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亮
(兰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甘肃兰州730000)
当今无论是在学术界抑或舆论圈,“内卷化”俨然成为一个出现频次较高的词汇和一种影响范围甚广的社会现象。作为表述组织内部复杂性不断增强状态下,技术和效率并没有真正得到提升,只是徒耗社会资源的现象,“内卷化”在哲学、社会学、农学、经济学、政治学等学科交叉中几经辗转,进而演化成较为完整科学的概念谱系。
早在18世纪90年代,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就从存在物衍生方式的角度对“内卷化”进行了释义,即“过密化”“致密化”,它是与“进化”相对而言的存在,是一种“退行”的现象。[1]227,228之后,美国学者戈登威泽(Alexander Goldenweiser)用“内卷化”来解释人类社会发展现象,即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便会以某种形式加以固定并难以突破,其组织内部会呈现愈加复杂化的状态。[2]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借助“内卷化”来阐述印度尼西亚爪哇地区水稻生产中,过密的劳动力投入带来的却是边际报酬递减现象。[3]这一研究使“内卷化”成为社会科学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学者黄宗智是首位运用“内卷化”来分析中国社会的专家,其《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4]和《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5]两部著述,论证了近代以来中国社会的“过密商品化”现象,从“内卷化”的角度解释了“中国为什么没有走上资本主义”。当“内卷化”现象从学术界扩展至舆论圈,其基本内涵已等于“过度竞争”,并呈现“泛内卷化”的趋势,似乎社会上一切过度竞争现象都能用“内卷化”来阐述。
“内卷化”现象无论是作为最初反映致密化劳动带来的边际效益递减状态,抑或是作为解读当下社会各领域过度竞争的经济现象,归根结底都是生产力与生产资料、劳动产品与劳动本身、人与人之间经济关系的一种反映。马克思劳动价值论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础,其不仅肯定了劳动对价值和历史的创造,指证了等量交换背后的实质,更揭示了商品经济运行的规律。借助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重要内容研究“内卷化”现象的缘起、表征、发展、实质,通过劳动解放思想纾解“内卷化”现象引发的社会问题,从而透过“内卷化”现象探略其本质,实现对其全面科学的把握。
概念的明晰是理论研究的基础,关于“内卷化”概念的界定实际上讨论的是“内卷化”一词从何而来以及如何称谓的问题,它是揭示“内卷化”社会现象的认识前提。笔者对“内卷化”概念的界定主要分为三个层面:一是理论意义上的“内卷化”概念,二是社会大众称谓中的“内卷化”概念,三是唯物史观论域中的“内卷化”概念。这对于厘定“内卷化”在不同领域中的象征表达,以及笔者借助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研究“内卷化”现象具有重要的理论铺垫意义。
理论意义上的“内卷化”概念,学界尚未形成统一的概念标准。相较于“内卷化”在特定领域的内涵表达,学界更加注重的是“内卷化”这一现象本身的来龙去脉以及“内卷化”现象与社会经验事实之间的关联性研究,即所谓的“内卷化”现象研究。事实上,学界对于“内卷化”概念的衍生逻辑存在分歧:一种观点认为“内卷化”现象产生于20世纪30年代,主要代表人物为戈登威泽、格尔茨和黄宗智三位学者。[6]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内卷化”概念滥觞于哲学范畴,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首次提出,并用以阐释生物衍化进程中的一种与“进化”相对的“退行”现象,它是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一种停滞不前的状态锁定。[1]79在这里,“内卷化”表示的是“过密化”或“致密化”的含义,它是一切“内卷化”的元概念。