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琛琳
(西安交通大学,陕西 西安 710049)
《琵琶记》是中国戏剧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代表着南戏创作的最高成就。无论是布局的周密谨严、“风化”优先的创作宗旨,还是文辞的优美、情节的生动,亦或是词曲宫调等,都堪称中国古典剧作的典范,在世界范围内亦颇具影响。
但截至目前,对《琵琶记》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和接受情况的系统整理鲜见。故此,一些学人对相关问题的认识存有严重误区,如孙歌等人认为“从马约瑟以来,西方人关注中国戏曲的中心始终在元杂剧。”[1]骆耀军称“英语世界中国古典戏曲研究存在很大的不平衡,至今少有英语学人深入探究南戏这一戏曲样式”“明清传奇的翻译和研究在新近开始兴盛,而真正未能有所转变的,乃在对南戏的关注。”甚至称南戏为“他者想象缺失之域”[2]。
事实显然并非如此。英语世界的《琵琶记》研究便是一个很好的案例,可以佐证西方学人对南戏持久的研究兴趣和日渐丰硕的研究成果。
早在19世纪40年代,《琵琶记》就以诗歌的形态进入西方世界;随后又以小说、戏曲、舞台剧等方式传播,引发学者长期、持续、热情的关注。
1840年,研究东方文学的主流期刊TheAsiaticJournalandMonthlyRegister刊登了Chinese Poetry: Extracts from Pe Pa Ke,译者将《琵琶记·副末开场》中的(水调歌头)和第二出《高堂称庆》中的(宝鼎儿)和(锦堂月)3段曲词巧妙组合成一首独立的诗。这让《琵琶记》在英语世界崭露头角,人们开始留意到这部语言雅致的中国戏曲作品。
1852年,英国著名传教士汉学家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出版了ChineseConversation(1)此书由上海墨海书馆(The Mission Press)出版发行,封面未署作者,只写了“translated from native authors”后世学人结合英国传教士汉学家、目录学家Alexander Wylie(1815—1887)的相关著述,将作者判定为艾约瑟。一书,此书是《借靴》《琵琶记》和《三国演义》的英译合集,《琵琶记》部分包括“吃糠”“描容”“别坟”“寺中遗像”“两贤相遘”“书馆”六出。作为对《琵琶记》折子戏的第一次大量译介,艾约瑟采用直译法使译文尽可能贴切呈现原文语境、传递源文本中的文化信息,以此帮助英语世界读者形成对《琵琶记》的初步了解。
法国汉学家巴赞(Antotine Pierre Louis Bazin,1799—1863)于1841年翻译并出版《琵琶记》法译本(2)A.P.L. Bazin. Le Pi-pa-ki: Ou, L'histoire Du Luth.Nabu Press, 2013。另外,《现代中国》(Guillaume Pauthier, Chine Moderneou Description Historique,Géographique et Littéraire de cevasteempire,d’après des documents chinois,Nabu Press, 2011)一书,收有其选译和评介《琵琶记》的文章,1853年由巴黎迪多兄弟公司出版。。此译本虽不属于本文的研究范畴,但其启发并推动了英语世界的后续研究:1857年,艾约瑟指出巴赞译作“因情节的优美动人给西方读者留下深刻印象。”[3]1895年,NineteenthCentury杂志刊登了George Adams(1851—1925)的Chinese Drama一文,其中有对《琵琶记》的片段翻译;1897年,美国传教士Thwing Edward Waite(1868—)的Chinese Fiction一文也在介绍“十才子书”时简要提及《琵琶记》。1898年,英国传教士Candin,George Thomas(1853—1924)盛赞《琵琶记》“故事简明、语言自然、具有感染力,是一部绝妙的文学作品”[4],并选译了“琴诉荷池”一出的大部分戏文。这几项研究成果都是在法译本基础上的转译或研究、述评。
