触现象并不能直接解决现实中的语言问题,他们开始将研究视线从城市中的语言本身转向城市中的不同语言关系上来,逐步关注城市中形形色色的语言使用者的语言身份与语言权利问题。

四、语言作为权利的城市语言规划范式:语言管理

自20世纪末以来,经济全球化加速了城市的人际流动,在多元社会文化思潮推动下,城市语言规划研究实现了社会文化转向,即从以语言为中心向以社会为中心转向。语言规划的重心从早期关注的语言同一性或同质化向语言多样性转变。在这一背景下,相当一部分城市语言规划研究者开始关注城市中各个语言群体的语言权利与语言身份问题,聚焦于城市语言生活中的核心——人。城市语言规划的向度也从原来依赖于国家和政府权威实施推进的自上而下路径,转向探讨自下而上的基于微观领域的城市语言管理研究。语言作为权利的城市语言规划研究范式的重心是维护城市发展所赖以生存的语言多样性,探究融合双向互动的城市语言管理新模式。

语言多样性对城市语言管理提出了两大挑战:一是语言关系与语言权利问题,二是语言服务的机制与制度建设问题。

一方面,在语言作为权利的研究范式之下,语言关系与语言权利问题备受关注,特别是全球城市发展中出现的语言竞争、语言冲突和语言安全问题不断受到重视。美国语言社会学家乔书亚·费什曼从城市多语问题出发,提出通过语言问题研究社会的范式转换观点,他认为城市语言规划研究需要更多关注语言政策、语言规划以及整个社会、文化和政治制度的问题。①乔书亚·费什曼:《语言社会学》,黄希敏译,巨流图书公司1971年版,第8页。20世纪90年代,加西亚和费什曼两位学者对纽约城市语言全面调查,他们带领研究团队基于历史文献、语言人口统计数据和社会语言学调查,对纽约非英语以外语言(LOTE)的前世今生、语言活力、新移民语言进行了深入调查。②O.Garcia&J.A.Fishman,The Multilingual Apple:Languages in New York City,New York:Mouton de Gruyter,1997.与一般意义上的城市语言调查不同,纽约多语调查聚焦这一全球城市中蕴含的200多种非主流语言,关注这些非主流语言使用者的语言权利与身份问题,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在北美加拿大、欧洲比利时等国多语并存现象突出的全球城市中,均出现了本地主导语言与外来语言的竞争,引发了不同语言使用者对自身语言权利的诉求,由此折射出城市发展与社会变迁中传统语言关系的变化。

近20年来,中国城市化进程也带来了城市语言人口结构的急遽变化。在外来流动人口日益增加的背景下,上海这一中国最大国际化大都市就出现了上海“方言危机”的论调,由此引发了坊间保护上海话的社会舆论。有学者深入分析了上海方言与上海人身份认同之间的密切联系,对方言文化保护问题提出了保障语言权利的观点,③F.Xu,Silencing Shanghai:language and identity in urban China,Lanham/Boulder/New York/London:Lexington Books,2021.更有学者探讨上海方言保护与赓续上海海派文化的关系。④钱乃荣:《从上海方言看海派文化》,《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上海方言保护的个案凸显出城市语言管理研究的重要性。在欧洲兴起的语言管理理论(简称为“语管论”)立足于城市语言多样性的现实,主张关注微观层面,如个人、家庭和宏观国家或政府之间的语言交际关系。⑤Jiří Nekvapil,“From language planning to language management:J.V.Neustupný’s heritage”,Media and Communication Studies,2012(63).基于这一理论框架,笔者从微观领域视角出发,深入剖析了上海方言保护中不同利益相关者的语言身份诉求与权利主张,第一次向国际学界展现了语言权利范式下的上海城市语言研究成果。⑥Q.Shen,“Saving Shanghai Dialect:A Case for Bottom-Up Language Planning in China”,Asia-Pacific Edu Res,2016(25),pp.713-722.