[7]后者的观点在诸多研究“内卷化”现象及相关论述中占据数量上的优势。研究“内卷化”概念的重点似乎并不在于它最早是由康德还是戈登威泽提出,作为一个舶来名词,厘定“内卷化”概念需要回归其语言本身。根据《牛津词典》来看,“内卷化”(Involution)为“Involute”的名词变型,原词作为形容词时表示“棘手的”“错综复杂的”“纠缠不清的”或“难以理解的”。而作为动词时,则表示生物的一种螺旋形卷曲动作或状态。值得玩味的是,将“内卷化”(Involution)与几个与之拼写方式相似的词汇“Revolution”(革命)、“Evolution”(发展)联系在一起时,会发现它们共同组成了事物衍化的三种状态,即一种是断崖式的、突发的、剧烈的状态(Revolution),一种是柔缓的、连续的、增进的形式(Evolution),最后一种则是与前两种相反的纠缠的、停滞甚至是倒退的状态(Involution)。这便是对“内卷化”内涵的最基本释义。由于“内卷化”现象作为事物衍化的一种存在状态,也为其“活跃”于诸多领域埋下了伏笔。相较于康德和戈登威泽将“内卷化”应用于人类社会制度层面,格尔茨和黄宗智将“内卷化”迁入了生产生活的具体领域。格尔茨通过对印尼爪哇岛生产模式建模分析得出,“内卷化”现象是系统在受到严格外部压力条件下,内部要素的精细化和复杂化进程。而黄宗智在格尔茨“内卷化”概念的基础上又将“边际效益递减”效应引入其中,将其界定为系统在受到严格外部压力条件下,组织要素精细性和复杂性不断增强状态下,技术和效率并没有真正得到提升,只是徒耗资源的虚假增长现象。
近两年,“内卷化”成为一个有趣的社会现象被社会大众持续热议,并与“躺平”(意指无论周围环境怎么变化,都不会有任何准备或反映,是在“泛内卷化”影响下的一种消极裹挟现象)、“佛系”(意指以无欲无求、不悲不喜、内心平和的态度对待生活)等概念联动使用。社会大众热议的“内卷化”既保留了“内卷化”学理层面的含义,同时又折射了某种社会心理。我们列举几个社会层面所谓“内卷化”现象的实例加以分析。实例1,某高校内寝室熄灯后,大部分学生利用走廊等公共场地的照明灯继续学习。实例2,某互联网企业内,员工为了业绩自愿打破“996”工作制(996 工作制是早上9 点上班、晚上9 点下班,中午和傍晚休息1小时,总计工作10小时以上,并且一周工作6天的工作制度),甚至采取“007”的工作形式(从0 点到0 点,一周7 天不休息,俗称24 小时)。如果说,实例1 还是一种积极的“内卷化”现象,那么实例2 则表现出的就是一种辛酸和无奈,是一种社会群体为了争取有限社会资源的“自我排挤”和“自我压榨”现象。对比社会层面与学术层面的“内卷化”,它们的共同之处是皆处于一个整体系统中,都是组织要素的精细化和复杂化活动。不同的是,学术上的“内卷化”是事物发展存在的一种状态,而社会上的“内卷化”则涵盖了所有的过度竞争现象,社会上这种对“内卷化”的滥用显然是不合适的。面对社会上的“泛内卷化”现象,出现了一种“躺平”的生活态度来与之对抗,这是一种对任何事物都不作反应的消极态度,是需要加以严厉批判的。事实上,“躺平”理论的历史远在“内卷化”现象之前就已产生。西奥多·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认为,人生存的意义在于体验生活,这种体验不单单是精神层面的享受,更主张依靠肉体的感触来体验生活的真正意义。脱离了肉体的生活是不具备真实性的,只有亲身品尝了生活的辛酸苦辣,才会显得幸福之珍贵。[8]阿多诺的“躺平”理论提倡一种积极应对生活的态度,用唯物主义视角向人们阐述了“生活的意义”,即“享受生活的每一个过程”,人们正是在这种体验生活的过程中感受着生命的喜悦和生活的幸福。而现今的“躺平”则是一种面对生活压力的错误态度,它以不作为的形式宣泄对社会过度竞争的不满,反映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裹挟感。就这样,哲学家们不约而同地将社会现象的研究投射在了具体的人身上。而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人从来都是社会的人、具体的人,关注人、关心人、讨论人、追问人永远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核心。在具体的社会生活面前,一切社会现象都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现实反映,社会中的“内卷化”现象亦是社会经济关系的一种体现,这是唯物史观的科学原理,更是对“内卷化”现象的深层解答。因此,唯物史观视野中的“内卷化”现象就是在一定的社会经济限制条件下,社会有机体组织要素不断实现精细化和复杂化发展,而技术和效率并没有真正得到提升的徒耗社会资源的虚假增长现象。