这一时期亦有学者对《琵琶记》评价一般,如翟理斯(H.A.Giles,1845—1935)认为其“为了剧情而剧情”,甚至不屑提及剧中主要角色的名字,仅以“一个才华横溢的中国书生”“这个年轻人”“他的妻子”“他新娶的妻子”分别代替蔡邕、赵五娘、牛氏[5]。1901年,Posnett Hutcheson Macaulay(1855—1927)评价“感格坟成”中对神灵的超自然描写,认为“神灵帮助五娘筑坟与元代戏诸多戏剧情节类似,带有中国传统观念的典型特征(神灵常在中国戏剧情节中发挥作用),缺乏理性主义。
1909年,威尔·厄文(Will Irwin,1873—1948)发表了The Drama in China Town一文回顾他1900年在旧金山戏曲舞台看到的《琵琶记》演出,称“《琵琶记》是一个艺术杰作,它对道德和对美的热爱的影响比以往在该剧院上演的任何剧作都要大。”[6]之所以能在旧金山看到《琵琶记》,应该与19世纪中期的“淘金热”有关。萨克拉门托(Sacramento)发现金矿后,全美沸腾,近在咫尺的圣弗朗西斯科(旧金山)受到冲击,大批粤籍华人前往,粤剧随之来到美国(3)“广东人之爱其国风,所至莫不携之,故有广东人足迹,即有广东人戏班,海外万埠,相隔万里,亦如在广东之祖家焉”。(阿英编《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 北京:中华书局,1960:67-68。)“1975年,华裔艺术家伟利·王在旧金山萨克拉曼多街的一处工地里发现了七百多张粤剧剧照,后经留居美国的中国漫画家、记者、作家杰克领导的一个研究小组鉴定,早在加利福利亚州发现黄金矿场的时候,粤剧戏班就到美国演出了。”(赖伯疆,黄镜明,《粤剧史》,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 1988。),作为粤剧典范的《琵琶记》便迎来演出热潮。而Irwin此时的观剧为46年后《琵琶记》在美国的改编和在百老汇舞台的上演埋下伏笔。
1922年,Kate Buss出版StudiesintheChineseDrama一书,在“The Plays as Literature”一章称《琵琶记》是以“孝”为主题的典范作品;继而讨论了中国古代父命子从的孝顺关系,认为这种关系于中国人而言远重于性爱和婚姻,极受剧作家青睐[7]。可见Buss不仅熟知中国戏剧作品,而且颇为关注作品背后的社会观念和人伦内涵。1925年,A.E.Zucker出版TheChineseTheater一书,辟专章讨论《琵琶记》,并将其作为透视明代大众生活和文人心态的镜子,用以观照中国传统观念中的“忠”和“孝”[8],展现出对中国文化及社会风气的深刻了解。由于当时欧洲译介中国戏曲多采取改写或转译的方式,再加上版本选取、译者主观因素等影响,Zucker的翻译和评论难免瑕疵和失误,但他对《琵琶记》的喜爱跃然纸上。1928年,余天休(Yu Tinn-Hugh)将自己英译的《琵琶记》命名为MemorisoftheGuitar出版,定价大洋六角出售。但此书仅1版1印,故流传受限、水花不大。1929年,德国翻译家洪涛生出版了几个《琵琶记》的德语节译本,次年又完成了全本《琵琶记》的德译。随后英译本TheTwoWives:EightScenesofKaoMing'sClassicalDrama,TheLute便根据洪译本被转译出来,可惜目前对其译者及出版情况所知甚少。
1946年,Irwin Will和Howard Sidney根据《琵琶记》改编出一部3幕12场的英文音乐剧《琵琶吟》(Lute Song),于百老汇普利茅斯剧院(Plymouth Theatre)上演(4)《琵琶吟》演出的剧本由Ruth Sergel整理。(Lute Song, adapted for Broadway Presentation by Irwin Will and Howard Sidney, acting version arranged by Ruth Sergel, The Dramatic Publishing Company, 1946)有关内容在高子文的《文体的置换:百老汇剧场对〈琵琶记〉的接受》和石俊山《“高尚且真诚的目标”——20世纪中美国改编版〈琵琶记〉(〈琵琶歌〉)之成形与剧评》中已进行了较为详尽的论述。1955年,Irwin W.和Howard S.在芝加哥出版公司出版了The Lute Song。(IrwinW,Howard S, ed.Sideny, Trans and Adapt,The Lute Song,Chicago: The Dramatic Publishing Company, 1955)。(46年前Irwin在旧金山中国城观剧后的梦想此刻终于成真。)该剧从2月6日首演到6月8日停演,共演出142场[9],Newsday、Time等报刊争相报道演出盛况。同年,Irwin发表On the Trail of a Chinese Script一文,称此剧是一部带有同情、讽刺和幽默色彩的戏剧,极具吸引力。1952年Robert 也发表文章对此剧及其相关内容进行了全盘整理和有效反思。
