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睿
1
皇帝圈中我的相片是在二月十二,这日子我倒是早就知道,我和她等了又等,不过就是在等这一日。
一早起身,抬头便见黄历,那日勾陈值日,按理属凶,却偏宜订婚订盟。我望着窗外春雪不融,一时悲喜不定,只听她道,“这就开始了,你莫要惊慌,往后的事情,你一一往下过就行。”
未进午膳,内务府已发来谕旨,上书:“候选道轻车都尉荣源之女郭佳氏着立为皇后,候选同知端恭之女额尔德特氏着封为淑妃。”我们那时尚在天津,住在伦敦路的小洋楼里,电报比谕旨先到,父亲一见电文便动了气,我以为他是因了淑妃,往后细看,才知电文竟写错姓氏。父亲悻然道:“我郭布罗氏代有闻人,文事武功,俱称于世,如今你贵为皇后,没想却成了郭佳氏。”
我郭布罗氏本是达斡尔族人,为契丹大贺氏后裔,起先我们族人住在西辽河一线,后来辽国亡了,便迁去西勒精奇里江河谷和石勒喀河河东沿岸,自那时起,族人已向努尔哈赤称臣纳贡。再往后罗刹人步步东逼,族人只得渐次南迁,越过黑龙江至嫩江一线,大清把我达斡尔人编为佐领,又设布特哈总管衙门,族人便一面屯垦戍边,一面骑马出征,战功赫赫,到了雍正九年,郭布罗氏所隶的讷谟尔扎兰划归正白旗,我就此成了旗人。
这些事情,我全无兴致,父亲却反反复复讲起,每每说到兴起,便要在厅中作出拉弓之姿。嘉庆之后已无木兰秋狝,父亲便在北边置了地方,每月总要奔波三四日,带上我和润良润麒,过去骑马狩猎。那地方虽有森天大树,密密林地,但就我们这几人,已猎不到什么大兽,野兔见了狗,连怕都不知怕,倒凑上来嗅狗爪,麋鹿头上长出纷繁枝桠,在林中一闪而过。除我十岁那年,见过父亲远远向一只熊射过两箭,那地方简直和御花园与景山差不多,我们总拎一串串野兔和斑鸠,回帽儿胡同的家中。家中有个厨子是川人,变着法子做兔子,兔肉自身无甚味道,需不知多少调料来配,端上来一盆盆青红辣子,大料花椒,异香扑鼻。父亲是一口都不会吃这些玩意儿的,他总觉我们达斡尔人,只应大鍋煮了牛羊,撕开腿子尚带血丝,不过蘸点椒盐。父亲见我们兄妹几人颇爱四川厨子做的兔子,也不喜粗粮杂面,每日只吃精白大米饭,只叹道,康熙皇帝到了六十余岁,光是猛虎就猎过一百五十余头,到了如今,听说紫禁城里的那位小皇帝,因眼神不济,连弓也没拉开过几回。小皇帝退位之后,父亲有两回喝多了,曾悄声道,爱新觉罗氏是从北边来的,怕是还要回北边去。
我总觉父亲对朝廷已谈不上什么忠心,但他读了朝廷的书,又当了朝廷的官,光绪皇帝无端暴毙,他还替朝廷监修皇陵。虽说革命之后,他已多年闲居,平日不过往返京津两地营商,但这朝廷于他,仍是有亦无用,没有却也万万不行。
这便是惯性,她在镜中对我这般说,父亲终将毁于此,但父亲是父亲,你却是你,我来了此处,便是要帮你,你挣脱了它,就能自由来去,你挣不脱,就是另一个父亲。我听不懂,她便在虚空中握了我的手,蘸了胭脂膏子,在镜上写下血红血红的inertia。我第二日去学校问英文老师伊莎贝尔,她是生在京城的美国人,中文说得极好,父亲为公理会传教士,十几岁去美国读了卫斯理学院,又回到中国。伊莎贝尔唤我Elizabeth,三百年前的英国女王,她道,你们皇室女子,就该叫这种名字。伊莎贝尔还低声道,Elizabeth终身不婚,是个virgin。我涨红了脸,心下有些不悦,想,如此不吉,伊莎贝尔真是糊涂。但我终究没改名,不管给谁写信,我都是三百年前的英国女王Elizabeth。