商品二因素是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源头,它深刻揭示了使用价值和价值两种属性在劳动产品生产过程中存在的矛盾关系。“商品首先是一个外界的对象,一个依靠自己的属性来满足人的某种需要的物”[9]47,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价值是商品经济运行最基本要素的关键所在,是对商品经济(从简单到复杂,从一般到抽象)运行规律的如实反映。如果说“内卷化”现象反映的是一定的社会关系,毋宁讲“内卷化”现象反映和依存的是一定的经济关系。因此,厘清“内卷化”现象依存经济关系中的价值属性,对于理解“内卷化”现象何以产生大有裨益。
关于有用物(这里主要指的是商品)的属性考察,可以从属“质”和属“量”两个向度展开。其中,“质”表现的是物的多属性总和,因此可以在不同的方面有用,物的有用性成其使用价值。它天然存在于商品之中,并在使用或消费中得到实现,它是商品的本质属性,是构成社会财富的物质内容。“量”展示的是为有用物找到的社会尺度,它是商品的交换价值,是不同使用价值之间交换的量的关系或比例。[9]48,49在商品交换的关系中,使用价值是交换价值的物质承担者,为交换价值提供物质保障,交换价值则是满足使用价值的交换条件,使不同的使用价值可以按照一种适当的比例进行交换,二者是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商品因其使用价值而可以交换,并因其劳动属性而得以交换。这里的劳动是无差别的、同化的、抽象的人类劳动,这种无差别的人类劳动的单纯凝结就是商品的价值。商品的使用价值具有价值,是因为有无差别的人类劳动对象化或物化在其中,它是通过“形成价值的实体”来计量的。在明晰了商品二因素的产生条件之后,我们再来讨论商品价值的表现形式。商品价值的表现形式主要有相对价值形式和等价价值形式两种。相对价值形式是“一个商品的价值表现在另一个商品的使用价值上”[9]66。等价价值形式的“第一个特点是使用价值成为它的对立面即价值的表现形式;第二个特点是具体劳动成为它的对立面即抽象人类劳动的表现形式;第三个特点是私人劳动成为它的对立面的形式,成为直接社会形式的劳动”[9]71-74。事实上,商品的价值形式与商品呈现形式的发展是亦步亦趋的,当价值形式过渡到一般状态时,商品也同化出固定表现价值的一般等价物,这种一般等价物必须同时具备价值和使用价值,正因如此它成为人们普遍乐意接受的东西,货币也由此产生。可以说,商品二因素的论述是马克思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研究范式的科学运用,这种对商品价值属性的揭示,可以让我们更好地把握“内卷化”现象的缘起。
无论从何种角度把握“内卷化”现象,“边际效益递减”都是对其现象结果的最佳解释。所谓“边际效益递减”(Diminishing Marginal Utility)是指在假定的时间条件下,当消费量开始增加时,总效用幅度就会增大,但当消费量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随着消费量的增加,边际效益则会递减,其反映的是生产要素与收益之间的反向关系。具体来说,出现“边际效益递减”的原因在于投入可变要素与固定要素之间比例的变化。商品生产过程中,固定要素在数量上具有绝对优势,随着可变要素的投入量不断增加,可变要素与固定要素比例不断变化调整,并在恰当的临界值时增量达至最优。然而,随着可变要素投入量持续增加,固定要素使用量逐渐趋于饱和,产量无法继续增加,就这样,在成本逐步提升的状态下(可变要素持续投入),产出效益就会出现递减的情况。学术界原有的“内卷化”概念主要论证的是“劳动边际效益递减”,即在现有固定要素(土地)基础上,不断增加可变要素(劳动力数量和质量的提高),边际效益(粮食产量)停滞不前或不增反减的现象。当“内卷化”概念从学术界扩展至舆论圈,并形成“文化内卷”“权力内卷”“劳动内卷”“制度内卷”“阶层内卷”等“泛内卷化”现象时,“内卷化”更多表达的是一种在文化、制度、阶层等环境制约下的恶性“过度竞争”。在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中,“生产使用价值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该使用价值的价值量”[9]52。当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固定时,劳动力只能通过缩短个别劳动时间,提高个别劳动生产率来获得竞争的有益地位,同时这一地位又会受到市场供需关系的影响。换句话说,当市场需求固定,供给量仍不停增加,只会促使竞争由良性转化成恶性。正如马克思所言,“更多的使用价值本身就是更多的物质财富……然而随着物质财富的量的增长,它的价值量可能同时下降”[9]59。因此,依马克思劳动价值论而言,在商品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多以商品价值的形式表现出来,“内卷化”现象则缘起于价值规律中的供需不平衡。
