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嘉懿
1991年苏联的解体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从而使冷战真正成为一段历史,刺激了世界各国的当代史学界对冷战阶段展开全方位的研究。法国,作为身处冷战中心地带的地区性大国,不只是受冷战两极格局裹胁的被动参与者,也是一个努力调整政策适应战后国际秩序,并积极推动国际缓和及步入多极化的倡导者。
冷战时期,法国学界对于国际局势的研究,主要目的是理解和应对当下的问题,为法国的对外政策提供建议或解释。他们本身就受到冷战意识形态的影响,根据政治理论或经验进行分析判断,而非利用档案资料去探寻真相。以雷蒙·阿隆(Raymond Aron)为代表的法国国际问题专家,更倾向于使用“有限战争”或“好战的和平”来表述冷战,以强调冷战中的“热战”因素,凸显苏联阵营所带来的威胁,除了指明西方的行动带有正当防御的性质之外,也寄望于共建欧洲团结来增进集体安全、缓和两极对峙带来的紧张局面。①Raymond Aron, Les guerres en chaîne, Paris : Gallimard, 1951 ; Raymond Aron, Les articles de politique internationale dans « Le Figaro » de 1947 à 1977, volume 1-3, Paris : Editions de Fallois,1990, 1994 et 1997 ; Laloy Jean, Entre guerre et paix, Paris : Le Seuil, 1966.以法国马列主义史学家为代表的左翼知识分子,则挑战传统的自由主义叙事,将冷战的起源归咎于美国,为苏联的行为进行解释,希望法国改善与苏联及东方阵营的关系。②Yves Durand, Naissance de la guerre froide, 1944-1949, Paris : Messidor-Temps Actuels, 1983 ;Lacroix-Riz Annie, Le Choix de Marianne : les relations franco-américaines 1944-1948, Paris : Editions sociales, 1986.位于两派之间的安德烈·方丹(André Fontaine)则提出冷战起源于1917年,“二战”中的联合对德只是暂时缓和了苏联与西方的关系,方丹对美苏的战后政策“各打五十大板”,指出双方回归常态路线的做法加剧了对立紧张。作为《世界报》(Le Monde)的前主编,方丹也更关注第三世界问题和两大阵营各自的内部分歧,尤其是对中苏分裂感兴趣。③André Fontaine, Histoire de la guerre froide, volume 1-2, Paris : Fayard, 1966 et 1967,réédition Le Seuil, 1983; André Fontaine, Un seul lit pour deux rêves : Histoire de la détente, 1962-1981,Paris : Fayard, 1981.总的来看,冷战时期法国学者的分析解读,一是鲜明地反映了作者本身的立场或意图;二是随着时事风云变幻,他们的认知和观点极易受到现实影响,存在不断修正调整的现象。
冷战结束后,苏联及东欧国家的档案资料陆续解密,吸引了一批法国学者展开实地的查档和调研工作,他们认识到对“铁幕”另一边的史料披露可以与西方国家的档案进行互补和互证,为冷战研究提供丰富的养料。同时,美国兴起的“新冷战史”研究也为学界提供新的研究方法和理论范式。更重要的是,以真正的历史视角去审视冷战,使研究者可以在情感上更为客观中立地分析问题。在这些因素的推动下,自冷战终结起,法国学界的冷战史研究有了很大的发展,具有国际视野、跨学科背景的中青年学者不断参与其中。他们在继承和发扬法国自身学术传统的基础上,吸纳了英美学界的前沿成果,发展了既具有多元视角、又能展现法国特有关怀的冷战史研究形态。
从冷战的概念来说,指的就是“二战”后所形成的美苏两极格局,是全球范围内展开的一场在社会制度、意识形态和生活方式等领域的全面竞争。因此,冷战史通常被视为国际关系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法国学界也不外乎如此,而且更偏重考察政治、军事与外交等国际关系史的传统研究领域,体现出两方面的特点。第一,鉴于现代国际关系史的发轫就是欧洲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强调民族国家行为和均势理论。在此方面,法国不仅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学界总结的研究成果也汗牛充栋,自然为冷战国际史研究提供了经典的研究方法和分析理论,但也造成冷战的历史书写与传统的国际关系史未有明显不同的现象,即注重民族国家的国家权力、国家利益、战争与和平等问题,而较少关注意识形态问题。第二,尽管冷战的主角是美苏两大国,但法国学者从自身关切出发,研究的主要区域仍在欧洲。一方面,他们对于欧洲安全、政治模式比较、政治经济政策等问题做出了细致深入的研究;另一方面,不免带有欧洲中心主义,甚至过于偏重地区大国政策,如法国、英国、西德、东德、南斯拉夫等,而对于希腊、阿尔巴尼亚等小国,不仅关注不多,也忽略了对它们国内形势的分析,而是强调大国对它们的政策。
如果要列举法国学界冷战史的经典代表作,首先想到的必然是乔治-亨利·苏图(Georges-Henri Soutou)于2001年出版的《五十年战争:东西方关系(1943-1990)》一书,2011年再版时书名改为《冷战:1943-1990》。①Georges-Henri Soutou, La guerre de cinquante ans, les relations est-ouest, 1943-1990, Paris :Fayard, 2001 ; Georges-Henri Soutou, La guerre froide, 1943-1990, Paris : Pluriel, 2011.
苏图教授的父亲是法国著名外交官雷蒙·阿隆的朋友让-马里·苏图(Jean-Marie Soutou)。从小耳濡目染之下,苏图对国际关系和外交史萌发浓厚兴趣,在索邦大学求学期间,先后跟从德国史专家雅克·德罗兹(Jacques Droz)和国际关系与外交史专家让-巴蒂斯特·迪罗塞勒(Jean-Batiste Duroselle),步入了现当代国际关系史领域。苏图先生早期的研究方向聚焦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及战后的欧洲问题,但使之名声斐然的是冷战史研究。一方面,因为冷战史作为一个研究方向是年轻的,集中引发关注是从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后开启的,在这一时期,苏图作为完整地经历冷战阶段且有深厚理论背景知识积淀的学者,一下子脱颖而出。另一方面,在于苏图有意地搭建学术团队和建设学科,不仅培养了一批年轻学者,还联合相关院校的学者于2002年组建了“欧洲身份、国际关系与文明”研究中心(UMR“IRICE”),②苏图教授在1990年至2002年担任巴黎四大“国际关系与欧洲历史”研究中心主任,2002年建立“欧洲身份、国际关系与文明”研究中心(Unité Mixte de recherche “Identité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 et civilisations de l’Europe” )后,担任该中心的副主任。该研究中心与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合作,联合了巴黎一大、四大、三大等院校的相关研究人员,主要研究“二战”后欧洲和国际问题。2015年9月,研究团队发生调整,改为Sorbonne - Identité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 et civilisations de l’Europe (UMR “SIRICE”)。并与美、英、德、意等国际学界开展学术交流与合作。2008年,苏图教授成为法兰西人文院院士,并在2019年担任院长(一年期)。
苏图教授的冷战史著作延续了法国学界在冷战领域的重点关切议题,即欧洲的安全与建设。虽不免仍被一些学者如皮埃尔·格罗塞(Pierre Grosser)批评为过于欧洲中心论或偏重外交史,但苏图教授已尝试将视野拓展于全球,并从政治、军事、外交延伸至经济、文化、科学等领域。他指出冷战是一场全球性的冲突,不仅发生在意识形态、政治、地缘政治、军事方面,也对不同领域产生严重影响,如文化、经济、科学。与此前的国际冲突相比,冷战也更深入地牵扯到国际关系演变的内在形势和各个相关国家的内部变革。在冷战的起源、冷战形态的维系(未形成第三次世界大战)、冷战的缓和乃至终结的问题上,苏图教授一方面继承了法国学界传统观点,即持续近五十年的冷战,不只是“二战”后的国际秩序变化,其根源与“一战”“二战”一样,需要向前延展至欧洲近代的国际矛盾,与民族国家形成后的权力争夺相关,也与自启蒙运动以来意识形态领域的分歧和民主发展进程有关。另一方面他也受到美国学者加迪斯(John Lewis Gaddis)、莱弗勒(Melvyn P. Leffler)等人的影响,指出核对峙造成的恐惧使得美苏领导层维持了克制,从而出现缓和协商与局部紧张冲突相交替的有限和平现象。在此基础上,苏图教授强调东西方冲突基本上是意识形态和政治领域的冲突,而非掠夺领土和资源,即美苏是通过建立一整套制度体系在世界上谋取利益和地位,而不是动用传统武力、殖民统治等方式直接牟利。苏图更为关注的问题是欧洲和平秩序的建立与交流合作的过程,尤其是赫尔辛基会议以后,两种制度发生直接的交汇,结果是民主自由主义体系占据上风,最终统合了欧洲乃至全球。他隐含的期许是不仅东欧与西欧结合为一体,恢复国家身份的俄罗斯也将成为欧洲整体的一部分。苏图的这一观点显然受到法国政经界的“趋同理论”的影响,①苏图教授撰写过一篇介绍20世纪六七十年代法国高层盛行的“趋同理论”的文章。Georges-Henri Soutou, “Convergence theories in France during the 1960s and 1970s”, in Wifried Loth and Georges-Henri Soutou, eds., The Making of Détente: Eastern and Western Europe in the Cold War,1965-75, London : Routledge, 2008, pp.25-48.但被格罗塞教授批评为“胜利者的历史书写”。②Pierre Grosser, « Histoire de la Guerre froide ou Histoire des vainqueurs ? », Critique internationale, 2001/3 n°12.