伊莎贝尔见了我抄在手绢上的inertia,沉吟半响,找了一架景泰蓝珐琅马车过来,那马车不过半个手掌大小,四个黄铜轮子轻轻一拨,便滴溜溜悬空打转。她将马车放在八尺来长的黄花梨长桌的一头,猛推一把,马车借了力,一路猛冲,桌面刚上了木油,又亮又滑,刹那便到了底。我惊叫出声,道,拦住呀,快拦住。但无人拦住,马车冲出去老远才往下坠,碎了一地蓝彩渣子,轮子骨碌四散,有一个滚到伊莎贝尔脚下,她捡起道,“Elizabeth,你看到没有,这就是inertia。”我道,“好好的一个玩意儿,就这么没了,停也停不下来。”伊莎贝尔点头,“inertia,就是停不下来。”
那时我已什么都知道了。我知道紫禁城里那个戴眼镜的小皇帝,过两年将漫不经心地在我的相片上画个圈。我知道我将坐上金顶凤舆,经东华门入紫禁城,再由景运门至乾清门,凤舆将在乾清门前停留,我当在此处下轿,而乾清门前不远,便是黄金御座。最终我会去向坤宁宫东暖阁,小皇帝将在那里等着我,我跨过火盆、马鞍和苹果,以乞往后日子平安红火,但她来寻我的时候便说了,往后的日子,只有火与血,并无什么红火平安。
我也不知她是何时来的。起先我只疑心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差错,每日早晚对镜梳妆,镜中总有虚影在我的脸上浮动,像我松松戴了一张人皮面孔。那个女子和我极像,只是神色憔悴,面容惨白,我几次想拿了粉扑子往她两颊上补胭脂膏子,但扑来扑去不过扑在自己脸上,我脸愈红,越衬得她一张脸青是青白是白。我自是又惊又吓,不知应向何人道,又不知是不是惹鬼上身。但人真是奇怪,万事亦有inertia,日子一长我不仅不怕,反和她生出绵长情谊,早晚总要在镜中见上一见,方能安心。她长得和我这般像,又言辞温柔,我渐渐疑心,这是母亲回来伴我。父亲不大愿意外面知道,我母亲生我不久便病逝,如今都以为是我母亲的那位二格格,其实是我亲生母亲的姐姐。我问过她叫什么名字,她起先不答,后来才道,我可叫她郭慕鸿,我总觉这名字耳熟,也不知是不是母亲的闺名,伊莎贝尔说,西洋人是可直呼父母姓名的,我便也不避讳,唤她慕鸿。
到我大婚那日,所有事情我已是了然于心,慕鸿一次次细细给我道过。她说,钦天监把奉迎礼定在壬戌年十月十三日寅时,为不误吉时,我的凤舆将提前两个时辰出发,那时正是深夜,月将满未满,如果我悄悄掀起一丝帷帘,便可见紫禁城上星光漫天,凤舆进出的东华门左右装了水月电灯,又挂了凶神恶煞的门神,以防妖魔坏此美景良辰。她还说,原本皇帝应在我头顶上方连射三箭,但大婚之日,皇帝不能戴眼镜,怕误伤于我,这三箭便免了。慕鸿冷笑一声,道,若是那日死了,倒也是个痛快死法。至于洞房那夜,慕鸿却并无多话,只淡淡道,到了那日你便知道了,天冷,半夜你让人进来给你生个手炉,莫要不好意思,莫怕宫女太监笑话,他们能有什么不知道。