得益于劳动,人与动物相区分,并且人成为社会历史性的存在。劳动二重性是在商品二因素基础上得到的批判证明,它是理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枢纽。马克思在劳动二重性的研究过程中,进一步发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二重性,从而发现了剩余价值,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劳动价值论中,劳动二重性主要表现在具体的和抽象的两类劳动。依生产使用价值的过程而言,生产活动是由它的目的、方式、对象、手段和结果决定的,并由自己产品的使用价值来表示自身的有用性,它因社会分工而存在,并以属、种、科、亚种、变种等分类加以呈现。具体劳动“是不以一切社会形式为转移的人类生存条件,是任何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即人类生活得以实现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9]56。如果将生产的特定性质和劳动的有用性撇开,那么劳动单纯可视为人类劳动力的一般性消耗。这种脱离社会分工凝结在商品之中的一般的、同质的劳动就是抽象劳动。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统一于劳动过程之中,人类的具体劳动生产使用价值,人类的抽象劳动形成商品价值。
马克思在论证劳动二重性的基础上,进一步证明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二重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二重性可以从劳动过程的三要素(劳动者的劳动、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的关联性展开。具体来说,在劳动过程中,人借助劳动资料按照预设的条件来加工劳动对象,最后将劳动对象化或物化在产品之中。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支配下,劳动力作为有价值的商品开始出现在商品增殖的统一过程之中。然而在现实的生产过程中,产品的价值(劳动力创造的价值)和资本预付(工资)并不相等,这正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等量交换”背后不平等关系的指证。有三点需要明确,一是劳动力创造的价值和生产过程中的价值增值是两个不同的量,二者间量的差额正是资本方购买劳动力的原因。二是劳动力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成为一种特殊的商品,它的有用性就是商品价值的源泉。三是劳动力创造的价值是远高于它自身的价值的,这个超出的部分就是剩余价值,这样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二重性即劳动过程和增殖过程就得到了体现。
根据劳动二重性的基本内容以及劳动过程与增殖过程相统一的生产方式,本论题将“内卷化”现象引发问题的表征概括为以下四个方面。一是目标转换现象。这是目标执行过程中,预设目标受到外界环境干扰或自身价值偏差,以致其他目标代替原有目标,实际结果偏离预设结果的现象,在劳动二重性中体现的则是劳动工具与劳动对象的颠倒,工具的价值代替了产品的有用性。二是劳动竞争现象。理论上的劳动过程,是劳动力、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相互作用的结果。现实的供需关系中,需求是相对固定的要素,供给则是不断增加的变量,换句话说劳动三要素中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是常量,劳动力是变量,为了争夺有限的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劳动力之间便会出现相互排挤、倾轧的非理性竞争现象。