格罗塞教授也是法国冷战史研究的领军人物。他的父亲是德裔法籍政治学和历史学家阿尔弗雷德·格罗塞(Alfred Grosser),曾长期在《世界报》《十字报》《法兰西西部报》等媒体担任政治评论学家。同苏图教授相似,格罗塞教授也受父亲影响,投身于国际关系史研究,从1996年起在巴黎政治学院从事教学研究工作。尽管年纪比苏图小20岁,格罗塞却更早关注冷战史,从学术的传承上似乎更受到《世界报》前主编安德烈·方丹的影响。他于1995年出版了第一部专著《冷战时代:对冷战史及其终结原因的思考》③Pierre Grosser, Les temps de la guerre froide. Réflexions sur l’histoire de la guerre froide sur les causes de sa fin, Bruxelles : Editions Complexe, 1995.,获得了不少关注。这本书聚焦于两个问题意识:一是探讨冷战的起源,二是分析冷战的终结。在格罗塞看来,冷战的形成原因是复杂多维的,在战后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叠加出现了多方面的分歧冲突,如意识形态的斯大林主义和麦卡锡主义、核力量发展、世界秩序、工业化生产、欧洲的重建,等等。战时达成共治天下的美苏两国实际上都没有很好地应对危机,相反,加剧了彼此的不信任,造成了紧张对抗的局面。至于冷战的结束,原因在于多个时代因素再也无法重现,两极分立的经济制度和意识形态被同质化的世界经济体系、全球化取代,西方主导的时代也退位于新力量的崛起。显然,从当时来看,格罗塞的观点是颇具新意的,特别是他提出冷战的结束,虽然证明了苏联模式的失败,却不意味着美国自由主义模式的绝对胜利,国际舞台上出现了新的行为体,它们积极参与全球化并获得了不小的成就,使得两极化的国际结构不再存在。2009年,格罗塞出版的《1989,世界失去平衡的一年》进一步解读了他对冷战终结的认识。①Pierre Grosser, 1989, L’année où le monde a basculé, Paris : Perrin, 2009.他强调历史是复杂的,必然性与偶然性事件叠加发生,展现出一种看似悖论的现象,东欧放弃了共产主义,走向民主和自由,似乎证明了世界民主化的进程,然而在其他地区,种族和宗教的冲突却在加剧,民主在倒退;另外,东欧政治转型没有带来经济的腾飞,相反,固守政治制度的中国却通过经济改革获得了高速发展的成就。格罗塞指出冷战结束后,任何一方都没有获胜,历史尚未终结。这本书受到法国政界和学界的好评,获得了2010年的“大使奖”(Prix des Ambassadeurs),在国际学界也得到著名冷战专家文安立等人的赞许。②Odd Arne Westad, “Book reviews: 1989, L’année où le monde a basculé”, Cold War History,Vol.10, 2010.
格罗塞教授没有停止对冷战问题的探索,并且继续深化他的全球视野,尤其是对亚洲问题产生了强烈兴趣。2017年,格罗塞在新书《在亚洲发生的世界史:20世纪的另一种视野》中采取了他长期追求的去欧洲中心论的学术关怀,从亚洲区域的历史逻辑去看国际问题。在这一领域,行为体不仅仅是中国、日本、朝鲜、越南等亚洲国家,英国、俄国和美国同样是亚洲事务的参与者。他指出,换一种视角来看,冷战在亚洲的进程与欧洲有所不同:冷战开启于1945年的权力“真空”之际,日本投降、英法尚未恢复元气,在东北亚形成美苏分治而东南亚出现革命力量;而亚洲的冷战终在20世纪70年代末,中苏美三大国关系的转变,以及中越的军事冲突,带来了深刻的变革。③Pierre Grosser, L’Histoire du monde se fait en Asie. Une autre vision du XXe siècle, Paris :Odile Jacob, 2017.