如今便是那日了,天当亮未亮之时,果然寒意浸心,我在龙凤喜床上坐了许久,又抬头看了半晌那上书“日升月恒”的匾额。皇帝早就出去了,后来才听说,他和太监们玩了一夜,因养心殿中新近来了一套德国水晶家具。我很快便会知道,皇帝把这些玩意儿看得比人重,水晶家具,玳瑁眼镜,网球场,留声机,自行车。皇帝也没错,玩意儿比我和淑妃好玩,我们不是玩意儿。
未到卯时,我打算脱了礼服睡上一觉,手脚早冻僵了,起先跨过的火盆也不怎么旺。我想到慕鸿所说,高声叫人,进来四个宫女,一团稚气,也看不清模样,起先我也有点羞赧,怕她们笑话我独守空房,但她们哪里敢笑,远远就发着抖跪下了:“皇后。”
我浑身一震,这两年慕鸿反反复复对我说的便是这个了,她说:“他们会叫你皇后,人人都会叫你皇后,但你不要去做这皇后,你要时时记得,你是由西辽河而来的达斡尔人,你是郭布罗·婉容。”
2
淑妃容顏丑陋,性子乖戾,宫女太监们私下里都这么说,有时会故意说得大声,让我听见。起先我也不喜他们这样议论淑妃,但日子久了,我又觉他们说得没错,淑妃的鼻孔确也太大了些,嘴亦外凸,一张脸笑不像笑,哭不似哭,倒是有两分像狗。我并不喜欢狗,幼时父亲携了獒带我去北边林子打猎,那藏地来的褐色大狗快和我一般高,有一回因没追上一头受伤的幼豹,它嗷嗷发怒,无端端扑向照看我的一个随从,那是个叫作苏赫巴鲁的蒙古人,长得树一般高,却两口就被獒咬住了喉咙。众人都拉开了猎枪,它灵活地避开枪子儿,毫发无伤,消失在密林中。父亲道,也好,本就不是该被人家养的东西,再这么养着倒像亵渎。苏赫巴鲁竟也没死,养了许久,再不能开口,喉咙上多了拳头大小的一个疤,他也的不遮不挡,伤口长出余肉,像大树上的一个暗红木瘤。我父亲进出都带着他,又给他赎了身,送去房契和妾室,父亲道,这是在獒的嘴下抢了一条命的人,谁也不能怠慢,往后就是他的义弟。父亲用不着他的时候,苏赫巴鲁便教我骑马射箭,他说不了话,一着急喉咙就呼噜呼噜,倒有几分像当年咬他的那只獒。从苏赫巴鲁那儿我才知道,有些人长着长着面容是会变的,时日一长,有些人就会越来越像狗。
自那之后,我便不大敢靠近狗,但一进宫就知道皇帝喜欢,呼啦啦养了一大群,太监宫女们如今都怠于收拾,紫禁城里一股尿味儿,走在路上也得分外小心。皇帝养的狗大倒是大,却一看就是家里的玩意儿,低头顺耳,有一只极大的德国犬,竟总跪下来舔我手心,又巴巴蹭皇帝裤脚。我是见过獒的人,心下不屑,却不知怎么,也跟着他养起这些狗来,每日傍晚牵了狗,从储秀宫往东去御花园,狗在园中拉完屎尿,我再往乾清宫折一大圈,最后总得到长春宫门口。淑妃不怎么出长春宫,但那个时辰,她总也在宫门外遛狗。
淑妃的狗都小而滑稽,常见的有两只,一只黑花脸小白狗,一只纯黑小黑狗。那只黑花脸比兔子大不了多少,却总是嗷嗷叫,一脸狠相,有一日和我撞上了,我低了身子逗它,它竟上来就是一口。两旁的宫女都惊呼出声,连忙上前给我包扎,我冷笑两声,道:“原来真是狗似主人形,淑妃这宫里,连狗也不能惹。”