三是运转循环现象。在外部环境的限制下,因内卷繁荣假象的掩饰,现有机制得以正常运行,然而长久以往机制体制并没有得到真正发展的“惰性”现象。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中,绝对剩余价值提升的成本是显著低于相对剩余价值的,因为简单劳动力的成本是远低于机械、厂房等固定成本的。在市场经济中,劳动力创造的价值远高于自身的回报,因此资本方更乐于使用提高劳动报酬等方法来增加劳动力的投入。这种“内卷化”现象实际上维持的是一种“制度惰性”。四是状态锁定现象。状态锁定概念源于康德对“内卷化”现象的理解,这里指的是在目标转换、劳动竞争和运转循环三种现象共同作用下,组织内部各要素相互纠缠、循环往复的内耗现象,这种现象带来的必然是低效或无效的发展。
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作为对商品经济从简单形式向复杂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发展过程的观念反映,沿着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范式对劳动价值论的主要内容及历史顺序进行了阐释。前文中对劳动价值论的主要内容已经进行了简单论述,其历史顺序表明劳动价值论产生于一定的历史条件,并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消亡,其在不同历史时期发挥的作用条件和形式也处于历史性的变化之中。基于这种历史性认识,我们将价值形式的演进划分为简单商品生产时期的价值形式、资本主义生产时期的价值形式以及共产主义生产时期的价值形式三个阶段。
简单商品生产时期的价值形式是以纯粹的劳动时间来衡量商品价值的。在这个时期,商品生产处于简单的萌芽状态,社会生产主要以产品生产为基准。当价值形式过渡到一般状态,商品物化出固定充当一般等价物的货币,简单商品生产时期的价值形式就被价格和不断波动的价格形式加以替代了。以货币价格表现的价值形式使商品的价值以一种潜隐的方式表现出来,并具备了对象性的特点。不同于“快嘴桂嫂”①快嘴桂嫂,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中的人物。马克思用其比喻商品价值的对象性特点。商品价值作为人类抽象劳动的凝结,是一定社会关系的产物,它不但一眼看不出来,而且不包含任何一个自然物质原子。无论人们怎样翻来覆去地观看商品,还是看不见、摸不着它的价值,而快嘴桂嫂则不同,她从不掩饰自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真实情感。从不掩饰的脾性,商品价值作为人类抽象劳动的凝结,是一定社会关系的产物,它不但一眼看不出来,而且不包含任何一个自然物质。尽管人们翻来覆去地观看商品,还是看不透、猜不着它的价值。正如恩格斯指出,“自从货币进入这种经济方式的时候起,一方面,适应价值规律(注意,指马克思所表述的价值规律!)的趋势变得更明显了,但另一方面,这种趋势又由于高利贷资本和苛捐杂税的干扰而受到了破坏;价格平均起来达到几乎完全接近价值的程度就需要更长的期间了”[10]1016。
当简单商品生产过渡到资本主义商品生产,简单商品生产时期的价值形式也步入资本主义商品生产时期的价值形式。在资本主义商品生产时期,商人参演了推动生产方式发展的重要角色,他们促使商品经济中的所有参与者(主要指不同商人之间)都能获得相同的利润,并形成了对中间价格、出售价格等方面的行业规定。他们通过对旧的商会制度的维护,进而帮助国际市场竞争拥有了均等的利润率,为世界市场的形成贡献了力量。在资本主义商品生产过程中,价值与价格的相互转化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它是不同生产范畴的综合集成。实际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商品价值等于C(不变资本)+V(可变资本)+M(剩余价值),当商品在各生产部门之间展开充分的竞争之后,则会出现一般利润率平均化的现象。一般利润率平均化现象出现的根本原因在于“商品不只是当作商品来交换,而是当作资本的产品来交换”[10]196。在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下,价格逐渐代替了价值,而市场价格正是由供求关系所决定的。供求关系下进一步衍生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商品和货币、买者和卖者以及生产者和消费者等关系。在这些衍生关系中,无论是同质抑或异质关系,都会因某些条件而相互竞争。其中,处于劣势的一方会以个体行为来反抗优势群体,而优势群体则会联合起来对抗反对者,这是竞争常态。然而在竞争过程中,也会出现劣势方为迎合优势群体接纳,摆脱劣势环境,与同处劣势方的个体相互排挤的现象,尽管这种做法还影响了他自身。这就是市场经济关系中“内卷化”现象产生的根源。