当格罗塞教授强调亚洲视角之时,苏图教授则深化了对于法国自身的关怀,他于2018年出版了新书《法国的冷战史(1941-1990)》。④Georges-Henri Soutou, La Guerre Froide de la France, 1941-1990, Paris : Tallandier, 2018.法国是大西洋联盟中特殊的参与者,不仅有一个强有力的共产党,而且有着传统的欧洲大陆主义观念。法国还拥有大国抱负,拒绝两极秩序的逻辑,寻求多边主义的国际合作。从这些来看,法国是促成冷战两极结构解体的重要推动者。
说到冷战时期的法国外交和军事政策,不得不提的还有莫里斯·瓦伊斯教授(Maurice Vaïsse),其同样是一位久负盛名的国际关系史学者。同苏图教授一样,瓦伊斯教授也参与并领衔了《法国外交文件集》(Documents Diplomatiques Français,DDF)的编撰工作。但他关于冷战史的研究,偏重军事政策,如《欧洲与古巴危机》《法国和原子能:核历史研究》《国际背景下的法国太空政策》等,①Maurice Vaïsse, L’Europe et la Crise de Cuba, Paris : Armand Colin, 1993 ; La France et l’Atome. Études d’histoire nucléaire, Bruxelles : Bruylant, 1994 ; La Politique spatiale de la France dans le contexte international, Paris : Édition des Archives contemporaines, 1997.而在外交方面的代表作主要是对于戴高乐外交政策的研究,即《伟人:戴高乐将军的对外政策》一书。②Maurice Vaïsse, La grandeur : politique étrangère du général de Gaulle, Paris : Fayard, 1998 ;Maurice Vaïsse, La grandeur : politique étrangère du général de Gaulle, Paris : CNRS Editions, 2013.瓦伊斯在深入耕耘档案资料的基础上,从时间段和区域分类的时空线索,详细总结了戴高乐总统时期的法国对外政策,不仅有助于理解戴高乐的外交战略思想,还可以探索法国当代外交的逻辑,更能看到“戴高乐主义”在法国对外政策持续产生影响的原因,即法国获得了超越其真实国力的国际影响力。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从瓦伊斯的这部书中能够了解到法国对外政策的不同侧重点。相较于中国所关注的中法建交、印度支那等身边的问题,戴高乐时期对于第三世界的政策投入是无法与欧洲事务及大国关系(美苏)相比拟的,即使在第三世界,亚洲事务也仅占很小的一部分。
以上代表作品都为长时间段整体概述冷战国际关系或法国的全球政策,有助于了解整体结构的演变发展。至于专题性的国际关系和外交史书写,法国学界聚焦的问题主要为盟国关系,尤其是涉及重大事件和国际危机的处理,法美、法德是重中之重;东西方关系,强调彼此的传统联系、双方互相建构或打破阻隔是学界在此方面的主要历史关怀;还有南北关系,即经济发达国家与第三世界国家的关系,这里更多地涉及非殖民化运动,以及现代国家发展问题。在专题性研究中,凸显法国的国际角色、欧洲身份及全球视野,是法国学界鲜明的标志,研究方法是考察国家政策的决策过程和执行政策时形成的国际互动。③例如:Cyril Buあet, Mourir pour Berlin. La France et l’Allemagne. 1945-1949, Paris : Armand Colin, 1991 ; Pierre de Senarclens, De Yalta au rideau de fer : Les grandes puissances et les origines de la guerre froide, Paris : Presses de la FNSP, 1993 ; Jacques Portes, Les Américains et la guerre du Vietnam,Bruxelles : Complexe, 1993 ; Frédéric Bozo, Deux stratégies pour l’Europe. De Gaulle, les États-Unis et l’Alliance atlantique. 1958-1969, Paris : Plon, 1996; Jacques Sémelin, La Liberté au bout des ondes. Du coup de Prague à la chute du mur de Berlin, Paris : Belfond, 1997 ; Frédéric Bozo, Mitterrand, la fin de la guerre froide et l’unification allemande, Paris : Odile Jacob, 2005 ; Pierre Guillen , La Question allemande.1945-1995, Paris : Imprimerie nationale, 1996 ; Christine Manigand et Elisabeth du Réau (dir.), Vers la réunification de l’Europe. Apports et limites du processus d’Helsinki de 1975 à nos jours, Paris : L’Harmattan,2005 ; Yves-Henri Nouailhat, Les États-Unis et le monde au XXe siècle, Paris : Armand Colin, 1997 ;Georges-Henri Soutou, La guerre froide de la France, 1941-1990, Paris : Tallandier, 2018。
从国际关系或外交史来研究冷战阶段,除了偏重政治、外交、军事这些凸显国家“硬权力”的领域外,经济贸易领域同样是一个经典议题。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法国学界对于经济议题尤为重视,如著名的法国国际关系史泰斗皮埃尔·勒努万(Pierre Renouvin)和马克思主义经济史学家让·布维耶(Jean Bouvier)都非常关注经济因素在国际关系中的作用。对于冷战起源问题来说,马歇尔计划是一个重要的挥之不去的研究课题,而法国又是欧洲战后经济复兴中的特殊角色。热拉尔·博叙亚(Gérard Bossuat)教授探讨了美国领衔的马歇尔计划与法国提议的欧洲一体化建设之间的联系,从政治、文化、经济和军事角度,介绍了在美国对西欧事务的影响力空前加大的同时,欧洲内部也萌发了通过共同体建设抵制美国过度侵袭的设想。①Gérard Bossuat, L’Europe occidentale à l’heure américaine. Le plan Marshall et l’unité européenne 1945-1952, Bruxelles : Complexe, 1992.由于法国经济史学界曾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对于冷战阶段的研究难免受到意识形态左右。而博叙亚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摆脱了一些旧有观念的偏见,较为客观地评析美欧大国之间的经济合作与分歧。除了对于冷战背景下国家经济政策及实践的研究外,法国学界进一步认识到非国家的经济角色,诸如公司企业、工会组织、金融机构,等等。②Dominique Barjot, Travaux publics de France. Un siècle d’entrepreneurs et d’entreprises,Paris : Presses de l’École des Ponts et Chaussées, 1993 ; Laure Quennouëlle-Corre, La direction du Trésor, 1947-1967. L’état - banquier et la croissance, Paris : IGPDE Editions, 2001 ; Laure Quennouëlle-Corre, La place financière de Paris au XXe siècle. Des ambitions contrariées, Paris : IGPDE Editions,2015.从地理分布上看,尽管研究欧美经济问题的成果仍占据多数,但法国一些学者也将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向第三世界的经济发展,并注重南北经贸关系。事实上,“第三世界”这个名词就来自法国经济学界阿尔弗莱德·索维(Alfred Sauvy)的理论创造,反映了法国对于世界经济发展不平衡问题的关注。在左翼风潮流行之际,法国还出现了一批第三世界主义者。与冷战主题相关的第三世界经济问题很大程度上集中于美苏两大国通过经济技术援助来争夺第三世界国家,但法国学者也从法国或欧洲视角来研究欧洲国家对于第三世界的援助问题。③Gérard Bossuat (dir.), La France, l’Europe et l’aide au développement. Des traités de Rome à nos jours, Paris : Cheあ-IGPDE, 2013.在年鉴学派理论和方法的影响下,法国学界也注重研究经济议题对于民众心理和道德、对外界和国际事务认知等方面的作用。④Robert Frank, « Penser historiquement le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 », Annuaire Français de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 vol.4, 2003, pp.42-65.