淑妃抱着那狗,给我行了个半礼,道:“皇后恕罪了……小白就这么个气性儿,不过别人不撩它,它也不会还口。”说罢转身进了长春宫,不一会儿又有笛声传来。淑妃喜吹笛子,长春宫内笛声婉转,有时夜半不停,那一曲我也知道,是梆子改的《黄莺亮翅》。我站在宫前听了一会儿,愈听愈发有气:什么东西,竟也想亮翅,竟自比黄莺?往后但凡夜里淑妃吹笛,我便拿出长箫,《关山月》《秋江夜泊》《妆台秋思》。我的萧是吹得很好的,但连我自己也知道,和淑妃比,总少了一股清亮舒朗之气。是萧的错,我只得这么想。夜真长啊,不管对我,还是对淑妃,不管是萧,还是笛子。紫禁城是飞不出一只黄莺的,紫禁城里只有妆台秋思。皇帝,皇帝在他的乾清宫里,整夜整夜玩着他的玩意儿。
慕鸿还是日日早晚都来,浮在我的脸上,凝神看我,她看着越来越弱,像影子渐渐散去,边缘已含混不清,如今她比以往更像个鬼,我再不怕她,但也不怎么把她当回事。有时候觉得她太絮烦,我会拿了眉笔猛戳玻璃,宫女们不知道这是何意,吓得纷纷下跪,怕我又随手掌掴她们,或是叫出去给太监打板子。我确也总这么干,起先听到哀嚎,也有几分心惊,但往后很快也就惯了,我是皇后,皇后自当如此。
这一日慕鸿又来了,她瘦到似一缕烟,眼中有沉沉哀意。她道,婉容,我也知道,我早前说的话,如今你是都忘了,但我仍要再说一遍,文绣不是你的敌人,这条船早就沉了,是你们不幸,船快要入水了却被推上来,往后的日子,唯有文绣才能帮你,你若是有造化,就能和她一同跳上岸,你若是没有造化,那……那你也就是我了。她说来动容,我却听着烦心,手里一个法国来的水晶香水瓶子,想也未想就向镜子砸去,镜子不过裂了一条长缝,香水瓶子却砸得粉碎,我看见慕鸿的脸,在水雾中像水雾一样逝去。
慕鸿从不叫她淑妃。入宫前慕鸿就说,有个叫作文绣的女子,和你一般年纪,懂英文,喜音律,别人会盼着你们为敌,但你们偏偏不要为敌,你们要做朋友,做姐妹,你们要一同跳到岸上。往日我不识文绣,想着偌大一个紫禁城,多了个她,总能多个人下棋,但如今我坐在储秀宫中,想到百米之遥就是她那张丑脸,便不由恶心:就这么个东西,也配和我坐在一条船上,也配伺候皇帝。
皇帝倒是用不着我们伺候,用不着淑妃,也用不着我,皇帝自有他的乐子,养狗,骑自行车,给胡适博士打电话,在这紫禁城中,皇帝心满意足地做着他的亡国之君。皇帝待我算是极好,伊莎贝尔如今每日下午入宫给我上课,每月从内务府领四百大洋,听说这钱够买两百袋洋面。皇帝那时的英文老师已是庄士敦,伊莎贝尔和他也熟,二人时常带洋人进宫,起先内务府的人和陈宝琛还在一旁陪从招待,后来我们总故意说英文,他们也就懒得在一旁敷衍应酬。我渐渐发现,不管是我还是皇帝,和洋人在一起时我们倒是更为自在,洋人不会哭着跪着要皇帝“再图大业”,也不会留意我整晚整晚未能侍寝。洋人觉得皇帝时髦而文明,而我是倾城倾国的东方佳人,庄士敦亲口说过这词,“皇后容颜绝世,倾国倾城”,他甚为得意,却不知我心中一沉,倾国倾城的是褒姒和苏妲己,可不就是该配亡国之君。
庄士敦也给皇帝起了个洋名,叫作亨利。伊莎贝尔又私下说,西洋倒是有好多皇帝叫过亨利,最有名那个是亨利八世,我便总缠着她问亨利八世,伊莎贝尔今日说一点,明日又说一点,我一点点凑拢起来,便知亨利八世为休妻另娶,还与教宗反目,熬到最后伊莎贝尔才说,亨利八世娶了六位妻子,砍了当中两个的头。我便神神鬼鬼,疑心这个亨利也会休我,又疑心他会砍我的脑袋,其实慕鸿都告诉过我了,往后这二十年,我从始至终都是皇后,淑妃却不会一直是淑妃。慕鸿说这话时,分明有沉痛之意,但我想起这话,却只感安心。