另一方面,语言作为权利范式推动了城市语言服务能力研究。维护和保障城市中个体多语权利的语言服务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问题。从宏观层面看,城市语言活力调查和多语公共服务研究方兴未艾。全球城市多语服务的调查研究是当前国际城市语言研究的一个热点问题。例如,欧洲委员会资助的LUCIDE研究项目在18个全球城市中开展城市语言多样性与语言活力调查,对城市多语社会中的语言服务机制、多语社区构建、社会对多语包容度、城市跨文化环境营造以及移民语言环境建设五个维度进行了全面调查。①L.King&L.Carson,The Multilingual City:Vitality,Conflict and Change,Bristol:Multilingual Matters,2016.

近十年来,中国城市语言服务研究也已逐步开展,现有研究围绕上海城市语言服务能力建设,从理论到实践指标体系都有讨论。②如张民选、张日培:《多样与和谐:上海城市发展中的语言规划构想》,《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沈骑、陆珏璇:《全球城市外语能力指标体系构建》。但是,国内在微观层面的语言服务研究还有待进一步深入,需要开展语言权利范式的自下而上的语言服务机制和制度建设研究。语言权利范式需要积极回应个人多语权利的诉求。

一方面,针对城市语言服务机制与制度的研究有待深入,如城市多语服务必然会带来城市多语服务成本与供给能力的抉择,这需要更多的语言经济学研究,探索市场化与社会化力量的融入可能性,降低政府在语言服务上的经济负担。2022年春,由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发起的“语言大白”外语志愿者公益语言服务,为疫情中受困的外国友人提供了应急多语服务。这一活动得到了全国近20个城市语言志愿者团队的响应和支持,体现出社会力量在语言服务中的作用与价值。

另一方面,城市语言服务规划与质量监管需要政府投入与支持。城市管理中语言意识的缺失,会造成外来移民语言融入与语言适应不畅,甚至会产生语言排斥的社会问题。首先,大量外来移民进入城市,语言融入与语言适应问题是其作为城市新市民的客观需求。有学者对上海城市新移民(新上海人)的语言社会学问题进行了初步调查研究。③雷红波:《上海新移民的语言社会学调查》,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这一先导性研究对上海外来移民的语言接触、语言选择和语言社会心理都进行了分层分类的调查分析,推动了国内对城市外来移民语言融入城市生活的学术探讨。其次,从城市语言管理视角看,语言服务规划的制度建设制约着城市语言融入和语言多样性发展。在《大国大城》一书中,经济学家陆铭从城市文化融合角度论证了在大量移民涌入全球城市过程中,本地方言能力具有显著的回报率;他同时指出,全球城市建设必须在制度建设上做好外来移民语言融入,避免语言多样性带来的社会冲突。④陆铭:《大国大城:当代中国的统一、发展与平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最后,城市化进程应当妥善处理语言排斥问题,降低城市语言安全风险。移民城市的语言多样性并不意味着本地语言与外来语言是竞争对抗的关系,如果城市语言管理,特别是语言服务在移民融入问题上处理不好,会给本地人与移民之间打交道带来较强的不确定性。有学者长年关注城市农民工这一特殊群体,对这一群体在城市化进程中一直努力构建的新语言身份问题进行了深刻反思。⑤董洁:《从“农民工”到工人——城市化进程中流动人口的语言身份认同》,《语言战略研究》2021年第3期。也有学者基于长三角和珠三角地区外来务工人员的调查,发现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一直隐藏的语言能力与社会排斥现象,⑥伏干:《语言能力与社会排斥——基于长三角、珠三角外来工的调查》,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版。这一问题值得关注。

随着中国经济规模逐步扩大与提升,中国将会有越来越多的城市成为“全球城市”。全球城市的定位决定了中国大城市的人口将由本地人、来自国内其他地方的新市民和全球人才共同构成,这对全球城市的语言规划提出了一个如何面对语言多样性的现实问题。如果说“海纳百川”是一种全球城市的文化气质,那么如何依靠有效的城市语言规划来协调并保障城市众生的语言权利主张,如何处理好本土语言与外来语言和谐共处的城市语言生态,如何应对全球城市的维护语言多样性的社会需求,已是城市语言规划研究不得不面临的现实挑战,一种新的城市语言资源治理范式也呼之欲出。