可以看到,法国冷战学界对于传统领域的研究仍然是非常重视的,是进行其余方向研究的知识与理论基础,同时,法国学界也吸收了国际学界的研究成果,并在具体议题的研究视角和理论分析上作出了创新。
不同于英美两国,冷战时期的法国有一个强有力的共产党,对于俄国的感情也更为复杂。法国与沙俄及之后的苏联都有过结盟,在“一战”和“二战”期间共同抵抗德国军队。另外,对于法国来说,东欧国家不只是地缘政治上的概念,而是曾经有着密切政治、经济、文化联系的欧洲伙伴。从当下形势来看,在欧洲一体化的进程中,东欧国家的转型以及如何应对俄罗斯等问题,都不免涉及冷战留下的时代烙印。因此,法国学界对于欧洲共产党以及社会主义阵营的内部问题有着特别的关切。
在冷战期间,针对国际共运和社会主义阵营的问题一般被置于苏联学的框架下进行讨论。由于强烈的意识形态对立,法共或亲近法共的知识分子对于苏联及东欧的研究主要是为了证实它们的发展道路与各项政策的合理性,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以及因经历过冲击性事件(如苏共二十大秘密报告、波匈事件、“布拉格之春”等)而对苏联失望的左翼学者则集中批判斯大林时期的极权主义模式,谴责苏联和东欧国家的不合理政策及对民众严苛的监察控制,并且借此指责法国共产党紧跟苏联、违背法国国家利益的做法。准确来说,当时的这些研究,只能算是政治学范畴的争论,缺少可信的史料供历史学家客观地使用和分析评判。
冷战结束后,苏联与东欧国家的档案资料陆续得到解密,引起了法国学者的关注,他们纷纷前往俄国、捷克、波兰、罗马尼亚等地,展开了实地的查档和调研工作,陆续发表了一些关于档案介绍及利用的文章。①法国的期刊《共产主义》(Communisme)陆续刊登过几期特刊来介绍档案资料情况,如:« Les archives du communisme », n° 32-34, 1992-1993 ; « Les archives : la nouvelle histoire de l’URSS »,n° 42-44, 1995 ; « Nouvelles archives soviétiques et renouveau historiographique », n° 70-71, 2002 ; « La politique internationale de l’URSS : nouvelles approches », n° 74-75, 2003 ; « La Guerre froide revisitée »,n° 80-82, 2004-2005 ; « Roumanie. Un totalitarisme ordinaire », n° 91-92, 2007 ; « Archives et histoire du communisme en Pologne », n° 93-94, 2008。此外,也有一些档案介绍加解读的著作,如Karel Bartosek, Les aveux des archives : Prague-Paris-Prague, 1948-1968, Paris : Editions du Seuil, 1996。至于法国自身的共产主义运动,2005年法国共产党与塞纳-圣丹尼省(Seine-Saint-Denis)档案馆签署了协议,将党内的历史文件、会议记录、分析报告等珍贵档案资料予以整理并对外开放,有力地推动了学界对于法国共产党的研究。
一开始,由于苏联和东欧世界被视为冷战竞赛的失败者,法国的一些学者偏重搜集能反映苏联模式失败原因的资料文献,以此来证明苏联模式是行不通的,只会给国家与社会带来更多的不利影响。②François Furet, Le passé d’une illusion. Essai sur l’idée communiste au XXe siècle, Paris :Calmann-Lévy et Robert Laあont, 1995 ; Stéphane Courtois, ed., Le livre noir du communisme. Crimes,terreur, répression, Paris : Robert Laあont, 1997.代表人物有斯特凡·库尔图瓦(Stéphane Courtois),他主编的《共产主义黑皮书:罪行、恐怖、镇压》一书揭露了共产主义政权曾经实施的各种政治迫害,并对社会造成人为的人道主义危机。库尔图瓦教授是严肃的历史学家,但对于人类历史上寻求更美好生活方式的一条探索路径,只强调其中的失败和造成的危害,而不深入分析其产生的背景和在20世纪迅猛发展的原因,是有失公允的,因此遭到了不少的批评。之后,另一些学者开始更为客观地分析和评价共产主义在20世纪得到实践并一度在全球扩展的原因。由密歇尔·德雷福斯(Michel Dreyfus)等人合著的《共产主义的世纪》③Michel Dreyfus, Bruno Groppo, etc., Le Siècle des communistes, Pairs : Editions de l’Atelier, 2000.反驳了库尔图瓦等人将共产主义视为一元的极权主义模式的观点,指出了共产主义的形式是多元的,各国采取实践的动机也各有不同,不同的历史阶段包括冷战时期,各国在摸索前进的道路上也多有政策调整。仅强调共产主义实践道路上的沉重枷锁,只会关闭了探寻合理发展道路的可能性。
从上述研究可以看到,法国学界对于冷战时期或者说20世纪共产主义发展模式的研究探讨与法国的工人运动研究传统乃至法国大革命研究都有思想理论上的联系。除了政治概念的维度外,对于共产党意识形态和社会政策的研究,也会置于党际关系与国家关系的框架下进行思考。例如,玛丽-皮埃尔·雷伊(Marie-Pierre Rey)和埃米莉亚·罗班·伊韦尔(Emilia Roban Hivert)研究了苏联的欧洲政策,分析了苏联是如何认知自己的欧洲身份和国家利益的,她们指出意识形态和党际关系是苏联的欧洲政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这是出于价值理念还是操纵他国、建立超国家结构的工具或借口?她们认为意识形态控制是一种有效的对外策略,但苏联也确实想构建一个不同于美国模式的欧洲,一个符合理想的更好的欧洲。①Marie-Pierre Rey, Le Dilemme russe. La Russie et l’Europe occidentale d’Ivan le Terrible à Boris Eltsine, Paris : Flammarion, 2002 ; Marie-Pierre Rey, « L’URSS et la Sécurité européenne 1953-1956 », Communisme, n°49-50, 1997 ; Emilia Robin Hivert et Georges-Henri Soutou (dir.), L’URSS et l’Europe de 1941 à 1957, Paris : PUPS, 2008.托马斯·戈马赫(Thomas Gomart)则将视线置于缓和时期的法苏关系,除了进一步加强学界已有的认识,即戴高乐时期的法国政策推动了东西方缓和,他还注意到法国共产党的特殊角色,作为国内的反对党,法共反对戴高乐,而法苏改善关系,又是法共需要支持的,这对法共的国内政策造成了影响。这样的分析方法是将国内政策与对外政策对接起来,更清楚地看到互动影响下的历史过程。②Thomas Gomart, Double détente : Les relations franco-soviétiques de 1958 à 1964, Paris :Publications de la Sorbonne, 2003.
谈到法国共产党及法国的内政,法国学界的相关研究成果更为丰硕,一方面政党及政治史研究是法国的一项传统,另一方面法国史学家所注重的社会维度也得到体现。法共的思想与政策主要是针对法国自身的社会问题展开的,走议会道路的法共需要争取的对象是法国民众。然而,冷战造成的对抗和仇视,使法共在应对党内和社会问题时,不得不受到国际形势尤其是苏联政策的影响。这里罗列了一些关于法共在冷战时期执行的政策与开展的政治运动的研究著作。③Yves Santamaria, Le Parti de l’ennemi ? Le PCF dans la lutte pour la paix, 1947-1958, Paris :Armand Colin, 2006 ; Emmanuel Bellanger et Julian Mischi (dir.), Les territoires du communisme : élus locaux, politiques publiques et sociabilités militantes, Paris : Armand Colin, 2013 ; Vanessa Codaccioni,Punir les opposants: PCF et procès politiques, 1947-1962, Paris : CNRS éditions, 2013 ; Marc Lazar, Maisons rouges: les partis communistes français et italien de la Libération à nos jours, Paris :Aubier, 1992; Roger Martelli, L’archipel communiste: une histoire électorale du PCF, Paris : Editions sociales, 2008; Ernest Moutoussamy, Guadeloupe: le mouvement communiste et ses députés sous la IVe République, Paris : l’Harmattan, 2000.至于法共在文化和社会层面的角色,则放在第三部分进行介绍。
法国曾经是一个殖民帝国,由于“二战”中被德军占领,使得法国的威望和实力都遭到削弱,一方面殖民地国家民族主义高涨,开启了追求民族独立的解放运动;另一方面海外殖民地尤其是北非地区为戴高乐重整法国军队和政治力量提供了空间和资源,使得法国在战后不愿放弃旧日的势力范围,从而与非殖民化运动发生冲突,先后发生了两次重大战争,即印度支那战争和阿尔及利亚战争。因为叠加了冷战两大阵营对抗的时代背景,使得这两场非殖民化战争染上了意识形态斗争的色彩,具有了国际性的含义。法国学界对此问题有着深厚的学术关怀,历久不衰,不断有推陈出新的研究成果。