最后一次见到慕鸿的脸,是我们被赶出紫禁城那日。皇上正在我的储秀宫里,天凉,屋里起着火盆,庄士敦前一日从外头带了半筐苹果,宫里头自然不会少了这些果子,但皇上和我总觉得外头的果子更脆更甜,“这果子好,赶明儿咱们也出去买。”皇上说,他爱说这些话,我也爱听,咱们,赶明儿,出去。没等到赶明儿,不过那日下午,皇上在文件上签了字,鹿钟麟的士兵这就把我们押送出宫,一共五辆车,鹿钟麟坐头辆,皇上坐第二辆,我和淑妃坐了第三辆。车刚出紫禁城,我不由拿出法兰西人送的粉盒,想补一补妆容,一翻开就见到慕鸿,还是那张脸,脸白到近乎于青。她难得笑起来,道,往后你就不是紫禁城里的皇后了,你这就算出来了,你可得好生小心,既是出来了,就别再回去。我心里烦得慌,拿扑子猛戳她的眼,道,谁要你管。淑妃坐在一旁,我们本是一句话也没有的,此时她也不禁好奇,忍不住问,你这是在跟谁说话?我听了这话,怒气上涌,又拿粉扑子往淑妃脸上戳,谁跟你你你你的,我是爱新觉罗家的皇后,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淑妃想也未想,伸手就揪我耳上的一对玉坠子,我们打了一路,待车行到醇亲王府,二人都气得不得了,那粉盒子不知掉在哪里。从那日起,我便再未见过慕鸿。我少有想到她,倒是惦记我们落在储秀宫的半筐苹果,怕火盆烤着蔫了,我早早让宫女把竹筐放在我的床下。果子烂起来是很快的,兵荒马乱的,有谁会在乎半筐烂苹果呢。我总想着,往后若是再有个皇后,再住进储秀宫,那她就得睡在我的烂苹果上头,苹果哪怕烂成水也还在那里,天长地久地在那里。
但往后再没有皇后了,我是最后一个,天长地久到我这里就算到了尽头。若是这么想起来,倒是令人自得,我虽出了紫禁城,却永永远远是紫禁城的皇后。
3
我们在天津先住张园,后来又搬去一里多外的静园。张园就那么十七八亩地,三层洋房,楼上睡觉,楼下就得用餐,皇帝和我住二楼,淑妃住楼下会客厅南边的一间小屋。这房子小到简直像个笑话,静园更小,但既是出了紫禁城,哪里就都这么大点儿地方,我也是那时才想明白,以往总想让皇帝带我出宫玩儿,但这茫茫天下,并没有大过一座宫殿。皇帝倒是很快想通了,痛痛快快做着他的亡国之君,英格兰订了家具,意大利买来钢琴,地上铺满一张又一张法国地毯。如今没有出宫这一说了,皇帝带着我整日整日出去兜风,外头有多少好东西呀,冰淇淋,刨冰,奶油栗子粉,璎璎珞珞的水晶吊灯,拼成菱形的跳舞地板,玻璃花窗上画了圣母玛利亚,耶稣小小的,赤着身子,被抱在怀里,我在教会学校读的书,自然知道,玛利亚是个virgin。我们在舞厅里旋转又旋转,我长裙拖地,他楚楚衣冠,在明处,我们是璧人中的璧人,至于暗处,我们没有暗处。圆舞曲停下来,我凝视花窗,耶稣的胖胖脚丫,讓人忍不住隔空想捏上一捏,上帝让玛利亚怀上了小孩,那我也快了吧,眼前的人不是天子吗?上天的儿子,有什么区别?