五、语言作为资源的城市语言规划范式:语言治理

语言作为资源的范式意味着城市语言规划范式的治理转向,其核心义是通过城市语言治理,维持和创新城市语言资源的生命力。这一范式从理论和实践层面明确了全球城市语言规划的终极目标,即对城市语言资源和语言生活的治理。

1.城市语言规划的资源范式

这一规划新范式的理论基础是语言资源观。在早期语言规划经典研究中,语言一直被作为一种重要的社会资源看待。颜诺和鲁宾曾经指出,将语言作为一种社会资源是语言规划的起点,也是语言规划的基本逻辑;语言作为资源的重要性在于其在多语社会中的交际和身份价值。①B.H.Jernudd&J.Rubin,“Towards a theory of language planning”,in J.Rubin&B.H.Jernudd(eds.),Can Language Be Planned?,pp.195-215.将语言作为社会资源的观点,是语言学家第一次将语言作为一种特殊资源看待,但是,强调语言作为社会资源的观点,还是一种狭义的功利实用主义观点,其本质依然体现了语言工具主义思想。自20世纪末以来,在生态文明理念和后现代思潮影响下,珍惜与保护人类语言生态成为国际语言学界关注的热点话题。哈佛大学语言学家豪根提出的语言生态学思想,②E.Haugen,“Language planning,theory and practice”,in The Ecology of Language:Essay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2.关注人类社会的语言生态资源。语言生态学认为,人类语言就如同生物物种一样,是一个生态系统。在全球化背景下,语言资源系统就像人类日益恶化的生态环境中的各类物种一样,面临着消失与衰亡的困境,这对人类文明可持续发展构成了巨大危害。

语言生态学的观点对语言规划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费什曼提出,语言规划应当将语言作为资源进行合理保护和维持语言生态。③R.Ruiz,“Reorienting language-as-resource”,in J.Petrovic(ed.),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s on Bilingual Education,Charlotte,NC:Information Age,2010,pp.155-172.美国语言学家鲁伊兹系统提出了语言规划的资源范式。④R.Ruiz,“Orientations in Language Planning”,NABE Journal,1984,(2).这一语言资源范式重视社会多语和文化多样性的价值,体现出一种整体生态思维。语言资源观认为,语言规划的基本属性包括语言工具性取向,但并不仅限于此。鲁伊兹认为,在语言工具性之外,语言资源同时还具有智识、文化、政治、社会和权利等价值,而这些价值正是人类语言所蕴含的多元资源价值。⑤R.Ruiz,“Reorienting language-as-resource”.

从语言资源观看待全球城市的语言规划具有重要意义。随着全球城市建设加速,城市固有的语言生态格局也在发生着急遽的变化。一方面,日益频繁的多语人群的流动性致使语言接触、语言竞争乃至语言安全问题层出不穷。另一方面,全球化、信息化和老龄化社会的来临,都给全球城市语言生活的生态格局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与挑战。立足城市语言生态系统,制定全球城市语言规划的新范式,显得尤为关键。

传统的语言作为问题的规划范式凸显语言工具价值,而语言作为权利的管理范式因其过于强调微观领域个体的语言权利,缺乏整体语言生态系统的全面考虑。语言资源范式既能缓和并解决问题范式秉持的同一性可能带来的冲突性和现实困境,又可以消解或融合语言权利范式造成的对抗性矛盾,优化语言生态状态。从上海方言文化的保护问题来看,语言问题观与语言权利观在很大程度上会形成一种对立局面,并不利于妥善解决上海方言文化传承与保护问题。语言资源观为赓续和创新上海方言提供了新的学术依据。上海方言不仅是本地人交流沟通的工具,也不仅是承载和维系海派文化的载体和土壤,更是一种兼具工具、文化、社会、智识和权利等价值的语言资源。保护和创新上海方言文化,是全球城市语言文化创新发展的题中之义。