此后,英语世界研究者在以往对《琵琶记》进行片断翻译、戏曲改编、舞台表演的基础上展开细致探讨,对《琵琶记》的关注和研究日益深入。
1972年,有关《琵琶记》研究的“转折性文本”The Lute Song:An Aristotelian Tragedy in Confucian Dress出现,称《琵琶记》是儒家外衣包裹下的亚里士多德式悲剧[10],标志着英语世界对其关注进入到探索发展阶段。3年后,马克林(Colin Mackerras,1939—)又发表了The Lute Song Reconsidered:A Confucian Tragedy in Aristotelian Dress一文,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度探讨。次年,白芝(Cyril Birch,1925—2018)发表了TragedyandMelodramainEarlyChuan-chiplays:LuteSongandThornHairpinCompared一文,不仅高度评价了《琵琶记》,而且比较了《琵琶记》与《荆钗记》在情节设定、音乐结构、平行场景、戏剧类型等方面的异同,认为《荆钗记》从《琵琶记》中借用了事件的基本模式和一些音乐及辞藻。此外,作者还关注到《琵琶记》中的对比意象和复现意象,认为食物和营养的意象在《琵琶记》中至关重要,如蔡伯喈对父亲非自愿的忽视通过显性的营养意象(the dominant imagery of nourishment)得到强调[11]。作者聚焦文本本身,在讨论《琵琶记》意象优越性、情节高度严肃性的同时,透析其悲剧内核。同年,H. C. Chang出版ChineseLiterature:PopularFictionandDrama一书,其中不仅有对《琵琶记》重要场次的节译,还有对高明生平经历、《琵琶记》产生过程的简要介绍[12]。1976年,杜维廉(William Dolby)出版了AHistoryofChineseDrama一书,以朝代为线索梳理中国戏剧史[13]。杜维廉在这部作品中翻译了《琵琶记》的一些片段,为后续中国戏曲研究提供了极有价值的参考。
1980年,美国汉学家让·莫里根(Jean M Mulligan)在哥伦比亚大学“东方典籍译著”的支持下,翻译出版有史以来第一本、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本英文全译的《琵琶记》。在序言中,Mulligan高度称赞《琵琶记》,认为其主题聚焦“孝道”“妻子的忠贞”和“做官的得失”三个方面,其结构“具有高度统一性”,如在京城的蔡伯喈生活富足,而其家乡陈留却饥馁凄惨,鲜明的对比性结构具有很强的情感力量,赋予《琵琶记》动人的悲剧情调;从戏剧效果而言,《琵琶记》“充满人性化的色彩,显示出开放的心态、独立的艺术创造性”,标志着高明将南戏提升到高度艺术化的文体层次[14]。
Mulligan译本专业性与可读性兼备,出版后引发学界评点和讨论的热潮。Howard Goldblatt曾高度评价Mulligan译本,称其在翻译之余对南戏文体进行了基本介绍、对原文本进行了仔细注释,在尊重原著创作形式的同时加入了有启发性的介绍、详细的场景概要、两个有用的词汇表(5)事实上,Mulligan译本除译文外,还包括介绍(introduction),逐幕概要(Synopsis of The Lute),曲牌名(Tune Titiles),专有名词表(glossary),参考书目(Bibliography)。Howard应该是把Tune Titiles和glossary两者合并统称为了two useful glossaries。和双语参考书目等,为西方读者的充分理解和有效阅读做出卓越贡献。此外,Howard还评价了《琵琶记》,认为它可以带给读者诗意的艺术感受、有益的传统教诲、优秀的剧情内容,能引发普遍的情感共鸣。