我没怀上孩子,自然是怀不上的。皇帝对我有愧,更变着法子折磨淑妃,他是此中高手,不打不骂,像一把刀,全刀都入了肉,刀柄在肉身里旋转翻腾,外头却是一点也瞧不出端倪。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淑妃内里左一刀右一刀,她慢慢萎下去,起先像个影子,后来连影子也散了。我们隔三差五找利顺德订洋饭,面包夹火腿一大盘,面包夹肠子又一大盘,我只喝刚开瓶的香槟,因为那时候才有上涌的气泡,一瓶香槟,就喝那么一杯,剩下的便倒在院中的鱼池里。锦鲤喝多了,先是在池中翻滚,然后便一池一池地死去,但这又算什么呢,死了一池,便再买一池换上,不过都是些玩意儿。淑妃如今连玩意儿也算不上了,皇帝不玩儿她,她起先还像个影子,往后连影子也散了。我深夜里想到这个,会不由笑出来,笑声在房内飘来荡去,竟似鬼音。在紫禁城里一切还没那么明显,如今房子小了,鬼便无处藏身,不过鬼也长了志气,不愿藏了,慕鸿她人是不来了,但她的声音仍时不时回来,也在房中飘来荡去,倒像她活了过来,而我成了鬼。我笑完之后,慕鸿会叹口气,道:婉容,你的时间可是不多了。我动了气,想撕她的嘴:皇后,叫我皇后!慕鸿又道:也不都怪你,淑妃运气好,皇帝不喜欢她,把她扔了。我冷笑起来:这叫运气好?慕鸿想也未想,道:这运气可是好极了,往后,往后你就知道了。
往后?往后淑妃由妹妹陪着,离了静园,再往后她离了婚。这当中有过千头万绪,她一开始也哭也闹,还想要皇帝每个星期去陪她一回,她也知道,要说心,皇帝是没有的了,我们争来夺去,不过要个白日里的肉身。夜里,夜里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诉状里淑妃不也写了,“九年以来,不与同居”。那些小报就更写得赤裸明白,“事帝九年,未蒙一幸,孤衾独抱,愁泪暗流”。当中慕鸿又来过几次,都在夜里,就是那些“孤衾独抱,愁泪暗流”的时刻。皇帝如今隔得近了,就在隔壁,夜里能听到他独自一人,跟着西洋唱片在房中跳舞,他跳一整夜,我听一整夜。慕鸿的声音穿过华尔兹而来,华尔兹轻松、愉快,好像人生就是旋转,一直旋转,但慕鸿的声音让人停下来。她说,除了如此,你就没想过,你还有别的事情可做,还有别的路可走?你就没想过,文绣这是在帮你?但我那时候整夜整夜咬着牙,道:她走得干干净净,才是帮我;她若是死了,才是帮到底。华尔兹的声音又变得明确,慕鸿却恍惚摇曳,像在耳边,又像走远了,她道,原来还是这样,原来不会有什么不同。慕鸿啊,原来是你一厢情愿,再来一次,她仍是这样选。
淑妃就这么回到了文绣,拿着皇帝给她的五万五千银元,她承诺终身不再嫁,“双方互不损害名誉”。九月十三日,京津沪的大报小报上都登了 “上谕”:“淑妃擅离行辕,显违祖制,撤去原封位号,废为庶人,钦此。”我买了上百份报纸,反反复复看这二十几个字,把“废为庶人”四字一份一份用皇帝的朱笔圈起来。多少年了,我没有这般畅快过,我甚至没有想过,如今皇帝颁个“上谕”,是得花钱的,要提前“接洽业务”,登在广告版上,我只觉得全天下都看到了这几个字:废为庶人,废为庶人,废为庶人。
全天下却并没有关心我的快乐,全天下关心的事情可多着呢。一月之前,日本人已经炮轰北大营,由此占了沈阳,皇帝这几年和日本人走得近,我素来不甚喜欢,但说到底,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来也没有重要过,皇帝就是皇帝,永远做着皇帝的梦,真正的皇帝,可以不花钱颁发真正上谕的那种。而我,淑妃是我最后一个梦,从今往后,我的梦长在皇帝的梦里。