城市语言资源范式充分尊重城市中不同语言的多种价值,倡导以一种人本和生态主义理念来应对、解决城市化进程中不断涌现的语言问题。一方面,北美和欧洲学者从多语主义视角将不同语言视为多语城市的公共产品和生态资源,⑥M.Barni&G.Extra,Mapping Linguistic Diversity in Multicultural Contexts,Berlin:Mouton de Gruyter,2008.提出构建多语资源共存创生的城市语言资源网络。⑦R.Clement&C.Andrew,Cities and Languages:Governance and Policy,Ottawa:Invenire Books,2012.另一方面,不少学者充分利用城市语言景观融合可视化技术、人工智能技术等条件,构建智慧城市语言服务系统。⑧A.Gobbi&S.Spina,“Smart Cities and Languages:The Language Network”,Interaction Design and Architecture(s)Journal,2013,pp.37-46.基于语言资源观的城市语言规划范式将充分发挥人工智能与大数据的智慧城市建设优势,这将成为未来全球城市语言规划的新领域,可拓展城市语言治理的空间。

2.城市语言规划资源范式的治理途径

语言治理是语言规划进入后现代社会之后的转型新范式,是对传统语言规划的超越。传统语言规划一般是国家和地方政府通过其语言管理机构对国家和地方语言实践的规划活动,构成一种自上而下的“垂直型”语言规划层级。语言治理不同于传统的垂直型规划路向,也与语言管理的模式有所区别。李宇明认为,语言治理是对语言生活的治理,具有现实双向治理的路向。①李宇明:《语言治理的现实路向(代主持人语)》,《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国外学者指出,语言治理需要语言规划的不同规划者或是能动者多方合作和努力,通过协商合作解决不同的语言问题。②J.Walsh,“Language policy and language governance:A case-study of Irish language legislation”,Language Policy,2012,(4).张日培认为,“语言治理”的特征不再是个别权威或是少数官员制定语言政策,而是大多数人主动参与,是一种“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良性互动。③张日培:《提升语言治理能力》,《语言文字周报》2017年1月18日。有学者认为新时代中国语言规划应从以监管为理念的管理模式向治理模式转型。④赵世举:《新时代我国语言文字事业转型发展刍议》,《社会科学家》2020年第10期。因此,语言治理是指政府与社会为了共同价值,多方互动、参与和合作,共同推动语言的演化和发展,实现社会有序发展的努力与追求,其规划目标是在政府或官方主导下,鼓励多元参与互动,上下协调合作,共同致力于语言资源的生态发展,构建一种“水平化”发展的语言规划新模式。

语言治理不仅是一个重要的治理领域,同时,由于语言在国家和社会治理中具有基础性作用,它还体现出多主体、多维度和多层次性的复杂特点。在国家和社会治理体系中,城市不仅是国家治理和社会治理的一个重要层次,也是提升国家和社会治理能力的对象之一。长期以来,城市在国家和社会语言规划过程中一直发挥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城市语言治理作为城市语言规划的资源范式,需要注重城市语言生态系统的多元化、差异性与生态化的治理体系构建,倡导语言资源保护、利用和开发的治理共识,提升全球城市语言资源生态和谐发展,提高语言资源意识。具体而言,城市语言治理路径有三个方面:

(1)城市语言规划资源范式倡导一体多元的治理主体

城市语言治理首先要坚持国家和政府作为治理主导,在贯彻与执行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政策的前提下,城市语言治理可以考虑纳入多元主体参与。一方面,城市的语言管理机构和各区县的语言管理部门要深入了解并掌握城市语情,动员和发动语言规划学者和学界人士参与城市语言治理的决策和咨询工作,为完善和建立科学的城市语言治理体系献计献策。另一方面,城市语言治理离不开各级机构、企业、社区和学校等社会基层的参与。以全球城市建设中的国际社区为例,社区管理需要充分考虑外籍人士的语言需求,开展社区语言资源调查,提升国际社区的语言服务质量。此外,城市广大市民也应进一步提升语言意识,积极投入到构建和谐城市语言生活的队伍中来,以家庭和个人为主体的微观领域语言生活,将直接关系到城市语言治理的深度与广度。