[15]Anne M. Birrell则指出译本不足,认为译者应该在其中加入对当时婚姻制度、佛教信仰等的解释,以便缺乏背景知识的读者理解;又如译本文风略显死板;再如并未完全遵循原著、在语言的生动性方面有所缺失、出现现代术语与中国传统措辞的混杂、存在一些语法和印刷错误、注释出现失误……但Anne仍然认为这些都无法掩盖Mulligan大胆尝试、敢为人先之功。此外,Anne认为《琵琶记》具有道德情景剧与闹剧结合(moralistic melodrama happily blends with slapstick comedy)、悲情与反讽交融(pathos rubs shoulders with bathos)而形成的强大戏剧吸引力[16]240-241。Jerome Cavanaugh也在1981年称Mulligan译本,做出了前无古人的历史贡献;并在深入分析译文构成、源文本版本、翻译效果的同时直接指出译本中一些有待斟酌的细节,探索入微[17]。Victoria B.Cass更是从翻译史的角度立论,认为Mulligan译本的价值远不止于为普通读者提供了通俗易懂的译文,而更在于为文学课程提供了可用翻译、为翻译文学提供了重要补充[18]。Richard E. Strassberg的研究则从中西方文化对文体层级和地位划分的差异入手,指出Mulligan译本举世瞩目的价值就在于使《琵琶记》向西方读者的敞开成为可能,引发他们“对中国戏曲文化迟来的兴趣”;而其准确性与创新性兼备的特点、在翻译时适当加入注释的做法,都有助于读者的理解和欣赏,无疑极为卓越[19]。1982年中国台湾学者彭镜禧(Ching-His Perng)也对Mulligan译本进行了评价,态度客观中立,论证周密谨严。1983年,Colin Mackerras又主编了ChineseTheater:FromItsOriginstothePresentDay一书,其中第二、三章都涉及《琵琶记》。
受到性别观念、文学思潮、社会运动等外部环境的影响,20世纪90年代至今的《琵琶记》研究既有对以往研究思路的继承和延续,又有别开生面的创新,呈现出理论新、视角新、方法新、思路新的多元化特点。
延续以往思路的研究包括1990年马克林从戏曲史角度立论的ChineseDrama:AHistoricalSurvey和1995年白芝的ScenesforMandarins:TheEliteTheateroftheMing,极大启发了后继学人。
Mei Sun于1996年发表的PerformancesofNanxi一文则颇多新意,从南戏的发现入手,讨论了南戏的音乐、角色类型、化妆、道具等诸多方面。以“南戏的音乐”为例,作者讨论了“合”与“合唱”,认为作品中的“合”具有极大的模糊性,可以代表二重唱、三重唱、台前合唱、台后合唱,我们需要根据上下文确定“合”到底代表什么。紧接着,作者以《琵琶记》第17出和第20出中蔡伯喈、赵五娘的(合)为例,认为Mulligan将“合”译为“合唱”是错误的,因为此时舞台上只有一个主人公,所以此处的(合)只有可能是指主人公与后台进行的联唱。作者认为,南戏创作者通过舞台下的助阵合唱,带动了现场气氛,增强了戏剧的艺术感染力。[20]由此可见《琵琶记》已被用于对南戏唱、演相关问题的讨论。
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一直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的女性主义第二次热潮直接推动了“性别研究”的诞生。表现在英语世界的《琵琶记》研究上,就是从性别视角进行的分析明显增多。1996年,Ann-Marie发表文章,从明代戏剧中观察中国的“母性”和“妻性”。作者认为明代戏剧中的“妻性”体现在妻子需要遵循儒家伦理准则,《琵琶记》中的赵五娘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Ann-Marie还指出明代中国的贤妻十分渴望社会认可,而获取这种认可的过程却往往十分痛苦——“裙包土介”一场中五娘亲手筑坟埋葬公婆致使十指鲜血淋漓、心力交瘁,便是她对于孝顺形象的自我维护。继而,作者又指出“妻”在中国传统社会经常是一个被操纵利用、服务于男权的角色——在Ann-Marie看来,封建男权社会压迫下的女性,要么被操控成为男权社会的服务者,要么成为被规训的道德模范。[21]