皇帝先去了东北,第二年一月,我们在旅顺团聚,三月终抵长春。他的梦越来越近了,日本人以枪抵头,让他把梦做下去。那些日子我时常想到父亲说,爱新觉罗氏是从北边来的,怕是还要回北边去。日本人不再让我出门,连侍女也都是日本女子,我日日夜夜困在爱新觉罗的梦里。我恍惚想起,有人跟我说过,我应当时时记得,我是由西辽河而来的达斡尔人,我是郭布罗·婉容。那人是谁呢?我烧了一个烟泡,又烧了一个烟泡,这些事情原本是下人做的,但如今四周白茫茫一片,像长春冬日的原野,怎么过也过不到尽头,若是连烟泡都让他们替我烧了,我还有何事可做呢?上好的生鸦片膏子,烧出金黄色烟泡,将破未破之时,用银针挑起,抹在烟斗上,我吸一口,那人是谁呢?我再吸一口,慢慢往榻上软了下去,我先是忘了答案,继而忘了问题。
在紫禁城里我就吸过益寿膏,起先是治病,郭布罗家几代都有这病,总见着别人见不着的人,听着别人听不见的话,父亲也吸这个,他们都说,吸一点当药,没什么大事。皇帝虽不高兴,但既然是药,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他反倒日常劝我多来几口,有时候高兴起来,还会亲手给我烧两个烟泡。皇帝对我倒是确也有情,他做不到的事情,他就冀望于益寿膏能做到,淑妃走了,这地方出不得第二个淑妃。
益寿膏里的日月是另一轮日月。到了长春,我连床也很少下去,分明是无穷无尽的时间,一烧起来竟也就快了。我不见人,却整日整日做旗袍,那些料子美极了,青地织金花、绿法国柳条毛葛、青纱地红花丝绒、白地印红花玻璃纱、浅黄色乔其纱……衣服做好了,一次也没有上过身,挂在衣柜里,在上一顿烟和下一顿烟之间,我有时候会让人把柜子打开,再美的衣服也就这般荒废了,今年做好,明年就过了时,后年就会有虫子蛀了衣角裙裾。我看着它们,心里涌出一股痛快之意,撕条裙子有什么意思,要让它美,越美越好,再让它荒在那里,永生永世荒在那里,这才有意思呢。
皇帝又当上皇帝那日,穿的是特意从北京取回的龙袍龙冠,我早早备下锦袍,又找出蒙尘凤冠,上头有十二支凤凰,皇后本应戴十三支,但我们几经迁居,有支凤凰不知道去了哪里。日本人没让我参加大典,据说因我父亲经过商,“非出自高贵”,日本人这样说,皇帝辩也未辩,就这样听了。礼乐齐鸣之时,我正穿着日本袍子,在床上吃烟,白雾缠绕而上,像一只凤凰,但飞得越高,就越没了形,我吃吃笑起来,让人开了窗户,那早辨不出模样的凤凰,便往外飞去。我后来找来工匠,凑了些上好东珠做了一支凤凰,装回凤冠上,十三支凤凰齐齐整整,那凤冠我再也没有戴过,但我一直是皇后,一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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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女孩。没人跟我说过,但我心里知道,那是个女孩。郭布罗家的女孩,生来便满头黑发,弯弯眉形,等过几日,定能睁开一双黑漆漆的杏核眼。我很多年后才意识到,她没能睁开眼。生了五六个时辰也没有生出来,接生嬷嬷在一旁急得不行,张腿,张腿,张腿啊皇后,我偏偏夹着腿,孩子的头出来一半,也没有哭声,眼看就要死在我的两腿之间。我不想她出来。小时候父亲给我讲汉人的故事,老子的母亲怀胎九九八十一月,最终在一株李树下生下他,于是指树为姓。女孩在我肚子里那十个月,我是连房间也出不去了,一株柿子树长到窗前,最后的日子里结出累累血红的果实,柿子涩而极苦,我却每日摘一个当点心吃,我想,她若是也在我肚子里待九九八十一个月就好了,她在我肚子里一日,我就能护住她一日。
我不想她出来,但她偏偏想出来,我拼命夹住,她拼命挣脫,我终于松了劲儿,她就这样坠了地,我听人说,她活了半个多时辰。皇帝问过我,孩子姓什么?我吃着柿子,头也不抬,说,石吧,就姓石好了。侍卫中没人姓石,倒有个姓施,皇帝便胡乱把那人拉去杀了头,算是多少有个交待。