(2)城市语言规划资源范式聚焦多种类型的治理领域

全球城市语言治理需要重点考虑国际化和信息化提出的治理需求。全球城市的语言治理首先需要满足国际化的现实需求。一是要开展全球城市语言资源的调查,摸清城市多语资源的基本状况与分布特点;二是要从语言功能角度,充分考虑公共场所的语言资源服务体系建设,构建从政府窗口服务单位到社区基层的多语服务体系;三是要从城市应急与公共安全角度,做好全球城市应急服务机制与城市语言安全预案。

在信息化时代,城市语言治理还需要重点考虑构建智慧城市的语言服务体系,助力信息无障碍社会建设。在人工智能与大数据技术推动下,语言数据也日益成为智慧城市建设的生产要素。一方面,城市语言治理需要深度融合信息化和网络技术,开展城市语言资源的调查,建立全球城市语言资源动态数据平台,为实现城市语言资源的可视化分析打下数据基础,建立数智赋能的语言服务体系,开展多领域、多用途的城市语言治理监测与保障服务,提升数智时代城市语言服务能力,以应对未来全球智慧城市的各类语言需求。另一方面,智慧城市建设更应重点考虑对特殊群体的人文关怀。随着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的提出,构建信息无障碍的老年友好城市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重要任务。根据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中国65岁以上老年人口已达到1.91亿,其中空巢老人、独居老人已达到1.18亿,中国即将步入深度老龄化阶段。①国家统计局:《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第五号)》,2021年5月11日。以上海为代表的国内大城市已经先后进入老龄化社会,老年友好城市语言规划问题理应得到重视,这应成为践行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的重要举措。②郭亚东、沈骑:《老年友好型城市建设中的语言规划》,《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信息无障碍是服务于老年友好城市语言治理的重要目标之一,应当未雨绸缪,早做规划。

(3)城市语言规划资源范式关注层次多样的治理对象

基于城市语言生态系统的全面考虑,这一范式不仅需要关照城市现有语言资源的治理体系完善,同时也要兼顾外来语言资源的治理体系建设问题;需要充分关注不同层次的语言治理对象,发掘、利用和保护城市不同的语言资源。例如,由语言文字和符号系统构建的城市语言景观,是可以客观反映出城市历史文化积淀和时尚风韵的重要语言资源。自2010年以来,英国曼彻斯特发起了“多语曼彻斯特”(Multilingual Manchester)的项目,采用众包的形式;研究者鼓励市民与游客参与其中,构建以城市多语景观为特色的地理信息系统。③Y.Matras&A.Robertson,“Multilingualism in a post-industrial city:policy and practice in Manchester”,Current Issues in Language Planning,2015(16)3,pp.296-314.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只需要轻点手机客户端上的APP应用软件,就可以第一时间找到以不同语言为载体的语言景观,由此可以迅速锁定具有不同语言文化特色的旅游景点、餐饮美食和休闲娱乐等场所。这一城市语言景观服务系统极大地提升了曼彻斯特全球城市的国际文化包容度和开放度,真正实现了城市语言治理中语言资源的技术转化和社会应用价值,彰显出全球城市语言资源的勃勃生机,值得借鉴。

六、结语

在《城市的精神》一书中,两位外国学者独辟一章,围绕加拿大蒙特利尔这座“语言之城”的多语问题,讨论了语言在经济意义和归属感上的价值。④贝淡宁、艾维纳:《城市的精神:全球化时代,城市何以安顿我们》,重庆出版社2012年版。蒙特利尔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中,经历了从双语对峙到语言冲突,再到多语共治的城市语言规划的不同阶段,真实反映了语言对于全球城市的秩序感、多样性和生命力的重要价值。21世纪的城市既是区域经济发展的核心节点,也是对接世界市场的重要枢纽。在全球竞争的态势下,城市从经济硬实力竞争逐步转向文化软实力竞争的趋势日益明显。因此,未来城市发展是以文化论输赢,城市语言资源也将会转化为城市强大的综合实力和文化竞争力的要素之一,不容忽视。本文基于城市语言规划范式的历史变迁,爬梳城市语言规划的不同范式及其特征,揭示了城市语言规划的资源新范式——城市语言治理及其治理路径,希冀以此推动城市化进程中的中国城市语言规划的治理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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