依据价值形式的历史进程,即使是发达的资本主义价值形式亦将走到其历史终点,最终被共产主义的生产方式和价值形式完全取代。在这里,商品是市场经济中一个最基本的元素,它代表的是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形式,反映的是资本主义狭窄的、无法容纳其巨大生产力的关系,是社会制度不断更迭前行的历史必然性。在共产主义社会中,商品生产关系会随着市场经济的退出而消亡,人与人的生产关系不再是商品的价值关系,而是一种“极明白而合理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下,生产过程充分与自由人相结合,并按照他们的意志和计划执行。正如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指出,“在一个集体的、以生产资料公有为基础的社会中,生产者不交换自己的产品;用在产品上的劳动,在这里也不表现为这些产品的价值,不表现为这些产品所具有的某种物的属性,因为这时,同资本主义社会相反,个人的劳动不再经过迂回曲折的道路,而是直接作为总劳动的组成部分存在着”[11]433,434。
依赖于价值形式的历史演进,“内卷化”现象亦需经历从产生到消亡的历史过程。因此,“内卷化”现象演变过程可以划分为简单商品价值形式下的“内卷化”现象、资本主义价值形式下的“内卷化”现象以及共产主义价值形式下的“内卷化”现象三个阶段(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按照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共产主义分为初级阶段和高级阶段,在共产主义初级阶段即社会主义仍需要借助资本主义某些合理的生产方式,在这个阶段是存在“内卷化”现象的,当共产主义发展到高级阶段旧的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将逐步消亡,“内卷化”现象也将随着旧的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的消亡而不复存在)。这与马克思论述的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三种形式是一致的。在简单商品价值形式时期,纯粹的劳动时间是衡量商品价值的基础,这一时期最重要的是物质生产。受限于狭小的、孤立的生产能力,这一时期的“内卷化”现象主要发生在从属于一个较大整体的不独立的人之间,它是私人目的外在化的一种表现,该时期属于马克思论证的“人的依赖关系”的社会阶段。在资本主义价值形式时期,普遍的物质交换代替了简单的物质交换,商品的价格形式逐渐代替了价值形式,这一阶段的“内卷化”现象主要发生在竞争劣势方之间,该时期属于“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社会阶段。当社会进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第三个阶段即共产主义社会,随着商品生产关系的消亡,与之附属的竞争关系亦将消亡。在这个时期,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为劳动者的社会财富,劳动者实现真正的自由全面发展,“内卷化”现象也必将随之消失。[12]52
通过人类劳动的等同性,劳动产品取得了价值对象物化的性质,凭借劳动的计量,劳动产品又获得了价值量的形式,最终通过社会规定的生产关系,劳动产品的社会关系形式得以确证。当劳动产品一旦成为商品,便具有了一种神秘的性质,其根源在于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被劳动产品的物的性质所掩盖,社会生产的劳动关系也被反映为劳动者身外的物与物的社会关系。这种颠倒的社会关系与宗教的实质如出一辙。在宗教的幻境中,意识的产物被赋予生命,成为与人发生联系的独立存在物,而在商品的世界里,劳动的产物亦被赋予生命,并成为与人相联系的独立物。这种颠倒的关系就是商品拜物教,当劳动一旦为商品服务,就带上了拜物教的性质。在商品拜物教的性质中,物的实际属性都被颠倒了,其展现出来的是:物的使用价值与它们的物质属性是无关的,而它们的价值却是使其为物的重要关联。就是说,物的使用价值对社会群体来说没有经过交换就能实现,其处于与人的直接关系中,而物的价值只能在交换中实现,时时处于社会的过程之中。在马克思揭示商品拜物教性质之前,庸俗经济学家一直认为这种颠倒的性质是物的真实属性。