1998年,Lijun Fu撰写了Derivation in Chinese Literature一文,将“负心郎”作为文学母题,论述这一“原型”在宋、元、明时期改编、转型和颠覆的过程,以及作者在这一过程中对中国传统“报应”“教化”“惩恶扬善”等观念的强调。[22]同年,Mei Sun又发表The Division between “Nanxi” and “Chuanqi”一文,援引《琵琶记》作为佐证材料辅助观点论证。
随着“经济全球化”和改革开放的到来,传统戏剧也开始了历史与当代相融合的改编、振兴及表演方式的革新。这些新变也被研究者及时地译介到西方世界。2001年,Wenwei Du撰文讨论1990年以来的元曲改编,在论及郭汉城和谭志湘改编的《琵琶记》时指出,新编剧作中的蔡伯喈较以往明显带有叛逆精神,会表达出被迫成为上门女婿的不满,会不断表达对原配和父母的思念,质疑科举何用、为官何用等,将批评的矛头直指统治者和科举制度;赵五娘除贤惠孝顺外也同样珍惜个人价值,不再被动地逆来顺受;牛小姐会因为伯喈有糟糠之妻而心怀委屈,带有微妙却真实的个人情感,不再是以往高贵的完美闺秀形象;虽也涉及“孝”,但此版《琵琶记》通过重塑人物形象对“愚孝”的被动、无知、消极、盲目进行了质疑和批判。Wenwei Du认为,郭汉城和谭志湘改编的《琵琶记》与1946年百老汇改编的音乐剧《琵琶歌》有相似之处——主人公形象都变得更加主动、更有人情味了。它们都想把角色塑造成更能被现代思维方式接受的人,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历史性与当代性的勾连。[23]
2003年,Li-ling Hsiao撰文强调只有把戏剧文本与文中插图、读者评点、外部出版环境、商业机遇等联系起来,才能更好地理解晚明戏剧。因而他十分关注剧作者、评论家、插图家、出版商等“参与者”之间的复杂“对话”——万历时期容与堂版本《琵琶记》便是展现这种“动态关系”的优秀案例:插图在“重现”戏曲文本的同时还对原作进行了诠释、评论、甚至修改,表达着绘制者的个人观点和主观态度。插图画家变成不容忽视的文学评论家,插图也因此承担起重要的智力功能,成为文本商业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24]
到了21世纪,英语世界对《琵琶记》的研究更为全面、深入、透彻。2007年Jing Shen在讨论《水浒传》的女性形象时比较了《宝剑记》和《琵琶记》,指出二者在孝道及其艰难实现、反映朝廷腐败等方面存在共同点[25]。同年,Regina Llamas撰文称《琵琶记》是有关“女性美德和忍耐”的典范[26],亦值得关注。2009年,Daphne P.Lei将纹身、身体书写与中华美德联系起来,通过引入“身体写作”理论,将《琵琶记》尤其是“五娘剪发”之举升华到更深刻的层次[27]。作者认为《琵琶记》是贤惠模范女性美化苦难的例子:五娘作为苦难的缩影经历了被丈夫抛弃、饥饿、贫困、公婆去世等种种不幸。著名的剪发和卖发情节可谓体现其痛苦的“身体写作”实例,剪下的头发更是意味着五娘选择了美德而非女性之美。与此同时,五娘的头发因为与其身体的关联性和自残意愿的象征意义而具有别样价值——它早已成为五娘自己的化身,象征着另一个有着可悲命运的美丽女性;而亲手剪下自己头发的五娘已然具有了施暴者和受害者的双重身份。此外,观众也可以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施虐、受虐、偷窥的极大乐趣……但即使用所有颇具吸引力的身体书写来展示五娘的孝顺和忠诚,她自己的身体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保护,仍然可以作为一个性别整体来发挥作用,再加上她的性别诉求和贤惠品行,这个女性形象便更具力量了。
2011年Sophie Volpp出版了WorlyStage:TheatricalityinSeventeenth-CenturyChina一书,作者在第一章中论及戏剧具有打破传统的作用,使文人可以宣称自己不受社会习俗的束缚。董其昌《容台集》中记载的有关廖同野和陆深相见时谈及《伯喈记》的轶事就佐证了这一点。其后在谈到戏剧与科考之间的关系时,作者又提及徐复祚认为痴迷戏剧会减轻科考的压力,并以《曲论》中冯冠五次科考唯带《琵琶记》应试的记载和秦四麟参加科举只带《琵琶记》《西厢记》的轶事来佐证[28]。可见西方学者对于《琵琶记》相关资料的高度熟悉及灵活运用。