皇帝倒没杀我,他说,我也知你心有悔意。我笑出声来,后悔?皇帝,我可从来没有后悔,我痛快极啦,你不懂的,你一辈子也不知道那种痛快。皇帝拂袖而去,他再没有回来,他想休了我,但日本人不许,他就没有法子,只能让我留下来。他做他的囚徒,我做我的,我们谁都没有痛痛快快活过啊,但我好歹在床上快活过。再没什么人来我屋子,我吸足了烟,就一个人在床上翻滚,反反复复回忆那些男人,一个又一个。我倒是很少想到那个女孩,女孩能有什么可想的呢,她早早死了,说不准也是一种福分,她若是长得美,从小就会被人夸赞“模样这么美,长大了难不成要进宫当皇后”,那她不就成了我。
慕鸿回来了,如今我连镜子也不照,她就在水杯里头闪烁虚影,有时候一管烟抽到最后,雾气会慢慢聚成她的脸,我就仰头和她说话,一直说到她散去。她也快死了,惨白一张脸,我终能看清楚,她不是我的母亲,她分明就是我。她曾经有过冀望,冀望沿着来路提醒,我就能变成另一个我,但我没有,她失望过,疯癫过,挣扎过,和我一般快活过,她没有怪我,这条路她都走过,她也没有变成另一个我,这原来是这般难,我们都小看了它,小看了inertia。
皇帝不会再来了,他们偶尔给我送几张报纸,我在报纸上看见皇帝的脸,他脸上分明浮动着另一个影子,也有人来找他了吧,他也听见了那些催促。我读到文绣的消息,她住小院里,就两间小屋,穿一身蓝布旧旗袍,她洗衣、做饭、买粮、买煤,还在路边摆摊卖烟呢,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快活地吐出烟圈儿,原来这就是她要的日子了,我可不要,我缓缓躺了下去,我是这房里的皇后。
自问自答
怎么会想写这个故事?
前年秋天,我陪父母去天津玩了两天。天津没什么可玩的,吃了煎饼,逛了海河,去了梁启超的饮冰室,又去了溥仪和婉容的静园。这些地方都不是第一次去,但大概因为终于写完了我的长篇《慎余堂》,这些风物总让我自以为是,好像和自己有什么关联。饮冰室的院子里结满累累石榴,那个地方和梁启超这个人一样,给人光风霁月之感,静园就冷冷的,挂满婉容的照片。我自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些照片,但在那个时刻,我突然被她那种绝望而无依无靠的美所震撼,尤其是在饮冰室里又看到林徽因,她的美是那么放松,在林徽因那里,美变得不怎么重要,而这却是婉容的核心所在。两个美人的命运让我着迷,我断断续续买了不少资料在家里,也没想好怎么用,就时不时拿出来翻一翻,这篇《皇后》起笔之后几次放弃,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终还是写完了。
好像正好和这期主题“致那个的声音”完全对上了……
写完了之后才知道有这个主题。在最早的设想里,这是一个穿越小说,1945年的婉容穿越回1922年,附身于十六岁的自己身上,她完全明白后面二十年将发生什么,却不知为何,仍如坠魔障,走了同一条路,来到同一个结局。后来我几次修订,就变成现在这样,只是一个声音,她能听见,但依然什么也没有改变,这是她的选择。
这种结局是因为什么?是命运,还是自我?
这也是我最感兴趣的部分。大概十年前我写过一个长篇《微小的命运》,题记上有一句话“命运屈从于外力,也屈从于内心”,这本书明年就要再版,但这句话我依然没有想明白。我只能说,人对命运的下跪,有时候是来自命运的强权,有时候是自我的虚弱,我对这种虚弱充满同情,因为我也担心自己,自由太重了,也许我是接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