商品拜物教出现的关键在于资本人格化与资本增殖相结合。资本家作为资本在人间的代言人,其灵魂早已“出卖”给了资本,而资本只有一种本能,那就是永不餍足的剥削本质。具体来说,商品拜物教的出现主要源于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商品拜物教符合人们的感官日常,使相对复杂的事物本质转化为人们可以简单认知的从物到概念的联系。由于劳动产品真实属性的转化,劳动产品直接成为商品,成了可感觉的社会存在物,这种转化大大降低了对商品价值属性的认知难度。其次,分工的产生进一步分化了劳动者和资本家之间的阶级地位。马克思认为,分工在本质上与私有制是一致的,其中分工等同于活动,而私有制则等同于活动的产品。[13]37随着分工的不断深化,劳动者因分工获得了直接的、感性的、局域的劳动信息,资本持有方获得的则是间接的、抽象的和全局的生产信息。正是因为这种信息上的差异,劳动框架结构得以进一步细化,劳动者和资本持有方之间产生了权力和地位的不对等。在商品经济社会,资本持有方乐于这种不对等关系的持续发展,商品拜物教观念便在资本主义社会开始蔓延。再次,资本无限增殖的本质属性以及资本家对这一属性的狂热期盼,使得商品拜物教观念与人的价值观念进一步捆绑结合。一方面,人心中的私有物欲会因商品拜物教观念得到全面鼓励增强;另一方面,资产阶级统治者又会因为这种价值观念增强自身控制劳动资料进而控制劳动力的能力,同时也会降低资本管理的成本。一言蔽之,商品拜物教就是通过颠倒商品价值属性,使对物的迷恋成为普遍的社会追求,进而构建起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观念,为资本主义剥削本质找到合理的价值解释。
商品拜物教观念使资本本身得到进一步抽象,因而其有资格进入商品经济中的各个领域,并以供需关系为杠杆激活市场的丰富性。事实上,这种激活并不是一种有效的激活,它注重的是外延数量的增长,而非本身质量的提升。在这种观念的驱使下,资本市场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商品市场份额的比较优势选择。资本持有方根据不断扩张市场份额的原则,抑制任何可能缩减其产品销售的计划,长此以往,产品供应必将走向趋同,行业内的竞争亦将无度,甚至转向内部员工的无底线盘剥。二是资本运转周期压榨产品生命周期。任何产品从进入市场到市场淘汰都要经历开发、引入、发展、成熟和衰退几个阶段,其中产品研发耗时最长,而资本运转周期却是固定的。因此,在资本市场中,资本会按照自己的运转周期择优选择(选择短期投资回报率高,淘汰长期回报率不确定的项目)。这样,在资本逻辑的驱使下,市场经济中的创新创造会遭到沉重打击。商品拜物教观念驱动的两种情况为社会中的“泛内卷化”现象找到了很好的解释。现实中的“泛内卷化”已经呈现了“宽泛领域”的内耗趋势,这种恶性的激烈竞争在社会各阶层内引发了深切的焦虑与不安,但究其本质,“内卷化”现象实际上是商品拜物教观念下的一个价值负荷,它是劳动关系颠倒后引发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
在庸俗经济学家那里,劳动与自由似乎是对立的存在,他们将人与劳动产品、人与生命活动、人与类本质以及人与人关系的四种异化[14]当作应然,将劳动作为人谋生的第一手段这一现实孤立于社会经济和政治制度之外。直到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诞生,劳动与自由才真正统一起来。在劳动价值论中,劳动是人对自身劳动力的使用,是人与自然进行物质转化的“媒介”,是创造使用价值的有目的、有计划的活动。商品经济中,劳动力成为商品,劳动者通过出卖劳动力换取生存资料,劳动也因此成为雇佣劳动。事实上,无产者与资产者、雇佣劳动与资本是天然对立的,当二者的矛盾不断激发,劳动者必然推翻资本家,无产阶级必然推翻资产阶级,雇佣劳动亦将真正得到解放。