对于印度支那问题,从20世纪70年代起就有不少出色的成果,像弗朗索瓦·居瓦约(François Joyaux)在中越关系恶化的历史背景下考察了第一次印度支那战争期间的中越合作,并指出中国在促进印支地区和平上的重要作用,为后来学者的研究带来启示。①François Joyaux, La Chine et le règlement du premier conflit d’Indochine (Genève, 1954),Paris : Publications de la Sorbonne, 1979.还有对第四共和国的印支政策进行研究,如法国战后外交史学家雅克·达洛兹(Jacques Dalloz)对于东西阵营对抗下法国的去殖民政策以及法美关系进行考察,还有阿兰·卢西奥(Alain Ruscio)对法共及左翼力量的态度和政策进行了考察;②Jacques Dalloz, La guerre d’Indochine, 1945-1954, Paris : Le Seuil, 1987; Alain Ruscio, Les communistes français et la guerre d’Indochine : 1944-1954, Paris : l’Harmattan, 1985.但是印度支那战争研究成为学术热点还是在冷战结束后,这既得益于法国国家档案馆海外中心(殖民部档案)和国防部档案服务中心等国家档案机构陆续整理开放的档案文献,也因为东南亚地区经济增长迅速而重新引起法国的关注。相关的学术机构,像国防历史研究中心(Centre d’études d’histoire de la défense)、当代亚洲史中心(Centre d’histoire de l’Asie contemporaine)或东亚研究所(Institut d’Asie Orientale),通过组织会议、整理资料、发表系列研究成果等,③Centre d'études d’Histoire de la Défense, L’Armée française dans la guerre d’Indochine, Paris :Editions Complexe, 2000 ; Hugues Tertrais, Regards sur l’Indochine (1945-1954), Paris : Gallimard, 2015.也有力推动了对于战后印度支那问题的研究。法国学界主要关注和考察的问题有:分析战争爆发的原因、战事的拖延且失利的原因、法国国内政治斗争、法国与盟友关系(特别是美国)、越南的政治经济情况(主要对越盟进行研究)、中国因素、和谈过程等。④Frédéric Turpin, De Gaulle, les gaullistes et l’Indochine (1940-1956), Paris : Les Indes savantes, 2005 ; Ivan Cadeau, La guerre d’Indochine : de l’Indochine française aux adieux à Saigon,1940-1956, Paris : Tallandier, 2015 ; François Guillemot, Dai Viet, indépendance et révolution au Viet-Nam. L’échec de la troisième voie, 1938-1955, Paris : Les Indes savantes, 2012 ; Benoît de Tréglodé et Christopher Goscha, Naissance d’un Etat-Parti : le Viet Nam depuis 1945, Paris : Les Indes savantes,2004 ; Laurent Cesari, L’Indochine en guerres, 1945-1993, Paris : Belin, 1995 ; Laurent Cesari, Le problème diplomatique de l’Indochine, 1945-1957, Paris : Les Indes savantes, 2013.值得一提的是,法国学界重视对历史记忆的研究。一方面,当事人的回忆录、口述记录得到整理出版;另一方面,还有学术性的分析研究。①Jean Sainteny, Histoire d’une paix manquée. Indochine, 1945-1947, Paris : Amiot-Dumont,1953 ; Henri Navarre, Agonie de l’Indochine (1953-1954), Paris : Librairie Plon, 1958 ; Jean Ferrandi, Les oきciers français face au Vietminh, 1945-1954, Paris : Fayard, 1966 ; Alain Vincent, Indochine, La guerre oubliée, Tours : Editions Sutton, 2007.由于奠边府战役对于第一次印支战争结束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沉重打击了法国的民族自信,所留下的集体记忆与战争反思也得到最多的关注。②Erwan Bergot, Les 170 jours de Diên Biên Phu, Paris : Les Presses de la Cité, 1992 ; Roger Bruge, Les hommes de Diên Biên Phu, Paris : Perrin, 2004 ; Hugues Tertrais et Pierre Journoud, Paroles de Diên Biên Phu. Les survivants témoignent, Paris : Tallandier, 2004.此外,有关印度支那问题的研究范围也逐步扩大,地域从越南扩展到老挝和柬埔寨,时间从老挝内战延伸至柬越冲突,探讨的主要问题就是印度支那在冷战时期长时间失去和平、频发冲突的原因,以及法国在结束殖民以后的对印度支那三国的政策。这方面的代表作有洛朗·塞萨里(Laurent Cesari)的《大国与老挝(1954-1964)》,与论文集《印度支那和平的失去(1954-1962)》所关注的问题意识相似,即日内瓦协定签署后,和平为何没有建立,塞萨里指出在冷战各方势力的干涉和互相角力之下,老挝内战成为印度支那冲突扩大并再起的重要因素。③Laurent Cesari, Les grandes puissances et le Laos, 1954-1964, Arras : Artois Presses Université, 2007 ; Christopher Goscha et Karine Laplante, L’Echec de la paix en Indochine, 1954-1962,Paris : Les Indes savantes, 2010.皮埃尔·茹尔诺(Pierre Journoud)则聚焦于第一次印度支那战争结束后的法美关系及戴高乐的印度支那中立化政策,指出戴高乐并不是真的要与美国对着干,而是根据法国自身的经验认识到武力手段不是解决印支问题的有效方式,并且试图通过中立化政策重建法国与印度支那的传统联系,恢复法国的政治声望和经济文化利益。④Pierre Journoud et Cécile Menétrey-Monchau (dir.), Vietnam 1968-1976. La sortie de guerre,Bruxelles : Peter Lang, 2011 ; Pierre Journoud, De Gaulle et le Vietnam (1945-1969), Paris : Tallandier, 2014.这些研究为探讨越南战争或第三次印支战争提供了法国视角,体现了法国是如何认知和参与亚太问题的,反映了法国在冷战后期所追求的多极化或多边主义的外交战略。
阿尔及利亚问题对于法国来说,显然比印度支那冲突更为重要,与战时被日军占领的印度支那不同,阿尔及利亚离法国本土距离更近,是戴高乐重组法国海外抵抗力量的重要基地,因此对于法国来说,该地的殖民利益关切自身的安全,属于战略大后方,更加难以割舍。1954年起爆发的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运动,是法国长期不公正殖民政策导致的,也受到印度支那战争和其他地区去殖民化运动影响,夹杂着反西方、民族复兴、道路选择等复杂的战后问题,不仅直接导致第四共和国的倒台,还给法国的内外政策与社会的情感、记忆都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同印度支那研究相似,法国学界对于阿尔及利亚战争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军队战事、法国政府政策、当地形势和领导组织(尤其是民族解放阵线)等方面,并且也出版了一批当事人的回忆录或是对历史记忆有着丰富的研究成果。但不同的是,由于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及战后,有大量的北非移民或出生在北非的法国人来到法国,引起了新的社会融合等问题,在这样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批研究者,是带有自己记忆和情感的,这也体现在他们的研究之中,从而出现了反殖民主义史学家,如吉尔贝·梅涅尔(Gilbert Meynier)、穆罕默德·哈比(Mohammed Harbi)、安妮·雷伊-戈德蔡格(Annie Rey-Goldzeiguer),与“修正主义”史学家夏尔-罗贝尔·阿热龙(Charles-Robert Ageron)、居伊·佩尔维耶(Guy Pervillé)、邦雅曼·斯托拉(Benjamin Stora)等人,发生了学术上的论战。主要争议的问题有以下几方面:如何评价法国在北非的殖民、民族解放运动的正义是否有限、战争中的人道主义危机、独立带来的幸与不幸,等等。