2013年,何予明(Yuming He)在其专著HomeandtheWorld的第一章提及《博笑珠玑》引用《琵琶记》文本创造出新的酒令,他认为这种酒令在助力《琵琶记》明代传播的同时,标志着该作已成为明代核心文化的一部分;再结合徐渭《南词叙录》中的记载,何予明认为能随时唱诵“如山珍海错,富贵家不可无”的《琵琶记》已然成为明代举国上下的流行风潮,对戏曲的兴趣更是成为文化声望和奢侈消费的象征[29]。
随着对经典戏曲的舞台搬演成为新的文化热潮,研究者对声、台、形、表等问题的讨论也此起彼伏。2014年,Peng Xu就在Lost Sound中讨论晚明中国的演唱、戏剧和审美。文中引用大量史料典籍讨论音乐和曲律,以《琵琶记》《西厢记》等为材料具体分析戏曲的点板、唱腔等,与此同时旁涉16—17世纪中期的传奇演唱者、乐师及出版商等相关问题,期望通过研究还原晚明的戏曲唱演活动、并探索这些活动背后的深层意蕴[30]。次年,Peng Xu又在The Music Teacher中提及“国工”(the professional,在某一特定职业中表现出最先进技能的一类人的统称)的概念,认为“若想成为歌唱类的国工,必须要会唱44场《琵琶记》,从头到尾记住每个字——这部长剧是衡量一个人对歌唱原则理解程度的方式之一,对普通歌唱者而言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令人生畏。”[31]同年,Yinghui Wu从评点、插图和文体融合的角度关注《西厢记》和《琵琶记》的传播与消费[32]。两年后,作者又撰文讨论所谓的“游戏八股文”。作者指出“游戏八股”可以通过对剧作别出心裁的评论在文本和书籍之间打开新的阐释空间,创造新的版式、意义和市场吸引力,并成为某个版本最突出的特征。而经典作品《西厢记》《琵琶记》的广泛流传就与“游戏八股文”的撰作相辅相成。[33]Yinghui Wu的这两篇文章互为阐发,有助于读者从插图、评点、印版、参与者、市场流通等角度思考经典作品在市民大众中的传播。
2019年苏州昆剧院演唱的《琵琶记·蔡伯喈》在美国密歇根大学上演,这是中文原版昆曲《琵琶记》首次走出国门亮相美国。2020年,Peng Xu又尝试复盘16世纪《伯喈定本》手稿评定者“槃薖硕人”的身份,并探索此手稿是如何在17世纪早期被曝光、作为商业冒险取得成功的。作者认为,“当承载着‘秘密’知识的手稿落入有雄心的收藏家和印刷者之手,他们就会在由大众对精英戏剧的渴望所创造的图书市场上获得有利可图的销售。”[34]这一研究阐明了彼时的出版商、编辑、表演者、剧院观众等在特定历史背景下参与印刷文本生产和制作的程度。
讫今为止,《琵琶记》在英语世界经历了180多年的发展历程。从片段式传播阶段、探索发展阶段,到多元深化阶段,其传播路径呈现出以下几个显著特点。
第一,传播形态多样,演、译、编、研、传相结合,且彼此互补互鉴,互为促进,互相阐发。
具体来说,早在19世纪上半叶Chinese Poetry以诗歌形态呈现出该剧部分内容,开启了《琵琶记》在英语世界传播与接受的漫漫征程。20世纪,粤剧版《琵琶记》在旧金山戏剧舞台上演、改编版英文音乐剧《琵琶吟》在百老汇舞台上演,均反响热烈,可见《琵琶记》最初更多的是通过表演而非文学文本的形式进入西方大众视野,这种传播方式具有娱乐性强、普及度高、接受面广的优势,有助于《琵琶记》迅速被英语世界的观众了解和接受。20世纪70年代,英语世界出现有关《琵琶记》的转折性研究成果,学理性强且逻辑谨严,不仅标志着对该剧的思考进入探索发展阶段,而且为20世纪80年代《琵琶记》研究热潮的出现打下坚实基础。尤其1980年,Mulligan英译的全本《琵琶记》面世,引发众多研究者对译者翻译动机、翻译策略、译本内容构成、翻译效果等进行分析,也不乏学人从中国戏曲史、传统文体演变、中西方文学比较等角度展开讨论,标志着海外学人对《琵琶记》的研究进入到翻译批评和学术研究并举的阶段。进入20世纪90年代,英语世界的《琵琶记》研究更是在演、译、编、研、传的同时呈现出专业化、系统化、丰富化、多元化的繁荣发展局面。
通过肉眼对抽取芯样进行观察,发现芯样根部大部分为毛面,第1层芯样根部带有水泥混凝土部分,第2层与第1层结合面正常的肉眼已经无法观察出来,说明沥青混凝土、地基及混凝土相互之间黏结良好。
第二,研究主体的身份多样、研究主题和探索范围不断扩大。
英语世界《琵琶记》的研究主体最初以演员和编剧为主,此后一些来华传教士如Candin George Thomas加入,推动了琵琶记的初期译介。随着《琵琶记》在英语世界的接受度越来越高,一些外交官和出版商也加入传播队伍。随着英美等国专业化汉学的建立和发展,许多海外汉学家、翻译家、东方学研究者进入此领域,开展了跨国别、跨语言、跨学科、跨专业的研究,并将历史学研究方法与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研究方法结合起来,产出了许多高水平的研究成果。
