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安奎
政府与市场的关系,更进一步讲,政治与经济的关系,是现代国家治理理论与实践中的核心议题。然而,发轫于西方的现代政治经济学,以及后世的主流经济学,框定了我们对经济本身以及上述两重关系的理解,并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西方治理理论和治理话语的基本语境。近些年来,基于不同治理模式的成效对比,对上述问题的反思也日趋深广。例如,国家能力和治理绩效在西方学术界得到更多重视,关于社会公平的社会呼吁和理论建构都引人瞩目。但这些反思与主流框架一起,目前呈现出来的仍然是一种割裂的面貌。这尤其表现在国家能力、治理绩效与个人自由、(选举)民主的价值之间,以及自由市场、私人财产与社会公平的取向之间仍然存在明显的张力。而且,这些张力甚至在学科之间体现出来。例如,自由市场和理性选择在经济学中几乎是基本预设,而关于社会公平或经济平等的价值,则更多地在伦理学、政治哲学中找到自己的地盘。结果,关于国家治理,我们面对的是一幅高度碎片化的理论图景。
作为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者,道德经济学为我们进一步反思上述问题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切入点。一来,它强调经济的道德维度,从而与去道德化的理性经济模式形成对照;二来,它强调经济对社会的嵌入性,从而使得它实际上是对整个社会系统的研究,这就有望为我们提供国家治理的整全性视野。有鉴于此,本期《公共行政评论》组织了两篇专栏文章,分别从道德经济学的中西传统出发,试图发掘国家治理的“另类”思想资源。需要说明的是,“道德经济”或“道德经济学”的概念源于西方,但它所指涉的对象却不限于西方。《从“生民”到“人民”》一文虽然讨论的是中国传统的生民论,但作者也认为,其中的生民经济是一种道德经济。此外,道德经济常常被归入前现代之列,但两篇论文都不是在为前现代的经济模式与经济观念招魂。相反,它们都试图彰显道德经济学传统的普遍价值。
《从道德经济(学)传统看现代国家治理的社会基础》一文在提炼道德经济学核心理念的基础上,认为其普遍价值取决于其隐含的“社会”想象。但作者进一步论证说,斯密以“商业社会”理论为现代政治经济学提供了独特的社会基础,我们因此可将开端时期的政治经济学纳入道德经济学的脉络。但商业社会作为社会形态太过单薄,其依托的文明政体又太过弱小,这就导致了经济从社会中脱嵌的风险以及道德经济学再次出场的必要。而道德经济学的启发在于,现代国家治理根本上是政治共同体的构造问题,它意味着我们需要一种整全性的国家治理之学,以便安顿好市场机制、政府权能、政治权力以及社会公平等要素。
《从“生民”到“人民”》一文试图超越王朝政治的“君主-臣民”叙事框架与民本论理路,着力阐发中国传统中“生民”的含义及其与“人民”接榫的可能。其中,生民经济或“食货”反对以逐利为动力的经济体系,主张物质财富均衡流布,互通有无,以求利养生民,乃至天下大同。生民经济的基础乃是民胞物与的共同体想象,它是对人与人之间,甚至人与万物之间关系的一种包容性理解。这一思路与西方道德经济学所强调的经济对社会的嵌入性是一致的。着眼于新时代的主要矛盾,以及我们一以贯之的意识形态传统,作者提出,生民经济的现实形态或可称为人民经济,它是资本主义经济的替代选项。
两篇文章虽然都在广义的道德经济学论域中展开,但表现出重要差异。例如,生民论关于民胞物与的伦理构想虽然淡化了治者与被治者之间的权力关系,但它并不相信人类的自发行为可以构成一个基本的社会形态;由于没有商业社会和自发秩序的观念,生民论也就没有西方道德经济学所面对的自由与权力之间的紧张感。虽然二者都直接或间接认为现代国家治理的深层问题是共同体问题,但生民论的“生民”主要是一种基于天道的自然共同体观念,相反,西方的道德经济学则必须面对现代政治民族或人民的建构性特征。对共同体的自然性或建构性理解,则关乎人们在现代国家治理中能够扮演何种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