①Gilbert Meynier, Histoire intérieure du FLN, 1954-1962, Paris : Fayard, 2002 ; Gilbert Meynier et Mohammed Harbi, Le FLN, documents et histoire 1954-1962, Paris : Fayard, 2004 ;Mohammed Harbi et Benjamin Stora (dir.), La Guerre d’Algérie, 1954-2004. La fin de l’amnésie, Paris :Robert Laあont, 2004 ; Annie Rey-Goldzeiguer, Aux origines de la guerre d’Algérie, 1940-1945. De Mersel-Kébir aux massacres du nord-constantinois, Paris : La Découverte, 2002 ; Charles-Robert Ageron,L’Algérie des Français, Paris : Editions du Seuil, 1993 ; Charles-Robert Ageron, De l’Algérie « français »à l’Algérie algérienne, Paris : Editioins Bouchène, 2005 ; Benjamin Stora, Histoire de la guerre d’Algérie(1954-1962), Paris : La Découverte, 1992 ; Benjamin Stora, Le mystère De Gaulle : son choix pour l’Algérie, Paris : Robert Laあont, 2009 ; Benjamin Stora, Les immigrés algériens en France : une histoire politique, 1912-1962, Paris : Hachette Littératures, 2009 ; Guy Pervillé, Pour une histoire de la guerre d’Algérie - 1954-1962, Paris : Editions Picard, 2002 ; Guy Pervillé, La Guerre d’Algérie : histoire et mémoires, Bordeaux : Editions du Centre régional de documentation pédagogique, 2008 ; Guy Pervillé,Les Accords d’Evian. Succès ou échec de la réconciliation franco-algérienne (1954-2012), Paris : Armand Colin, 2012.而注重人权问题的新一代学者的研究成果,如对战争中的屠杀、酷刑、政治压迫、战后惩罚等问题的研究②Branche Raphaëlle, La Torture et l’armée pendant la guerre d’Algérie, 1954-1962, Paris :Gallimard, 2001 ; Sylvie Thénault, Une Drôle de justice. Les magistrats dans la guerre d’Algérie, Paris :La Découverte, 2001 ; Denise et Robert Barrat, Algérie, 1956 : livre blanc sur la répression, Paris :Editions de l’Aube, 2001.,更具有社会争议,甚至于公共舆论界乃至政界会担心这样的学术成果会加剧社会撕裂、给北非移民或曾生活在北非的人士带来身份认同上的痛苦,尤其是在宗教文化和经济条件差异较大的情况下。显然,与印度支那问题深陷于冷战两大阵营的对抗不同,阿尔及利亚问题虽然也受到美苏阵营较量的影响,但更多的是南北矛盾,或是传统文明(特别是伊斯兰教)与西方文明(基督教和“双元革命”)的内在情感冲突等问题。
可以看到,法国学界在研究去殖民化问题上,特别注重实证工作,除广泛利用法国各大档案馆的档案进行文献核实外,也对越南、阿尔及利亚等地新解密的档案展开搜集整理工作,以求多国档案进行互证;另外,口述记忆类史料和图像影音类资料都被整理和应用,开启了历史和现状的对话。
社会史和文化史研究向来是法国历史学界较为热门的研究领域,但是在国际关系史的研究方向上,针对文化和社会问题的研究起步较晚,基本上从20世纪70年代才展开,而专注冷战时期的研究更是在20世纪80年代发展起来的。这不是说法国学界没有意识到冷战的意识形态和生活方式的竞争很大程度上在文化、社会领域中得到体现,而是受限于材料和研究方法,很难有深入的研究。冷战后苏联、东欧国家的档案开放,和西方国家档案解密范围的扩大,如相关情报和宣传机构、文化机构的资料解密,以及私人档案的调阅利用手续简化,都有助于宣传、文化、社会等方面的研究得到发展,尤其是一批中青年学者(出生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热衷于对这些领域进行探索。2005年10月巴黎政治学院当代历史研究中心和巴黎索邦大学的“欧洲身份、国际关系与文明”研究中心共同举办了“文化和冷战:从20世纪40年代至20世纪80年代”会议,有力地推动了文化冷战的研究。①Georges-Henri Soutou et Jean-François Sirinelli (dir.), Culture et guerre froide, Paris :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Paris-Sorbonne, 2008.
从近三十年的研究成果来看,文化社会等领域的研究可以分为两大类:
第一类,侧重于对国家政策的研究,即梳理和分析国家的对外宣传或文化政策,以及给本国或外国社会所带来的影响。用国际政治学的理论来说,可归为对国家“软实力”的研究,公共外交、文化外交成为实现国家利益的有效手段。法国学界对于西方国家的文化或宣传政策研究要多于对东方阵营国家的文化宣传政策的研究,比较有特色的研究分为两个方面:
一是关于西方国家内部文化差异的研究,尤其是美国文化流行于欧洲所带来的影响(美国式的生活方式),以及强调法国自身的文化实力与政策在冷战中的作用。在文化外交方面,法国是先驱者,自第三共和国时期就开启了利用文化作为国家扩大影响力和谋求利益的手段,于海外设立学校、研究机构,扩展教育文化合作。“二战”后,法国外交部里特设文化事务总司,与政治事务司和经济事务司并立。此时,法国失去了大国地位,文化似乎成为实施影响力的最后王牌,体现了一种对外“劝服”的功效。②Robert Frank, « La machine diplomatique culturelle française après 1945 »,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 no.115, automne 2003, pp. 325-348.然而,冷战时期,美国文化在全世界的扩张,也侵袭了欧洲,美国式的生活方式吸引着普通民众,这一方面有助于西方阵营的影响力扩大,另一方面与法国文化形成内部竞争,引发了法国社会的警惕和反感。这些方面的研究在不少著作或论文集中得到体现。①Grémion Pierre, Intelligence de l’anticommunisme. Le Congrès pour la liberté de la culture à Paris, 1950-1975, Paris : Fayard, 1995 ; Lacorne Denis, Rupnik Jacques, Toinet Marie France, L’Amérique dans les têtes : un siècle de fascinations et d’aversions, Paris : Editions Hachette, 1986 ; Elisabeth du Réau (dir.), Regards croisés et coopération en Europe au XXe siècle, Paris : Presses de la Sorbonne Nouvelle, 1996 ; Corbin Anne-Marie, L’image de l’Europe à l’ombre de la Guerre Froide : la revue forum de Friedrich Torberg à Vienne : 1954-1961, Paris : L’Harmattan, 2001 ; Fleury Antoine, Jilek Lubor(dir.), Une Europe malgré tout. Les échanges culturels, intellectuels et scientifiques entre Européens dans la guerre froide, Bruxelles : Peter Lang, 2009 ; Georges-Henri Soutou et Jean-François Sirinelli(dir.), Culture et guerre froide, Paris :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Paris-Sorbonne, 2008; Jean-François de Raymond, L’action culturelle extérieure de la France, Paris : Documentation française, 2000.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成果就是由法国当代历史研究院(l’Institut d’histoire du temps présent, IHTP)与法国国家科学院(CNRS)等学术机构共同组织的会议论文集《20世纪国际文化关系》,涉及文化外交、文化的传播和适应、相关机构和机制建设、参与文化交往的行为者等多维视角的研究,除了强调冷战意识形态竞争与文化交往的关系外,还指出了外来文化的变化适应问题,对跨文化现象的理论与研究方法提出了建设性思考。②Anne Dulphy, Robert Frank, Marie-Anne Matard-Bonucci et Pascal Ory (dir.), Les relations culturelles internationales au XXe siècle, De la diplomatie culturelle à l’acculturation, Bruxelles : P.I.E.Peter Lang, 2010.