从最初的节译、片断翻译、到全译本的出现;从对情节内容的介绍到对脚注评点的细读、版本的考证;从对文本本身的关注到对音乐、曲牌、唱腔、插图等具体问题的研究;从对男主人公行为的研判到对女性苦难、身体书写的观照;从对《琵琶记》戏曲史价值的思考到对剧本改编、舞台搬演的重视,乃至于对出版环境、大众文化心态进行的外围攻坚……英语世界的《琵琶记》研究呈现出逐步深入、研究范畴日益扩大的特点。
第三,《琵琶记》的传播情况与英语世界的外部话语环境息息相关。
前文已述及,《琵琶记》在英语世界的顺利上演离不开19世纪中期的淘金热;20世纪70到80年代英语世界《琵琶记》研究取得瞩目的成就,同样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文化语境密不可分,更离不开时代风潮中生发出的审美心态和研究转向。两次世界大战后,欧洲中心论神话破灭,精神文化领域出现危机,很多国家都主动改变对外发展战略,社会文化形态也朝着多元化方向发展,这为中国文学进入西方文化体系提供了良好契机;此后国际关系进入格局对峙时期,更促使西方国家在自我反思的同时愈发关注他国。以英美为例,1947年英国发布“斯卡伯勒报告”(The Scarborough Report),指出英国大学缺乏教授中国历史、建筑、法律和文学的专任教师,建议政府拨款资助东方学和斯拉夫研究;这一报告直接帮助伦敦大学、剑桥大学、牛津大学在1947—1952年间获批大笔专款,它们创建新部门、增设教职,吸引了一批年轻学者加入东方学研究队伍。在此基础上,英国政府又于1961 年发布“海特报告”(The Hayter Report),提倡建立地区性研究中心、并设置专项资金助力学术研究,不仅推动了英国中国学学科地位的确立、促进了大批汉学研究中心和相关机构的问世,而且“有利于发扬各种学术力量的特色,使专长历史文化和文学研究的传统汉学与新开辟的现代政治经济文化研究的现代汉学在学术转型时期各有选择、各有趋归。”[35]美国更是在1958 年颁布《国防教育法》,要求加强外语教学和对非西方地区研究的资助,中国自然而然成为了重点关注对象,此后美国涌现出大批中国研究机构,且有关中国语言、文学、文化研究和汉语文学教育内容的设置在教育体系内也大量增加。汉学研究在英语世界的大好形势,增加了海外学人了解中国经典作品的需求和热情。良好的学术环境、热切的市场需求,加之译者和研究者的强烈愿望,共同推动着英语世界对中国文学作品的翻译、介绍、评论,造就了20世纪70到80年代英语世界渴望深入了解中国经典的热潮。
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多元化发展局面同样离不开当时的社会语境。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的《第二性》(LeDeuxièmeSexe)出版后,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出版了《女性的奥秘》(TheFeminineMystique)、凯特·米利特(KateMiollett)出版了《性别政治》(SexualPolitics)、舒拉密斯·费尔斯通(ShulamithFirestone)出版了《性的辩证法》(TheDialecticofSex),推动了“女性主义第二次浪潮”。继而“女性主义”和“性别研究”等相关议题进入学术领域,并延伸出诸多理论和流派,这一历史性变化极大影响到20世纪90年代英语世界的《琵琶记》研究。与此同时,中国的国际地位得到极大提高:20世纪70年代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中日、中美建交,外交领域的大好局面为东西方全面交流奠定了坚实基础;80年代“全球化”的到来更使“开放包容,碰撞交融”的观念成为社会主潮;90年代中国加入亚太经合组织,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功和港澳回归的壮举更是中国实力的彰显,直接促进了文化领域的频繁互动……多方面因素共同影响着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琵琶记》研究,使其明显呈现出视角新、理论新、方法新的特点。