劳动解放是马克思劳动价值论孜孜以求的价值目标。在马克思早期经典著作中便有对劳动解放的论证,马克思认为劳动解放依靠的不是来自外部环境的力量,它是来自劳动异化状态下的矛盾运动,通过对私有物的扬弃,进而批判一切异化劳动的形式,从而实现以全部社会财富为基础的人的自由个性的复归。即“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15]182。随着唯物史观的确立,劳动解放思想拥有了更为翔实的历史依据和现实基础。从资本主义的矛盾性出发,一方面,肯定了资本主义的积极属性。即资产阶级斩断了形形色色的封建束缚,为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廓清了障碍;开辟了紧密相连的世界市场,使一般的、个别的生产方式转化为普遍的世界生产方式;创造了新的技术,把一切民族甚至是野蛮的、未开化的民族都卷入文明之中。总之,资产阶级创造了以往任何时代都无法企及的巨大生产力。[16]34-36高度发达的物质生产力为劳动解放创造了重要的物质条件,这是资本有益的方面。另一方面,揭示了资本主义不停榨取剩余价值永不餍足的盘剥本质。资产阶级诞生之日起,就伴随着“血与火”的剥削和罪恶,从资本的原始积累到资本的不断增殖,一路都是在攫取自然资源和压榨剩余价值的罪恶之路上前行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资产者和劳动者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资本增殖的速度越快、规模越大,需要的劳动力数量越多,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矛盾就越尖锐。推翻资本主义,消灭资本主义制度,在资本的狂热增长中已然成为民众的共识和历史的必然。随着资本的消亡,以外在目的为规定的雇佣劳动亦将消失,公有的生产资料完全适配于社会化的生产能力,人的劳动也将在自由王国中实现彻底解放。
在唯物史观的整体语境下,虽然社会主义消灭了商品拜物教的制度基础,但由于社会主义尚处于初级发展阶段,需要借助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有益成果,颠倒劳动价值属性的现象依然存在,由此产生的“内卷化”现象也必然存在。因此,正视“内卷化”现象存在的历史和现实基础,是纾解“内卷化”现象的重要前提。既然“内卷化”现象的本质属性是商品拜物教引起的劳动价值属性的颠倒,那么纾解“内卷化”现象就应该从科学对待劳动出发,以尊重劳动、崇尚劳动、热爱劳动的积极态度反对“躺平”的消极观念。科学的劳动态度应当兼具以下几点要素:一是坚持弘扬劳动精神。“崇尚劳动、热爱劳动、辛勤劳动、诚实劳动”[17]是新时代劳动精神的生动体现,要以劳动精神引导和鼓舞全体劳动者,以积极的劳动态度消除消极的“躺平”观念。二是充分发挥劳动者的主力军作用。在我国,广大劳动者是国家的主人,是社会主义先进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代表。强化广大劳动者的团结,树立劳动者维护大局、服务大局的政治意识,通过政治理论和“四史”学习,增强劳动者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从而发挥劳动者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坚实力量。三是不断提升劳动者的劳动素质。提升劳动者的劳动素养需要树立劳动者终身学习的理念,养成善于学习、思考的习惯,既勤于养德又精于钻研,锐意进取、敢于争先、蓬勃向上,成为新时代高素质的劳动者。四是切实维护好、发展好劳动者的合法权益。解决劳动者的后顾之忧,是增强劳动者获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的关键之举。这也是社会主义区别于资本主义的制度优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是在广泛民主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它以人类最先进的社会和国家理论为指导,可以以制度之力保障劳动者充分参与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并有效纾解行业中、阶层间的“内卷化”现象。而资本主义制度下“内卷化”现象永远不可能消除,原因在于他们无法从经济生产方式和社会制度层面深刻解释“内卷化”现象,因而无法透视“内卷化”现象的本质。事实上,“内卷化”现象的本质属性一旦被我们发现,并找到这种内耗现象的纾解之道,人们面对行业、阶层之间竞争的焦虑和无力感便会逐渐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