二是重视文化因素在东西欧关系缓和中的关键性角色,以及在欧洲一体化建设中的作用。1975年8月,欧洲安全与合作会议上最终达成了《赫尔辛基协议》,除阿尔巴尼亚和安道尔外,其余的欧洲国家都签署了这项协议。该协议的第三部分提到了人权问题,同时强调文化交流的自由权利,这有利促成了东西欧国家的文化交往,增进了民众间的彼此认知,这是一种多边主义的文化外交。法国学界的相关研究注重考察法国的文化政策在与东欧国家交往中的重要作用,强调通过文化手段向东欧和苏联注入“自由病毒”,是使民众思想发生重要变化的原因,也是造成冷战终结的加速剂。③Marie-Pierre Rey, La tentation du rapprochement : France et URSS à l’heure de la détente(1964-1974), Paris : Publications de la Sorbonne, 1991 ; Jacques Andréani, Le Piège. Helsinki et la chute du communisme, Paris : Odile Jacob, 2005 ; Nicolas Badalassi, En finir avec la guerre froide. La France,l’Europe et le processus d’Helsinki, 1965-1975, Rennes :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Rennes, 2014.另外,文化传播及互动与欧洲建设也有着紧密的关联,东西欧在文化共同体的认知下,不仅可以打破隔阂,也有助于构建欧洲身份,建立紧密合作关系,加强互相依赖。④Marie-Françoise Lévy, MarieNoële Sicard (dir.), Les lucarnes de l’Europe. Télévisions, cultures,identités, 1945-2005, Paris : Publications de la Sorbonne, 2008 ; Marie-Françoise Lévy, Marie-Noële Sicard,« La culture comme enjeu de la construction de l’Europe : missions et expériences », in Gérard Bossuat,Éric Bussière, Robert Frank, Wilfried Loth, Antonio Varsori (dir.), L’expérience européenne. Cinquante ans de construction de l’Europe, Bruxelles : PIE-Peter Lang, 2010 ; Corine Defrance, La politique culturelle de la France sur la rive gauche du Rhin, 1945-1955, Strasbourg :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Strasbourg, 1994 ;Corine Defrance, Les Alliés occidentaux et les universités allemandes, 1945-1949, Paris : CNRS-Éditions,2000 ; Philippe Poirrier (dir.), Culture, médias, pouvoirs aux Etats-Unis et en Europe occidentale de 1945 à 1991. Textes et documents, Dijon : Editions universitaires de Dijon, 2019.
虽然法国学界对于苏联及东欧国家的文化政策研究不多,但也存在出色的研究成果。例如,安德烈·科佐沃伊(Andreï Kozovoï)的《在围墙之外:两次缓和期间的苏联冷战文化》就为其中的代表作。作者弥补了苏联视角的文化冷战,不仅研究苏联对外的文化政策,还解读了苏联电影、报刊、文化媒介中的美国形象,以此来教育民众,尤其年轻人易受到影视作品的影响,成为爱国者和积极分子。在苏联的文化载体中,都展现了宣传教育的作用,也由此形成了在宣传领域的机制与方法,并且通过一些特殊渠道如大使馆或克格勃对美国一方进行宣传。①Andreï Kozovoï, Par-delà le Mur. La culture de Guerre froide soviétique entre deux Détentes,Paris : Complexe, 2009. 另有Jean-Christophe Romer, La Guerre nucléaire, de Staline à Khrouchtchev.Essai sur la constitution d’une culture stratégique en URSS. 1945-1965, Paris : Publications de la Sorbonne, 1991 ; François Fejtö et Jacques Rupnik (dir.), Le Printemps tchécoslovaque 1968, Bruxelles :Complexe, 1999,等等。除了对苏东国家的文化政策进行研究外,法国学者还注重对于本国或欧洲其他国家共产党的文化政策展开书写。比如,玛丽-塞西尔·布瑞(Marie-Cécile Bouju)对于法共下属的文化宣传机构的研究,作为一个拥有大量知识分子党员的共产党,法共中央非常重视文化宣教工作,拥有14家出版社、2家发行公司、书店网络,在1956年至1968年的发展黄金时代,通过这些文化机构,法共在法国及欧洲的文化思想界发挥了重要作用。②Marie-Cécile Bouju, Lire en communiste. Les maisons d’édition du Parti communiste français 1920-1968, Rennes :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Rennes, 2010.
相对于一般的文化政策来说,获取情报和进行宣传更能反映国家政权的意志,并且与传统的政治军事领域的研究有紧密联系,尤其是情报研究可被视为军事史的衍生领域。然而,冷战场和平阶段的情报与宣传,首要借助的是非军事手段,通过诸如广播电台、驻外机构、企业学校等机构来进行。随着情报档案在20世纪80年代的解密,20世纪90年代出现了不少研究成果。让·戴尔马(Jean Delmas)和让·克塞尔(Jean Kessler)主编的论文集《冷战时期的情报与宣传(1947-1953)》就集中讨论了冷战初期双方阵营的情报与宣传活动:社会主义阵营包括西欧的共产党围绕着和平主义进行社会宣传,苏联从美国获取核武器的秘密情报,美国建立中央情报局并对意大利展开行动,德国情报部门的复苏,面临内部颠覆的国家反宣传战,美苏情报部门的较量(密码的破译),等等。这充分反映了当时双方阵营的情报部门和宣传部门针对大学、知识分子、文化界人士展开了一系列的动员和影响,力图通过隐蔽手段来颠覆对方的政权。③Jean Delmas et Jean Kessler (dir.), Renseignement et propagande pendant la guerre froide(1947-1953), Bruxelles : Complexe, 1999.
第二类,侧重研究社会层面的文化因素或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中反映的民众意识和精神。与国家组织的文化交流活动不同,民间自发或者由少数群体(包括共产党人)所组织的文化活动更不容易书写。首先,社会中的文化因素是由上层或者精英代表通过大众媒体来表达和诠释的,体现的是主流的民意。然而,社会层面的文化是多元的,边缘的文化或小众的观点长期遭到学界的忽视。其次,考察国家层面的政策可以通过梳理档案得到,而社会层面的反映,特别是普通民众在思想和情感上的冲突或适应过程则难以探知。历史学家借鉴了社会学的研究方法,但历史的时间差,使得对口述史是否能恰当反映历史情况存在质疑,更多是经过了记忆的改写。但私人档案、警察局和审判档案、社会组织包括政党(共产党)档案的整理和开放,结合报刊、电影、海报等媒体资料,还是出现了不少有趣的研究成果。比如,研究电影、音乐、艺术品等文化表达形式给民众对屏幕另一边的想象造成的影响。①Lori Maguire et Cyril Buあet, eds., Cinéma et Guerre froide. L’imaginaire au pouvoir, Condésur-Noireau : Charles Corlet Editions, 2014 ; Ragaru Nadège, Capelle-Pogacean Antonela (dir.), Vie quotidienne et pouvoir sous le communisme. Consommer à l’Est, Paris : Karthala, 2010 ; Alten Michèle,Musiciens français dans la guerre froide (1945-1956). L’indépendance artistique face au politique, Paris :L’Harmattan, 2000.
关于社会层面的冷战书写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从底层看冷战》②Philippe Buton, Olivier Büttne et Michel Hastings (dir.), La guerre froide vue d’en bas, Paris :CNRS Editions, 2014.,为法国学界与各地高中历史教师的合作产物,也是得到法国教育部、国家档案馆支持的重大课题。此书关注的对象主要为普通的社会民众,但具体身份又有所不同,有法共党员、和平主义者、知识分子、异见人士、外国居民等,并置于一些特殊视角下来考察这些民众对日常生活和政治活动的态度,如大学校园、友好城市、美军基地、法庭、教区等。显然题材丰富,且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故而在2008年课题立项时,学术团队就邀请了法国各地的高中历史教师实地查阅社区档案和进行田野调查,不仅扩充了人手,也将此课题与公众史学相结合。该书的总体问题意识有两点:第一,这场持续四十年的泾渭分明的两极体系造成了世界秩序的割裂,那么对于地方上的普通居民的生活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在社会层面也造成了严重的割裂与对立?本书试图对冷战的边界进行新的测绘,不仅重新确立其在社会层面的边界,也重设了发展演化的时间。随着社会阶层的变动,社会形势的发展,使人们从不同的视角去看待和理解冷战对自身的影响。第二,冷战于社会层面的发展进程是否在于恢复为一个多元性的社会,地方上的行为者是否会转化或抵制冷战的实践和话语逻辑?他们会赋予自身行动怎样的意义?这一问题与适应冷战有关,也就是说个人或社会群体在冷战事件造成的长期影响下是如何行动来适应这一复杂过程的,并从多重叙述中构建自己的身份。
总的来说,进入21世纪以来,法国冷战史学界越来越重视文化和社会层面的研究,一是继承了传统的对人与社会的关怀,二是认识到“冷战对抗”的特殊性,即非军事战争的国与国之间的较量,实质上与民众的日常生活依旧紧密联系,并且直抵人心。而且在国家政策对社会产生影响的同时,社会也反过来影响国家政策,在双重的互动之下,一个关键性问题呼之欲出:民族国家的“边界”对于人类的交往联系究竟产生了怎样的作用?