第四,英语世界研究者热衷于从比较文学角度,以中西融合的视域进行探索。
第五,《琵琶记》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和接受仰仗西方学术研究、中国儒家传统、跨文化语境的合力作用,是海内外学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这一方面表现在西方学者对《琵琶记》的本土评价了如指掌,对同类作品如《荆钗记》《白兔记》等也多有关注、认识深刻,许多分析是站在本土学者研究成果的基石之上完成的;他们对经典文本的评论有时甚至与中国本土研究者的观点十分契合,有异曲同工之妙,如Sophie Volpp在WorldlyStage一书中对“authenticity”(zhen真)和“illusion”(huan幻)概念的讨论就与晚明文人的戏剧批评(如李贽评《琵琶记》)颇多一致——可见异质文化间的共通性;另一方面,不少本土学者到海外留学或工作后,用英语撰写了专论文章,助益《琵琶记》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不仅如此,本土学者亦对英语世界的研究成果进行了直接、有效的回应甚至反驳,如高子文《文体的置换:百老汇剧场对〈琵琶记〉的接受》一文,又如曹广涛《汉学家Mulligan对中国“孝”文化的误读渊源》一文,反驳Mulligan译本序言中的部分内容,这些都是本土学者对域外学者研究成果的思考和回应。此类文章对英语世界的研究成果做出有针对性地反馈,能够在及时更正英语世界对《琵琶记》误读的同时助益中国典籍的海外传播。
更明显的例子是旅美留学生对《琵琶记》的改编。1925年顾毓琇将《琵琶记》改编为话剧,后梁实秋将其译为英语,于波士顿公演。当时,梁实秋扮演蔡伯喈、顾毓琇扮演宰相、冰心扮演宰相之女,闻一多亲自将剧中的布景、宰相的蟒袍等逐一画出。海外中国青年的热情和行动成效可观,公演好评如潮,让美国观众眼界大开,极大地推动了《琵琶记》在海外的接受;到了探索发展阶段和多元深化阶段,更是不乏华人研究者贡献出自己的知识积累和智慧力量。
历时梳理英语世界对《琵琶记》的介绍、演绎、翻译、研究、改编,可以总结出《琵琶记》在跨文化视域中被初步引介、逐步接受、深入探索、多元传播的演进过程。这不仅呈现出英语世界对源语言文化、中国儒家传统的逐步接近、吸收和深入了解,而且折射出中国综合国力增强对文化“软实力”直接而深远的影响。对《琵琶记》英译及传播史的梳理不仅展示着两种异质文化从初步了解、有所误读到深度交流、相融共生的过程,更启示着我们以“他者”为镜,思考本土文化的特点与局限,与此同时更加明确地认识到中西方互通互识、保持对话的必要。
一直以来,不乏学者认为英语世界对南戏的关注和研究十分不足。但这一情况在《琵琶记》西传的问题上可以得到“反拨”。作为世界文化基因库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南戏经典《琵琶记》自1840年以诗歌的形式进入英语世界学者的研究视野后,经历了片段式传播、探索发展阶段,最终形成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多元化发展局面。随着《琵琶记》在跨文化语境的横轴和历史流变的纵轴中得到深入探索,加上英语世界新材料、新视角、新理论和新方法的汇入,以《琵琶记》为代表的南戏早已成为被众多欧美学人大力开拓的领域,顺利在他们的研究中占据一席之地。
从对原始文献的搜集、整理、考证,到对文本的细读和对角色、情节、结构、剧目、曲调等相关问题的讨论;从日益精准、可读性强的翻译,到对不同版本《琵琶记》的重新阐释;从对戏曲形态的研究,到对新编戏剧创作、舞台表演的反思……再辅以戏曲史的参证研究,英语世界的学者深入地探讨了《琵琶记》的方方面面,“异域”视角的介入、跨学科研究方法和文化批评手段的使用,与此同时,还探索了隐藏于剧作背后的独特文化意蕴和社会价值,展现出极其丰富的文化信息和审美思考,反哺国内学人的后续研究。从这个意义上讲,对《琵琶记》在英语世界180年来的演绎史、翻译史、研究史、改编史和传播史的整理,不仅可以为中国典籍的海外传播提供经典案例、为文化自信提供学术支撑,而且可以为中华文化怎样以更有效的方式“走出去”提供立体、多维度的视角和颇具建设性的启示。