法国学界对于冷战史研究的一个重要的新趋势是对国际性联络网的研究。以往的冷战研究范式是强调意识形态和现实国家利益的竞争导致国际社会被割裂,叙事过程集中于美苏两大阵营的对抗或缓和,或者是对第三世界的争夺方面。当然,这些主题尚未被抛弃,并得到了进一步的研究。但是在全球化不断加深的历史进程中,不仅国与国之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并且还面临着属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一致问题,诸如环境与生态保护、科学考察等。这些事务需要开展国际合作,突破政治分界、意识形态的阻碍。因而,一种新的研究范式是强调全球如何加强整合的问题,这也是受到全球史研究的影响。
一是对于已为机制化的国际组织或国际性活动(如奥运会)的研究。法国本身就是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常任理事国之一,并于其他国际组织中扮演重要角色。例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所在地就设在巴黎,既展现了法国对于教科文事业的重视,也体现了法国为全球或多边事务做出的努力。像克洛艾·莫雷尔(Chloé Maurel)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梳理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前三十年的发展历程,指出“二战”以后,各国出于维护和平的目的,认识到政府之间签署的经济与政治协议并不稳定,只有建立在人类知识和精神联系基础上的关系才能稳固和平,因而共同成立教科文组织。建立之初,除了东西方阵营在该领域合作中出现矛盾外,在西方阵营内部也有分歧,英国和美国不想让法国占据文化领域的主导权。不过,随着教科文组织的运作与内外协调,有效地开展了全球合作,特别是第三世界国家的陆续加入,该组织成为协调南北关系、帮助不发达地区发展教育与文化的关键国际角色。莫雷尔强调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成功,主要在于各国有着一些共同珍视的价值理念,如减少教育的不平等、促进共同和平等。①Chloé Maurel, Histoire de l’UNESCO. Les trente premières années (1945-1975), Paris :L’Harmattan, 2010 ; Gail Archibald, Les États-Unis et l’UNESCO, 1944-1963, Paris : Publications de la Sorbonne, 1993.
二是对部分国家之间的跨阵营、跨区域的多领域合作展开研究,如体育、科技、环境、教育等,都是可以淡化意识形态、增强国际合作意愿的项目。当然,冷战背景下的国际合作,仍然会体现出一定的美苏两大阵营的较量。例如,《冷战与科学的国际化:角色、网络和组织》①Corine Defrance et Anne Kwaschik (dir.), La guerre froide et l’internationalisation des sciences. Acteurs, réseaux et insitutions, Paris : CNRS Editions, 2016.一书就重点考察了冷战格局与全球化趋势之间的张力,聚焦于科学领域的竞争与合作。通过对冷战双方主要的科学机构之间的联合科学考察进行研究——苏联的列宁格勒(现圣彼得堡)北极和南极研究所(Institut de l’Arctique et de l’Antarctique)、科学院地理研究所(Institut de Géographie),美国的国家科学基金会(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以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entre national de la Recherche scientifique)为主的欧洲国家科学研究机构,指出科学超越了国家、阵营的政治地缘边界,出现了科研人员流动、技术转移、研究规范及价值传播、机构网络、联合出资等国际化现象,从而提出了跨国史的研究方法,即研究非政府行为体在全球网络中的互动。书中揭示了冷战隔阂与全球化共同演化的悖论,冷战国家间的竞争,使得国家为了扩展自身“硬实力”和“软实力”,在科技、金融、文化等领域都投入了大量资本以支持发展,固然得到了国家利益上的回报,但也出现了不再受国家权力控制的情况。随着全球化趋势的加速,国家不再是国际社会唯一重要的角色,国家权力在部分领域的控制力度已经逐步下降。除了科学研究外,金融市场、跨国公司、信息技术转移等都存在这样的发展趋势。
从法国冷战史研究三十年的发展来看,法国学界的研究特点和学术建设存在以下特点:
首先,研究内容多维化、研究视角全面化。法国学界有着深厚的国际关系史和外交史的研究基础,在对政治、外交、军事等传统领域的研究方法和理论不断拓展的同时,飞速地向其他领域进行延伸,结合了经济史、文化史、科技史等方向的研究经验,使得研究对象和题材丰富多彩。此外,法国的冷战史研究注重多视角,有从自身(法国)到周边(欧洲)再到边缘(亚非拉)的横向视角,也有从上层(掌握国家权力的人和机构)到下层(社会层面的角色和组织)的纵向视角,还有越来越超越冷战二分法的研究框架,从规范性思维中抽离,换以全球化的视角。总之,法国学界多元全面的冷战书写,目的是梳理错综复杂的历史线索,以此来揭示历史的复杂性及变与不变的逻辑。
其次,法国学界有其自身的特殊关怀,这与法国在冷战时期的经历密切相关。去殖民化议题、马克思主义与共产党问题都曾是法国国内政治社会中的主要关切,也牵扯到左右各派知识分子,因而成为思想碰撞与反思最为激烈的领域。
再次,重视实地考察和搜集资料。同中国一样,法国历史学家重视史料的搜集与运用,因此实地进行档案搜集工作、开展多语言学习与运用是研究冷战国际史的必备技能。由于法国各大档案馆的电子化程度不如英、美,实地查档必不可少,另外,法国学者也尽可能在海外展开查档和调研工作,进行了多国多元资料的互证。此外,法国的一些高校和研究所积极地与档案馆开展合作,共同组织研讨会、报告展览等学术活动,并联合出版文件资料集或论文集。另外,由于冷战史与当今世界联系紧密,法国冷战学界与国家部门的合作也较为广泛,特别是外交部、文化部等,体现了政策咨询的功能。
最后,注重学术共同体的培育和经营,打造国内国外的交流圈。在法国国内,研究冷战的相关学术机构组建联合研究院,如前面介绍的“欧洲身份、国际关系与文明”研究中心就是由巴黎四大、巴黎政治学院、巴黎一大等院校与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合作的产物,主要研究“二战”后欧洲和国际问题,并开展定期的学术会议和师生交流。另外,还有多校联合培养学生的模式,即博士生由来自不同学校的导师进行共同指导。值得中国学界借鉴的是,法国学界热衷于出版各类工具性书籍,特别是介绍专有名词的词典,如《20世纪国际关系词典》《冷战词典》,①Maurice Vaïsse et Colette Barbier, Dictionnaire de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 au XXe siècle,Paris : Armand Colin, 2000 ; Lucien Bély, Laurent Theis, Maurice Vaïsse et Georges-Henri Soutou,Dictionnaire des ministres des Aあaires étrangères, Paris : Fayard, 2005 ; Claude Quétel (dir.), Dictionnaire de la guerre froide, Paris : Larousse, 2008 ; Stéphane Courtois, Dictionnaire du communisme, Paris :Larousse, 2007.以及外交官名录、档案目录、地图册等,有助于促进共同的学习和交流。在国外,法国与美国、英国、欧洲大陆国家的院校建立了广泛且频繁的学术交流,与非洲、亚洲、拉美等区域相关国家的学术机构也有联系合作,既从外部汲取学术养分,又对外扩展学术影响力,联合培养学生或派遣师生互访都是建立合作的主要方式。
总的来看,法国学界对于冷战史研究的热度和广度虽然无法与英美学界相媲美,但也展现了其自身的关怀和特点,值得中国学界借鉴并开展更为密切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